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白茫茫水溢藍(lán)橋 昏鄧鄧魚沉雁杳
作者：天花藏主人詞曰：
說是還非，思念終無已。急睹再來誰毀，怨恨何時得止?！↓埳咦舟E，定然還可推詳。連夜風(fēng)雷變換，感懷寧不悲傷。
調(diào)寄《清平樂》
話說許繡虎，在粉壁下不見和詩，胸中萬千愁苦。忽有人在背后問他，原來這人是居行簡。因當(dāng)日素琴看見許繡虎看詩狂喜，回報小姐。小姐深悔不曾慮及，恐有人看破不雅。遂商量使人討了知府的告示，著寺僧粉飾過了。事雖做得穩(wěn)當(dāng)，然心中只覺得情懷難遣，擺脫不下。
一日夜間與素琴商議道：“我想這許生當(dāng)日只不過路途一面，遂爾尋訪至此。我一時見他這兩首詩，不禁情之所鐘，不能掩抑，只得寓言酬和。如今細(xì)細(xì)想來，我一個閨秀女子，忘了本來面目，而與不識面男子倡和，甚覺愧心。今喜滅跡，諒少人知，我心始安矣！”素琴道：“小姐之論固云是矣。只是方才小姐所言，情之所鐘與彼酬和，既酬和矣，今又滅其跡，使他問息無由，尋求何據(jù)？日日昏昏懵懂，在于烏有之鄉(xiāng)東摸西索，則又令人可憐?！毙〗懵犃?，低首半晌，只得勉強說道：“這種機關(guān)又非你我所知，只合聽之而已。他果必欲訪求，他是個有心之人，我已留名落款，諒能會意?！彼厍俚溃骸拔医裣雭恚〗愫θ瞬粶\矣！”小姐道：“我有何事害人？”素琴道：“當(dāng)日許生與小姐路遇，認(rèn)小姐是男子，只合留名落款，亦以男子之名，使他在男子尋訪。況且小姐是秀才，只該寫學(xué)中名字，他還容易尋求。如今合詩中又許以婚好，落款又寫的是小姐的閨名，卻叫他何處尋求？小姐深藏閨中不出，他要尋求，我恐皓首瓊年，終不得見。先前小姐見詩，倒有意憐他愛他，又慕他少年，恐他少年癲狂無度，束其身心。我恐將來反使他顛顛倒倒，糊糊涂涂結(jié)疑團(tuán)而不解，置身在無可奈何之天？先前小姐欲使檢束其身心，而心身反覺飄忽，豈不將小姐一段憐他愛他之念，竟做了害他之意了?！毙〗懵犃?，呆想道：“這怎么處？不如等老爺回家，將此事說知，著人訪他。”素琴道：“老爺今在數(shù)百里之外，他今在窮愁逆旅之中，感懷甚切，憔悴甚易，怎么等得老爺回來？”小姐想了半晌，笑道：“我今仍改男裝，著人招致一見，但恐有涉嫌疑，如之奈何？”素琴道：“小姐若肯仍舊男裝相見，何有嫌疑？”小姐道：“且到明日再作商量?！闭f罷，各自安寢。到了次早，恰好居行簡回家，夫人同小姐接見，閑談了半晌。夫人問道：“老爺離家許久，閱人多矣，不知可有一屬意之人，完得你我的心事否？”居行簡見問，只皺了雙眉，搖頭道：“我此番出門繁街陋巷，到處經(jīng)心，俱是些泛常之子。即有一二入目者，及至托人去訪，又已有了親事，故此終無一有。”夫人道：“老爺既不曾有遇，我到訪得一人，只等老爺回來商議。”居行簡問道：“夫人訪的是什么人？”夫人道：“也不是我訪的，倒是女兒自家訪尋的?！彼鞂?dāng)日偶遇，今又題詩相和的事，細(xì)細(xì)說知。居行簡問道：“他的詩可曾抄錄來否？”夫人道：“已曾抄錄?！币蛑厍俚叫〗惴恐腥?，不一時取到。居行簡先看了許生原唱，不勝心喜。后看女兒和詩，點頭說道：“此子之才，已見一斑，此子之貌，我雖未見，然孩兒和詩中，已露微詞，可為好逑矣！我今只須著人請來，與他面訂婚姻，也算完妳、我的一件大事。”說罷，看著小姐，只俯首不語。居行簡說道：“孩兒自幼男裝，襟懷曠逸，為何今乃默然？”