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未免有情寶琴話別 誰能遣此月素分離
作者：話說挹香看幼卿轎子去遠(yuǎn)了，方才回家，一種凄涼，無從解釋。愛卿等勸慰他一番，雖稍稍丟開，究竟總有些介介。那日已是杏月初三了，挹香在著書館中，忽報(bào)葉仲英到來。挹香接進(jìn)后獻(xiàn)茶畢，仲英道：“香弟，你這幾天為何十分憔悴？看你面上有無限愁思，卻是為著何事？”挹香道：“仲哥哥，你有所未曉。我前月到武雅仙妹妹家去，誰知道人面桃花，杳然不見。后來詢及假母，方知訂盟洪殿撰，設(shè)計(jì)娶去。其時(shí)我已調(diào)悵。誰知到得幼卿姐處，他又要于歸張氏，前月十六日已賦宜家之什。我想昔日三十六美相敘握翠園，何等歡樂。如今已三美杳然，日后他們多年及◆梅，恐不久也要分離，所以在此愁悶?！敝儆⒌溃骸肮忠补帜悴坏谩Ｈ绱似G福，占了長(zhǎng)久，一旦分離，未免惆悵。但是聞得寶琴妹妹亦已訂盟于陳氏之子，鄭素卿妹妹被鴇母允許湖州朱氏為妾，你倒沒有曉得么？”挹香聽了大訝道：“仲哥哥這句話可是真的么，你從那里得來的？”仲英道：“我來騙你做什么。我是慧瓊姐姐向我說的。”挹香聽了大嘆道：“一事未曾解釋，那知二位美人又要離別了。仲哥哥，我要去看看他們，又不要如雅仙妹妹一樣分別而行。你可同我去走遭？”說著不由分說，把仲英扯了一同出門。
先至寶琴家來。寶琴見挹香一副不悅的臉兒，倒也不解，便道：“你可是愛姐做了孕婦，所以不到這里來？”寶琴尚未說完，挹香已經(jīng)一眶眼淚，撲向?qū)毲賾阎?，大哭道：“好姐姐，你竟肯舍我而行，從良志決！如今幼卿姐與著雅仙妹、愛芳妹俱忍心別我，你又要棄我而去，鄭素卿妹妹又被假母鬻向湖州。你也去，他也去，你們索性去罷，你們?nèi)ネ炅?，我也看破世情，深山中去修道了。”說著又大哭。齋
寶琴見他如此模樣，不覺一陣心酸，也垂珠淚，乃說道：“你不要哭，好好的，我與你說?！庇谑菍Ⅴo綃帕替挹香拭干了淚，扶挹香坐在身邊，又替他拭了一回淚，然后說道：“我之從良，亦出于無奈。實(shí)緣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倘日后剩粉殘脂，猶恐終身有誤。是以輾轉(zhuǎn)熟思，苦無良策。如今蒙一個(gè)陳君相愛，不棄葑菲，因他初斷鸞弦，愿娶妾為繼室。我也豈忍棄君而去，實(shí)迫于不得不然耳?！鞭谙愕溃骸昂媒憬?，你的話雖則不錯(cuò)，然而我將奈何？就是所云日后終身，我金某已有正室，雖則你們?nèi)蓝嫉轿壹抑校曳遣豢芍С?，不過不忍以你們屈為側(cè)室而耽誤終身。如今姐姐說的陳君，可是常來的這個(gè)陳又梅么？”寶琴道：“正是此人。如今約在三月中于歸?！鞭谙愕溃骸敖憬闫渲疽讯?，我也不好挽留的。但我必須于便中來拜托又梅，替他說：君作護(hù)花使者，須要知姐姐是多病工愁的人，千萬要善為保護(hù)。我托了他一番，方可放心?！睂毲俾犃宿谙氵@一席話，又是感激，又是凄慘，二人哭做一團(tuán)。 仲英見他們恁般苦楚，便道：挹香弟，你何必如此。此時(shí)寶姐姐尚可聚首，我們且到外邊去走走罷?！北愠读宿谙愠鰜?。挹香道。“我還要去看素卿妹妹?！敝儆⒌溃骸安灰チ?，你去無非又添許多惆帳，許多眼淚?！鞭谙愕?，“我要去的?！敝儆⒁娝绱?，只得隨他而行。不一時(shí)已至素卿家，素卿接進(jìn)二人。挹香一事不管，便向素卿道：“妹妹，你可是被鴇母許于湖州朱氏？這句話真乎不真？”鄭素卿含著淚道：“妹命不辰，確有其事。至于其人之性情動(dòng)作，卻一些不知。如今事已如此，總為妹之命薄，他日到著湖州，倘若遇人不淑，我總拼以一死而已?！鞭谙懵犃舜罂薜溃骸懊妹茫銥楹握f這許多傷心話，叫人不要痛煞！”便命侍兒去喚鴇母到來。
