第三十六回 十尾龜掀起宦海潮 三家村釀出人妖案
作者：陸士諤話說黃子英正在講說黃族被白姓欺侮的事情，不提防一個少年忿忿而入，揮拳攘臂，大有尋人打架的樣子。子英靜齋齊吃一驚，回看不是別個，就是那行俠仗義的梅心泉。梅心泉大喊：“氣死我也，這種糊涂族長，不如拖他出來，一拳打死倒干凈。”
子英起立道：“此位何人？”
靜齋道：“梅心翁來得突兀，兄弟未及介紹?！?br>隨向子英道：“這位就是本地俠士梅心泉梅大先生?！?br>子英忙道：“失敬，失敬，一向少會?！?br>心泉不及寒喧，就道：“我氣得肚皮都漲破了。你們姓黃的子弟，怎么這般沒中用，叫是我，早把族長拖進(jìn)宗祠里處治了?！?br>子英道：“如何使得？如何使得？族長是闔族里最尊貴不過的人，我們見了族長，話都不敢說得重一點子，怎敢肆行無忌？”
梅心泉道：“你們難道一任姓白的橫行不法，就此罷手不成？”
子英道：“沒有法子抵制，也沒奈何。那姓白的是山西人，一來是客籍，二來異姓，倒也罷了，所最氣不過的，就是那個土棍黃旭初。這黃旭初與我們本是同姓不宗的，他的家就在我們莊子的東邊，窮得個要不的，從前也和我們聊過宗，得過我們好多的好處，現(xiàn)在見我們失了勢，他就趁打落水狗，和姓白的走了一路，同來欺侮我們。姓白的沒有發(fā)難，他竟第一個主張瓜分我們產(chǎn)業(yè)，占據(jù)我們屋舍。”
梅心泉道：“天底下竟有這樣忘思負(fù)義的畜生？可惡可惡。黃兄，你不要愁，我梅心泉既然曉得，必定總要替你去出這口惡氣，給他個利害，教他也曉得姓黃的不是好惹的。”
子英還沒有響，靜齋早把大拇指豎了一豎，開言道：“子兄，你好運氣，碰著這樣一位大俠土來替你出頭。貴族從此有望了?！?br>子英道：“難得梅兄萍水相逢，就肯拔刀援救，兄弟感激的很。只是黃旭初這土棍，生性異常狡詐，像梅兄這樣直爽，恐怕不是他對手么?！泵沸娜溃骸凹樵p怕他怎的？我只用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對付他是了?！?br>當(dāng)下商議定當(dāng)，梅心泉就跟著子英同赴湖州去了。春泉見子英已去，才問靜齋，你會的客是誰？卻談了這好半天。靜齋就把黃莊受禍的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春泉也不勝嘆息。說著，只見老司務(wù)自外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個包子，一探頭就出去了。春泉喊住，問做什么？老司務(wù)道：“孫先生叫買的兩部書?！膘o齋道：“是什么書？拿來瞧瞧?！?br>老司務(wù)拿上，開出一看，是兩部新小說，一部叫《女界風(fēng)流史》，一部叫《奇談叢錄》。靜齋怔道：“這女界風(fēng)流史，咱們的事，不要被他載上了?！?br>忙的翻開來瞧，瞧了個完，醒悟道：“原來上海地方，還有本領(lǐng)大過我法術(shù)高過我的人，干出來的事，干奇百怪，叫我對了他，也有點子慚怍，怪不的我的事情竟不載了。”
此時春泉正在看奇談叢錄，靜齋掩過書，就問奇談叢錄載點子什么事？春泉道：“和聊齋志異差不多體裁，不過都是近幾年的奇事，筆墨也還可以?！?br>兩人正說著，不防一人掀簾而入，正是周介山。靜齋就問祥甫晚上請客，你曉得么？介山道：“曉得的?！?br>隨道：“少耕大得法了，知道么？”
靜齋道：“那個少耕？”
介山道：“還有那個？就是上回你我替他餞行的秦少耕呢。”
靜齋道：“少耕大得法了？他做的什么官?！?br>介山道：“少耕的官真是不小。他進(jìn)京時候，不過是個留學(xué)生，現(xiàn)在已做了朝廷二品大員?！?br>靜齋春泉齊驚道：“竟做了二品大員么？真快的了不得，快的了不得。”
介山道：”決么？不有本領(lǐng)怎么能夠這么的快？他這本領(lǐng)，可真利害不過，我真佩服他，現(xiàn)在官場里頭，那一個比得上他？此人在官界里，真可算得著出色人才。有了這么的手段，不怕發(fā)的不快。”
春泉道：“少耕世故人情，果是熟透，可惜生就一副奸容，使人望而生畏。我說他很有點子像南宋秦檜?！苯樯叫Φ溃骸八纬貦u，春翁見過的么？”
春泉道：“不要打岔，奸臣的聲音笑貌，總是差不多的。他姓秦，所以說他是秦檜?！苯樯降溃骸熬├镱^報紙上，也說他是小秦檜?！?br>春泉道：“人心相同，可知并不是我一個人私話了?！膘o齋道：“少耕怎樣得法的？”
介山不慌不忙說了出來，聽得春泉靜齋都詫駭不已。原來秦少耕在外洋留學(xué)時光，就和外國人非常要好，和客棧里一個女堂倌，鬼迷張?zhí)鞄熕频拿陨狭?，就花幾個錢，娶這女堂倌做老婆。這女堂倌的老子，是在政黨魁首那里充花兒匠的。這件事傳轉(zhuǎn)去，傳入了政黨魁首耳朵里，黨魁就喊花兒匠進(jìn)去，問道：“聽說你的女孩子，和中國留學(xué)生結(jié)婚，可有這件事沒有？”
花兒匠哈腰道：“回老爺?shù)脑?，小人女兒在旅館里充女堂倌，近有寓客中國留學(xué)生秦某人，和小人女兒兩情相洽，就訂成了婚約。事體果然有這么一件，只是還沒有結(jié)婚，老爺倘然不喜歡時，小人就去吩咐女兒，叫他解散婚約是了。”