小姐道：“只為孩兒愉悅雙親，靦顏不以為恥。今又為女兒終身之事，以至兩大人日夜經(jīng)心，未嘗少懈，孩兒豈敢言私。只因孩兒被父母視作男兒，無有拘束。不期與許生遭遇，認(rèn)孩兒是男子，有欲愿結(jié)金蘭，訪尋至此，題詩在壁，為孩兒所見。孩兒一時失檢，忘其本來，和了兩首，又不合留名，已為深愧，幸爾去跡。不意母親不能隱諱，在父親前悉為露達(dá)，使不肖女抱慚無地！”居行簡笑道：“行而持正，有合于禮，亦事之常，孩兒何必如此？我今正欲以游戲而行正禮，才是文人所為。只不知此生寓在何處？我欲使其來家，觀其人品方妙?！贝藭r小姐漸有喜色，道：“大約此生所去不遠(yuǎn)。孩兒料他必常在素壁之下低回摹擬，而不去者有之。若不低回摹擬，是無足取，只索置之。但孩兒細(xì)想，向來男兒入泮，人只知庭前玉樹，未聞有閨閣藏嬌。倘或要請相見，還是有子應(yīng)之，有女應(yīng)之？”居行簡又笑道：“向來有子，只得以有子應(yīng)之。如欲請見，孩兒亦不妨以男裝見之。只恐異日花燭之下，使他疑男卻是疑女，卻非到也是一段佳話?！闭f罷，夫人與小姐齊笑不止。正是：
話成趣處方成話，事到真奇始是奇。
若出尋常還泛泛，村夫遇婦一般兒。
居行簡遂帶一個小童，跟隨出門到法界寺來，不去驚動寺僧。只閑行緩步半晌。忽見有個僧人引著一個少年入寺，遂閃在一旁。卻見這位少年對著粉壁凄凄楚楚，知是許生。遂立在他背后，問道：“郎君有何隱衷難于對人，而效此面壁？誠恐面壁九年，終無一得，何不向在下明言，或有見聞，亦可指示？”這許繡虎對著粉壁，氣苦得無可奈何。忽聽見背后有人問他，欲待不答，卻聽見問得有因只得回轉(zhuǎn)身來一看。卻見這人面豐貌秀，神聚氣清，知是一位先輩。連忙深深一拱，道：“晚生實有苦懷，不可對人言者。只索向此墻壁增悲添恨耳！何敢在先生之前瑣褻，惟存愁恨而已?！贝藭r居行簡見他人品果然比玉還潤，已是暗暗歡喜。遂故意問道：“郎君莫非愛此新壁，欲寫愁腸，恨有禁約，不能抒意么？”許繡虎道：“晚生先前已有題感，深喜有人屬和，難求屬和之人。正欲在此詩壁之下，寢食以候。不意府尊禁止涂穢，若使原詩并存，希圖和詩之友常來，或得一見。誰料被寺僧一例粉飾重新，以致晚生茫然若失，何處尋求？所以在此愁苦。”居行簡道：“郎君在此留題，卻為何事？”許繡虎道：“是訪友不遇而題?！本有泻喌溃骸皩熢L友，亦儒事之常。郎君訪此友，必是交情篤厚的人了？”許繡虎道：“若是交情篤厚，何必訪求？”居行簡道：“既非交情篤厚，必是一位聲名遠(yuǎn)播的了？”許繡虎道：“若有聲名，只消到此登堂可見，又何必東尋西覓，絕無影響?！本有泻喌溃骸斑@等說來，必是與郎君詩文來往，神交契合的了？”許繡虎搖首道：“若有詩文，也還可尋。只這神交契合四字，卻被先生猜著的了。當(dāng)日晚生因路過吳門，偶遇一位不識姓名的少年，青青子衿宛若子都。因思這少年擅此美貌，必有奇才。又思朋友乃五倫之一，或者堪作吾師，吾則以師事之?？白魑嵊?，吾則以友奉之。故來尋訪。不意尋訪無門，只得題詩壁上，以明懷感。不意題詩之后，竟有屬和之人。得一屬合，又是少年，已是喜出望外。細(xì)玩詩中之意，又令人疑慮萬千，夢魂顛倒。若說是個少年，只該訂知己之交情，為何言及婚好？以致晚生難猜難想。了不可問。正欲摹其腕跡，炙芳甘，孰知有此禁示，使寺僧粉飾，以絕我想。使晚生在此吊影徘徊，追求無策，幾欲觸死壁間，以謝知己。不意先生垂問，不得不以實相告也！”居行簡笑道：“原來郎君是個情種。只不知這和詩的少年是哪里人氏？