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必元烏臺訴苦 吉士清遠(yuǎn)逃災(zāi)

作者:愚山老人
行行黃塵中,悠然見青天。
青天本不高,只在耳目前。
去者韶華遠(yuǎn),來者遲暮年。
維天則牖爾,奈爾已遷延。
遷延亦已矣,幸勿更棄捐。
蘇吉士贏了官司,叫家人送了衙役們二十兩銀子,便邀同溫仲翁、施延年、時邦臣回家飲了半日酒。次日到番禺致謝馬公,馬公告訴他說:“上官大老爺雖然清正,這寄銀押繳一案,還虧著撫臺,撫臺近日要尋關(guān)部的事,所以此案松了。”吉士告辭出來,到本府投了謝揭,便到烏家。
必元因廣府押令兒子回籍,雖不敢違拗,卻款住了差人,求他轉(zhuǎn)稟,待棒瘡好了起身。又聽了昨日本府分付的話,不辦,則恐怕拖累無窮;要辦,又戀著這個庫缺,真是進(jìn)退兩難。卻好吉士到來,必元接進(jìn)。吉士道:“大哥昨日受屈,小侄已經(jīng)出來,不好轉(zhuǎn)去求懇,心上委實不安?!北卦溃骸斑@畜生過于胡鬧,原是我求本府處治的,現(xiàn)在還要遞解回籍。只是溫家那邊還求大爺替我懇情,請媳婦過來,一同回去纔好。”吉士道:“這個自然,但不知大哥心上怎樣的?”必元道:“那畜生一味胡涂,我自然叫他轉(zhuǎn)意。還有一事,昨日本府分付,叫我辭了庫廳,仍回本缺,還叫我將關(guān)部勒繳餉銀的冤屈通稟上司,他替我做主。我想關(guān)部何等勢焰,萬一鬧起亂子來,他們上司自然沒有什么,原不過苦了我這小官兒。況且這五萬銀子退不出來,又離了此缺,將來拿什么抵償人家?大爺替我想想?!?br>吉士道:“據(jù)侄兒想來,辦的為是。他既當(dāng)面分付,一定擔(dān)當(dāng)?shù)脕??!北卦q豫未決,卻好藩司已發(fā)下文書,叫他仍回河泊所署,所有盈庫事務(wù)著石橋鹽大使謝家寶署理,仍著廣州府經(jīng)歷畢清如監(jiān)盤交代。這是廣府早上回明撫憲,叫必元離任纔可通稟的意思;又著人監(jiān)盤,更為周密。必元見了文書,送吉士出來。那謝家寶、畢清如二人已到,一同回明關(guān)部。老赫也不介懷,只分付說:“那五萬銀子趕緊繳償?!北卦獞?yīng)了下來,一面交代。幸得必元并未侵漁,謝家寶受了交盤,寫了實收,再進(jìn)去回明關(guān)部。必元一面收拾,回本署去,請了一個老書稟商量。五六日之內(nèi),從本縣、本府、本道以及三司、督撫八套文書同日出去,屈巡撫便將關(guān)部惡跡匯成十款,與兩廣總督胡成會銜參奏。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輿論無偏黨,癡人只自癡。
吉士回到家中,將烏必元要領(lǐng)回素馨的話與蕙若商量。蕙若道:“這話不但烏妹妹的哥哥不妥,恐怕我們姐姐也一定不依。他從五月回家,就吃了一口長齋,問爹爹要了玩荷亭,終日修行,那里還肯再去?”吉士聽了,也覺心酸,說道:“我也只得告訴了你爹爹再處?!蓖砩显谛∠挤恐行?。小霞懷著臨月身孕,很不穩(wěn)便,再三勸他到小喬房中去。吉士久已有心,恐干物議。小霞道:“怕甚么?還有第二場官司不成?我分付丫頭們,都不許說起就是了?!奔坎恢挥X的走至小喬房中。
兩人說了半夜情話,那綢繆恩愛自不必言。
明日,至溫家探望。仲翁不在家中,春才接進(jìn),至內(nèi)堂拜見史氏。史氏道:“大爺連日官事辛苦,又替我家費心。我聽得前日烏家畜生吃打了,也可替我女兒報仇。又聽說要攆他回籍,不知可曾動身?”吉士道:“女婿此來,正為著這事。昨日烏老伯曾告訴來,要領(lǐng)姐姐過去,一同回籍,叫女婿來這里懇請。岳父又不在家,岳母還須與姐姐商議?!笔肥系溃骸斑@事你岳父與我也曾說過,你姐姐再三不肯,立志修行。我想烏家畜生這等薄情,就去也沒有好日子過。只是你姐姐年紀(jì)太輕,后來不無抱怨。大爺原是向來見面的,不妨當(dāng)面勸他,看他怎樣。”吉士便跟著史氏走進(jìn)園來,到了玩荷亭,聽得木魚聲響,素馨喃喃吶吶的在那里念經(jīng),見史氏與吉士進(jìn)來,慢慢的掩了經(jīng)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萬福相還。方纔坐定,吉士道:“姐姐誦甚么經(jīng)卷,這等虔誠?”素馨道:“奴無從懺悔,只得仗慈云大士救苦消災(zāi)。妹丈貴人,何故忽然見面?”
