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部 卷五百七十四
作者：董誥等 纂修◎ 柳宗元（六）◇ 與顧十郎書四月五日，門生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jǐn)致書十郎執(zhí)事：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纓冠束衽而趨以進(jìn)者，咸曰我知恩。知恩則惡乎辨？然而辨之亦非難也。大抵當(dāng)隆赫柄用，而蜂附蟻合，煦煦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已。若是者，一旦勢異，則電滅飚逝，不為門下用矣。其或少知恥懼，恐世人之非已也，則矯于中以貌于外，其實(shí)亦莫能至焉。然則當(dāng)其時(shí)而確固自守，蓄力秉志，不為向者之態(tài)，則于勢之異也固有望焉。
大凡以文出門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執(zhí)事試追狀其態(tài)，則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間招眾口飛語，嘩然張者，豈他人耶？夫固出自門下。賴中山劉禹錫等遑遑惕憂，無日不在信臣之門，以務(wù)白大德。順宗時(shí)，顯增榮謚，揚(yáng)于天官，敷于天下，以為親戚門生光寵。不意瑣瑣者復(fù)以病執(zhí)事，此誠私心痛之，堙郁洶涌，不知所發(fā)，常以自憾。在朝不能有奇節(jié)宏議，以立于當(dāng)世，卒就廢逐，居窮厄，又不能著書斷往古、明圣法，以致無窮之名。進(jìn)退無以異于眾人，不克顯明門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憤悱，思有以效于前者，則既乖謬于時(shí)，離散擯抑，而無所施用。長為孤囚，不能自明?？謭?zhí)事終于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將以有為也，猶流于向時(shí)求進(jìn)者之言，而下情無以通，盛德無以酬，用為大恨，固嘗不欲言之。今懼老死瘴土，而他人無以辨其志，故為執(zhí)事一出之。古之人恥躬之不逮，儻或萬萬有一可冀，復(fù)得處人間，則斯言幾乎踐矣。因言感激，浪然出涕，書不能既（一作就）。宗元謹(jǐn)再拜。
◇ 與韓愈論史官書正月二十一日，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獲書言史事，云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稿，私心甚不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茍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yǎng)，役使掌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fèi)？古之志于道者不宜若是。且退之以為紀(jì)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shè)使退之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將揚(yáng)揚(yáng)入臺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猶爾，設(shè)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眾，則又將揚(yáng)揚(yáng)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內(nèi)庭外衢而已耶？又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祿也？
又言：「不有人禍，則（一作必）有天刑?！谷粢宰锓蚯肮胖疄槭氛?，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茍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也，莫若亟去其位?？鬃又в隰?、衛(wèi)、陳、宋、齊、楚者，其時(shí)暗，諸侯不能以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dāng)其時(shí)，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雖紀(jì)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范煜悖亂，雖不為史，其族亦誅。司馬遷觸天子喜怒，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虜，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不可以是為戒。其余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凡言二百年文武事多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云若是，后來繼今者又所云若者，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jì)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及后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多，則所云「磊磊軒天地」者決必沉沒，且亂雜無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豈當(dāng)待人督責(zé)迫蹙然后為官守耶？又凡鬼神事，渺?；幕鬅o可準(zhǔn)，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于此。今學(xué)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托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謀」也？今當(dāng)為而不為，又誘館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已而欲勉人，難矣哉！
◇ 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shí)太尉逸事書
退之館下：前者書進(jìn)退之力史事，奉答誠中吾病，若疑不得實(shí)未即籍者，誠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見遇。竊自冠好游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今所趨走州刺吏崔公，時(shí)賜言事，又具得太尉實(shí)跡，參案備具。太尉大節(jié)，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cè)，其蒞事無不可紀(jì)，會在下名未達(dá)，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shí)取芴為諒也。太史遷死，退之復(fù)以史道在職，宜不茍過時(shí)日。昔與退之期為史，志甚壯，今孤囚廢錮，連遭瘴癘羸頓，朝夕就死，無能為也。第不能竟其業(yè)，若太尉者，宜使勿墜，太史遷言荊軻征夏無且。言大將軍征蘇建，言留侯征畫容貌。今孤囚賤辱。雖不及無且、建等，然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春秋傳》所謂傳信傳著，雖孔子亦猶是也。竊自以為信且著。其逸事有狀。不宣。
◇ 與呂恭論墓中石書
宗無白：元生至，得弟書，甚善，諸所稱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廬父墓者所得石書，模其文示余，曰若將聞于上，余故恐而疑焉。仆蚤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shí)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有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亦望而識其時(shí)也。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弟之精敏通達(dá)，夫豈不究于此！今視石之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尤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shí)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又言植松烏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經(jīng)難信?；蛘叩脽o奸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溉罉渲?，而君子以為議。況廬而居者，其足尚之哉？圣人有制度，有法令，過則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異，教人者欲其誠。是故惡夫飾且偽也。過制而不除喪，宜廬于庭；而矯于墓者，大中之罪人也。況又出怪物，詭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為利乎？夫偽孝以奸利，誠仁者不忍レ過，恐傷于教也。然使偽可為而利可冒，則教益壞。若然者，勿與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贊焉，固無闕遺矣。作東郛，改市ㄩ，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備，孽火不得作；化惰窳之俗，絕偷浮之源，而條桑、浴種、深耕、易耨之力用，寬亻、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于斯也，慮善善之過而莫之省，誠愨之道少損，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濟(jì)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萬一離婁子眇然睨之，不若無之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毋出所置書，幸甚。宗元白。