若是此處人，也還易訪。”許繡虎道：“當(dāng)日途遇，原不曾問。問及旁人，說是松江秀才。就是和詩后，也說是云間?！本有泻喌溃骸斑@個不難，老夫雖然倦于世物，這松江秀才，老夫也還識熟有半。郎君不必自苦，今日老夫有些事體，明日屈過舍間，為郎君于秀才中尋訪，何如？”許繡虎聽了大喜，正欲言謝，不期這老者將手一拱，帶了小童竟出寺大門而去。許繡虎心中歡喜，因暗想道：“難得此老有些婆心，替我去尋訪，真幸中之大幸也！忽又一想，不勝跌足道：“我許繡虎聰明自負(fù)，怎又這等懵懂！與他說了這半日，怎么不曾問他姓名、住處。他今替我尋訪，明日又從何處尋他？”欲要趕去問明，怎奈此老者在前面，幾個轉(zhuǎn)彎，不知去向，又無人可問。急得沒法，皺著雙眉復(fù)身走入寺內(nèi)，來尋彗靜。卻見幾個寺僧俱穿著得齊齊整整，同著彗靜走來，問道：“相公方才同著居老爺說話，如今老爺哪里去了？”許繡虎道：“同我說話的是一位老人家，已去遠(yuǎn)了，并沒有什么居老爺來?！北娚溃骸斑@位老人家就是居老爺。怎么相公不認(rèn)得？”許繡虎道：“你們僧家叫人老爺，也是常事，何足為奇？我實不認(rèn)他是什么老爺?！卞珈o道：“相公到此不久，怎認(rèn)得他。他是我松江府第一有名的鄉(xiāng)宦，又是本寺的護(hù)法，曾做過鴻臚寺少卿。今日寺中各房有事，不曾著人在山門外伺候。適才有人看見，忙來報我，我趕來迎接，他又去了。只不知他幾時到此的？”許繡虎聽明，方歡喜道：“我因心事憂愁，無暇問得他的姓名，正在追悔。也疑他是個有道長者，原來出過仕的，自然交游甚廣，不誤我事?！闭f罷與寺僧別過。路中與慧靜細(xì)細(xì)說知，道：“我明早要去拜他?！被垤o道：“我到各房問信，俱說不知，卻喜得相公今日遇他，他只消著人到學(xué)中一問，就曉得題詩之人了?！痹S繡虎歡歡喜喜，回到庵中。曉得居行簡是做過鴻臚寺少卿的，越發(fā)不敢輕忽。
到了次日，許繡虎遂即恭恭敬敬，取了一個大紅柬帖，寫了一個年家眷小侄的帖子，吩咐小芳跟隨，覺得尚早，只得停了一會，方才出門，一徑到了居家門首。小芳將帖子投到門上，管門的接了名帖，進(jìn)去半晌，笑嘻嘻出來說道：“家老爺曉得相公今日必來相訪，要在家等候。不期來了一位過客，船在河下立等相會，萬不能辭，只得清早出門回拜去了。臨行吩咐道，若是許相公到此，必要留請進(jìn)廳寬坐一時，回來相見，相公可請進(jìn)廳寬坐。”許繡虎道：“小子拜謁長者，禮當(dāng)謹(jǐn)候?！闭f罷，那仆人就引許繡虎走入大門來，即有兩個老仆開了中門，引著許繡虎到廳上客位坐下。就有小童送過茶來。許繡虎飲畢，坐了半晌，茶過三杯，旁邊一個小童笑嘻嘻說道：“老爺臨行吩咐道，許相公到此，倘若會客來遲，廳上不便久坐，況且許相公與老爺有年家世誼，就如子侄一般，不妨請進(jìn)書室略候片時。如若許相公不能久坐，或別有他事，不妨請回，改日再來相見也可使得?！痹S繡虎聽了。歡歡喜喜的說道：“得蒙老爺推念世誼，待以子侄，何敢言外。況且我有事干瀆你家老爺，必要面見指明，萬不能緩，豈可以老爺公出，而竟回去之理！既命書室相候，敢不敬從？”小童聽了，遂在前引走，不多時走入書室中來。許繡虎走入書室，但見書室中牙箋玉軸，古玩充盈，圖書琳瑯滿目，足堪賞玩。忽抬頭一眼看去，不覺吃了一驚。只因這一驚，有分教：
終日糊涂，到底不明不白；連宵細(xì)思，難推誰是誰非。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相見，再看下回分解。