史氏便將吉士的來意細(xì)述一番。吉士道:“不是做兄弟的多管閑事,因烏老伯再三叮囑,只得懇求姐姐過去,纔是情理兩全的事,望姐姐看公婆金面罷。就是烏姐丈,也回心過來了,昨日見了我,很不好意思,托我致意姐姐。我這里先替他賠禮。
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兒!”一頭說,走出位來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見吉士這溫存體貼之性還是當(dāng)年,自己撫今思昔,哀婉傷神,那香腮上淚珠潮涌。哼了半刻,纔說出一句話來,道:“妹丈請尊便,奴家自有報命。”吉士亦暗暗流淚,忙同史氏出外。
丫頭擺上酒筵,春才陪著同飲。春才嫌啞吃無趣,唯要行令。史氏道:“我不會的,你們不要捉弄我。如今再去叫上兩位姨娘來,我們五人拿牌斗色飲酒,可好么?”春才道:“很好。人少了沒趣,再叫了我家苗小姐來罷,他的酒量倒強?!?br>史氏道:“胡說!他姑夫在這里,怎么肯來?”春才道:“這有什么使不得呢?我去扯他來。他不來,我今晚就不同他睡?!笔肥厦鹊溃骸斑€說癡話!”吉士正在暗笑,只見一丫頭走來,拿著一個紙包,遞與吉士道:“這是大小姐送與姑爺?shù)?,叫姑爺回去開看,便知端的?!奔啃淞恕J肥蠁柕溃骸按笮〗憧稍f什么?”丫頭道:“小姐哭了一會,寫了字,把頭發(fā)都全全的剪下了?!笔肥系雀鞒砸惑@。史氏忙去看了,出來說道:“他已立志為尼,大爺將這情節(jié)上復(fù)烏親家那邊罷?!奔看饝?yīng)了,無情無緒的告辭回家。
至蕙若房中,將此事說明,蕙若亦為之淚下。吉士袖中取出紙包,打開一看,卻是一縷烏云、數(shù)行細(xì)楷,真是徨慘動人:兩小無猜,謬承壟愛。幽軒閟閣,蹀躞綢繆。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非秋扇之棄捐,非母也之不諒,孽由自作,我復(fù)何尤!年來憔悴匪人,悔恨成疾。荷蒙良言勸諭,盛意殷拳;自審薄命紅顏,拊心有詄。難比竇家棄婦,顧影增慚;所幸失足未遙,回頭是岸。彼楊枝法水,雖不足以刷恥濯羞,寧不可以洗心滌慮乎?一縷奉酬,此生已矣!吉士與蕙若看完,欷歔良久,叫蕙若藏好,自己寫了一封備細(xì)書子,著人回復(fù)烏必元。必元自然沒法。不必細(xì)述。
過了數(shù)日,小霞生下一子。因是丁憂以前受胎,不算違制,分頭報喜,賓客盈門。因小霞坐褥,這內(nèi)里的事就委小喬暫署。
忙了幾日,洗過三,取名德生。又值烏岱云起身,吉士親去送行,送了二百兩程儀。岱云倒也老臉,致謝收了?;丶遗c小霞商議替延年娶親的事,小霞道:“不過十幾天的事了,我諒來不能起身,你叫喬妹妹料理也是一樣。”吉士因去分付小喬,叫他預(yù)先籌辦。
已是黃昏時候,忽外邊傳話進(jìn)來,說一個北邊人有什么緊急事回話,吉士便叫掌燈走出。這人上前磕了頭,請過安。吉士見他約有十八九歲年紀(jì),打扮華麗,人物秀美,疑是李府差來,便問何處來的。其人道:“祈大爺借一步說話?!奔客?xí)鴱d,叫家人回避。那人道:“小的是關(guān)部手下人,名喚杜壞,從前受過老太爺?shù)亩鞯?。今大爺有一禍?zhǔn)拢氐嘏軄矸A明的?!奔康溃骸霸瓉砭褪嵌哦敚〖腋赶虺姓諔?yīng)。不知有何禍?zhǔn)??”杜壟道:“小的方纔跟包大爺上去,大人因見府大老爺?shù)脑斘姆潘闪舜鬆攤?,他要自己親提追繳,并聽著包大爺話,說那和尚與大爺有交,還要在大爺身上追還和尚。大約明日就有差來,大爺須預(yù)作準(zhǔn)備?!奔吝@一驚不小,說聲:“多謝二爺,且請少坐?!币蚪屑胰丝畲约好Φ嚼镞吷套h。