鴇母至，挹香怒道：“媽媽，你不該將素妹妹變賣湖州，不擇人品。你只知惟利是圖，你可知他是個(gè)執(zhí)性的人，若有一二不對(duì)，尋了短見，豈不是白白的害他一命？你要銀錢，盡不妨向我說，為何將他變賣？”鴇母道：“金公子不要錯(cuò)怪老身，容我細(xì)說。我因女兒年紀(jì)大了，就是這個(gè)倚門賣笑的生涯，亦非長(zhǎng)策，老身亦欲棄此行業(yè)，別尋活計(jì)。所以將女兒許與湖州朱公子為側(cè)室。雖日側(cè)室，無異專房。這朱公子的夫人卻是未曾生育，要女兒去替他生幾個(gè)兒子，接續(xù)宗挑的。且此人十分情重，金公子放心便了。”挹香嘆道：“據(jù)你說來，這朱公子是個(gè)有情之輩。但是，日后素妹妹有甚么三長(zhǎng)兩短，哼，老媽媽，你不要怪我，我金挹香不與你干休的！”鴇母道：“公子放心，都在老身身上?！鞭谙愕?，“這就罷了。未識(shí)他幾時(shí)來迎？”鉞母道：“總在三四月間”挹香只得勸了素卿一番，訂以明日再敘。
出門后，仲英與挹香分路，挹香徑至月素家來散悶。誰知愁恨一齊來，才到月素家，月素即告以訂盟◆直陸茂才之語。 挹香苦上加苦，便說道：“月妹妹，你們可是會(huì)齊了來苦煞我金挹香么？前日雅妹與幼姐去了，今又知寶姐姐與素卿妹妹俱有從良之念，欲到你處來散散悶，誰知你也有從良之意?？龋〗疝谙銍樈疝谙?，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了。我蒙眾姐妹相憐相愛，月妹妹，你是更加相看格外。我昔日患病你處，蒙你陪侍藥爐茶灶，延醫(yī)祈佛，衣不解帶者幾天，又蒙代出藥資，虔求仙劑。如此隆恩，未酬萬一，如今遽焉欲別。哈哈，我金某也沒有人趣了！妹妹，你不要去的好。”說著也哭不出了，只管徘徊搔首，仰面呼天。月素道：“我也豈忍與你分別，但思敘到日后終歸要?jiǎng)e的，不過多聚幾年。如今陸某乃在庠秀士，儒雅多情，細(xì)窺底細(xì)，似乎可托終身。你呢，知己者幸有愛姐與四位妹妹在家，愚妹亦替你稍稍放心了?！鞭谙愕溃骸懊妹弥?，誠(chéng)為懇切，但我那里舍得你去?！痹滤氐溃骸笆乱讶绱?，總歸是孽緣所累。我若不遇著你，我也沒有什么惆悵；如今遇著了你，弄得我萬斛愁腸，莫能解釋。你若不遇我，你也可少此一段離愁了。正所謂‘當(dāng)初若不逢君面，無此分離一段愁’！”
月素說罷，挹香點(diǎn)頭稱是。那夕就在月素家住了。后來因眾姐妹分離在即，終日在外邊相敘。
自來好景無多，轉(zhuǎn)眼間又是桃花逐浪，柳絮化萍之候。寶琴擇定三月望日從良陳氏，素卿擇于十八日啟棹湖州，月素?fù)裼诙娜沼跉w◆直。
挹香到了那時(shí)，心如醋◆的一樣，苦楚異常。十三日整日在寶琴家話別。到了十五正日，陳宅轎子來迎，挹香恨不能留，又恨未曾面見又梅，托他保護(hù)。徘徊良久，忽然想著，便在桌上取了兩張書箋，修了一封書札，囑寶琴帶來交與又梅，以表寸心。其書曰：
愚弟金挹香稽首頓首，致書于又梅仁兄大人閣下：花前得晤芝標(biāo)，三生有幸。并知閣下素性知情，惜花念切，心心相印，正無殊仆之私衷也。欽羨，欽羨。邇者寶琴校書風(fēng)塵久溷，拊膺無人，仆雖欲特拔紅塵，苦無大力。茲聞閣下愿惜名花，蔦蘿結(jié)好，三星在戶，正迓迎百兩時(shí)也。從此校書終身有托，孽海能超，仆亦為之欣欣。所慮者渠乃善病工愁之輩，非曲為保護(hù)者不可。然君本多情，無庸鄙人瑣瑣，奈仆真癡者，若不能不嘖嘖多言也。裁箋奉達(dá)，肅賀雙禧不盡。 寫完封固，付與寶琴，便道：“姐姐，你到了那里，可將此緘付與又梅，我可稍稍放心些?！?
