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演武場小英雄失儀 集賢鎮(zhèn)老將軍殺虎

作者:吳虞公
話說明朝末年,李自成作亂,崇禎帝自殺,吳三桂因為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占了去,沖冠一怒,借得清兵入關(guān),雖然殺敗李闖,報了冤仇,卻把天下江山,平白地送給了愛新覺羅氏。清朝自從世祖定鼎北京,打平天下,直到高宗時代,已經(jīng)百年。那時五谷豐登,人民安樂,所以干隆皇帝幾次巡游江南,做了六十年太平天子。
且慢,那時果真天下太平,這部演義又說些甚么?自古道:“患生于所微,禍生于所忽?!备陕〉圩载?fù)聰明睿智,政必親裁,誰知早已伏下禍根,至今二三百年,仍是沒有撲滅,百姓受累不淺。這個禍根,究是什么?諸君不要心慌,待我慢慢道來。
卻說干隆十二年秋間,淮安府教場上打掃得干凈,中間演武廳前,豎起兩面黃龍大纛旗,秋風(fēng)獵獵地吹著,氣勢甚是雄壯。五百軍健分立教場兩邊,一個個寶刀出鞘,刀光似白雪一般,耀得人眼花繚亂。不多一會,武主考黃定忠率領(lǐng)一班惡狠狠的教師,都到演武廳前坐定。各屬縣武生前來考試的,約有三四千人,躋躋蹌蹌?chuàng)碓诮虉隼镱^。一聲炮響,把教場門關(guān)了起來,那時人聲寂靜,只待主考點名發(fā)令。 隔了好一會,只聽得演武廳上發(fā)令道:“山陽縣武生趙文炳演試武藝?!蹦菚r武生班中,走出一個瘦小后生來,立在教場中間,先試千斤石。那塊青石足有臺面來大,那武生蹲身下去,不慌不忙扶到胸前,又慢慢的放了下去。眾人看了,暗暗嘆服,主考更是歡喜。那武生又取了十二力寶雕弓,站好步口,拽開弓弦,覷得靶子較切,連發(fā)三箭,不偏不倚,都射著紅點子上。這一來,眾人都喝采,主考一發(fā)得意。那武生演罷,退入班中。
演武廳上又發(fā)令:“山陽武生翁麟瑞演試武藝?!币宦暳钕拢虉鲋斜汲鲆粋€偉少年來。那人生得燕頷虎額,熊背狼腰,年方一十七歲。因為他生性憨直,武藝高強,慣打不平,山陽一縣潑皮都怕懼他,喚他叫做鎮(zhèn)山陽翁麟瑞,著實是個少年英雄。那天到了教場里面,看看幾塊千斤石,都不及方才趙文炳演過的大。他本來好勝,便也取這最大的千斤石扶到手里,覺得不甚重,雙手一托,托將起來,那塊石頭已托在他頭頂之上,自肚里思量道:“這卻作怪,怎么一塊很大的石頭,約摸只有一二百斤重?且不要管他,待我再來試它一試?!毕胫惆涯鞘蛑罩兄灰粊G,約有二丈多高。落下時,雙手向前一接,恰巧跌在手里。又是一丟,丟在原處。眾人看得呆了,都想從來考武,卻沒有見過這等有氣力的武生。又看他面又不紅,氣又不喘,更加嘆服。
那時,主考黃定忠看了,吃驚不小。翁麟瑞丟了石頭,走到考官面前稟道:“非是學(xué)生力大,其實這塊石頭只有二三百斤,莫非有弊?請老師作主。”主考聽了,大怒道:“考試大典,誰敢作弊?快退下去,再演弓箭!”翁麟瑞只得退下,又去架上取了一面十八力寶雕弓,隔開靶子一百步遠(yuǎn)近立定了,搭起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盡平生之力,扣得滿滿的,正待射出去,只聽得撥刺一聲,把那弓背折斷了。翁麟瑞丟在地下,口里說道:“這面弓,卻恁地不中用,如何一拉便折了?”此時眾人看見,盡皆吃驚。主考拍案大怒道:“小子如此無禮,在教場中演武,全沒些兒禮節(jié),快與我逐出教場,不準(zhǔn)考試!”旁邊眾武師齊聲勸道:“這武生折了弓背,雖然有失儀禮,其實有氣力。