◇ 答劉禹錫天論書
宗元白：發(fā)書得《天倫》三篇，以仆所為《天說》為未究，欲畢其言。始得之，大喜，謂有以開明吾志慮。及詳讀五六日，求其所以異吾說，卒不可得。其歸要曰：非天預(yù)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諄諄?zhàn)粑嵫?，而曰有以異，不識何以為異也。
子之所以為異者，豈不以贊天之能生植也歟？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贊而顯。且子以天之生植也，為天耶？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為為人，則吾愈不識也。若果以為自生而植，則彼自生而植耳，何以異夫果之自為果，癰痔之自為癰痔，草木之自為草木耶？是非為蟲謀明矣，猶天之不謀乎人也。彼不我謀，而我何為務(wù)勝之耶？子所謂交勝者，若天恒為惡，人恒為善，人勝天則善者行。是又過德乎人，過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與人為四而言之者也。余則曰：生植與災(zāi)荒，皆天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預(yù)，而兇豐理亂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辭，枝葉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而一曰天勝焉，一曰人勝焉，何哉？莽蒼之先者，力勝也；邑郛之先者，智勝也。虞、芮，力窮也，匡、宋，智窮也。是非存亡，皆未見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說，要以亂為天理、理為人理耶？謬矣。若操舟之言人與天者，愚民恒說耳；幽、厲之云為上帝者，無所歸怨之辭爾，皆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無羨言侈論以益其枝葉，姑務(wù)本之為得，不亦裕乎？獨(dú)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宗元白?！蟆∨c劉禹錫論周易九六說書見與董生論《周易》九六義，取老而變，以為畢中和承一行僧得此說，異孔穎達(dá)《疏》，而以為新奇。彼畢子、董子，何膚末于學(xué)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韓氏、孔氏說，而果以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韓氏注：「《干》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干》一爻三十有六策」，則是取其過揲四分而九也?！浮独ぃ┲咭话偎氖兴摹?，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則是取其過揲四分而六也?？追f達(dá)等作《正義》，論云：九六有二義，其一者曰「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其二者曰「老陽數(shù)九也，老陰數(shù)六也。二者皆變，《周易》以變者占」。鄭玄注《易》，亦稱以變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陽九、老陰六者，九過揲得老陽，六過揲得老陰。此具在《正義·干篇》中。周簡子之說亦若此，而又詳備。何畢子、董子之不視其書，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學(xué)，將有以異也，必先究窮其書，究窮而不得焉，乃可以立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讀韓氏《注》、孔氏《正義》，是見其道聽而途說者，又何能知所謂《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觀之，則見畢子、董子膚末于學(xué)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為書，非元?jiǎng)P兼三《易》者則諾。若曰孰與穎達(dá)著，則此說乃穎達(dá)也，非一行僧、畢子、童子能有異說者也。無乃即其謬而承之者歟？觀足下出入筮數(shù)，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務(wù)先窮昔人書，有不可者而后革之，則大善。謹(jǐn)之勿遽。宗元白?！蟆〈鹪堉菡摯呵飼?br>辱復(fù)書，教以《披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xué)為不負(fù)孔氏矣。往年曾記裴封叔宅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姜戎?jǐn)∏貛熡讠疽涣x，嘗諷習(xí)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于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恒愿掃于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zhí)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shí)聞要論，常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yè)。復(fù)于亡友凌生處盡得《宗指》《辨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于「紀(jì)侯大去其國」，見圣人之道與堯舜合，不惟文王、周公之志，獨(dú)取其法耳；于「夫人姜氏會齊侯于禚」，見圣人立孝經(jīng)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于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見圣人褒貶與奪，唯當(dāng)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反覆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shù)十年，則不得是學(xué)矣。今適后之，不為不遇也。
兄書中所陳，皆孔氏大趣，無得逾焉。其言書荀息，貶立卓之意也。頃嘗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務(wù)正義，棄重耳于外而專其寵，孔子同于仇牧、孔父為之辭。今兄言貶息大善。息固當(dāng)貶也，然則《春秋》與仇、孔辭不異，仇、孔亦有貶歟？宗元嘗著《非國語》六十余篇，其一篇為息發(fā)也，今錄以往，可如愚之所謂者乎？《微指》中明「鄭人來渝平」，量力而退，告而后絕，固先同后異者也。今檢此前無與鄭同之文，后無與鄭異之據(jù)，獨(dú)疑此一義，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當(dāng)指而教焉。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雖啖、趙、陸氏，皆所未及，請具錄，當(dāng)疏《微指》下，以傳末學(xué)。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
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xiàn)，與宣英讀之?！洞呵铩分廊缛赵拢徊豢少澮?；若贊焉，必同于孔、路優(yōu)劣之說，故舉其一二，不宣。宗元再拜。
◇ 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
濮陽吳君足下：仆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wù)也，以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長安時(shí)，不以是取名譽(yù)，意欲施之事實(shí)，以輔時(shí)及物為道。自為罪人，舍恐懼則閑無事，故聊復(fù)為之。然而輔時(shí)及物之道，不可陳于今，則直垂于后。言而不文則泥，然則文者固不可少也。