二人正在牽衣話別，外邊賓相催妝，寶琴只得裝束而出。挹香到此時(shí)無限傷悲，獨(dú)自一人在著房中流淚。直到轎子去了，方才對(duì)房中作了一個(gè)揖道：“我金挹香這里不來了，與君長(zhǎng)別矣?！闭f著揩干了眼淚，大踏步而歸。
停了兩日，又想◆直將來迎娶，預(yù)先幾日在月素家里替他收拾箱籠，一件件檢點(diǎn)，一樁樁安排。檢到一枝紫竹簫，挹香流淚道；“這枝簫素來你心愛的，帶了去?！庇忠婄R奩中二方漢玉的拱璧，挹香又說道：“這也是妹妹心愛的，舊年叫我去買的，也帶了去?！鞭谙阋活^說，一頭收拾。月素十分苦楚，淚落如珠，便扯了挹香道：“不要去收拾了，使人心中難過?！鞭谙阋餐炝嗽滤刈诳簧?。
月道道：“我前日繡成一香囊在此，只此微物以贈(zèng)君，君見此物如見我矣?！闭f著便向妝臺(tái)抽屜內(nèi)取了出來，遞與挹香。挹香和淚接來一看，卻是月白緞做成的一個(gè)錦囊，上面用真金繡成的花朵，便嘖嘖稱贊。稱贊中又生出一種欽愛，欽愛中又添出一種悲況。想道：“如此美人，如此才學(xué)，又添如此溫存，如此女紅，我金某僅能相親相愛幾年，如今仍舊要入他人室。想陸君之艷福，高出于我金某萬倍也?！庇谑窍蛟滤氐溃骸懊擅妹盟n，我當(dāng)領(lǐng)謝。我也別無所贈(zèng)，帶得一件碧霞的扇墜在此，聊表寸心，敢云瓊瑤之報(bào)。”說著，身上解下來奉與月素。月素接來一看，見是一塊一兩多重雙桃紅的碧霞，上面雕兩個(gè)瓜兒，枝葉上雕著一對(duì)蝶兒，暗寓瓜瓞綿綿之意。用品藍(lán)京辮穿著一顆濃綠的翡翠珠兒，又用小圓珍珠盤繡，十分可玩。月素收了，也稱謝了一番。 挹香道：“明日是你吉期，我也不忍來看你了。你此去之后，千萬自己保重?！糁彪x城不遠(yuǎn)，倘遇便鴻，務(wù)望平安慰我?！痹滤氐溃骸澳忝魅照?zhèn)€不來了么？”挹香道：“來了倒更加悲切，倒是不來的好?！痹滤芈犃舜罂薜溃骸跋愀绺纾俨坏老鄶⒍嗄辏蛛x竟在今日。我看天下的人，就是有情之輩，只怕再不能遇著你一般體貼溫存、知心契意的人了?！鞭谙愕溃骸拔医鹉秤棕?fù)癡情，得占艷福，只怕再歇七八年，都要風(fēng)流云散，雖解多情，我將奈何，”說著大家哭個(gè)不住。坐了良久，方才訣別。月素直送至門首，一塊手帕兒揩得來宛如水浸一般。挹香行行回首，見月素猶在門首，向他搖搖手，月素點(diǎn)頭答應(yīng)。挹香又行了一回，回首看月素仍在門首，又向他搖搖手。月素直至看不見了挹香，方才進(jìn)去。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挹香到家后，與愛卿等說知，愛卿雖十分勸慰，挹香總覺傷心，一夜無眠。齋
明日一早，挹香仍往月素家來，月素見了挹香，便道：“你說不來了，為何又來？”挹香道：“妹妹分別，在此半天，日后咫尺天涯，豈能再見，叫我那里熬得住?！闭f間，轎子已到，月素只得與挹香分別。挹香苦得開口不來，停了良久，對(duì)月素看著，掙了一名出來道：“妹妹，你竟去了么？”方說完，看他眼淚直迸，昏然跌倒。驚得月素手足無措，連忙扶起，命侍兒掐人中的掐人中，呼喚的呼喚，挹香竟不醒轉(zhuǎn)。月素嚇極，便命侍兒取姜湯灌救。忙了半晌，挹香方才醒轉(zhuǎn)，又哭道：“妹妹，你不要去！好妹妹，你千萬不要去！”月素只得含著淚道：“我不去?！北阃虄悍龅絻?nèi)房榻上睡著，又安慰了他一番，然后瞞了挹香，便著心兒上轎而去。