這數(shù)千武生中,只恐無人及得他。主考選拔人才,請另眼相看,勿拘小節(jié)?!敝骺祭湫σ宦暤溃骸八挥袣饬Γ砂讶﹁F胎弓拿來,叫他試一試。他若拉得來時,便提拔他?!闭f著,便叫左右到武庫里去,抬出那面鐵胎弓來,放在教場中。 眾人此時都要看翁麟瑞顯武藝。翁麟瑞取弓在手,看弓背上鐫著“常遇春”三個金字,不覺吃了一驚,自忖道:“往常多聽得師父說,常遇春一張弓,與宋朝岳飛的相仿,足有三百斤。臂膊里沒有一二千斤氣力時,如何拉得開?刁惡的主考,取出這張弓來,不是特地來為難我?他人不敢拉,我卻偏要試一試。”那時弓弦沒有扣好,翁麟瑞想要扣上去,卻哪里扣得上。原來施用弓箭,也有個道理。大凡扣得上弓弦時,便可以用得這張弓。那張常遇春用過的鐵胎弓,藏在武庫里幾百年來,沒有人扣得上,所以無人敢用。翁麟瑞看看扣不上,發(fā)起狠來,沒命的把那張弓折轉(zhuǎn)來,居然被他扣上去。那時眾人不知就里,并不稱奇。主考心中明白,看見了,如何不吃驚?那時翁麟瑞扣上了鐵胎弓,心中好不歡喜,擺好步口,取弓在手,拔了一枝箭,搭上弓弦,要想拽丌弓射將去。只是氣力用盡了,哪里拽得開!當(dāng)下主考黃定忠見他拽不開弓,心中暗喜,卻裝作滿面怒容,拍案罵道:“這小子全沒本事,弓也拽不開,卻來這里逞能,有失考場儀節(jié)!”喝令左右,把他驅(qū)逐出場。此時眾武師不敢勸阻,由他將翁麟瑞逐了出去。眾人見了,盡皆嘆惜,都說:“這般好武藝,何人及得?卻因失儀被逐,可惜可惜?!边@一場考試完畢,那瘦小后生趙文炳,卻是第一名武秀才,不在話下。
再說翁麟瑞出了教場,心中納悶,自念:“師父教我十八般武藝,件件來得,只望我功名成就,將來同國家出力。如今白手回來,何顏再見師父?叵奈黃定忠這廝,有心要算計我,指我失儀,逐我出場。這冤仇不報,如何出得我心頭之忿?也不算好男兒。”又想:“我父母早已沒了,師父又沒兒子,從小教養(yǎng)我,認(rèn)我做義子。我若不回去時,又累得他心慌。”正在委決不下之時,對面撞來一人,將翁麟瑞一把胸脯扭住,說道:“考場沒有散,你到哪里去?”翁麟瑞抬頭看時,認(rèn)得是師叔歸槽馬林錦。當(dāng)下林錦放了手,問道:“你何以此時出場?”翁麟瑞嘆口氣道:“叔父,一言難盡?!北銓⑷绾蝸G弄石頭,如何折損弓背,主考如何為難的事,一一說了。林錦聽罷,不作一聲,但說道:“你師父在家,恐你在教場中失儀,特叫我來指導(dǎo)你。只因遲了半天,不曾和你見面。既然如此,快回去見了師父再作理會?!蔽眺肴鹬坏酶氐綆煾讣依?,拜見師父,將前事各細(xì)說了一遍。師父笑道:“這事何足為奇?世間屈沒人才,也不是你一個。你再用心習(xí)練三年,總有出頭之日?!痹瓉硭麕煾感諒埫?,練得一身好武藝,再兼天生神勇,萬夫莫敵。雍正初年,投年羹堯部下,充個步卒,隨他平定青海,積功升了千總。因為年老乏嗣,還家休養(yǎng),教授拳棒為生,年已五十余歲。其人生得身軀肥碩,須眉偉然,因此人稱老將軍張岳。手下有徒弟三五百人,只愛翁麟瑞天性真實,體格強健,把平生本事盡教授他,認(rèn)為義子。這一天翁麟瑞被逐回來,張岳并不見怪,林錦也自告別回去。隔了三天,武榜揭曉,張岳得知趙文炳第一名中選,嘆口氣道:“國家考選武士,那些考官只當(dāng)做兒戲一般。這場考試,別人考了第一倒也罷了,只這趙文炳,是沿壁鼠李仁的徒弟,人又生得瘦弱,至多有一二百斤氣力。只因他是趙協(xié)統(tǒng)的兒子,考官就抬舉他,這樣如何平得人心?”翁麟瑞聽他師父之言,說道:“恁地看來,前天那塊臺面來大的石頭,果然有弊??脊儆辛诉@種心思,如何選得出真才實學(xué)?我一世也不再去考?!?