拘囚以來，無所發(fā)明，蒙覆幽獨(dú)，會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一觀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視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軼如此之才，每以師道命仆，仆滋不敢。仆每為一書，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處也。若《非國語》之說，仆病之久，嘗難言于世俗。今因其閑也而書之，恒恐后世之知言者用是詬病，狐疑猶豫，伏而不出者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以為當(dāng)，仆然后敢自是也。呂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意者斯文殆可取乎？夫?yàn)橐粫?，?wù)富文采，不顧事實(shí)，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后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則顛者眾矣。仆故為之標(biāo)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仆無聞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涂若寅蛭然，雖鳴其聲音，誰為聽之？獨(dú)賴世之知言者為準(zhǔn)，其不知言而罪我者，吾不有也。仆又安敢期如漢時(shí)列官以立學(xué)，故為天下笑耶？是足下愛我厚，始言之也。前一通如來言以污篋牘，此在明圣人之道，微足下，仆又何托焉？宗元白。
◇ 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其言本儒術(shù)，則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適；其或切于事，則苛峭刻核，不能從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學(xué)者之至少也。
吾自得友君子，而后知中庸之門戶階室，漸染砥礪，幾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則恐而不敢。今動作悖謬，以為﹃于世，身編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qiáng)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
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而學(xué)者以其文也，咸嗜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jīng)，則溺其文，必信其實(shí)，是圣人之道翳也。余勇不自制，以當(dāng)后世之訕怒，輒乃黜其不臧，究世之謬。凡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國語》。既就，累日怏怏然不喜，以道之難明，而習(xí)俗之不可變也。如其知我者果誰歟？凡今之及道者，果可知也已。后之來者，則吾未之見，其可忽耶？故思欲盡其瑕，以別白中正。度成吾書者，非化光而誰？輒令往一通，惟少留視役慮，以卒相之也。
往時(shí)致用作《孟子評》，有韋詞者告余曰：「吾以致用書示路子，路子曰：『善則善矣，然昔之為書者，豈若是摭前人耶？』」韋子賢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菇裼酁槭菚?，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猶出乎是，況不及是者滋眾，則余之望乎世也愈狹矣。卒如之何？茍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啟明者之慮，則用是罪余者，雖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于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厲乎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 與友人論為文書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比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yuǎn)，鉆礪之不工，頗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茍或得其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修人勵(lì)，元刂精竭慮者，幾千年矣。其間耗費(fèi)簡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數(shù)乎？登文章之，波及后代，越不過數(shù)十人耳。其余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于萬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躑躅而不進(jìn)，力蹙勢窮，吞志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系焉；談之辯訥，升降系焉；鑒之頗正，好惡系焉；交之廣狹，屈伸系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迭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yáng)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猶且若是，況乎未甚聞?wù)咴?！固有文不傳于后祀，聲遂絕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shí)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仆文章，退發(fā)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于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何如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 答元饒州論政理書
奉書，辱示以政理之說及劉夢得書，往復(fù)甚善。類非今之長人者之志，不惟充賦稅養(yǎng)祿秩足已而已，獨(dú)以富庶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谷粍t蒙者固難曉，必勞申諭，乃得悅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貧病者而不益富者稅，此誠當(dāng)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爾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征賦亂。茍然，則貧者無貲以求于吏，所謂有貧之實(shí)，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以市于吏，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shí)。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則將信其故乎？是不可懼撓人而終不問也，固必問其實(shí)。問其實(shí)，則貧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賦矣，安得持一定之論哉？若曰止免貧者而富者不問，則僥幸者眾，皆挾重利以邀，貧者猶若不免焉。若曰檢富者懼不得實(shí)，而不可增焉，則貧者亦不得實(shí)，不可免矣。若皆得實(shí)，而故縱以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于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dú)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經(jīng)界、核名實(shí)，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貧之母也，誠不可破壞。然使其太幸而役于下，則又不可。兄云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爾。若富者雖益賦，而其實(shí)輸當(dāng)其十一，猶足安其堵，雖驅(qū)之不肯易也。檢之逾精，則下逾巧。誠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產(chǎn)為征，故有「殺畜伐木」之說。今若非市井之征，則舍其產(chǎn)而唯丁田之問，推以誠質(zhì)，示以恩惠，嚴(yán)責(zé)吏以法，如所陳一社一村之制，遞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實(shí)？不得其實(shí)，則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須一定制，而后兄之說乃得行焉。蒙之所見，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誰耶？理歟，弊歟？理，則其說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說其在可用之?dāng)?shù)乎？