挹香因一苦一厥，十分不爽，昏昏的倒睡了一覺。醒來方知月素已去也，無可如何，大哭一場(chǎng)而返，一種凄涼莫釋。幸虧五美人殷殷相勸，始稍稍丟開。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先至寶琴家來。寶琴見挹香一副不悅的臉兒，倒也不解，便道：“你可是愛姐做了孕婦，所以不到這里來？”寶琴尚未說完，挹香已經(jīng)一眶眼淚，撲向?qū)毲賾阎?，大哭道：“好姐姐，你竟肯舍我而行，從良志決！如今幼卿姐與著雅仙妹、愛芳妹俱忍心別我，你又要棄我而去，鄭素卿妹妹又被假母鬻向湖州。你也去，他也去，你們索性去罷，你們?nèi)ネ炅?，我也看破世情，深山中去修道了。”說著又大哭。齋
寶琴見他如此模樣，不覺一陣心酸，也垂珠淚，乃說道：“你不要哭，好好的，我與你說?！庇谑菍Ⅴo綃帕替挹香拭干了淚，扶挹香坐在身邊，又替他拭了一回淚，然后說道：“我之從良，亦出于無奈。實(shí)緣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倘日后剩粉殘脂，猶恐終身有誤。是以輾轉(zhuǎn)熟思，苦無良策。如今蒙一個(gè)陳君相愛，不棄葑菲，因他初斷鸞弦，愿娶妾為繼室。我也豈忍棄君而去，實(shí)迫于不得不然耳?！鞭谙愕溃骸昂媒憬?，你的話雖則不錯(cuò)，然而我將奈何？就是所云日后終身，我金某已有正室，雖則你們?nèi)蓝嫉轿壹抑校曳遣豢芍С?，不過不忍以你們屈為側(cè)室而耽誤終身。如今姐姐說的陳君，可是常來的這個(gè)陳又梅么？”寶琴道：“正是此人。如今約在三月中于歸?！鞭谙愕溃骸敖憬闫渲疽讯?，我也不好挽留的。但我必須于便中來拜托又梅，替他說：君作護(hù)花使者，須要知姐姐是多病工愁的人，千萬要善為保護(hù)。我托了他一番，方可放心?！睂毲俾犃宿谙氵@一席話，又是感激，又是凄慘，二人哭做一團(tuán)。 仲英見他們恁般苦楚，便道：挹香弟，你何必如此。此時(shí)寶姐姐尚可聚首，我們且到外邊去走走罷?！北愠读宿谙愠鰜?。挹香道。“我還要去看素卿妹妹?！敝儆⒌溃骸安灰チ?，你去無非又添許多惆帳，許多眼淚?！鞭谙愕?，“我要去的?！敝儆⒁娝绱?，只得隨他而行。不一時(shí)已至素卿家，素卿接進(jìn)二人。挹香一事不管，便向素卿道：“妹妹，你可是被鴇母許于湖州朱氏？這句話真乎不真？”鄭素卿含著淚道：“妹命不辰，確有其事。至于其人之性情動(dòng)作，卻一些不知。如今事已如此，總為妹之命薄，他日到著湖州，倘若遇人不淑，我總拼以一死而已?！鞭谙懵犃舜罂薜溃骸懊妹茫銥楹握f這許多傷心話，叫人不要痛煞！”便命侍兒去喚鴇母到來。