眾人各各驚慌,并無主見。吉士叫進(jìn)蘇興,與他說明此事。
蘇興道:“放著督撫在這里,就與他打官司也不怕他,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恐怕先吃了他的眼前虧。大爺?shù)共蝗鐣簳r躲避,他尋不到人,一定吵鬧,小的到廣府與府憲兩處,遞上呈詞,候事情平復(fù)了再請大爺回來。不知可也使得?”吉士道:“算計很妥。我只要無事,就暫躲何妨。只是家中的事,你須用心料理。申大人已轉(zhuǎn)江西藩憲,從前曾約我去看他,來往也還不到三個月,我就去投他?!碧K興道:“依小的說,還是躲近些,小的們可以不時通信。若太遠(yuǎn)了,來回就費事了?!奔康溃骸斑@幾個月要通甚么信!”因?qū)⒋嗽捀嬖V母親等,眾人雖不舍他出門,卻也無奈。吉士分付巫云收拾行李。蕙若等未免傷情,小喬越發(fā)淚流不止,哭道:“都是奴家累著大爺。奴原不惜以死報恩,但恐死之無益?!奔恋溃骸澳銈儽M管放心,只是關(guān)部差人到來,不無吵鬧,你們須要逆來順受,第一霞妹不可多生枝節(jié),你自己保重要緊?!比硕即饝?yīng)了”曉得”。
小霞又暗與蕙若、小喬商量道:“大爺是少不得女人伏侍的,可惜我們?nèi)齻€足小了些,跟他不得。我看喬妹妹的也云相貌也好,做人也伶俐,又是一雙大腳,可以扮做小子跟隨。喬妹妹那邊沒人,我派楚腰來伺候罷?!毙痰溃骸敖憬懔侠淼氖?,我們就叫他來打扮起來?!奔吭谕饷娣指兑环商K邦、阿青、阿旺跟隨。蘇邦經(jīng)手之事,交他兒子阿榮暫管。這杜壞走上磕頭,說道:“小的此番走漏機密,料想難進(jìn)海關(guān),求大爺收用,途中伏侍?!奔孔匀粦?yīng)允。轉(zhuǎn)身進(jìn)來,行李已經(jīng)發(fā)出。那也云已打扮停妥,小喬將他鬢發(fā)攏起,穿著主子的寶藍(lán)綿紗袍,元青羽緞一斗珠皮馬褂,戴上帽,穿著靴,上前磕頭。
吉士一見大怒,說道:“我還沒有出門,什么野小子,擅敢闖入中門,快扠出去叫蘇興捆打!”小霞倒笑將起來。
蕙若說明原故,吉士纔歡喜致謝。因拜別了母親,眾人含淚送至二門,發(fā)杠上轎,叫開城門,下船而去。
家里姊妹們一夜何曾合眼。天明起來,蘇興分付伍福把大門關(guān)上,人都從側(cè)門出入。到了午后,海關(guān)差人到來,就是鄭忠、李信兩個。蘇興請他坐下。二人說:“快請?zhí)K爺相見,有事相商。”蘇興道:“家主已于前日出門。
探望江西申大人去了。二位有何見諭?”鄭忠即向身邊摸出牌票,遞與蘇興看,說道:“你大爺既不在家,這事叫我們怎么回復(fù)?”蘇興見票上有蘇芳、施延年、溫仲翁三人名字,假意吃驚道:“原來有此異事!這事已經(jīng)府大老爺問明的了,如何又提審起來?但是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大爺雖不在家,我去稟明太太,也須備點兒薄禮奉酬。”忙分付備飯,自己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仍舊出來,說道:“家太太說,都要候大爺回家定奪。
