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籌旅費(fèi)佳人施妙術(shù) 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作者：吳趼人居然一線可通天，樓閣嬪姬證妙詮。
莫漫當(dāng)場譏幻術(shù)，古來幾輩是真仙。
百年方慶賦駕鳳，偕隱湖山樂未央。
誰料罡風(fēng)天外起，無端折翼散鴛鴦。
且說秦白鳳被阿男連夜硬挾上了馬，放開轡頭，徑向杭州大路進(jìn)發(fā)。白鳳在馬上，只聽得耳邊呼呼風(fēng)響，嚇得眼睛也不敢睜開。生平又沒騎過馬，這匹黃驃馬又格外高大，顫巍巍的生怕跌了下來。幸得阿男在后頭緊緊摟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蘇州界內(nèi)。路旁一個小小村莊，隱隱看見村里射了點(diǎn)燈光出來。阿男便收住了轡頭，扶白鳳下了馬，在村口一棵樹上拴好了馬匹，叫白鳳看了。自己蹩到村里一看，見那燈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買了兩碗豆?jié){出來，遞一碗給白鳳，在革囊里取出干糧，兩個人吃了一飽。還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馬，又向前進(jìn)發(fā)。
走到了黃昏時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鳳下馬，解去了馬腿上的神駿符，兩個人牽著馬，緩緩前行。白鳳已是肌腸雷嗚，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馬上的顛簸，覺得、渾身酸疼難當(dāng)，一步一捱的走不動。阿男見了十分憐惜?？匆娐放杂幸患揖频?，就在門外拴了牲口，同白鳳進(jìn)去，揀個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來，借此歇息。吃過一巡酒后，阿男便問店小二：“這里近便地方，那里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鳳道：“正是?！毙《溃骸翱凸俨幌雍喡?，小店后進(jìn)有寬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領(lǐng)路，自己親到后面去看。
原來后進(jìn)是一座大院子，平列著五七間正房，兩旁還有四間廂房。阿男指了一間正房道：“我們就借住這一間吧。請你代我把牲口拉了進(jìn)來，卸下行李轡頭，一面給他上點(diǎn)料?！毙《饝?yīng)去了，阿男便督率著他搬了兩件行李進(jìn)來。親自開了鋪蓋，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進(jìn)來；我們在房里吃酒。你給我們弄點(diǎn)晚飯?！毙《泊饝?yīng)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鳳，一同進(jìn)來。可憐白鳳自從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樓窗，挾了上馬，一路上只有驚慌害怕的心思，滿肚子的疑惑也來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時，又是渾身酸疼，坐定了更覺得厲害。大約不慣騎馬的人。每每犯著此病，何況他又是帶病的！阿男來招呼他進(jìn)房時，己是兩腿都不能動了。幸得阿男攙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里。小二掌上燈來，又添了兩樣菜，泡了一壺茶，方才出去。
白風(fēng)聽得小二說話口音，和揚(yáng)鎮(zhèn)一帶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腸提了上來，開口道：“妹……”只說了這一個字，便連忙頓住了。阿男連連搖手，悄悄道：“暫時只叫兄弟罷。”白鳳道：“我們到了什么地方來了？”阿男道：“這是杭州。”白鳳吐出了舌頭道：“杭州！我們走下了多少路來了？不是飛的么？”阿男道：“你還不知道，我一大一夜從沂州趕到鎮(zhèn)江呢！”白鳳只是搖頭。又問道：“你來的時候，四爺知道么？”阿男搖頭道：“便是娘也不知?！卑坐P道：“我們跑到這里做甚么？”阿男道：“我自從這件事給父親知道了之后，日夜不得安寧。那天晚上，還到你那邊去，誰知你已經(jīng)不見了。可憐我滿肚子的委屈，沒處伸訴。后來還是我娘的主意，要將錯就錯，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誰知你家叔叔，說你犯了甚么事，把你攆走了。我得了這個消息，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后來我父親一定又要出門，可憐我?guī)Я瞬?，跟著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時。到了豐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馬匹，私逃回八里鋪，夤夜到你家去打聽你的消息。恰好看見你家叔父寫信給你，我看見了信面上的地址，便連夜趕到鎮(zhèn)江找你的?！卑坐P道：“你騎的是甚么馬，跑得那么快？”阿男道：“馬是一匹好馬，我又用了符術(shù)，所以一天好走幾百里地?！卑坐P道：“我們到了此地，還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憑你打甚主意罷，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鳳皺眉道：“我兩個的情義，自然是巴不得能夠天長地久的了。但是只身出來，甚么都不曾帶得，這里杭州地方，又是個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將來怎生過活呢？”阿男笑道：“這個那里慮得那么長，我們且管見一天過一天罷了?！?br>