黨魁道：“我并沒有叫你解散婚約。這婚約也不必解散，你女孩子成婚后，叫他領(lǐng)著你女婿，到我府里來見我?！被▋航车么嗣鹑鐦s加九錫，興頭得要不的，歡歡喜喜回家，一路唱歌一路走，回到家里，就向他老伴道：“喜也喜也，你可以賀我了，你可以賀我了?！彼习檫€沒有回答，門簾啟處，花枝招展般走進(jìn)一個人來，正是女兒小喜子，從旅館里回來?；▋航骋灰?，講話都不及，奔上前，把小喜子只一抱，抱了起來，連親了兩個額。小喜子沒有防備，嚇的猛一跳，忙問：“爺爺做什么？”
花兒匠放下女兒，把大拇指豎了一豎，大言道：“好個女孩子，好個女孩子?！?br>他老伴向小喜子道：“你爺爺今天不知為了什么，快活得這個樣子，我嫁了他十八九年，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朝般快活?！?br>花兒匠道：“我今天蒙伯爺傳進(jìn)去問了幾句話，初見面只道伯爺有甚申飭，嚇得什么似的，后見伯爺和顏悅色的講話，那是鄉(xiāng)下人吃海參，頭回兒的事，你想榮耀不榮耀？伯爺還說等女孩子成了婚，叫帶領(lǐng)女婿進(jìn)府去謁見。我們合家子受伯爺這樣的洪恩，拿什么來報答呢。”
他老伴聽了，也歡喜道：“我們是何等人家，竟蒙伯爺這么的優(yōu)待，竟連女婿都傳見起來，鄰舍人家曉得了，也應(yīng)懼怕我們?nèi)?，我們今后有了伯爵，還憚?wù)l來？”
小喜子也不勝之喜，告訴父母道：“好叫父母得知，秦郎因客中寂寞，急欲成婚，已經(jīng)擇定星期日舉行婚禮，叫我告稟父母一聲?！?br>花兒匠聽了，快活得什么相似。有事便長，無話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花兒匠家一門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盡，人仰馬翻。到了星期日黑早，花兒匠爬起身，喚醒了老伴兒，打火燒水洗臉，換衣裳，吃早飯，諸事停當(dāng)，已有八點鐘光景。秦少耕早在寓所安排好了，上下煥然，一色都是新衣。幾個同學(xué)同鄉(xiāng)，都到寓里來道賀。少耕接著，歡天喜地的攀談。一個同學(xué)道：“結(jié)婚禮在什么地方行？”少耕道：“已借定留學(xué)生會館。”
那同學(xué)道：“馬車可是用雙馬車？”
少耕點頭道：“是的?！闭f著，旅館里人進(jìn)來報馬車來了，秦先生少耕掏出表來一瞧，連嚷哎喲，幾誤大事，擇定上午十一時舉行結(jié)婚大禮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時了，主婚人還沒有去邀過。一個同鄉(xiāng)道：“主婚人，你不是已經(jīng)請定留學(xué)生監(jiān)督么？”
少耕道：“請雖請定，邀卻沒有去邀過?！?br>同鄉(xiāng)道：“既經(jīng)請定，就叫人去邀一邀也好，何必定要自家去？”
少耕道：“不去呢也不要緊，不過好像大意點子?！?br>于是親到監(jiān)督公館邀了一趟，監(jiān)督應(yīng)過好癮就來。少耕又到幾個應(yīng)允贊禮員嬪相的同學(xué)寓里邀了一趟趕到留學(xué)生會館，見正門大開，幾個同學(xué)都在那里幫忙，結(jié)彩的結(jié)彩，掛旗的掛旗，張燈的張燈，忙到個不亦樂乎。少耕跳下車，向眾人道：“費心費心，勞神勞神?！?br>眾人都說彼此都是朋友，當(dāng)?shù)眯诘?。一時收拾完畢。只見正廳上掛著無數(shù)東洋紙燈，并綾綢萬國小旗，大門口扎著柏枝彩棚，一面黃龍大旗，一面外國旗，交叉著飛揚飄蕩，好似替主人鳴著得意似的。收拾完畢，少耕駕著雙馬車，到花兒匠家來迎接新娘。花兒匠夫婦，早把小喜子打扮得花朵兒相似，扶上了馬車，到留學(xué)生會館行過結(jié)婚禮。從此夫恩婦愛，自不必說，眾同學(xué)見了，那一個不羨他的艷福。成婚不到幾天，就由新夫人帶領(lǐng)了，進(jìn)謁政黨魁首榮伯爵。榮伯爵一見秦少耕，居然降尊紆貴，十分的客氣。秦少耕得著這樣殊遇，竟然感激涕零起來。伯爵問了幾句話，隨道：“我們?nèi)缃袷且患胰肆?，沒事常來坐坐，將來保不住還有別的事要煩勞你呢?！?br>少耕諾諾連聲，跟著老婆退了出來。伯爵又傳花兒匠進(jìn)去，密密說了一回話，也不知說點子什么。只見秦少耕自攀了這頭親戚，便漸漸闊起來了，什么監(jiān)督處書記，欽使館翻譯許多優(yōu)差都輪著他了。聽說都是榮伯爵專函介紹的。后來有位什么王爺?shù)酵鈬鴣碛螝v，翻譯一職也是少耕充當(dāng)?shù)摹Ｇ厣俑崦膱A滑，深得王爺?shù)臍g心，榮伯爵在王爺前，又竭力揄揚，說他許多好處，王爺答應(yīng)等他畢業(yè)回國，定當(dāng)與以相當(dāng)?shù)奈蛔?。王爺動身后，榮伯爵就問他道：“貴國留學(xué)吾邦的人總也有幾萬，怎么這幾萬人里頭，獨有你這么的得意？他們?yōu)樯醵疾坏靡?？?br>秦少耕道：“人非草木，那有不知？晚輩倘沒有伯爺提拔，怎生至此？自頭至足，那一處不是伯爺?shù)亩鞯洌啃菡f重生父母，再養(yǎng)爺娘，伯爺?shù)拇蠖鳎葼斈锔改高€要勝過幾倍，我就粉身碎骨也難圖報。”
榮伯爵道：“我差你干幾樁事情，你肯不肯？”