這二十兩銀子送與二位折茶,莫嫌輕褻?!倍说溃骸斑@點禮兒,第二家一定不妥,但我們與你先老爺舊交,不敢計較。你須著人趕你大爺回家酌辦。這事不是當(dāng)頑的!我們二三日內(nèi)提齊了人,你大爺不回,就來請你。”蘇興連忙答應(yīng)。二人去了。
到施家、溫家,也不過得些銀子回轅。
次日,當(dāng)堂回明:“蘇芳現(xiàn)往江西未回,溫仲翁患病,施延年已帶到伺候?!崩虾沾笈瑢⒍烁鞔蚨?,添差王行、茹虎,分付務(wù)要一個個拿來。此時蘇興已約齊施、溫二家,在廣府遞了呈子。得了關(guān)部消息,曉得定有一番大鬧,將廳房細(xì)巧物件收過,于眾家人中選了一名盛勇,許他一百兩銀子,替蘇興到海關(guān)伺候。叫眾人小心照應(yīng),自己再至廣府叫喊。
少停,差人到來。那鄭、李二人還不大發(fā)揮,只坐著喊疼。這王行、茹虎瘋狗一般的叫罵,見沒人理他,帶了七八個副役各處搜尋,打掉了許多屏風(fēng)桌椅,一直涌至上房。
各房搜到,并無蘇芳影子,不過偷一點兒零碎東西?;剞D(zhuǎn)廳堂,拐問管事家人。盛勇道:“我們大爺探親去了,難道預(yù)先曉得有這樣事么?人家也有個內(nèi)外,你們靠著關(guān)部的勢,亂闖胡行,打搶物件,這里不放著督撫么,可也有個王法!我便是管事的總爺,你咬了我的去?”王行大怒,拍面一掌,忙喝副役鎖住。又叫人到對門,把施延年鎖來,坐在廳上數(shù)黑道白,只想詐銀。這蘇興在廣府伺候知府升堂,又得了家中打鬧的備細(xì),因至宅門叫喊。上官老爺叫進(jìn),分付道:“我昨日看了呈詞,自有道理,怎么你這等胡鬧?”蘇興連忙叩頭泣稟道:“小的主人不在家中,現(xiàn)在家中被海關(guān)差役十?dāng)?shù)人打鬧,軒及閨房。小的情極喊冤,求大老爺可憐搭救,扶弱除強?!鄙瞎倮蠣敋獾帽┨缋祝袛[道,蘇興跟著,到了豪賢街蘇家門首下轎。
那幾個差人見一位官府進(jìn)來,卻認(rèn)得是本府,忙立起身來,上官老爺分付一個個拿住。叫蘇興領(lǐng)路,前后看了情形出來,坐在當(dāng)街,叫:“把這幾個虎役帶上!”那王行、茹虎磕頭道:“小的是上命差遣,追繳稅餉拿問,現(xiàn)有朱票在此?!鄙瞎倮蠣斎砜戳艘豢?,冷笑道:“你這幾個大膽的奴纔!這事本府已從公審結(jié),你們無故打搶人家,穿房入戶,成什么規(guī)矩!這里又非洋商稅戶,關(guān)部怎好出票拿人?要地方官何用?扯下去打!”
茹虎道:“大老爺也不要太高興了,小的是海關(guān)差頭,須不屬大老爺該管,打了恐怕揭不下來!”上官老爺大怒道:“這廣州府的人,我管不得了?”連簽筒倒將下來,二人各打四十頭號,分付取大枷枷在這里示眾,又叫鄭忠、李信上去,也要打他。這里伍福跪上去求道:“小的是蘇家管門家人。這鄭忠、李信二人,不但沒有打鬧,也并沒有開口,都是那兩個領(lǐng)著眾人打搶的。大老爺是個青天,小的不敢撒謊?!鄙瞎倮蠣敺指叮骸皶呵茵埩恕=枘銉蓚€奴纔的口,回復(fù)你們大人:這張票子我親送到督撫上頭去回銷罷?!庇趾人碎_了延年、盛勇的鎖,分付道:“這事我已審斷結(jié)案,并無偏袒。海關(guān)再有差來,你們只管扭解前來,我替你處治?!倍酥x了下去。又將眾役各打三十板下。又叫地方過來,分付道:“怎么你們有事不報我?