說話時小二送上飯來。兩個吃過了飯，白鳳實(shí)在困乏極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凈過了手腳，聽得白鳳哼聲不止，便也和衣上床，用他學(xué)就的那按摩之術(shù)，替白鳳通身按摩。心中無限憐惜，暗想：若不是怕父親追上來，我斷不肯累他跑這許多快路。一面想著，一面逐節(jié)按摩，白鳳便慢慢的睡著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鳳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兒。兩個左右閑著沒事，阿男終日替白鳳按摩。將養(yǎng)過幾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覓一個住處，做個長久之計。白鳳道：“我們何不仍舊回到揚(yáng)鎮(zhèn)一路？離家也近點(diǎn)。這里人地生疏，樣樣不慣?！卑⒛械溃骸澳阌兴恢?，我們教中，有多少法術(shù)。我在豐城逃了出來，我父親如果要追趕我，他自有圓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見我們在那里。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來。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見了。若是在江蘇，他在山東一照便見，所以我才走到這里來?！卑坐P道：“比方他回到江蘇再照，豈不是又要照見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發(fā)腳的所在，才照得出來。他離了豐城客店，往那里去照？”白鳳道：“依那么說，我們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過些時再說。家中一定也要找找們。將來你一面寫信求叔叔，我一面寫信求父母。你是兩房獨(dú)子，我是個獨(dú)女，怕做長輩的不依從我們？我們此刻先尋一個安身之地，住在客店里，我又是這個裝束，終不便當(dāng)。萬一敗露起來，又要費(fèi)事。”兩個商量定了，便去尋房子。在西湖邊上，尋著了一處合式的便搬了過去。阿男復(fù)了女裝，兩個人便做起長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滿，如愿相償。那一種恩愛溫存，說書的嘴笨，說他不出來，只好由得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兩個便如此，只可憐他兩家的上人，為了他兩個，苦得甚么似的。可是他兩家人分在兩起，
說書的一張嘴，不能說兩頭話。如今先說寇四爺在豐城病倒。他這病不過是急怒攻心，一時心血逆行，沖了一口出來。及至怒氣過了，不過覺得身體困倦，將息幾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兒，已是一急；看見丈夫噴出血來，義是－嚇；及至救蘇了丈夫，又想起女兒，未免傷心；加以又伏侍了兩天病人，自己不覺便病倒了。日間恐怕四爺動怒，不敢言語，到了夜來，睡夢之中，不免要呼兒喚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這種苦思成病的診候，最是難治。從此寇四娘淹纏床褥。
寇四爺只急得雙足亂跳。自己病好之后，已經(jīng)照過一次圓光，隱隱的看見她渡過鎮(zhèn)江去，以后的影子就亂了。心中急著要去尋她，爭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纏了一個多月，方才可以掙扎起床。又將息了幾天，四爺性急，便雇了車，動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營，渡過黃河，四爺另外雇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鎮(zhèn)去。原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鎮(zhèn)江尋阿男，恐怕四娘一個人在家，沒有照應(yīng)，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尋女兒。當(dāng)下把這番意思對四娘說知，四娘自然無不聽從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戶開船，直放瓜州。
四爺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余家，只說阿男在家看守門戶，未曾來得，這是家丑不可外傳之故。又切囑四娘：“千萬不要露出思念女兒的形狀。等我往天涯海角，將這浪蹄于尋了回來?！彼哪锏溃骸肮偃怂f，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尋著女兒，將他怎生發(fā)落？”四爺聽說，慢慢的低下頭去，默默無言。四娘哭道：“他年紀(jì)說大不大……”四爺?shù)溃骸罢f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這番走了出去，無非是一點(diǎn)癡心。官人，你可憐我一輩子只有他，將來要招個女婿，做個半子之靠的?！彼臓敳坏日f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著了個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無影無蹤，靠呢！”四娘道：“官人尋著了他時，如果動了粗，叫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得……”。說到這里，便硬咽住了。四爺?shù)溃骸耙滥銓ぶ吮阍趺?？”四娘沉吟了一會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無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們愿意回來最好，若是不愿意回來，官人只要記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見見他?！