秦少耕道：“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伯爺這樣的知我，倘有用著我處，赴湯蹈火，亦所不辭。只恐賦性愚魯，不足為伯爺?shù)您椚??！?br>榮伯爵喜道：“你真?zhèn)€肯聽我話，盡心做去，不但可做大官，還可大大發(fā)一票財呢?！?br>少耕聽了，抓耳爬腮，巴不得馬上就去干才好，不知不覺屈下膝來，向伯爵磕了三個頭，開言道：“謝伯爺?shù)脑耘?。?br>榮伯爵道：“你肯這樣，也是你自己的好處?，F(xiàn)在且退去，以后要用著你時，再來喊你?！?br>少耕退下，有事便長，無話便短，一轉(zhuǎn)瞬間，畢業(yè)的日子到了，學(xué)堂中循例考試，不知怎樣，秦少耕各種學(xué)科，都得著很多的分?jǐn)?shù)，所以那張畢業(yè)文憑，倒很有點子看頭?；貒且惶?，榮伯爵又傳進(jìn)府去，密密切切講了好一回的話。講點子什么，外邊人無從知曉，只見少耕出來，滿面得意之色。從他的面色推測上去，曉得所談的話，必定與他大有利益也。奏少耕帶領(lǐng)新夫人，同著同時畢業(yè)的幾個留學(xué)生，搭趁公司船，乘風(fēng)破浪向中國而來。不消多日，早進(jìn)了吳淞口，駛到黃浦灘下碇，一落客棧，就見他張牙舞爪的向茶房道：“決替我雇部馬車來，快替我雇部馬車來?！?br>茶房見他打著洋話，只道是變種的洋人，遂道：“洋大人，要皮篷車，還是轎式車？還是自拉韁亨生車？”
茶房講的是本國白，因見少耕雖像變種洋人，那眼角鼻端，又一點子洋氣都沒有，遂打著本國白，試他一試。少耕道：“我要銀行里去拿錢，自然坐轎式車了，沒的倒坐皮篷車亨生車，不是壽星頭套馬桶自討苦吃么？”
茶房見秦少耕不但會說中國話，連中國的方言隱語都會得說，一定是中國人無疑，當(dāng)下雇了馬車來。客棧里帳房先生道：“密斯脫秦，今天禮拜六，下半天銀行公事是不辦的，你禮拜一去了罷?！?br>少耕道：“不相干，我的事是特別公事，那怕禮拜七也要替我辦?！?br>帳房無語，一時茶房雇了馬車來，少耕坐著，飛一般到銀行來，見雙門緊閉，只有兩個老司務(wù)守著門。少耕下車，掣了幾掣電鈴，老司務(wù)從后門走出，迎少耕入內(nèi)，問有何事？少耕道：“大班走了么？”老司務(wù)道：“大班在住宅里，今天是禮拜六呢。你若要見他，還是到靜安寺路住宅里去，行里總要禮拜一才到呢?！?br>少耕道：“你替我去請他一請，可以么？”
老司務(wù)道：“這里有德律風(fēng)的，果然有要緊事情，就請打一個德律風(fēng)去是了?！鄙俑溃骸坝须娫捄芎?，我就打一個電話去罷?！?br>于是老司務(wù)引少耕進(jìn)德律風(fēng)間，先搖了幾搖，報清號數(shù)，接好了，講了幾句話，大班回話，就來。等了半個多鐘頭，一部木輪皮篷馬車，飛一般的來，果然就是大班。大班見了少耕，卻不認(rèn)識，開言道：“君是何人，指名見我，有何要事？”
少耕道：“君是否就是銀行大班火拉斯君？”大班點頭應(yīng)是。少耕道：“貴國榮伯爵，有要信一封，叫鄙人親手交給大班?！?br>說著，從衣袋里摸出信來，雙手呈上。大班聽畢，頃刻露出沉重的樣子，接信在手，先把封皮上的字，反反復(fù)復(fù)瞧了一會子，然后拆開，從頭細(xì)看?？串?，把信插入衣袋里，楞出兩個眼珠子，沒上沒下，一味的打量，瞧得少耕有點子不好意思起來。只聽大班道：“老兄尊姓是秦，臺甫是少耕么？”
少耕回說是的。大班道：“秦兄在敝國留學(xué)已有五年了么？”
少耕回說是的。大班道：“秦兄幾時認(rèn)識榮伯爵的？”
少耕回說約有三年了。說著，摸出匯票來。大班道：“對不起，今天票根還沒有到，總要接到票根，才好發(fā)銀。這是敝行定例，不好為秦兄一個人壞掉的，還請秦兄原諒。”
秦少耕聽了，很是沒趣，隨道：“原來如此?！?br>隨即告辭起行。大班一邊送出來，一邊道：“秦兄原諒，一因款項過巨，二因票根未到?！?br>少耕道：“大約票根幾時可到？”
大班道：“多不過一二天罷了?！?br>少耕辭別回寓，帳房曉得他到銀行會著大班的，來頭一定不小，頃刻闔棧的人都另眼看待。最奇怪的，秦少耕本是個窮光棍，留學(xué)回來，卻就闊的了不得，鎮(zhèn)百鎮(zhèn)千，用出來都是銀行支票，并且常常見他坐著馬車到銀行里去，或是領(lǐng)事衙門去。進(jìn)去了總是大半日，也不知在干點子什么事？來了京里，到交民巷，外國欽差衙門里，他也常常走動，等到廷試完畢，高高的中了出來，上諭下來，欽賜個翰林。
別個新貴，都是寒氣沖天，酸風(fēng)撲面，任你怎樣，終不脫書生本色。只秦少耕闊地闊天，在天津地方，狂嫖濫賭，好似家里有著幾百千萬家計似的。其實他的老子，在書鋪子里做掌柜，不過賺幾十塊錢一個月，少耕卻倒連娶了兩個姨太太，都是窯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紅姑娘。那模樣兒的齊整，相貌兒的標(biāo)致，叫小說家形容起來，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在京里頭租了所很精致的公館，收拾得天宮寶殿差不多。