暫且饒打,好好的將兩名枷犯看管,倘若走脫,二罪俱發(fā)。”地方答應(yīng)下去。蘇興上前磕頭,上官老爺叫他收拾了打壞家伙,補了呈詞,然后打轎回府。那鄭忠、李信回轅稟明,老赫勃然大怒,便叫上包進(jìn)才來,要辦上官知府。包進(jìn)才畢竟乖覺,回道:“小的想來,一個知府,他怎敢這等大膽無情,內(nèi)中定有原故。他說票子要呈督撫回銷,這擅用關(guān)防印信滋擾民間,也還算不得什么大事,恐怕督撫已經(jīng)拿著我們的訛頭參奏了,他靠著督撫纔敢這樣?!崩虾找宦牬嗽?,毛骨悚然,便說道:“此事暫且按下,你細(xì)細(xì)著人打聽,回來再議?!蹦沁M(jìn)才果然能干,數(shù)日之間已打聽明白,如此如彼的回明老赫,又稟道:“聽事的回來說,今日接到緊報,潮州已被大光王和尚占住了。這和尚就是摩刺,現(xiàn)在封了四個王妃。倘這事再鬧起來,一發(fā)不妥?!崩虾沾篌@,忙分付:“且將從前押繳餉稅這宗案卷燒了,關(guān)稅減去加二,不許勒索陋規(guī),靜候恩旨?!笨尚虾?,這幾日酒色不能解憂,昏昏悶悶的過去。包進(jìn)才也計無可施,只著人趕緊進(jìn)京打點,忙亂之中,也就不管杜壟逃走之事了。
這杜壞跟著吉士,主仆六人過了佛山,望韶關(guān)進(jìn)發(fā)。
船家稟說:“目下盜賊橫行,夜里不能走路?!奔恳蛞s緊回轉(zhuǎn),叫他日夜趲行。船家不敢回拗。第二日晚上,相近清遠(yuǎn)峽地方,吉士已與也云安睡,蘇邦、阿旺睡在頭艙,阿青、杜壟卻在稍上。船上水手有一老龍三,唱得好《夜行歌》,眾人叫他唱曲,那蘇州三一頭搖櫓,唱道:天上星多月勿子介明,池里魚多水勿子介渾,朝里官多站勿子介下,姐姐家郎多記勿子介清。
眾人贊好。老三又唱道:
和尚尼姑睡一床,掀烘六十四干他娘。一個小沙彌走來,揭起帳子忙問道:“男師父、女師父,搭故個小師父,你三家頭來哩做啥法事?”和尚說:“我們是水陸兼行做道場?!?br>眾人正在稱贊,忽地喊聲大起,許多小船搶上船來,傷了一名水手,搶進(jìn)官艙。船家下水逃走。嚇得吉士與也云緊緊摟住,不敢放聲。那強盜倒醉翁之意不在酒,搶劫一空而去,未殺人。天明起來,蘇邦回道:“大爺方纔出門,又遭此變,江西是去不成了,不如且在左近尋一個人家暫住,著人回去取了路費,再商量罷?!奔恋溃骸斑@話極是。你且上去尋房子。”
蘇邦去了不到一個時辰,下船稟道:“離這里有二里多路,一家子姓卞,是個半耕半讀的鄉(xiāng)民,房子頗多。小的告訴了他,他一諾無辭,現(xiàn)在這里伺候。但鄉(xiāng)間雇不出好轎子,只雇了兩個竹兜,大爺與云姑胡亂坐坐罷?!奔考幢闫鹕怼?蓱z主仆六人,只剩幾副鋪蓋。進(jìn)得村來,至卞家坐下,也云脫下手上金鐲,暗暗遞與吉士,吉士便叫蘇邦前去換銀。那姓卞的上前磕頭,吉士慌忙扶起。那老人說:“大爺還不曉得,鄉(xiāng)間并無錢店,況這金子,那里去換?大爺要什么使用,小人家里應(yīng)著,大爺再補還不遲?!?br>吉士舉手稱謝,因借銀二十兩,發(fā)了些腳錢。蘇邦附船回去,余銀交阿青零用。這姓卞的極其恭敬,領(lǐng)吉士至三間一明二暗的書房安歇,殺雞為黍,送上早飯,自己小心伺候。吉士過意不去,叫他上前,問道:“足下尊名?日后定當(dāng)補報?!敝魅说溃骸靶∪吮迕?,向來受過大人恩典,今幸大爺光顧,只恐供給不周,怎說一個報字!”吉士駭然道:“你我并未識面,怎說有恩?不要認(rèn)錯了?!北迕鞯溃骸靶∪思沂栏x為生,卻有五十畝草田,坐落花縣。前老爺手里將田押銀二百兩,因連年歲歉,本利無償,今春蒙大爺恩免。小人打算,今冬送本銀進(jìn)城,不意中得遇大爺,小人不勝欣喜?!奔康溃骸澳菑那爸?,已經(jīng)丟開的了,如今在這里打擾,也須開個細(xì)帳,我日后算還,你小人家那里擱得住我們大嚼?!北迕鞯溃骸斑@個再也不敢!”到了晚上,卞明請至里邊,備了酒席,并叫奄女行酒。