因南人來，重曉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議，愿同夢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得圣人大中之法以為理。饒之理，小也，不足費(fèi)其慮。無所論刺，故獨(dú)舉均賦之事，以求往復(fù)而除其惑焉。不習(xí)吏職而強(qiáng)言之，宜為長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則無以來至當(dāng)之言，蓋明而教之，君子所以開后學(xué)也。
又聞兄之蒞政三日，舉韓宣英以代已。宣英達(dá)識多聞而習(xí)于事，宜當(dāng)賢者類舉。今負(fù)罪屏棄，凡人不敢稱道其善，況又聞于大君以二千石薦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難，而兄行之。宗元與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馳者也，兄一舉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見叔向，今而預(yù)知斯舉，下走之大過矣。書雖多，言不足導(dǎo)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 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鐘乳非良，聞子敬所餌與此類，又聞子敬時(shí)憤悶動作，宜以為未得其中粹美，而為粗礦慘悍所中，懼傷子敬醇懿，仍習(xí)謬誤，故勤以為告也。再獲書辭，辱征引地理證驗(yàn)，多過數(shù)百言，以為土之所出乃良，無不可者。是將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謂其咸無不可也。草木之生也依于土，然即其類也，而有居山之陰陽，或近于水，或附于石，其性移焉。又況鐘乳直產(chǎn)于石，石之精粗疏密，尋尺特異。而穴之上下，土之薄厚，石之高下不可知，則其依而產(chǎn)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則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人榮華溫柔，其氣宣流，生胃通腸，壽善康寧，心平意舒，其樂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則奔突結(jié)澀，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類死灰，淹悴不發(fā)，叢齒積，重濁頑樸。食之使人偃蹇壅郁，泄火生風(fēng)，戟喉癢肺，幽關(guān)不聰，心煩喜怒，肝舉氣剛，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以求其至精，凡為此也。幸子敬餌之近不至于是，故可止御也。
必若土之出無不可者，則東南之竹箭，雖旁岐揉曲，皆可以貫犀革；北山之木，雖離奇液螨，空立中枯者，皆可以梁百尺之觀，航千切之淵；冀之北上，馬之所生，凡其大耳短ㄕ，拘攣婉跌，薄蹄而曳者，皆可以勝百鈞，馳千里；雍之塊璞，皆可以備砥礪；徐之糞壤，皆可以封大社；荊之茅，皆可以縮酒；九江之元龜，皆可以卜；泗濱之石，皆可以擊考，若是而不大謬者少矣。其在人也，則魯之晨飲其羊，關(guān)轂而果輪者，皆可以為師儒；盧之沽名者，皆可以為太醫(yī)；西子之里，惡而顰者，皆可以當(dāng)侯王；山西之冒沒輕亻，沓貪而忍者，皆可以鑿兇門，制閫外；山東之稚樸鄙，力農(nóng)桑啖棗栗者，皆可以謀謨于廟堂之上。若是則反倫悖道者甚矣，何以異于是物哉？是故《經(jīng)》中言丹砂者以類芙蓉而有光，言當(dāng)歸者以類馬尾蠶首，言人參者似人形，黃芩似腐腸，附子八角，甘遂赤膚，類不可悉數(shù)。若果土宜乃善，則云生某所，不當(dāng)又云某者良也。又《經(jīng)》注曰：始興為上，次乃廣、連。則不必服，正為始興也。今再三為言者，唯欲得其英精，以固子敬之壽，非以知藥石、角技能也。若以服餌不必利己，姑務(wù)勝人而夸辯博，素不望此于子敬，其不然明矣，故畢其說。宗元再拜。
◇ 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
奉二月九日書，所以撫教甚具，無以加焉。丈人用文雅，從知己，日以大府之政，甚適。東西來者，皆曰：「海上多君子，周為倡焉?！垢以侔莘Q賀。
宗元以罪大擯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線纟墨索，處則若關(guān)桎梏，彳亍而無所趨，拳拘而不能肆，槁焉若，ㄨ焉若璞。其形固若是，則其中者可得矣，然猶未嘗肯道鬼神等事。今丈人乃盛譽(yù)山澤之瞿者以為壽且神，其道若與堯舜、孔子似不相類焉，何哉？又曰：餌藥可以久壽，將分以見與，固小子之所不欲得也。嘗以君子之道，處焉則外愚而內(nèi)益智，外訥而內(nèi)益辯，外柔而內(nèi)益剛；出焉則內(nèi)外若一，而時(shí)動以取其宜當(dāng)，而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獲是而中，雖不至老，其道壽矣。今夫山澤之瞿，于我無有焉。視世之亂若理，視人之害若利，視道之悖若義；我壽而生，彼夭而死，固無能動其肺肝焉。昧昧而趨，屯屯而居，浩然若有余，掘草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獨(dú)以愉。若是者愈千百年，滋所謂天也，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
宗元始者講道不篤，以蒙世顯利，動獲大﹃，用是奔竄禁錮，為世之所詬病。凡所設(shè)施，皆以為戾，從而吠者成群。已不能明，而況人乎？然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大都類往時(shí)京城西與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固往時(shí)所執(zhí)，推而大之，不為方士所惑。仕雖未達(dá)，無忘生人之患，則圣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陳矣。不宣。宗元再拜。
◇ 與李睦州論服氣書
二十六日，宗元再拜。前四五日，與邑中可與游者游愚溪上池西小丘，坐柳下，酒行甚歡。坐者咸望兄不能俱，以為兄由服氣以來，貌加老而心少歡愉，不若前去年時(shí)。是時(shí)既言，皆沮然眄睞，思有以已兄用斯術(shù)，而未得路。間一日，濮陽吳武陵最輕健，先作書，道天地、日月、黃帝等，下及列仙、方士昏死狀。出千余字，頗甚快辯。伏睹兄貌笑口順而神不偕來，及食時(shí)，竊睨和糅燥濕，與啖飲多寡猶自若。是兄陽德其言，而陰黜其忠也。若古之強(qiáng)大諸侯然，負(fù)固怙力，敵至則諾，去則肆，是不可變之尤者也。攻之不得，則直濟(jì)師，今吳子之師，已遭諾而退矣。愚敢厲銳擐堅(jiān)，鳴鐘鼓以進(jìn)決于城下，惟兄明聽之。凡服氣之大不可者，吳子已悉陳矣。悉陳而不變者無他，以服氣書多美言，以為得恒久大利，則又安得棄吾美言大利而從他人之苦言哉？今愚甚吶，不能多言。大凡服氣之可不死歟，不可歟？壽歟，夭歟？康寧歟，疾病歟？若是者愚皆不言。但以世之兩事己所經(jīng)見者類之，以明兄所信書必?zé)o可用。愚幼時(shí)嘗嗜音，見有學(xué)操琴者，不能得碩師，而偶傳其譜，讀其聲，以布其爪指。蚤起則々讠堯々以逮夜，又增以脂燭，燭不足則諷而鼓諸席。如是十年，以為極工。出至大都邑，操于眾人之座，則皆得大笑曰：「嘻，何清濁之亂，而疾舒之乖歟？」卒大慚而歸。及年已長，則嗜書，又見有學(xué)書者，亦不能得碩書，獨(dú)得國故書，伏而攻之，其勤若向之為琴者，而年又倍焉。出曰：「吾書之工，能為若是?！怪獣哂执笮υ唬骸甘切慰v而理逆?！棺錇樘煜聴墸执髴M而歸。是二者，皆極工而反棄者，何哉？無所師而徒狀其文也。其所不可傳者，卒不能得，故雖窮日夜、弊歲紀(jì)，愈遠(yuǎn)而不近也。今兄之所以為服氣者，果誰師耶？始者獨(dú)見兄傳得氣書于盧遵所，伏讀三兩日，遂用之；其次得氣訣于李計(jì)所，又參取而大施行焉。是書是訣，遵與計(jì)皆不能知，然則兄之所以學(xué)者，無碩師矣，是與向之兩事者無毫末差矣。宋人有得遺契者，密數(shù)其齒曰：「吾富可待矣?！剐种g(shù)或者其類是歟？
兄之不信，今使號于天下曰：「孰為李睦州友者？今欲已睦州氣術(shù)者左袒，不欲者有袒?！箘t凡兄之友，皆左袒矣；則又號曰：「孰為李睦州客者？今欲已睦州氣術(shù)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客，皆左袒矣；則又以是號于兄之宗族，皆左袒矣；號姻婭，則左袒矣；入而號之閨門之內(nèi)子姓親昵，則子姓親昵皆左袒矣；下之號于臧獲仆妾，則臧獲仆妾皆左袒矣；出而號于素為將率胥吏者，則將率肯吏皆左袒矣；則又之天下號曰：「孰為李睦州仇者？今欲已睦州氣術(shù)者左袒，不欲者右袒?！箘t凡兄之仇者，皆右袒矣。然則利害之源，不可知也。友者欲久存其道，客者欲久存其利，宗族姻婭欲久存其戚，閨門之內(nèi)子姓親昵欲久存其恩，臧獲仆妾欲久存其主，將率胥吏欲久存其勢，仇欲速去其害。兄之為是術(shù)，凡今天下欲兄久存者皆懼，而欲兄速去者獨(dú)喜。兄為而不已，則是背親而與價(jià)仇。背親而與仇，不及中人者皆知其為大戾，而兄安焉，固小子之所懔懔也。