說是還非，思念終無已。急睹再來誰毀，怨恨何時得止?！↓埳咦舟E，定然還可推詳。連夜風(fēng)雷變換，感懷寧不悲傷。
調(diào)寄《清平樂》
話說許繡虎，在粉壁下不見和詩，胸中萬千愁苦。忽有人在背后問他，原來這人是居行簡。因當(dāng)日素琴看見許繡虎看詩狂喜，回報小姐。小姐深悔不曾慮及，恐有人看破不雅。遂商量使人討了知府的告示，著寺僧粉飾過了。事雖做得穩(wěn)當(dāng)，然心中只覺得情懷難遣，擺脫不下。
一日夜間與素琴商議道：“我想這許生當(dāng)日只不過路途一面，遂爾尋訪至此。我一時見他這兩首詩，不禁情之所鐘，不能掩抑，只得寓言酬和。如今細(xì)細(xì)想來，我一個閨秀女子，忘了本來面目，而與不識面男子倡和，甚覺愧心。今喜滅跡，諒少人知，我心始安矣！”素琴道：“小姐之論固云是矣。只是方才小姐所言，情之所鐘與彼酬和，既酬和矣，今又滅其跡，使他問息無由，尋求何據(jù)？日日昏昏懵懂，在于烏有之鄉(xiāng)東摸西索，則又令人可憐?！毙〗懵犃?，低首半晌，只得勉強說道：“這種機關(guān)又非你我所知，只合聽之而已。他果必欲訪求，他是個有心之人，我已留名落款，諒能會意?！彼厍俚溃骸拔医裣雭恚〗愫θ瞬粶\矣！”小姐道：“我有何事害人？”素琴道：“當(dāng)日許生與小姐路遇，認(rèn)小姐是男子，只合留名落款，亦以男子之名，使他在男子尋訪。況且小姐是秀才，只該寫學(xué)中名字，他還容易尋求。如今合詩中又許以婚好，落款又寫的是小姐的閨名，卻叫他何處尋求？小姐深藏閨中不出，他要尋求，我恐皓首瓊年，終不得見。先前小姐見詩，倒有意憐他愛他，又慕他少年，恐他少年癲狂無度，束其身心。我恐將來反使他顛顛倒倒，糊糊涂涂結(jié)疑團(tuán)而不解，置身在無可奈何之天？先前小姐欲使檢束其身心，而心身反覺飄忽，豈不將小姐一段憐他愛他之念，竟做了害他之意了?！毙〗懵犃?，呆想道：“這怎么處？不如等老爺回家，將此事說知，著人訪他。”素琴道：“老爺今在數(shù)百里之外，他今在窮愁逆旅之中，感懷甚切，憔悴甚易，怎么等得老爺回來？”小姐想了半晌，笑道：“我今仍改男裝，著人招致一見，但恐有涉嫌疑，如之奈何？”素琴道：“小姐若肯仍舊男裝相見，何有嫌疑？”小姐道：“且到明日再作商量?！闭f罷，各自安寢。到了次早，恰好居行簡回家，夫人同小姐接見，閑談了半晌。夫人問道：“老爺離家許久，閱人多矣，不知可有一屬意之人，完得你我的心事否？”居行簡見問，只皺了雙眉，搖頭道：“我此番出門繁街陋巷，到處經(jīng)心，俱是些泛常之子。即有一二入目者，及至托人去訪，又已有了親事，故此終無一有。”夫人道：“老爺既不曾有遇，我到訪得一人，只等老爺回來商議。”居行簡問道：“夫人訪的是什么人？”夫人道：“也不是我訪的，倒是女兒自家訪尋的?！彼鞂?dāng)日偶遇，今又題詩相和的事，細(xì)細(xì)說知。居行簡問道：“他的詩可曾抄錄來否？”夫人道：“已曾抄錄?！币蛑厍俚叫〗惴恐腥?，不一時取到。居行簡先看了許生原唱，不勝心喜。后看女兒和詩，點頭說道：“此子之才，已見一斑，此子之貌，我雖未見，然孩兒和詩中，已露微詞，可為好逑矣！我今只須著人請來，與他面訂婚姻，也算完妳、我的一件大事。”說罷，看著小姐，只俯首不語。居行簡說道：“孩兒自幼男裝，襟懷曠逸，為何今乃默然？”小姐道：“只為孩兒愉悅雙親，靦顏不以為恥。今又為女兒終身之事，以至兩大人日夜經(jīng)心，未嘗少懈，孩兒豈敢言私。