彼臓?shù)溃骸昂米栽诘脑?！你自疼愛女兒，一廂情愿的這么掃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帶了他們回來，重新行媒說聘，花燭拜堂，這件事鄉(xiāng)眾鄰里都當(dāng)新聞?wù)f的，不要說他便一輩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兒，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帶了他回來，仍舊許給我侄兒小棠?！彼臓斨皇菗u頭。四娘道：“不啊，我們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鋪去。官人在家安息幾時，等我出門去尋他?！彼臓?shù)溃骸斑@個那里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總不放心?！彼臓?shù)溃骸澳憧偛贿^怕我難為了那賤人；我尋著他時，便不傷他一毛一發(fā)，還你一個人便是。這樣，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這句話，我方才放心?！狈蚱迌蓚€商量妥當(dāng)，那船戶便按站前進(jìn)，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過船錢，舍舟登陸，徑投余家來。
余小棠自從父母亡故之后，便接了他一位寡嬸張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余小棠的父親，向來走江南一路，販賣布匹，他從小就跟著在外頭歷練。所以他父親故后，他自己年紀(jì)雖輕，卻還能承父業(yè)。好得走慣的各碼頭，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著父親見過，所以更易為力了。此時是要趕冬令生意，收買了若干貨，正打算販運(yùn)往南京，恰遇了四爺夫妻到來。小棠見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應(yīng)酬。他那位嬸娘張氏，自然也迎出來招呼。老姑嫂們久不見面，格外親熱。張氏便問：“外甥女兒為何不來？”四娘道：“姑娘們年紀(jì)大了，出門不甚便當(dāng)；況且家下也沒有人看守，所以沒有和他來給舅母請安。”四娘嘴里便這樣說，可憐他心中就如同萬箭齊攢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來。張氏不知就里，還要問長問短，四娘只得勉強(qiáng)應(yīng)酬。四爺和小棠談天，只說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著來的。小棠道：“如此巧極了！侄兒恰好要販貨到南京去，姑夫請在這里稍停幾天，一同上路去?！彼臓?shù)溃骸拔矣芯o要事，只到鎮(zhèn)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于是款留了一宿，四爺自過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后出來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觀，處處物色，那里有個影兒？一連尋了十多天，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心中不免悶悶。
這天走得乏了。看見路旁一座大茶樓，便走了進(jìn)去，泡了一碗茶，在那里歇腳。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坐著一個人，也在那里吃茶，卻和一個人在那里談天。這個人手里拿了一枝筆，指天畫地的，不知說些甚么；那個吃茶的人，卻是秦繩之。四爺心中不覺忽的一動。但因求親不遂，心中有點(diǎn)不快，因此不便過去招呼，只見那拿筆的人走開了，慢慢的走了過來，手里還托了個盤兒，原來是個測字的。四爺便招呼他過來，拿了一個紙卷，隨口說是問求財。那人看過紙卷，胡說亂道的恭維了幾句。四爺指著繩之道：“那人叫你測字，問什么？”測宇的道：“他問的是尋人?！彼臓斝闹杏质且粍?。歇了一歇，便走到繩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繩之見了四爺，心中也是一動。彼此都是為了小兒女走失了；又因?yàn)閮蓚€在先有了私情，此時都疑心是相約潛逃的，所以繩之、四爺一見了面，各人都懷著鬼胎。四爺先招呼道：“秦相公難得過江來的?！崩K之道：“正是。因?yàn)榭磦€朋友，所以到這里來走走。四爺，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么？為何有空到這邊來？”四爺?shù)溃骸安灰f起。誰知這兩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邊做不出生意來，只得帶了家眷們回鄉(xiāng)。我又是在家里悶住不慣的，所以到這邊來走走。”繩之聽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來白鳳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后，次日彩章、彩華兩個查見，沒了主意，飛奔報與仁舫，一面專人到八皇鋪去報信。繩之夫妻得信，猶如青天下了個霹靂一般。繩之便渡過江來，和仁航商量尋訪之法。繩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一般，燒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么都天廟、土地伺，處處都去求到?？蓱z他婦道人家，除此之外，再無別樣見識。然而所為的不過一個侄兒，并非自己所生兒女，誠懇到如此，這個婦人，已是十分難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會中，只怕要照樣尋半個也難呢！