兄其有意乎卓然自更，使仇者失望而栗，親者得欲而忭。則愚愿椎肥牛、擊大豕、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咸，醯敖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適，致五藏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醉飽謳歌，愉懌欣歡，流聲譽(yù)于無窮，垂功烈而不刊，不亦旨哉！孰與去味以即淡，去樂以即愁，悴悴焉膚日皺，肌日虛，守?zé)o所師之術(shù)，尊不可傳之書，悲所愛而慶所憎，徒曰我能堅(jiān)壁拒境以為強(qiáng)大，是豈所謂強(qiáng)而大也哉？無任疑懼之甚。謹(jǐn)再拜。
大凡以文出門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執(zhí)事試追狀其態(tài)，則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間招眾口飛語，嘩然張者，豈他人耶？夫固出自門下。賴中山劉禹錫等遑遑惕憂，無日不在信臣之門，以務(wù)白大德。順宗時(shí)，顯增榮謚，揚(yáng)于天官，敷于天下，以為親戚門生光寵。不意瑣瑣者復(fù)以病執(zhí)事，此誠私心痛之，堙郁洶涌，不知所發(fā)，常以自憾。在朝不能有奇節(jié)宏議，以立于當(dāng)世，卒就廢逐，居窮厄，又不能著書斷往古、明圣法，以致無窮之名。進(jìn)退無以異于眾人，不克顯明門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憤悱，思有以效于前者，則既乖謬于時(shí)，離散擯抑，而無所施用。長為孤囚，不能自明?？謭?zhí)事終于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將以有為也，猶流于向時(shí)求進(jìn)者之言，而下情無以通，盛德無以酬，用為大恨，固嘗不欲言之。今懼老死瘴土，而他人無以辨其志，故為執(zhí)事一出之。古之人恥躬之不逮，儻或萬萬有一可冀，復(fù)得處人間，則斯言幾乎踐矣。因言感激，浪然出涕，書不能既（一作就）。宗元謹(jǐn)再拜。
◇ 與韓愈論史官書正月二十一日，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獲書言史事，云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稿，私心甚不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茍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yǎng)，役使掌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fèi)？古之志于道者不宜若是。且退之以為紀(jì)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shè)使退之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將揚(yáng)揚(yáng)入臺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猶爾，設(shè)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眾，則又將揚(yáng)揚(yáng)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內(nèi)庭外衢而已耶？又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祿也？
又言：「不有人禍，則（一作必）有天刑?！谷粢宰锓蚯肮胖疄槭氛?，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茍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也，莫若亟去其位?？鬃又в隰?、衛(wèi)、陳、宋、齊、楚者，其時(shí)暗，諸侯不能以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dāng)其時(shí)，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雖紀(jì)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范煜悖亂，雖不為史，其族亦誅。司馬遷觸天子喜怒，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虜，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不可以是為戒。其余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凡言二百年文武事多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云若是，后來繼今者又所云若者，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jì)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及后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多，則所云「磊磊軒天地」者決必沉沒，且亂雜無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豈當(dāng)待人督責(zé)迫蹙然后為官守耶？又凡鬼神事，渺?；幕鬅o可準(zhǔn)，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于此。今學(xué)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托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謀」也？今當(dāng)為而不為，又誘館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已而欲勉人，難矣哉！
◇ 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shí)太尉逸事書
退之館下：前者書進(jìn)退之力史事，奉答誠中吾病，若疑不得實(shí)未即籍者，誠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見遇。竊自冠好游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今所趨走州刺吏崔公，時(shí)賜言事，又具得太尉實(shí)跡，參案備具。太尉大節(jié)，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cè)，其蒞事無不可紀(jì)，會在下名未達(dá)，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shí)取芴為諒也。太史遷死，退之復(fù)以史道在職，宜不茍過時(shí)日。昔與退之期為史，志甚壯，今孤囚廢錮，連遭瘴癘羸頓，朝夕就死，無能為也。第不能竟其業(yè)，若太尉者，宜使勿墜，太史遷言荊軻征夏無且。言大將軍征蘇建，言留侯征畫容貌。今孤囚賤辱。雖不及無且、建等，然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春秋傳》所謂傳信傳著，雖孔子亦猶是也。竊自以為信且著。其逸事有狀。不宣。
◇ 與呂恭論墓中石書
宗無白：元生至，得弟書，甚善，諸所稱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廬父墓者所得石書，模其文示余，曰若將聞于上，余故恐而疑焉。仆蚤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shí)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有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亦望而識其時(shí)也。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弟之精敏通達(dá)，夫豈不究于此！今視石之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尤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shí)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又言植松烏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經(jīng)難信?；蛘叩脽o奸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溉罉渲?，而君子以為議。況廬而居者，其足尚之哉？圣人有制度，有法令，過則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異，教人者欲其誠。是故惡夫飾且偽也。過制而不除喪，宜廬于庭；而矯于墓者，大中之罪人也。況又出怪物，詭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為利乎？夫偽孝以奸利，誠仁者不忍レ過，恐傷于教也。然使偽可為而利可冒，則教益壞。若然者，勿與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贊焉，固無闕遺矣。作東郛，改市ㄩ，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備，孽火不得作；化惰窳之俗，絕偷浮之源，而條桑、浴種、深耕、易耨之力用，寬亻、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于斯也，慮善善之過而莫之省，誠愨之道少損，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濟(jì)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萬一離婁子眇然睨之，不若無之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毋出所置書，幸甚。宗元白。