看官，你道他果為自己享福么？原來他和周介山一般的思想，一般的手段，不過一執(zhí)牛耳于商界，一創(chuàng)霸業(yè)于官場，所居的地位不同，所用的心思亦異。周介山只想發(fā)財，秦少耕只想做官。周介山發(fā)了財再想做官，秦少耕做了官再想發(fā)財。少耕這手段，在官場中是不曾有過的。凡是獨行生意，總來得容易點子。不到幾時，居然得著了個四品京堂。少耕常嘆道：“愧我留學(xué)十年，不及他春宵一刻?！?br>他有了這一路提拔，自然升遷得比別人總來得快速，不到幾年，竟做到二品大員。京里頭就有幾個閑著的人，把秦少耕事情編成韻語，中間有兩句是“運動高官仗美人，頂紅帽綠太時新?！?br>少耕見了，恨得什么似的。那京津各報紙碰著少耕的事，總大書特書道：“今日之秦檜，中國之賣國賊?！本褪悄怯防蠣攤?，也很參過他好幾回，無奈圣恩高厚，總是留中不究。少耕也向同鄉(xiāng)人道：“報界諸君，不知與我有何仇恨，乃把我罵的狗血噴頭。我自問非但不忍賣國，并也不能賣國。我居官不過二品，權(quán)力比我大的，朝廷上不知有到多少，鋪子里學(xué)生意，要把鋪子盤給人家，試問有這權(quán)柄沒這權(quán)柄？”
這便是秦少耕的秘密歷史，只因周介山無意中一句話，在下就乘便把他鋪敘了一番，因為秦少耕也是十尾龜中的一頭呢。有位看官駁問在下，九尾龜講的都是嫖界事情，花叢艷史，筆墨何等香艷？文字何等新奇？偏你這陋劣的文字，拙笨的筆墨，東涂西抹，潦草成編，不知自愧還要冒著美名兒誑騙我們，虧你羞也不羞？在下笑道：“這是看官自誤，怪我怎的？我編這十尾龜，并不是步九尾龜?shù)暮髩m，又何必摹九尾龜?shù)淖藨B(tài)？九尾自九尾，十尾自十層，各不相謀，各行其是?？垂賯兛吹绞昌?，總要拿出十尾龜眼光來看，倘仍舊拿九尾龜眼光來看待，這是看官們自己弄差了，干編書的甚事？”
閑談掃過，書歸正傳。當(dāng)下介山把秦少耕事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春泉靜齋齊聲贊嘆不止。介山道：“現(xiàn)在世界的事，真是奇怪不過，像崑山地方，不多幾時，發(fā)現(xiàn)一樁奇案，那樁案子，竟和聊齋上載的人妖差不多奇怪?！?br>靜齋不信道：“現(xiàn)在世界，何必學(xué)桑沖的法術(shù)？就不改女裝，只要修飾得講究一點子，怕吊不著膀子么？這個人也是笨伯了?！苯樯降溃骸皪嬌降胤剑髋d與上海不同呢。崑山東門外黃鶯村，本是個小村落，上月中旬，忽見一個女尼，年只二十多歲，盤膝坐在路旁，掩著面，黑脫黑脫暗哭個不了。有個姓蔣的老太婆，見而詢問，尼姑自言海門人，一竟在送子庵里頭修行，因與同伴不和，被同伴在當(dāng)家前說了壞話，說我犯了不端事情，當(dāng)家的信以為真，把我攆出庵門。我現(xiàn)在悵悵一身，沒個棲身所在，想想還是還俗嫁人的好，倘有人肯收留我，將來嫁了人，所得聘金，情愿悉數(shù)孝敬給他。但是世界上，那里有這么的好人，肯收留我呢？”蔣婆子一時利令智昏，暗想這么一個人，怕沒人要么？這聘金至少須一百塊洋錢，不要當(dāng)面錯過，財神菩薩跑上門，重新趕了出去。想畢，遂道，我看你也很可伶，沒處存身，還是跟了我去罷，我替你作媒，包你給一家好人家。
尼姑道，我是苦命人，好人家倒也不巴望，只要有口苦飯吃就夠了。只是媽媽家還有何人？我跟媽媽去不妨事么？蔣婆子道，我家里通只一個兒子，一個媳婦，兩個女孩子。我作了主，他們都不敢說什么的，你放心是了。尼姑非常歡喜，謝了蔣婆子，爬起身跟著就走。蔣婆子領(lǐng)尼姑到家里，兩個女兒蔣二蔣三見了，就問這個師傅是那里來的？蔣婆子道，不要叫他師傅，和我們做一般的人了。隨把路上碰見的事說了一遍，二女大喜。
這尼姑很是勤勁，見了活計搶著就做，裁剪縫楞，樣樣都來，又好又快，端的是飛針走線。蔣婆子合家子快活得什么相似，當(dāng)夜就叫他和兩個女孩子同床睡了。兩個女孩子，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年輕姑娘們都是喜歡熱鬧的，添了一個女朋友，自然如漆投膠，十分歡洽。
這尼姑不但會做細(xì)活，就是粗活也沒一件不來，揩臺掃地，淘米洗菜，煮粥炊飯，切肉烹魚，沒一件不肯幫蔣老太婆的忙，把蔣老太婆歡喜得只顧念佛。鄰村少年得著這個消息，都想吃天鵝肉，你也來求婚，我也來求婚。蔣老太婆問尼姑，尼姑都不愿意。蔣婆子道，奇了，這幾家都是好人家，田也有，屋也有，牛也有，種的都是自田，怎么你倒不愿意？尼姑道，媽媽，我是個苦命人，怎敢害人家呢？但愿嫁一個做長工的，夫耕婦織，苦渡一生夠了。
后來蔣老太婆替他做主，給了一個粗笨田傭，他倒十分感激，就認(rèn)蔣老太婆做了娘，日間幫同做活，夜里就和兩個妹子合睡，過了一個多月，人家也不疑心。有一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蔣婆子的兒子蔣大，為了什么事出外去了，蔣婆子就叫尼姑和媳婦兩個同床。那知睡到半夜里，尼姑竟欲行起非禮來，婦人大駭，想要喊救，尼姑拔出雪亮飛快一把腰刀，把冰冷的刀背在婦人脖子上一擱，悄喝，嚷便殺卻?；５脣D人不敢聲張，只好任其所為而已。到明朝，偷偷的告訴了蔣婆子。蔣婆喊聲哎喲，忙到村前村后，喊了十多個粗壯男子，一窩蜂擁進(jìn)來，把尼姑綁了出來，剝?nèi)ヒ路磺?，呸，那里是什么尼姑？竟是個又粗又壯的偉男子。喊蔣二蔣三來一問，才知已被玷污多時了。于是捆送到縣，縣官嚴(yán)刑審問，假尼姑當(dāng)堂供出，同黨共有十八個人，都喬扮女人，分道揚鏢的出去行道，大家閨秀騙到手的也頗不少。這節(jié)事不是和聊齋上的人妖差不多情節(jié)么？”欲知春泉靜齋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子英起立道：“此位何人？”