鴇母至，挹香怒道：“媽媽，你不該將素妹妹變賣湖州，不擇人品。你只知惟利是圖，你可知他是個(gè)執(zhí)性的人，若有一二不對(duì)，尋了短見，豈不是白白的害他一命？你要銀錢，盡不妨向我說，為何將他變賣？”鴇母道：“金公子不要錯(cuò)怪老身，容我細(xì)說。我因女兒年紀(jì)大了，就是這個(gè)倚門賣笑的生涯，亦非長(zhǎng)策，老身亦欲棄此行業(yè)，別尋活計(jì)。所以將女兒許與湖州朱公子為側(cè)室。雖日側(cè)室，無異專房。這朱公子的夫人卻是未曾生育，要女兒去替他生幾個(gè)兒子，接續(xù)宗挑的。且此人十分情重，金公子放心便了。”挹香嘆道：“據(jù)你說來，這朱公子是個(gè)有情之輩。但是，日后素妹妹有甚么三長(zhǎng)兩短，哼，老媽媽，你不要怪我，我金挹香不與你干休的！”鴇母道：“公子放心，都在老身身上?！鞭谙愕?，“這就罷了。未識(shí)他幾時(shí)來迎？”鉞母道：“總在三四月間”挹香只得勸了素卿一番，訂以明日再敘。
出門后，仲英與挹香分路，挹香徑至月素家來散悶。誰知愁恨一齊來，才到月素家，月素即告以訂盟◆直陸茂才之語。 挹香苦上加苦，便說道：“月妹妹，你們可是會(huì)齊了來苦煞我金挹香么？前日雅妹與幼姐去了，今又知寶姐姐與素卿妹妹俱有從良之念，欲到你處來散散悶，誰知你也有從良之意?？龋〗疝谙銍樈疝谙?，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了。我蒙眾姐妹相憐相愛，月妹妹，你是更加相看格外。我昔日患病你處，蒙你陪侍藥爐茶灶，延醫(yī)祈佛，衣不解帶者幾天，又蒙代出藥資，虔求仙劑。如此隆恩，未酬萬一，如今遽焉欲別。哈哈，我金某也沒有人趣了！妹妹，你不要去的好。”說著也哭不出了，只管徘徊搔首，仰面呼天。月素道：“我也豈忍與你分別，但思敘到日后終歸要?jiǎng)e的，不過多聚幾年。如今陸某乃在庠秀士，儒雅多情，細(xì)窺底細(xì)，似乎可托終身。你呢，知己者幸有愛姐與四位妹妹在家，愚妹亦替你稍稍放心了?！鞭谙愕溃骸懊妹弥?，誠(chéng)為懇切，但我那里舍得你去?！痹滤氐溃骸笆乱讶绱?，總歸是孽緣所累。我若不遇著你，我也沒有什么惆悵；如今遇著了你，弄得我萬斛愁腸，莫能解釋。你若不遇我，你也可少此一段離愁了。正所謂‘當(dāng)初若不逢君面，無此分離一段愁’！”
月素說罷，挹香點(diǎn)頭稱是。那夕就在月素家住了。后來因眾姐妹分離在即，終日在外邊相敘。
自來好景無多，轉(zhuǎn)眼間又是桃花逐浪，柳絮化萍之候。寶琴擇定三月望日從良陳氏，素卿擇于十八日啟棹湖州，月素?fù)裼诙娜沼跉w◆直。
挹香到了那時(shí)，心如醋◆的一樣，苦楚異常。十三日整日在寶琴家話別。到了十五正日，陳宅轎子來迎，挹香恨不能留，又恨未曾面見又梅，托他保護(hù)。徘徊良久，忽然想著，便在桌上取了兩張書箋，修了一封書札，囑寶琴帶來交與又梅，以表寸心。其書曰：
愚弟金挹香稽首頓首，致書于又梅仁兄大人閣下：花前得晤芝標(biāo)，三生有幸。并知閣下素性知情，惜花念切，心心相印，正無殊仆之私衷也。欽羨，欽羨。邇者寶琴校書風(fēng)塵久溷，拊膺無人，仆雖欲特拔紅塵，苦無大力。茲聞閣下愿惜名花，蔦蘿結(jié)好，三星在戶，正迓迎百兩時(shí)也。從此校書終身有托，孽海能超，仆亦為之欣欣。所慮者渠乃善病工愁之輩，非曲為保護(hù)者不可。然君本多情，無庸鄙人瑣瑣，奈仆真癡者，若不能不嘖嘖多言也。裁箋奉達(dá)，肅賀雙禧不盡。 寫完封固，付與寶琴，便道：“姐姐，你到了那里，可將此緘付與又梅，我可稍稍放心些?！?