只因孩兒被父母視作男兒，無有拘束。不期與許生遭遇，認(rèn)孩兒是男子，有欲愿結(jié)金蘭，訪尋至此，題詩在壁，為孩兒所見。孩兒一時失檢，忘其本來，和了兩首，又不合留名，已為深愧，幸爾去跡。不意母親不能隱諱，在父親前悉為露達(dá)，使不肖女抱慚無地！”居行簡笑道：“行而持正，有合于禮，亦事之常，孩兒何必如此？我今正欲以游戲而行正禮，才是文人所為。只不知此生寓在何處？我欲使其來家，觀其人品方妙?！贝藭r小姐漸有喜色，道：“大約此生所去不遠(yuǎn)。孩兒料他必常在素壁之下低回摹擬，而不去者有之。若不低回摹擬，是無足取，只索置之。但孩兒細(xì)想，向來男兒入泮，人只知庭前玉樹，未聞有閨閣藏嬌。倘或要請相見，還是有子應(yīng)之，有女應(yīng)之？”居行簡又笑道：“向來有子，只得以有子應(yīng)之。如欲請見，孩兒亦不妨以男裝見之。只恐異日花燭之下，使他疑男卻是疑女，卻非到也是一段佳話?！闭f罷，夫人與小姐齊笑不止。正是：
話成趣處方成話，事到真奇始是奇。
若出尋常還泛泛，村夫遇婦一般兒。
居行簡遂帶一個小童，跟隨出門到法界寺來，不去驚動寺僧。只閑行緩步半晌。忽見有個僧人引著一個少年入寺，遂閃在一旁。卻見這位少年對著粉壁凄凄楚楚，知是許生。遂立在他背后，問道：“郎君有何隱衷難于對人，而效此面壁？誠恐面壁九年，終無一得，何不向在下明言，或有見聞，亦可指示？”這許繡虎對著粉壁，氣苦得無可奈何。忽聽見背后有人問他，欲待不答，卻聽見問得有因只得回轉(zhuǎn)身來一看。卻見這人面豐貌秀，神聚氣清，知是一位先輩。連忙深深一拱，道：“晚生實有苦懷，不可對人言者。只索向此墻壁增悲添恨耳！何敢在先生之前瑣褻，惟存愁恨而已?！贝藭r居行簡見他人品果然比玉還潤，已是暗暗歡喜。遂故意問道：“郎君莫非愛此新壁，欲寫愁腸，恨有禁約，不能抒意么？”許繡虎道：“晚生先前已有題感，深喜有人屬和，難求屬和之人。正欲在此詩壁之下，寢食以候。不意府尊禁止涂穢，若使原詩并存，希圖和詩之友常來，或得一見。誰料被寺僧一例粉飾重新，以致晚生茫然若失，何處尋求？所以在此愁苦。”居行簡道：“郎君在此留題，卻為何事？”許繡虎道：“是訪友不遇而題?！本有泻喌溃骸皩熢L友，亦儒事之常。郎君訪此友，必是交情篤厚的人了？”許繡虎道：“若是交情篤厚，何必訪求？”居行簡道：“既非交情篤厚，必是一位聲名遠(yuǎn)播的了？”許繡虎道：“若有聲名，只消到此登堂可見，又何必東尋西覓，絕無影響?！本有泻喌溃骸斑@等說來，必是與郎君詩文來往，神交契合的了？”許繡虎搖首道：“若有詩文，也還可尋。只這神交契合四字，卻被先生猜著的了。當(dāng)日晚生因路過吳門，偶遇一位不識姓名的少年，青青子衿宛若子都。因思這少年擅此美貌，必有奇才。又思朋友乃五倫之一，或者堪作吾師，吾則以師事之?？白魑嵊?，吾則以友奉之。故來尋訪。不意尋訪無門，只得題詩壁上，以明懷感。不意題詩之后，竟有屬和之人。得一屬合，又是少年，已是喜出望外。細(xì)玩詩中之意，又令人疑慮萬千，夢魂顛倒。若說是個少年，只該訂知己之交情，為何言及婚好？以致晚生難猜難想。了不可問。正欲摹其腕跡，炙芳甘，孰知有此禁示，使寺僧粉飾，以絕我想。使晚生在此吊影徘徊，追求無策，幾欲觸死壁間，以謝知己。不意先生垂問，不得不以實相告也！”居行簡笑道：“原來郎君是個情種。只不知這和詩的少年是哪里人氏？若是此處人，也還易訪。”許繡虎道：“當(dāng)日途遇，原不曾問。問及旁人，說是松江秀才。就是和詩后，也說是云間?！