靜齋道：“梅心翁來得突兀，兄弟未及介紹?！?br>隨向子英道：“這位就是本地俠士梅心泉梅大先生?！?br>子英忙道：“失敬，失敬，一向少會?！?br>心泉不及寒喧，就道：“我氣得肚皮都漲破了。你們姓黃的子弟，怎么這般沒中用，叫是我，早把族長拖進(jìn)宗祠里處治了?！?br>子英道：“如何使得？如何使得？族長是闔族里最尊貴不過的人，我們見了族長，話都不敢說得重一點子，怎敢肆行無忌？”
梅心泉道：“你們難道一任姓白的橫行不法，就此罷手不成？”
子英道：“沒有法子抵制，也沒奈何。那姓白的是山西人，一來是客籍，二來異姓，倒也罷了，所最氣不過的，就是那個土棍黃旭初。這黃旭初與我們本是同姓不宗的，他的家就在我們莊子的東邊，窮得個要不的，從前也和我們聊過宗，得過我們好多的好處，現(xiàn)在見我們失了勢，他就趁打落水狗，和姓白的走了一路，同來欺侮我們。姓白的沒有發(fā)難，他竟第一個主張瓜分我們產(chǎn)業(yè)，占據(jù)我們屋舍。”
梅心泉道：“天底下竟有這樣忘思負(fù)義的畜生？可惡可惡。黃兄，你不要愁，我梅心泉既然曉得，必定總要替你去出這口惡氣，給他個利害，教他也曉得姓黃的不是好惹的。”
子英還沒有響，靜齋早把大拇指豎了一豎，開言道：“子兄，你好運氣，碰著這樣一位大俠土來替你出頭。貴族從此有望了?！?br>子英道：“難得梅兄萍水相逢，就肯拔刀援救，兄弟感激的很。只是黃旭初這土棍，生性異常狡詐，像梅兄這樣直爽，恐怕不是他對手么?！泵沸娜溃骸凹樵p怕他怎的？我只用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對付他是了?！?br>當(dāng)下商議定當(dāng)，梅心泉就跟著子英同赴湖州去了。春泉見子英已去，才問靜齋，你會的客是誰？卻談了這好半天。靜齋就把黃莊受禍的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春泉也不勝嘆息。說著，只見老司務(wù)自外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個包子，一探頭就出去了。春泉喊住，問做什么？老司務(wù)道：“孫先生叫買的兩部書?！膘o齋道：“是什么書？拿來瞧瞧?！?br>老司務(wù)拿上，開出一看，是兩部新小說，一部叫《女界風(fēng)流史》，一部叫《奇談叢錄》。靜齋怔道：“這女界風(fēng)流史，咱們的事，不要被他載上了?！?br>忙的翻開來瞧，瞧了個完，醒悟道：“原來上海地方，還有本領(lǐng)大過我法術(shù)高過我的人，干出來的事，干奇百怪，叫我對了他，也有點子慚怍，怪不的我的事情竟不載了。”
此時春泉正在看奇談叢錄，靜齋掩過書，就問奇談叢錄載點子什么事？春泉道：“和聊齋志異差不多體裁，不過都是近幾年的奇事，筆墨也還可以?！?br>兩人正說著，不防一人掀簾而入，正是周介山。靜齋就問祥甫晚上請客，你曉得么？介山道：“曉得的?！?br>隨道：“少耕大得法了，知道么？”
靜齋道：“那個少耕？”
介山道：“還有那個？就是上回你我替他餞行的秦少耕呢。”
靜齋道：“少耕大得法了？他做的什么官?！?br>介山道：“少耕的官真是不小。他進(jìn)京時候，不過是個留學(xué)生，現(xiàn)在已做了朝廷二品大員?！?br>靜齋春泉齊驚道：“竟做了二品大員么？真快的了不得，快的了不得。”
介山道：”決么？不有本領(lǐng)怎么能夠這么的快？他這本領(lǐng)，可真利害不過，我真佩服他，現(xiàn)在官場里頭，那一個比得上他？此人在官界里，真可算得著出色人才。有了這么的手段，不怕發(fā)的不快。”
春泉道：“少耕世故人情，果是熟透，可惜生就一副奸容，使人望而生畏。我說他很有點子像南宋秦檜?！苯樯叫Φ溃骸八纬貦u，春翁見過的么？”
春泉道：“不要打岔，奸臣的聲音笑貌，總是差不多的。他姓秦，所以說他是秦檜?！苯樯降溃骸熬├镱^報紙上，也說他是小秦檜?！?br>春泉道：“人心相同，可知并不是我一個人私話了?！膘o齋道：“少耕怎樣得法的？”
介山不慌不忙說了出來，聽得春泉靜齋都詫駭不已。原來秦少耕在外洋留學(xué)時光，就和外國人非常要好，和客棧里一個女堂倌，鬼迷張?zhí)鞄熕频拿陨狭?，就花幾個錢，娶這女堂倌做老婆。這女堂倌的老子，是在政黨魁首那里充花兒匠的。這件事傳轉(zhuǎn)去，傳入了政黨魁首耳朵里，黨魁就喊花兒匠進(jìn)去，問道：“聽說你的女孩子，和中國留學(xué)生結(jié)婚，可有這件事沒有？”
花兒匠哈腰道：“回老爺?shù)脑?，小人女兒在旅館里充女堂倌，近有寓客中國留學(xué)生秦某人，和小人女兒兩情相洽，就訂成了婚約。事體果然有這么一件，只是還沒有結(jié)婚，老爺倘然不喜歡時，小人就去吩咐女兒，叫他解散婚約是了。”
黨魁道：“我并沒有叫你解散婚約。這婚約也不必解散，你女孩子成婚后，叫他領(lǐng)著你女婿，到我府里來見我?！被▋航车么嗣鹑鐦s加九錫，興頭得要不的，歡歡喜喜回家，一路唱歌一路走，回到家里，就向他老伴道：“喜也喜也，你可以賀我了，你可以賀我了?！彼习檫€沒有回答，門簾啟處，花枝招展般走進(jìn)一個人來，正是女兒小喜子，從旅館里回來?；▋航骋灰?，講話都不及，奔上前，把小喜子只一抱，抱了起來，連親了兩個額。小喜子沒有防備，嚇的猛一跳，忙問：“爺爺做什么？”