閑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除了燒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發(fā)人過江去取信。繩之過江見了仁舫，查看了形跡，也是無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尋訪了幾天，總是渺無下落。繩之心中已是有幾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對仁舫不便說出來。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賞格，各處大街小巷去張?zhí)饋?，說是送到者謝錢多少，送信因而尋獲者謝錢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筆賞錢，那里去尋他的蹤跡？這賞帖在外貼了一兩個月，被風(fēng)雨剝蝕的也有，被別人招帖蓋沒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來了。所以寇四爺?shù)搅随?zhèn)江，沒有看見那招帖。
當(dāng)下繩之聽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鋪的話，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兒好好的在家里，這就是我錯疑他人了。因順口問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爺?shù)溃骸巴斜佣己谩！闭f話時，四爺已叫了兩角酒，一盤肴，請繩之吃酒。原來揚(yáng)鎮(zhèn)的風(fēng)氣，茶館、酒飯合而為一的，所以如此便當(dāng)。飲酒當(dāng)中，繩之不覺露出白鳳走失的話。四爺問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發(fā)料定系自家女兒所為，卻又不便說出。因故意問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結(jié)交過匪人？論理這樓窗上跳下來，毫無聲息，是不容易的事。這一兩個月之內(nèi)，可有點(diǎn)信息么？”繩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彼臓?shù)溃骸安皇俏铱淇?，若是早遇了我，此時早已找著了。”繩之道：“如此，敢就費(fèi)四爺?shù)男??！彼臓數(shù)溃骸拔也⒉荒芊稚泶銈內(nèi)と?，我只能代你們查一查他蹤跡所在?！崩K之大喜道：“如此還是費(fèi)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爺?shù)溃骸爸灰I(lǐng)我到他發(fā)腳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于查見?！崩K之大喜。又喝了兩角酒，便搶著惠了茶酒帳，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和四爺通過姓名，繩之說明來意，彩華兄弟也自歡喜。即親自領(lǐng)了四爺?shù)桨坐P當(dāng)日的臥房里。四爺叫拿一碗水來，他對著那碗水，不知弄點(diǎn)甚么玄虛，閉看兩個眼睛，鬼混了一陣，忽然低下頭來，張開眼睛，盡著對那碗水里去看。諸公！須知這就是他們白蓮教里法術(shù)之一。他這一看，已把白鳳、阿男兩個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惱，又是恨，到了此時，方才豁然明白，這件事只有自家女兒不好，與別人毫不相干?？戳T了，不覺嘆了一口氣道：“人是到杭州去了?！辈嗜A兄弟急問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爺?shù)溃骸捌桨驳煤?。你們趕緊打發(fā)人去尋他罷，大約是住在西湖邊上?！闭f罷，又對繩之道：“我們借一步說話?！?br>
繩之便和四爺出去，找了一個酒館坐下。四爺?shù)溃骸拔覀兝凼类l(xiāng)鄰，一向和睦，今年尤端兩家小孩于弄出那回算來。起先我還以為大家都有點(diǎn)不好，所以我還有點(diǎn)惱你令侄。今天我圓光看去，這回令侄走失，都是我家那賤人，偷了我馬匹，從沂州逃到這里，半夜拐走你令侄的。我在布店里不便說這個話，所以約了你出來，請你趕緊收拾行李，我們一同到杭州去?！崩K之沉吟道：“這個……?！闭f了這兩個字，底下便說不出話來。四爺?shù)溃骸扒叵喙?，你不必多心。我們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dāng)初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事情，總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惱你家二官，簡直要?dú)⒘怂鲞@口氣。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賤人不是，那里還有存別樣心之理？這一去尋著了，我們各帶各的人回家，照舊是鄉(xiāng)鄰相好?！崩K之見他說得爽直，便應(yīng)允了。問道：“不知四爺打算幾時走？”四爺?shù)溃骸拔乙唏R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帶?！崩K之大喜，便約定了次日動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別過仁航父子，會了四爺，向杭州而去。他兩個在路上并沒有烏孫血汗馬，更沒有什么神駿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暫時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對癡兒女，在西湖邊上住下，說不盡的你恩我愛，竟是一對夫妻。