說到這里,只見外面奔進一個人來,口中嚷道:“反了!反了!”張岳、翁麟瑞抬頭一看,認(rèn)得是林錦,慌忙問道:“什么反了?請坐了再說?!绷皱\只管說道:“新任孫知縣,委泥身金剛李得充丁捕快。那人倚仗知縣勢力,無惡不作。有個把兄弟,叫做爬山虎何義,往常在海州一帶做販鹽私商,知道我在集賢鎮(zhèn)開設(shè)官鹽局,生意發(fā)達,約了三五十個梟匪到我局里,把局員趕散,公然把這鹽局占去。鎮(zhèn)上雖有兵勇駐扎,卻早已有李得吩咐,不敢預(yù)聞。我到縣里去告發(fā)時,半路上被他們截住,不許進城。我想這孫知縣做事糊涂,就去告發(fā)也不能得直。張老將軍,請你替我想個法子,救我一救。”翁麟瑞聽罷,叫起來道:“清平世界,如何容得這樣人?他們有官長保庇,眼見不能和他講理。師父,我們?nèi)プ阶∧菑P,再作商量?!睆堅赖溃骸安坏迷齑?!這李得我也相識,待我去和他說話,卻再理會?!闭f著,立起身來,對翁麟瑞道:“你服侍林師叔,沽幾斤酒來,在家只顧吃,我自去會李得。”說罷,拔步便走。
趕到城中縣衙里,尋著了李得,招到酒店里坐定。酒保盛上酒菜來。張岳便開言道:“李大哥,今日小弟到此,有事奉托?!崩畹玫溃骸皩④娪泻问乱娢康f不妨,小弟理當(dāng)盡力?!睆堅辣銓⑴郎交⒑瘟x強占鹽局的事說了一遍,且道:“聞得這位何義,是大哥的至交,因此特來相煩,請大哥去勸他讓還了鹽局,免得人家朋友分上不好看?!崩畹寐犃T,呆了半晌,答道:“將軍別事見委,小弟無有辦不到。這卻有些為難了?!睆堅赖溃骸敖忖忂€須系鈴人,老兄何必推卻?”李得道:“將軍不知其詳,容小弟奉告。當(dāng)初何義從海州來時,說起要占據(jù)林棉所開的鹽局,我卻不知林錦是怎樣人。因為何義是我至交,就允他幫忙?,F(xiàn)在已經(jīng)到縣備案,許何義營業(yè)。這件事如何翻覆得來?并且何義這人,生來不怕事,我去勸他,必不肯聽?!睆堅赖溃骸叭绱苏f時,我與你同去走一遭如何?”李得道:“將軍肯同去最好,可知小弟不是說誑?!闭f著,吃了幾杯酒,付了酒錢,同了張岳奔集賢鎮(zhèn)來。 其時秋末冬初,天晚得快,集賢鎮(zhèn)離開城于有十里足路,走到鹽局門首,已是初更時分。但見燈燭輝煌,正在大宴賓客。遠(yuǎn)望正廳上,放著五六席酒。只見李得走到廳前,高叫道:“何義兄弟,如何不請我吃酒?”那主席上坐的何義看是李得,慌忙立起迎接。李得道:“還有老將軍張岳在此,要和兄弟說話。”何義道:“什么老將軍,我卻不認(rèn)得?!崩畹玫溃骸氨闶巧疥柨h有名的老將軍張岳?!焙瘟x道:“姑且請來吃一杯酒?!崩畹帽愠鰪d來,招呼張岳進內(nèi)。相見已畢,張岳便就客席上坐了。打量何義時,有五尺余身材,四十多年紀(jì),生得顴高額廣,兩目兇光暴露。三人入席,酒過數(shù)巡,張岳忍不住,目視李得,叫他說話。李得便開言道:“何義兄弟,今日老將軍約我到此,非為別事,只因這開鹽局的林錦,是老將軍師弟,特來和你相商,把鹽局讓還了他,我自有位置給你?!焙瘟x聞言大怒道:“李大哥,你卻也來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fēng),恁地好說話!