花兒匠放下女兒，把大拇指豎了一豎，大言道：“好個女孩子，好個女孩子?！?br>他老伴向小喜子道：“你爺爺今天不知為了什么，快活得這個樣子，我嫁了他十八九年，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朝般快活?！?br>花兒匠道：“我今天蒙伯爺傳進(jìn)去問了幾句話，初見面只道伯爺有甚申飭，嚇得什么似的，后見伯爺和顏悅色的講話，那是鄉(xiāng)下人吃海參，頭回兒的事，你想榮耀不榮耀？伯爺還說等女孩子成了婚，叫帶領(lǐng)女婿進(jìn)府去謁見。我們合家子受伯爺這樣的洪恩，拿什么來報答呢。”
他老伴聽了，也歡喜道：“我們是何等人家，竟蒙伯爺這么的優(yōu)待，竟連女婿都傳見起來，鄰舍人家曉得了，也應(yīng)懼怕我們?nèi)?，我們今后有了伯爵，還憚?wù)l來？”
小喜子也不勝之喜，告訴父母道：“好叫父母得知，秦郎因客中寂寞，急欲成婚，已經(jīng)擇定星期日舉行婚禮，叫我告稟父母一聲?！?br>花兒匠聽了，快活得什么相似。有事便長，無話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花兒匠家一門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盡，人仰馬翻。到了星期日黑早，花兒匠爬起身，喚醒了老伴兒，打火燒水洗臉，換衣裳，吃早飯，諸事停當(dāng)，已有八點鐘光景。秦少耕早在寓所安排好了，上下煥然，一色都是新衣。幾個同學(xué)同鄉(xiāng)，都到寓里來道賀。少耕接著，歡天喜地的攀談。一個同學(xué)道：“結(jié)婚禮在什么地方行？”少耕道：“已借定留學(xué)生會館。”
那同學(xué)道：“馬車可是用雙馬車？”
少耕點頭道：“是的?！闭f著，旅館里人進(jìn)來報馬車來了，秦先生少耕掏出表來一瞧，連嚷哎喲，幾誤大事，擇定上午十一時舉行結(jié)婚大禮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時了，主婚人還沒有去邀過。一個同鄉(xiāng)道：“主婚人，你不是已經(jīng)請定留學(xué)生監(jiān)督么？”
少耕道：“請雖請定，邀卻沒有去邀過?！?br>同鄉(xiāng)道：“既經(jīng)請定，就叫人去邀一邀也好，何必定要自家去？”
少耕道：“不去呢也不要緊，不過好像大意點子?！?br>于是親到監(jiān)督公館邀了一趟，監(jiān)督應(yīng)過好癮就來。少耕又到幾個應(yīng)允贊禮員嬪相的同學(xué)寓里邀了一趟趕到留學(xué)生會館，見正門大開，幾個同學(xué)都在那里幫忙，結(jié)彩的結(jié)彩，掛旗的掛旗，張燈的張燈，忙到個不亦樂乎。少耕跳下車，向眾人道：“費心費心，勞神勞神?！?br>眾人都說彼此都是朋友，當(dāng)?shù)眯诘?。一時收拾完畢。只見正廳上掛著無數(shù)東洋紙燈，并綾綢萬國小旗，大門口扎著柏枝彩棚，一面黃龍大旗，一面外國旗，交叉著飛揚飄蕩，好似替主人鳴著得意似的。收拾完畢，少耕駕著雙馬車，到花兒匠家來迎接新娘。花兒匠夫婦，早把小喜子打扮得花朵兒相似，扶上了馬車，到留學(xué)生會館行過結(jié)婚禮。從此夫恩婦愛，自不必說，眾同學(xué)見了，那一個不羨他的艷福。成婚不到幾天，就由新夫人帶領(lǐng)了，進(jìn)謁政黨魁首榮伯爵。榮伯爵一見秦少耕，居然降尊紆貴，十分的客氣。秦少耕得著這樣殊遇，竟然感激涕零起來。伯爵問了幾句話，隨道：“我們?nèi)缃袷且患胰肆?，沒事常來坐坐，將來保不住還有別的事要煩勞你呢?！?br>少耕諾諾連聲，跟著老婆退了出來。伯爵又傳花兒匠進(jìn)去，密密說了一回話，也不知說點子什么。只見秦少耕自攀了這頭親戚，便漸漸闊起來了，什么監(jiān)督處書記，欽使館翻譯許多優(yōu)差都輪著他了。聽說都是榮伯爵專函介紹的。后來有位什么王爺?shù)酵鈬鴣碛螝v，翻譯一職也是少耕充當(dāng)?shù)摹Ｇ厣俑崦膱A滑，深得王爺?shù)臍g心，榮伯爵在王爺前，又竭力揄揚，說他許多好處，王爺答應(yīng)等他畢業(yè)回國，定當(dāng)與以相當(dāng)?shù)奈蛔?。王爺動身后，榮伯爵就問他道：“貴國留學(xué)吾邦的人總也有幾萬，怎么這幾萬人里頭，獨有你這么的得意？他們?yōu)樯醵疾坏靡?？?br>秦少耕道：“人非草木，那有不知？晚輩倘沒有伯爺提拔，怎生至此？自頭至足，那一處不是伯爺?shù)亩鞯洌啃菡f重生父母，再養(yǎng)爺娘，伯爺?shù)拇蠖鳎葼斈锔改高€要勝過幾倍，我就粉身碎骨也難圖報。”
榮伯爵道：“我差你干幾樁事情，你肯不肯？”