◇ 答劉禹錫天論書
宗元白：發(fā)書得《天倫》三篇，以仆所為《天說》為未究，欲畢其言。始得之，大喜，謂有以開明吾志慮。及詳讀五六日，求其所以異吾說，卒不可得。其歸要曰：非天預(yù)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諄諄?zhàn)粑嵫?，而曰有以異，不識何以為異也。
子之所以為異者，豈不以贊天之能生植也歟？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贊而顯。且子以天之生植也，為天耶？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為為人，則吾愈不識也。若果以為自生而植，則彼自生而植耳，何以異夫果之自為果，癰痔之自為癰痔，草木之自為草木耶？是非為蟲謀明矣，猶天之不謀乎人也。彼不我謀，而我何為務(wù)勝之耶？子所謂交勝者，若天恒為惡，人恒為善，人勝天則善者行。是又過德乎人，過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與人為四而言之者也。余則曰：生植與災(zāi)荒，皆天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預(yù)，而兇豐理亂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辭，枝葉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而一曰天勝焉，一曰人勝焉，何哉？莽蒼之先者，力勝也；邑郛之先者，智勝也。虞、芮，力窮也，匡、宋，智窮也。是非存亡，皆未見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說，要以亂為天理、理為人理耶？謬矣。若操舟之言人與天者，愚民恒說耳；幽、厲之云為上帝者，無所歸怨之辭爾，皆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無羨言侈論以益其枝葉，姑務(wù)本之為得，不亦裕乎？獨(dú)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宗元白?！蟆∨c劉禹錫論周易九六說書見與董生論《周易》九六義，取老而變，以為畢中和承一行僧得此說，異孔穎達(dá)《疏》，而以為新奇。彼畢子、董子，何膚末于學(xué)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韓氏、孔氏說，而果以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韓氏注：「《干》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干》一爻三十有六策」，則是取其過揲四分而九也?！浮独ぃ┲咭话偎氖兴摹?，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則是取其過揲四分而六也?？追f達(dá)等作《正義》，論云：九六有二義，其一者曰「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其二者曰「老陽數(shù)九也，老陰數(shù)六也。二者皆變，《周易》以變者占」。鄭玄注《易》，亦稱以變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陽九、老陰六者，九過揲得老陽，六過揲得老陰。此具在《正義·干篇》中。周簡子之說亦若此，而又詳備。何畢子、董子之不視其書，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學(xué)，將有以異也，必先究窮其書，究窮而不得焉，乃可以立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讀韓氏《注》、孔氏《正義》，是見其道聽而途說者，又何能知所謂《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觀之，則見畢子、董子膚末于學(xué)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為書，非元?jiǎng)P兼三《易》者則諾。若曰孰與穎達(dá)著，則此說乃穎達(dá)也，非一行僧、畢子、童子能有異說者也。無乃即其謬而承之者歟？觀足下出入筮數(shù)，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務(wù)先窮昔人書，有不可者而后革之，則大善。謹(jǐn)之勿遽。宗元白?！蟆〈鹪堉菡摯呵飼?br>辱復(fù)書，教以《披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xué)為不負(fù)孔氏矣。往年曾記裴封叔宅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姜戎?jǐn)∏貛熡讠疽涣x，嘗諷習(xí)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于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恒愿掃于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zhí)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shí)聞要論，常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yè)。復(fù)于亡友凌生處盡得《宗指》《辨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于「紀(jì)侯大去其國」，見圣人之道與堯舜合，不惟文王、周公之志，獨(dú)取其法耳；于「夫人姜氏會齊侯于禚」，見圣人立孝經(jīng)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于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見圣人褒貶與奪，唯當(dāng)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反覆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shù)十年，則不得是學(xué)矣。今適后之，不為不遇也。
兄書中所陳，皆孔氏大趣，無得逾焉。其言書荀息，貶立卓之意也。頃嘗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務(wù)正義，棄重耳于外而專其寵，孔子同于仇牧、孔父為之辭。今兄言貶息大善。息固當(dāng)貶也，然則《春秋》與仇、孔辭不異，仇、孔亦有貶歟？宗元嘗著《非國語》六十余篇，其一篇為息發(fā)也，今錄以往，可如愚之所謂者乎？《微指》中明「鄭人來渝平」，量力而退，告而后絕，固先同后異者也。今檢此前無與鄭同之文，后無與鄭異之據(jù)，獨(dú)疑此一義，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當(dāng)指而教焉。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雖啖、趙、陸氏，皆所未及，請具錄，當(dāng)疏《微指》下，以傳末學(xué)。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
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xiàn)，與宣英讀之?！洞呵铩分廊缛赵拢徊豢少澮?；若贊焉，必同于孔、路優(yōu)劣之說，故舉其一二，不宣。宗元再拜。
◇ 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
濮陽吳君足下：仆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wù)也，以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長安時(shí)，不以是取名譽(yù)，意欲施之事實(shí)，以輔時(shí)及物為道。自為罪人，舍恐懼則閑無事，故聊復(fù)為之。然而輔時(shí)及物之道，不可陳于今，則直垂于后。言而不文則泥，然則文者固不可少也。