吉士再三謝了,扯卞明旁坐,叫也云執(zhí)壺。飲了一會,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走來,卞明叫他上前作揖。吉士扶住問道:“此位是誰?”卞明道:“是小人兒子卞璧,字如玉。去年僥幸進(jìn)學(xué),今歲還從先生讀書。”吉士道:“原來就是令郎。相貌端方,一定天姿聰俊”即扯他一同坐下。席間問他經(jīng)史詩賦之類,如玉應(yīng)對如流,吉士自愧不及。席散之后,攜手同至前面書房,問他道:“世兄高材,埋沒村野,弟欲屈世兄到舍一同讀書,未知允否?”如玉笑道:“古來名人輩出,大約膏筮紈褲者居于城市,逸纔碩德者處于山林。晚生雖屬童牙,頗以古人自許,大爺請自尊便,斷斷不敢隨行。”吉士也笑道:“這說話不無太迂了。從古名人,斷無城市、山林之別,況那有名的英賢杰士,何嘗不起于山林,終于廊廟呢?”如玉道:“顯于廊廟,自是讀書人本分之事,但亦未聞有終于城市的名公?!奔康溃骸拔译y道要你困守廣州城中不成?不過賞奇析疑,聊盡觀摩之益耳。還有一事請教:前日有幾個朋友起了鮮荔枝詩社,卻都做得不佳,不知可好賜教否?”如玉道:“晚生困于書史,最不善詩,既荷命題,自當(dāng)勉賦。”因迅筆疾書道:嶺梅閑后獨爭榮,細(xì)膩精神自品評。莫笑山林無結(jié)果,要他領(lǐng)袖壓群英。
吉士看完道:“詩以言志,世兄將來定不作第二人想矣。
書法勁秀,真是華國之纔!”如玉謙遜了幾句,告辭進(jìn)去。
次日,吉士又到書館中伺候他的先生,看他制藝。這先生乃塊然一物,是個半瓶醋的秀才。那如玉近作并皆古茂雄健,吉士贊不絕聲。轉(zhuǎn)來,請卞明相見,說道:“令郎高才蓋世,定當(dāng)破壁而飛。有一胞妹,與令郎同庚,意欲附為婚姻,不知可能俯就?”卞明慌忙作揖道:“大爺此話折殺小人!小人是個村民,怎敢仰扳豪貴?大爺萬萬不可提起,恐惹人恥笑,壞了大爺?shù)拿^。”吉士道:“我意已決,老伯不必過謙?!北迕魍泼撛偃?,只得允了,議定來年行聘。又叫如玉回來,重敘親禮。吉士住了三日,望不見蘇邦到來,心中納悶,叫阿旺在家看守,主奴四人曠野閑步。木葉漸脫,草色半萎,蕭颯西風(fēng),豁入懷抱。吉士心中想道:“虧了這班強盜,便宜我得了一個妹夫,將來不在李翰林之下,也算完我一樁心事,可以告無罪于先人。但是我的功名未知可能成就,若要像卞如玉的才調(diào),我是青衿沒世的了。”又想道:“我要功名做什么?若能安分守家,天天與姐妹們陶情詩酒,也就算萬戶侯不易之樂了。只是家中未知鬧得怎樣了?”一頭想,不覺走有數(shù)里之遙,有點兒腿酸,攜著也云在路傍小坐。那邊路上有十?dāng)?shù)騎馬,按轡徐行,見了吉士等,一個跳下馬來問道:“爺從那里來,到那里去?還是習(xí)文呢,還是習(xí)武?”阿青道:“我們大爺是省中有名的貢生,不曉得武的。”那眾人聽說,都下馬走向前來,將吉士、也云、杜壞三人橫拖漫曳抱上馬去,說:“家主相請。”
阿青上前搶奪,被眾人鞭梢打開,飛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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