秦少耕道：“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伯爺這樣的知我，倘有用著我處，赴湯蹈火，亦所不辭。只恐賦性愚魯，不足為伯爺?shù)您椚??！?br>榮伯爵喜道：“你真?zhèn)€肯聽我話，盡心做去，不但可做大官，還可大大發(fā)一票財呢?！?br>少耕聽了，抓耳爬腮，巴不得馬上就去干才好，不知不覺屈下膝來，向伯爵磕了三個頭，開言道：“謝伯爺?shù)脑耘?。?br>榮伯爵道：“你肯這樣，也是你自己的好處?，F(xiàn)在且退去，以后要用著你時，再來喊你?！?br>少耕退下，有事便長，無話便短，一轉(zhuǎn)瞬間，畢業(yè)的日子到了，學(xué)堂中循例考試，不知怎樣，秦少耕各種學(xué)科，都得著很多的分?jǐn)?shù)，所以那張畢業(yè)文憑，倒很有點子看頭?；貒且惶?，榮伯爵又傳進(jìn)府去，密密切切講了好一回的話。講點子什么，外邊人無從知曉，只見少耕出來，滿面得意之色。從他的面色推測上去，曉得所談的話，必定與他大有利益也。奏少耕帶領(lǐng)新夫人，同著同時畢業(yè)的幾個留學(xué)生，搭趁公司船，乘風(fēng)破浪向中國而來。不消多日，早進(jìn)了吳淞口，駛到黃浦灘下碇，一落客棧，就見他張牙舞爪的向茶房道：“決替我雇部馬車來，快替我雇部馬車來?！?br>茶房見他打著洋話，只道是變種的洋人，遂道：“洋大人，要皮篷車，還是轎式車？還是自拉韁亨生車？”
茶房講的是本國白，因見少耕雖像變種洋人，那眼角鼻端，又一點子洋氣都沒有，遂打著本國白，試他一試。少耕道：“我要銀行里去拿錢，自然坐轎式車了，沒的倒坐皮篷車亨生車，不是壽星頭套馬桶自討苦吃么？”
茶房見秦少耕不但會說中國話，連中國的方言隱語都會得說，一定是中國人無疑，當(dāng)下雇了馬車來。客棧里帳房先生道：“密斯脫秦，今天禮拜六，下半天銀行公事是不辦的，你禮拜一去了罷?！?br>少耕道：“不相干，我的事是特別公事，那怕禮拜七也要替我辦?！?br>帳房無語，一時茶房雇了馬車來，少耕坐著，飛一般到銀行來，見雙門緊閉，只有兩個老司務(wù)守著門。少耕下車，掣了幾掣電鈴，老司務(wù)從后門走出，迎少耕入內(nèi)，問有何事？少耕道：“大班走了么？”老司務(wù)道：“大班在住宅里，今天是禮拜六呢。你若要見他，還是到靜安寺路住宅里去，行里總要禮拜一才到呢?！?br>少耕道：“你替我去請他一請，可以么？”
老司務(wù)道：“這里有德律風(fēng)的，果然有要緊事情，就請打一個德律風(fēng)去是了?！鄙俑溃骸坝须娫捄芎?，我就打一個電話去罷?！?br>于是老司務(wù)引少耕進(jìn)德律風(fēng)間，先搖了幾搖，報清號數(shù)，接好了，講了幾句話，大班回話，就來。等了半個多鐘頭，一部木輪皮篷馬車，飛一般的來，果然就是大班。大班見了少耕，卻不認(rèn)識，開言道：“君是何人，指名見我，有何要事？”
少耕道：“君是否就是銀行大班火拉斯君？”大班點頭應(yīng)是。少耕道：“貴國榮伯爵，有要信一封，叫鄙人親手交給大班?！?br>說著，從衣袋里摸出信來，雙手呈上。大班聽畢，頃刻露出沉重的樣子，接信在手，先把封皮上的字，反反復(fù)復(fù)瞧了一會子，然后拆開，從頭細(xì)看?？串?，把信插入衣袋里，楞出兩個眼珠子，沒上沒下，一味的打量，瞧得少耕有點子不好意思起來。只聽大班道：“老兄尊姓是秦，臺甫是少耕么？”
少耕回說是的。大班道：“秦兄在敝國留學(xué)已有五年了么？”
少耕回說是的。大班道：“秦兄幾時認(rèn)識榮伯爵的？”
少耕回說約有三年了。說著，摸出匯票來。大班道：“對不起，今天票根還沒有到，總要接到票根，才好發(fā)銀。這是敝行定例，不好為秦兄一個人壞掉的，還請秦兄原諒。”
秦少耕聽了，很是沒趣，隨道：“原來如此?！?br>隨即告辭起行。大班一邊送出來，一邊道：“秦兄原諒，一因款項過巨，二因票根未到?！?br>少耕道：“大約票根幾時可到？”
大班道：“多不過一二天罷了?！?br>少耕辭別回寓，帳房曉得他到銀行會著大班的，來頭一定不小，頃刻闔棧的人都另眼看待。最奇怪的，秦少耕本是個窮光棍，留學(xué)回來，卻就闊的了不得，鎮(zhèn)百鎮(zhèn)千，用出來都是銀行支票，并且常常見他坐著馬車到銀行里去，或是領(lǐng)事衙門去。進(jìn)去了總是大半日，也不知在干點子什么事？來了京里，到交民巷，外國欽差衙門里，他也常常走動，等到廷試完畢，高高的中了出來，上諭下來，欽賜個翰林。
別個新貴，都是寒氣沖天，酸風(fēng)撲面，任你怎樣，終不脫書生本色。只秦少耕闊地闊天，在天津地方，狂嫖濫賭，好似家里有著幾百千萬家計似的。其實他的老子，在書鋪子里做掌柜，不過賺幾十塊錢一個月，少耕卻倒連娶了兩個姨太太，都是窯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紅姑娘。那模樣兒的齊整，相貌兒的標(biāo)致，叫小說家形容起來，真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在京里頭租了所很精致的公館，收拾得天宮寶殿差不多。