什么老將軍、小將軍,我都不認(rèn)得!”張岳忍住氣道:“老兄息怒,聽我一言。走遍天下,總有一個道理。林錦的鹽局,被你占了,如何肯甘心?你既然得手了,叫你讓出來,你也不情愿。我卻有個計較,你若讓了鹽局,我和李得擔(dān)保,叫林錦讓你在此鎮(zhèn)上再開一所,分別營業(yè),各不相犯,恁地時,大家好看?!焙瘟x一聞此言,怒氣沖天,圓睜雙眼喝道:“你是怎樣狗才?到這里來欺負(fù)我!須知我在海州一帶,縱橫數(shù)百里,誰不知我叫做爬山虎何義?我要怎的時,誰敢道個不字?你要我讓出鹽局,我也可以,只問我三千兄弟肯也不肯?”張岳道:“你休得逞強,畢竟不肯讓出,也好商量,何必把三千兄弟來壓倒我?我雖老朽,千軍萬馬中,也曾殺得進殺得出,卻不曾見如此不講情理的漢子?!焙瘟x聽了,一發(fā)大怒,狂叫道:“誰替我把這老頭子攆出去?”說猶未了,只見五六桌酒席上的賓客,惡狠狠地圍了上來,有幾個磨拳擦掌,欲待出手毆打。
這時張岳再也忍耐不得,須髯倒豎,怒發(fā)沖冠,霹靂也似大吼一聲,霍地立起身來,雙手一揮,早跌倒丁十來個。何義更不多言,一腳踢翻了桌子,直撲張岳。張岳趁勢一閃,待他撲到懷里,就他背脊骨上只一拳,打倒在地,翻轉(zhuǎn)身軀,騎在何義背上,提起拳頭,對著后腦殼上撲的一拳,只聽得似敲碎瓦缽兒一般聲音,腦漿迸裂,血流滿地而死。張岳見打殺了人,并不慌張,跳起來道:“誰敢上前,以爬山虎為例?!北娙诉h(yuǎn)遠(yuǎn)地望著,哪里敢上前。這時李得驚得呆了,也不敢來說話。張岳見無人敢來,走出廳來高叫道:“一身做事一身當(dāng),我自去自首?!闭f著,放步狂奔,眾人何敢追趕?一轉(zhuǎn)眼不見了。
卻說張岳一徑奔到家里,已交三鼓,不見了林錦、翁麟瑞二人。問守門的,但說喝罷了酒,出外散步去了。張岳等了好一會,才見林錦、翁麟瑞二人緩緩歸來,急問:“那事辦得怎樣了?”張岳道:“那廝不肯讓,還出言不遜,被我一拳打死了,我就要去自首,特來囑咐你們幾件事?!毖元q未了,翁麟瑞大叫道:“師父,這個如何使得?如今縣官糊涂,若去自首,必然受苦。為了這件事吃官司,不值得?!绷皱\也道:“師兄萬不可去自首,暫時避一避,兄弟自有去處,可以安身?!睆堅郎形椿卮?,只聽得軍號亂鳴,有如追殺敵人一般。只見守門的奔進來道:“不好了!有三五百官兵奔?xì)?!”張岳走到門口一望,但見火把齊明,相去不過一二百步。正要回轉(zhuǎn)身時,只見翁麟瑞已經(jīng)輕裝縛褲,帕首短靴,手執(zhí)雙刀,沖出大門,迎敵官兵。張岳頓足道:“如此卻弄壞了。一不做,二不休,殺一陣也好?!碑?dāng)下便與林錦各執(zhí)武器,吶喊一聲,殺出大門,與官兵接戰(zhàn)。這一來有分教:殺一條血路,結(jié)幾個英雄。正是:
一旦英雄歸草莽,百年湖海鬧風(fēng)雷。
欲知翁麟瑞等迎敵官軍勝負(f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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