拘囚以來，無所發(fā)明，蒙覆幽獨(dú)，會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一觀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視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軼如此之才，每以師道命仆，仆滋不敢。仆每為一書，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處也。若《非國語》之說，仆病之久，嘗難言于世俗。今因其閑也而書之，恒恐后世之知言者用是詬病，狐疑猶豫，伏而不出者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以為當(dāng)，仆然后敢自是也。呂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意者斯文殆可取乎？夫?yàn)橐粫?，?wù)富文采，不顧事實(shí)，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后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則顛者眾矣。仆故為之標(biāo)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仆無聞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涂若寅蛭然，雖鳴其聲音，誰為聽之？獨(dú)賴世之知言者為準(zhǔn)，其不知言而罪我者，吾不有也。仆又安敢期如漢時(shí)列官以立學(xué)，故為天下笑耶？是足下愛我厚，始言之也。前一通如來言以污篋牘，此在明圣人之道，微足下，仆又何托焉？宗元白。
◇ 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其言本儒術(shù)，則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適；其或切于事，則苛峭刻核，不能從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學(xué)者之至少也。
吾自得友君子，而后知中庸之門戶階室，漸染砥礪，幾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則恐而不敢。今動作悖謬，以為﹃于世，身編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qiáng)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
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而學(xué)者以其文也，咸嗜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jīng)，則溺其文，必信其實(shí)，是圣人之道翳也。余勇不自制，以當(dāng)后世之訕怒，輒乃黜其不臧，究世之謬。凡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國語》。既就，累日怏怏然不喜，以道之難明，而習(xí)俗之不可變也。如其知我者果誰歟？凡今之及道者，果可知也已。后之來者，則吾未之見，其可忽耶？故思欲盡其瑕，以別白中正。度成吾書者，非化光而誰？輒令往一通，惟少留視役慮，以卒相之也。
往時(shí)致用作《孟子評》，有韋詞者告余曰：「吾以致用書示路子，路子曰：『善則善矣，然昔之為書者，豈若是摭前人耶？』」韋子賢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菇裼酁槭菚?，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猶出乎是，況不及是者滋眾，則余之望乎世也愈狹矣。卒如之何？茍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啟明者之慮，則用是罪余者，雖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于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厲乎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 與友人論為文書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比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yuǎn)，鉆礪之不工，頗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茍或得其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修人勵(lì)，元刂精竭慮者，幾千年矣。其間耗費(fèi)簡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數(shù)乎？登文章之，波及后代，越不過數(shù)十人耳。其余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于萬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躑躅而不進(jìn)，力蹙勢窮，吞志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系焉；談之辯訥，升降系焉；鑒之頗正，好惡系焉；交之廣狹，屈伸系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迭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yáng)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猶且若是，況乎未甚聞?wù)咴?！固有文不傳于后祀，聲遂絕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shí)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仆文章，退發(fā)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于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何如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 答元饒州論政理書
奉書，辱示以政理之說及劉夢得書，往復(fù)甚善。類非今之長人者之志，不惟充賦稅養(yǎng)祿秩足已而已，獨(dú)以富庶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谷粍t蒙者固難曉，必勞申諭，乃得悅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貧病者而不益富者稅，此誠當(dāng)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爾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征賦亂。茍然，則貧者無貲以求于吏，所謂有貧之實(shí)，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以市于吏，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shí)。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則將信其故乎？是不可懼撓人而終不問也，固必問其實(shí)。問其實(shí)，則貧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賦矣，安得持一定之論哉？若曰止免貧者而富者不問，則僥幸者眾，皆挾重利以邀，貧者猶若不免焉。若曰檢富者懼不得實(shí)，而不可增焉，則貧者亦不得實(shí)，不可免矣。若皆得實(shí)，而故縱以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于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dú)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經(jīng)界、核名實(shí)，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貧之母也，誠不可破壞。然使其太幸而役于下，則又不可。兄云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爾。若富者雖益賦，而其實(shí)輸當(dāng)其十一，猶足安其堵，雖驅(qū)之不肯易也。檢之逾精，則下逾巧。誠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產(chǎn)為征，故有「殺畜伐木」之說。今若非市井之征，則舍其產(chǎn)而唯丁田之問，推以誠質(zhì)，示以恩惠，嚴(yán)責(zé)吏以法，如所陳一社一村之制，遞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實(shí)？不得其實(shí)，則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須一定制，而后兄之說乃得行焉。蒙之所見，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誰耶？理歟，弊歟？理，則其說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說其在可用之?dāng)?shù)乎？
因南人來，重曉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議，愿同夢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得圣人大中之法以為理。饒之理，小也，不足費(fèi)其慮。無所論刺，故獨(dú)舉均賦之事，以求往復(fù)而除其惑焉。不習(xí)吏職而強(qiáng)言之，宜為長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則無以來至當(dāng)之言，蓋明而教之，君子所以開后學(xué)也。