看官，你道他果為自己享福么？原來他和周介山一般的思想，一般的手段，不過一執(zhí)牛耳于商界，一創(chuàng)霸業(yè)于官場，所居的地位不同，所用的心思亦異。周介山只想發(fā)財，秦少耕只想做官。周介山發(fā)了財再想做官，秦少耕做了官再想發(fā)財。少耕這手段，在官場中是不曾有過的。凡是獨行生意，總來得容易點子。不到幾時，居然得著了個四品京堂。少耕常嘆道：“愧我留學(xué)十年，不及他春宵一刻?！?br>他有了這一路提拔，自然升遷得比別人總來得快速，不到幾年，竟做到二品大員。京里頭就有幾個閑著的人，把秦少耕事情編成韻語，中間有兩句是“運動高官仗美人，頂紅帽綠太時新?！?br>少耕見了，恨得什么似的。那京津各報紙碰著少耕的事，總大書特書道：“今日之秦檜，中國之賣國賊?！本褪悄怯防蠣攤?，也很參過他好幾回，無奈圣恩高厚，總是留中不究。少耕也向同鄉(xiāng)人道：“報界諸君，不知與我有何仇恨，乃把我罵的狗血噴頭。我自問非但不忍賣國，并也不能賣國。我居官不過二品，權(quán)力比我大的，朝廷上不知有到多少，鋪子里學(xué)生意，要把鋪子盤給人家，試問有這權(quán)柄沒這權(quán)柄？”
這便是秦少耕的秘密歷史，只因周介山無意中一句話，在下就乘便把他鋪敘了一番，因為秦少耕也是十尾龜中的一頭呢。有位看官駁問在下，九尾龜講的都是嫖界事情，花叢艷史，筆墨何等香艷？文字何等新奇？偏你這陋劣的文字，拙笨的筆墨，東涂西抹，潦草成編，不知自愧還要冒著美名兒誑騙我們，虧你羞也不羞？在下笑道：“這是看官自誤，怪我怎的？我編這十尾龜，并不是步九尾龜?shù)暮髩m，又何必摹九尾龜?shù)淖藨B(tài)？九尾自九尾，十尾自十層，各不相謀，各行其是?？垂賯兛吹绞昌?，總要拿出十尾龜眼光來看，倘仍舊拿九尾龜眼光來看待，這是看官們自己弄差了，干編書的甚事？”
閑談掃過，書歸正傳。當(dāng)下介山把秦少耕事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春泉靜齋齊聲贊嘆不止。介山道：“現(xiàn)在世界的事，真是奇怪不過，像崑山地方，不多幾時，發(fā)現(xiàn)一樁奇案，那樁案子，竟和聊齋上載的人妖差不多奇怪?！?br>靜齋不信道：“現(xiàn)在世界，何必學(xué)桑沖的法術(shù)？就不改女裝，只要修飾得講究一點子，怕吊不著膀子么？這個人也是笨伯了?！苯樯降溃骸皪嬌降胤剑髋d與上海不同呢。崑山東門外黃鶯村，本是個小村落，上月中旬，忽見一個女尼，年只二十多歲，盤膝坐在路旁，掩著面，黑脫黑脫暗哭個不了。有個姓蔣的老太婆，見而詢問，尼姑自言海門人，一竟在送子庵里頭修行，因與同伴不和，被同伴在當(dāng)家前說了壞話，說我犯了不端事情，當(dāng)家的信以為真，把我攆出庵門。我現(xiàn)在悵悵一身，沒個棲身所在，想想還是還俗嫁人的好，倘有人肯收留我，將來嫁了人，所得聘金，情愿悉數(shù)孝敬給他。但是世界上，那里有這么的好人，肯收留我呢？”蔣婆子一時利令智昏，暗想這么一個人，怕沒人要么？這聘金至少須一百塊洋錢，不要當(dāng)面錯過，財神菩薩跑上門，重新趕了出去。想畢，遂道，我看你也很可伶，沒處存身，還是跟了我去罷，我替你作媒，包你給一家好人家。
尼姑道，我是苦命人，好人家倒也不巴望，只要有口苦飯吃就夠了。只是媽媽家還有何人？我跟媽媽去不妨事么？蔣婆子道，我家里通只一個兒子，一個媳婦，兩個女孩子。我作了主，他們都不敢說什么的，你放心是了。尼姑非常歡喜，謝了蔣婆子，爬起身跟著就走。蔣婆子領(lǐng)尼姑到家里，兩個女兒蔣二蔣三見了，就問這個師傅是那里來的？蔣婆子道，不要叫他師傅，和我們做一般的人了。隨把路上碰見的事說了一遍，二女大喜。
這尼姑很是勤勁，見了活計搶著就做，裁剪縫楞，樣樣都來，又好又快，端的是飛針走線。蔣婆子合家子快活得什么相似，當(dāng)夜就叫他和兩個女孩子同床睡了。兩個女孩子，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年輕姑娘們都是喜歡熱鬧的，添了一個女朋友，自然如漆投膠，十分歡洽。
這尼姑不但會做細(xì)活，就是粗活也沒一件不來，揩臺掃地，淘米洗菜，煮粥炊飯，切肉烹魚，沒一件不肯幫蔣老太婆的忙，把蔣老太婆歡喜得只顧念佛。鄰村少年得著這個消息，都想吃天鵝肉，你也來求婚，我也來求婚。蔣老太婆問尼姑，尼姑都不愿意。蔣婆子道，奇了，這幾家都是好人家，田也有，屋也有，牛也有，種的都是自田，怎么你倒不愿意？尼姑道，媽媽，我是個苦命人，怎敢害人家呢？但愿嫁一個做長工的，夫耕婦織，苦渡一生夠了。
后來蔣老太婆替他做主，給了一個粗笨田傭，他倒十分感激，就認(rèn)蔣老太婆做了娘，日間幫同做活，夜里就和兩個妹子合睡，過了一個多月，人家也不疑心。有一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蔣婆子的兒子蔣大，為了什么事出外去了，蔣婆子就叫尼姑和媳婦兩個同床。那知睡到半夜里，尼姑竟欲行起非禮來，婦人大駭，想要喊救，尼姑拔出雪亮飛快一把腰刀，把冰冷的刀背在婦人脖子上一擱，悄喝，嚷便殺卻?；５脣D人不敢聲張，只好任其所為而已。到明朝，偷偷的告訴了蔣婆子。蔣婆喊聲哎喲，忙到村前村后，喊了十多個粗壯男子，一窩蜂擁進(jìn)來，把尼姑綁了出來，剝?nèi)ヒ路磺?，呸，那里是什么尼姑？竟是個又粗又壯的偉男子。喊蔣二蔣三來一問，才知已被玷污多時了。于是捆送到縣，縣官嚴(yán)刑審問，假尼姑當(dāng)堂供出，同黨共有十八個人，都喬扮女人，分道揚鏢的出去行道，大家閨秀騙到手的也頗不少。這節(jié)事不是和聊齋上的人妖差不多情節(jié)么？”欲知春泉靜齋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