二人正在牽衣話別，外邊賓相催妝，寶琴只得裝束而出。挹香到此時(shí)無限傷悲，獨(dú)自一人在著房中流淚。直到轎子去了，方才對(duì)房中作了一個(gè)揖道：“我金挹香這里不來了，與君長(zhǎng)別矣?！闭f著揩干了眼淚，大踏步而歸。
停了兩日，又想◆直將來迎娶，預(yù)先幾日在月素家里替他收拾箱籠，一件件檢點(diǎn)，一樁樁安排。檢到一枝紫竹簫，挹香流淚道；“這枝簫素來你心愛的，帶了去?！庇忠婄R奩中二方漢玉的拱璧，挹香又說道：“這也是妹妹心愛的，舊年叫我去買的，也帶了去?！鞭谙阋活^說，一頭收拾。月素十分苦楚，淚落如珠，便扯了挹香道：“不要去收拾了，使人心中難過?！鞭谙阋餐炝嗽滤刈诳簧?。
月道道：“我前日繡成一香囊在此，只此微物以贈(zèng)君，君見此物如見我矣?！闭f著便向妝臺(tái)抽屜內(nèi)取了出來，遞與挹香。挹香和淚接來一看，卻是月白緞做成的一個(gè)錦囊，上面用真金繡成的花朵，便嘖嘖稱贊。稱贊中又生出一種欽愛，欽愛中又添出一種悲況。想道：“如此美人，如此才學(xué)，又添如此溫存，如此女紅，我金某僅能相親相愛幾年，如今仍舊要入他人室。想陸君之艷福，高出于我金某萬倍也?！庇谑窍蛟滤氐溃骸懊擅妹盟n，我當(dāng)領(lǐng)謝。我也別無所贈(zèng)，帶得一件碧霞的扇墜在此，聊表寸心，敢云瓊瑤之報(bào)。”說著，身上解下來奉與月素。月素接來一看，見是一塊一兩多重雙桃紅的碧霞，上面雕兩個(gè)瓜兒，枝葉上雕著一對(duì)蝶兒，暗寓瓜瓞綿綿之意。用品藍(lán)京辮穿著一顆濃綠的翡翠珠兒，又用小圓珍珠盤繡，十分可玩。月素收了，也稱謝了一番。 挹香道：“明日是你吉期，我也不忍來看你了。你此去之后，千萬自己保重?！糁彪x城不遠(yuǎn)，倘遇便鴻，務(wù)望平安慰我?！痹滤氐溃骸澳忝魅照?zhèn)€不來了么？”挹香道：“來了倒更加悲切，倒是不來的好?！痹滤芈犃舜罂薜溃骸跋愀绺纾俨坏老鄶⒍嗄辏蛛x竟在今日。我看天下的人，就是有情之輩，只怕再不能遇著你一般體貼溫存、知心契意的人了?！鞭谙愕溃骸拔医鹉秤棕?fù)癡情，得占艷福，只怕再歇七八年，都要風(fēng)流云散，雖解多情，我將奈何，”說著大家哭個(gè)不住。坐了良久，方才訣別。月素直送至門首，一塊手帕兒揩得來宛如水浸一般。挹香行行回首，見月素猶在門首，向他搖搖手，月素點(diǎn)頭答應(yīng)。挹香又行了一回，回首看月素仍在門首，又向他搖搖手。月素直至看不見了挹香，方才進(jìn)去。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挹香到家后，與愛卿等說知，愛卿雖十分勸慰，挹香總覺傷心，一夜無眠。齋
明日一早，挹香仍往月素家來，月素見了挹香，便道：“你說不來了，為何又來？”挹香道：“妹妹分別，在此半天，日后咫尺天涯，豈能再見，叫我那里熬得住?！闭f間，轎子已到，月素只得與挹香分別。挹香苦得開口不來，停了良久，對(duì)月素看著，掙了一名出來道：“妹妹，你竟去了么？”方說完，看他眼淚直迸，昏然跌倒。驚得月素手足無措，連忙扶起，命侍兒掐人中的掐人中，呼喚的呼喚，挹香竟不醒轉(zhuǎn)。月素嚇極，便命侍兒取姜湯灌救。忙了半晌，挹香方才醒轉(zhuǎn)，又哭道：“妹妹，你不要去！好妹妹，你千萬不要去！”月素只得含著淚道：“我不去?！北阃虄悍龅絻?nèi)房榻上睡著，又安慰了他一番，然后瞞了挹香，便著心兒上轎而去。
挹香因一苦一厥，十分不爽，昏昏的倒睡了一覺。醒來方知月素已去也，無可如何，大哭一場(chǎng)而返，一種凄涼莫釋。幸虧五美人殷殷相勸，始稍稍丟開。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