本有泻喌溃骸斑@個不難，老夫雖然倦于世物，這松江秀才，老夫也還識熟有半。郎君不必自苦，今日老夫有些事體，明日屈過舍間，為郎君于秀才中尋訪，何如？”許繡虎聽了大喜，正欲言謝，不期這老者將手一拱，帶了小童竟出寺大門而去。許繡虎心中歡喜，因暗想道：“難得此老有些婆心，替我去尋訪，真幸中之大幸也！忽又一想，不勝跌足道：“我許繡虎聰明自負(fù)，怎又這等懵懂！與他說了這半日，怎么不曾問他姓名、住處。他今替我尋訪，明日又從何處尋他？”欲要趕去問明，怎奈此老者在前面，幾個轉(zhuǎn)彎，不知去向，又無人可問。急得沒法，皺著雙眉復(fù)身走入寺內(nèi)，來尋彗靜。卻見幾個寺僧俱穿著得齊齊整整，同著彗靜走來，問道：“相公方才同著居老爺說話，如今老爺哪里去了？”許繡虎道：“同我說話的是一位老人家，已去遠(yuǎn)了，并沒有什么居老爺來?！北娚溃骸斑@位老人家就是居老爺。怎么相公不認(rèn)得？”許繡虎道：“你們僧家叫人老爺，也是常事，何足為奇？我實不認(rèn)他是什么老爺?！卞珈o道：“相公到此不久，怎認(rèn)得他。他是我松江府第一有名的鄉(xiāng)宦，又是本寺的護(hù)法，曾做過鴻臚寺少卿。今日寺中各房有事，不曾著人在山門外伺候。適才有人看見，忙來報我，我趕來迎接，他又去了。只不知他幾時到此的？”許繡虎聽明，方歡喜道：“我因心事憂愁，無暇問得他的姓名，正在追悔。也疑他是個有道長者，原來出過仕的，自然交游甚廣，不誤我事?！闭f罷與寺僧別過。路中與慧靜細(xì)細(xì)說知，道：“我明早要去拜他?！被垤o道：“我到各房問信，俱說不知，卻喜得相公今日遇他，他只消著人到學(xué)中一問，就曉得題詩之人了?！痹S繡虎歡歡喜喜，回到庵中。曉得居行簡是做過鴻臚寺少卿的，越發(fā)不敢輕忽。
到了次日，許繡虎遂即恭恭敬敬，取了一個大紅柬帖，寫了一個年家眷小侄的帖子，吩咐小芳跟隨，覺得尚早，只得停了一會，方才出門，一徑到了居家門首。小芳將帖子投到門上，管門的接了名帖，進(jìn)去半晌，笑嘻嘻出來說道：“家老爺曉得相公今日必來相訪，要在家等候。不期來了一位過客，船在河下立等相會，萬不能辭，只得清早出門回拜去了。臨行吩咐道，若是許相公到此，必要留請進(jìn)廳寬坐一時，回來相見，相公可請進(jìn)廳寬坐。”許繡虎道：“小子拜謁長者，禮當(dāng)謹(jǐn)候?！闭f罷，那仆人就引許繡虎走入大門來，即有兩個老仆開了中門，引著許繡虎到廳上客位坐下。就有小童送過茶來。許繡虎飲畢，坐了半晌，茶過三杯，旁邊一個小童笑嘻嘻說道：“老爺臨行吩咐道，許相公到此，倘若會客來遲，廳上不便久坐，況且許相公與老爺有年家世誼，就如子侄一般，不妨請進(jìn)書室略候片時。如若許相公不能久坐，或別有他事，不妨請回，改日再來相見也可使得?！痹S繡虎聽了。歡歡喜喜的說道：“得蒙老爺推念世誼，待以子侄，何敢言外。況且我有事干瀆你家老爺，必要面見指明，萬不能緩，豈可以老爺公出，而竟回去之理！既命書室相候，敢不敬從？”小童聽了，遂在前引走，不多時走入書室中來。許繡虎走入書室，但見書室中牙箋玉軸，古玩充盈，圖書琳瑯滿目，足堪賞玩。忽抬頭一眼看去，不覺吃了一驚。只因這一驚，有分教：
終日糊涂，到底不明不白；連宵細(xì)思，難推誰是誰非。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相見，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