又聞兄之蒞政三日，舉韓宣英以代已。宣英達(dá)識多聞而習(xí)于事，宜當(dāng)賢者類舉。今負(fù)罪屏棄，凡人不敢稱道其善，況又聞于大君以二千石薦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難，而兄行之。宗元與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馳者也，兄一舉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見叔向，今而預(yù)知斯舉，下走之大過矣。書雖多，言不足導(dǎo)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 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鐘乳非良，聞子敬所餌與此類，又聞子敬時(shí)憤悶動作，宜以為未得其中粹美，而為粗礦慘悍所中，懼傷子敬醇懿，仍習(xí)謬誤，故勤以為告也。再獲書辭，辱征引地理證驗(yàn)，多過數(shù)百言，以為土之所出乃良，無不可者。是將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謂其咸無不可也。草木之生也依于土，然即其類也，而有居山之陰陽，或近于水，或附于石，其性移焉。又況鐘乳直產(chǎn)于石，石之精粗疏密，尋尺特異。而穴之上下，土之薄厚，石之高下不可知，則其依而產(chǎn)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則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人榮華溫柔，其氣宣流，生胃通腸，壽善康寧，心平意舒，其樂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則奔突結(jié)澀，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類死灰，淹悴不發(fā)，叢齒積，重濁頑樸。食之使人偃蹇壅郁，泄火生風(fēng)，戟喉癢肺，幽關(guān)不聰，心煩喜怒，肝舉氣剛，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以求其至精，凡為此也。幸子敬餌之近不至于是，故可止御也。
必若土之出無不可者，則東南之竹箭，雖旁岐揉曲，皆可以貫犀革；北山之木，雖離奇液螨，空立中枯者，皆可以梁百尺之觀，航千切之淵；冀之北上，馬之所生，凡其大耳短ㄕ，拘攣婉跌，薄蹄而曳者，皆可以勝百鈞，馳千里；雍之塊璞，皆可以備砥礪；徐之糞壤，皆可以封大社；荊之茅，皆可以縮酒；九江之元龜，皆可以卜；泗濱之石，皆可以擊考，若是而不大謬者少矣。其在人也，則魯之晨飲其羊，關(guān)轂而果輪者，皆可以為師儒；盧之沽名者，皆可以為太醫(yī)；西子之里，惡而顰者，皆可以當(dāng)侯王；山西之冒沒輕亻，沓貪而忍者，皆可以鑿兇門，制閫外；山東之稚樸鄙，力農(nóng)桑啖棗栗者，皆可以謀謨于廟堂之上。若是則反倫悖道者甚矣，何以異于是物哉？是故《經(jīng)》中言丹砂者以類芙蓉而有光，言當(dāng)歸者以類馬尾蠶首，言人參者似人形，黃芩似腐腸，附子八角，甘遂赤膚，類不可悉數(shù)。若果土宜乃善，則云生某所，不當(dāng)又云某者良也。又《經(jīng)》注曰：始興為上，次乃廣、連。則不必服，正為始興也。今再三為言者，唯欲得其英精，以固子敬之壽，非以知藥石、角技能也。若以服餌不必利己，姑務(wù)勝人而夸辯博，素不望此于子敬，其不然明矣，故畢其說。宗元再拜。
◇ 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
奉二月九日書，所以撫教甚具，無以加焉。丈人用文雅，從知己，日以大府之政，甚適。東西來者，皆曰：「海上多君子，周為倡焉?！垢以侔莘Q賀。
宗元以罪大擯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線纟墨索，處則若關(guān)桎梏，彳亍而無所趨，拳拘而不能肆，槁焉若，ㄨ焉若璞。其形固若是，則其中者可得矣，然猶未嘗肯道鬼神等事。今丈人乃盛譽(yù)山澤之瞿者以為壽且神，其道若與堯舜、孔子似不相類焉，何哉？又曰：餌藥可以久壽，將分以見與，固小子之所不欲得也。嘗以君子之道，處焉則外愚而內(nèi)益智，外訥而內(nèi)益辯，外柔而內(nèi)益剛；出焉則內(nèi)外若一，而時(shí)動以取其宜當(dāng)，而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獲是而中，雖不至老，其道壽矣。今夫山澤之瞿，于我無有焉。視世之亂若理，視人之害若利，視道之悖若義；我壽而生，彼夭而死，固無能動其肺肝焉。昧昧而趨，屯屯而居，浩然若有余，掘草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獨(dú)以愉。若是者愈千百年，滋所謂天也，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
宗元始者講道不篤，以蒙世顯利，動獲大﹃，用是奔竄禁錮，為世之所詬病。凡所設(shè)施，皆以為戾，從而吠者成群。已不能明，而況人乎？然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大都類往時(shí)京城西與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固往時(shí)所執(zhí)，推而大之，不為方士所惑。仕雖未達(dá)，無忘生人之患，則圣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陳矣。不宣。宗元再拜。
◇ 與李睦州論服氣書
二十六日，宗元再拜。前四五日，與邑中可與游者游愚溪上池西小丘，坐柳下，酒行甚歡。坐者咸望兄不能俱，以為兄由服氣以來，貌加老而心少歡愉，不若前去年時(shí)。是時(shí)既言，皆沮然眄睞，思有以已兄用斯術(shù)，而未得路。間一日，濮陽吳武陵最輕健，先作書，道天地、日月、黃帝等，下及列仙、方士昏死狀。出千余字，頗甚快辯。伏睹兄貌笑口順而神不偕來，及食時(shí)，竊睨和糅燥濕，與啖飲多寡猶自若。是兄陽德其言，而陰黜其忠也。若古之強(qiáng)大諸侯然，負(fù)固怙力，敵至則諾，去則肆，是不可變之尤者也。攻之不得，則直濟(jì)師，今吳子之師，已遭諾而退矣。愚敢厲銳擐堅(jiān)，鳴鐘鼓以進(jìn)決于城下，惟兄明聽之。凡服氣之大不可者，吳子已悉陳矣。悉陳而不變者無他，以服氣書多美言，以為得恒久大利，則又安得棄吾美言大利而從他人之苦言哉？今愚甚吶，不能多言。大凡服氣之可不死歟，不可歟？壽歟，夭歟？康寧歟，疾病歟？若是者愚皆不言。但以世之兩事己所經(jīng)見者類之，以明兄所信書必?zé)o可用。愚幼時(shí)嘗嗜音，見有學(xué)操琴者，不能得碩師，而偶傳其譜，讀其聲，以布其爪指。蚤起則々讠堯々以逮夜，又增以脂燭，燭不足則諷而鼓諸席。如是十年，以為極工。出至大都邑，操于眾人之座，則皆得大笑曰：「嘻，何清濁之亂，而疾舒之乖歟？」卒大慚而歸。及年已長，則嗜書，又見有學(xué)書者，亦不能得碩書，獨(dú)得國故書，伏而攻之，其勤若向之為琴者，而年又倍焉。出曰：「吾書之工，能為若是?！怪獣哂执笮υ唬骸甘切慰v而理逆?！棺錇樘煜聴墸执髴M而歸。是二者，皆極工而反棄者，何哉？無所師而徒狀其文也。其所不可傳者，卒不能得，故雖窮日夜、弊歲紀(jì)，愈遠(yuǎn)而不近也。今兄之所以為服氣者，果誰師耶？始者獨(dú)見兄傳得氣書于盧遵所，伏讀三兩日，遂用之；其次得氣訣于李計(jì)所，又參取而大施行焉。是書是訣，遵與計(jì)皆不能知，然則兄之所以學(xué)者，無碩師矣，是與向之兩事者無毫末差矣。宋人有得遺契者，密數(shù)其齒曰：「吾富可待矣?！剐种g(shù)或者其類是歟？
兄之不信，今使號于天下曰：「孰為李睦州友者？今欲已睦州氣術(shù)者左袒，不欲者有袒?！箘t凡兄之友，皆左袒矣；則又號曰：「孰為李睦州客者？今欲已睦州氣術(shù)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客，皆左袒矣；則又以是號于兄之宗族，皆左袒矣；號姻婭，則左袒矣；入而號之閨門之內(nèi)子姓親昵，則子姓親昵皆左袒矣；下之號于臧獲仆妾，則臧獲仆妾皆左袒矣；出而號于素為將率胥吏者，則將率肯吏皆左袒矣；則又之天下號曰：「孰為李睦州仇者？今欲已睦州氣術(shù)者左袒，不欲者右袒?！箘t凡兄之仇者，皆右袒矣。然則利害之源，不可知也。友者欲久存其道，客者欲久存其利，宗族姻婭欲久存其戚，閨門之內(nèi)子姓親昵欲久存其恩，臧獲仆妾欲久存其主，將率胥吏欲久存其勢，仇欲速去其害。兄之為是術(shù)，凡今天下欲兄久存者皆懼，而欲兄速去者獨(dú)喜。兄為而不已，則是背親而與價(jià)仇。背親而與仇，不及中人者皆知其為大戾，而兄安焉，固小子之所懔懔也。
兄其有意乎卓然自更，使仇者失望而栗，親者得欲而忭。則愚愿椎肥牛、擊大豕、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咸，醯敖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適，致五藏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醉飽謳歌，愉懌欣歡，流聲譽(yù)于無窮，垂功烈而不刊，不亦旨哉！孰與去味以即淡，去樂以即愁，悴悴焉膚日皺，肌日虛，守?zé)o所師之術(shù)，尊不可傳之書，悲所愛而慶所憎，徒曰我能堅(jiān)壁拒境以為強(qiáng)大，是豈所謂強(qiáng)而大也哉？無任疑懼之甚。謹(jǐn)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