有時聯(lián)袂游山，有時同舟泛水，無拘無束，甚是優(yōu)游。爭奈阿男帶來的銀錢無多，看看已將用罄，白鳳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憂心，等到真是沒有錢用時，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吊錢，馬上撈得回來的?！卑坐P道：“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們總要想個長久之計才好?！卑⒛谐烈鞯溃骸斑@也說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買幾匹白布，再買一面小銅鑼來，等我做個作用弄點(diǎn)本錢再想法于做個小小生意。我們所望不多，只要夠我兩口子用的就是了?！卑坐P道：“是甚么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問，先去買了布來。”白鳳依言，到城里去買了幾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銅鑼。阿男又到人家竹園子里去，化了幾文，砍了幾根竹子回來，都截作一尺多長。又把買來的布，一匹匹的接縫起來。又扎了一個美人風(fēng)箏。夫妻兩個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飯過后，把各樣?xùn)|西，收拾了一擔(dān)，白鳳挑了，鎖好了門戶，兩個人一同進(jìn)城。找了一片空場，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來圍了一個場。阿男拿起小鑼敲起來。杭州是個繁華所在，又是省會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眾，十分妖燒，不一會，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圍著場于觀看。阿男敲著銅鑼，唱了一支道情，對眾人說道：“我們走江湖的，路過貴境，缺少盤纏，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沒有空手向人討錢之理，幸得生平學(xué)就了一門戲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這也是出門人無可如何的舉動，有甚個周到的地方，還望列位見諒?！闭f著把銅鑼交給白鳳，白鳳也學(xué)著敲起來。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里，又對眾人說道：“戲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種才合列位的眼？我想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這里可惜，不如蓋一座房子在上頭，豈不是好？待我姑且試一試，如果蓋不起來，列位不要見笑?！闭f罷，呷了一口水，鼓著氣，向四面一噴，周圍看的人，覺得好像飛砂迷目一般，一個個都拿雙手去揉眼睛。及至開廣眼時，忽見場中現(xiàn)了一座房子，紅墻綠凡，四面千門萬戶，金碧輝煌。阿男道：“慚愧，一時水木匠呼應(yīng)不靈，沒奈何向洞庭君處借了這座凝碧宮來，給列位醒一醒目。”說罷，拉了白鳳一同到房子里去，進(jìn)了這個門，卻出那個門。出了那個門，卻又進(jìn)了這個門。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來?？吹娜艘咽驱R聲喝采。
阿男又對眾人道：“這般一座凝碧宮，沒個人住在里頭，豈不荒廢了？沒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們凡人卻住不得，且待我請幾位仙姬下來，住在里面，給列位看看。”說罷向白鳳道：“我要在這里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請幾位仙女下來?！卑坐P道：“又沒個梯子，叫我怎樣上去？”阿男道：“呸！沒用的東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嘗用過梯于來？你不去也罷，我自有伙計去?！闭f罷，取過那美人風(fēng)箏來，對著風(fēng)箏說道：“伙計啊，我輕易不敢煩你，因?yàn)槲壹覞h于沒用，不敢上天，所以煩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論是何仙女，請他幾位下來?！闭f罷，提起線來，迎風(fēng)一放，那風(fēng)箏便滔淚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會，只看見像一個黑點(diǎn)兒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線收起來，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個美人風(fēng)箏了。卻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個美人風(fēng)箏，此時看上去，好像有七八個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線，越發(fā)看得清楚了。只見七人個美人，猶如活動的一般，大有顧盼轉(zhuǎn)動之勢。阿男卻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經(jīng)請到了。望列位高抬貴手，賜借幾文盤纏，好待我索性請了下來。列位也許開眼界，見見仙人。”說話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齊把錢往場上摜去。
阿男是走慣江湖，弄慣此事的人，一看地下的錢，便有了數(shù)，意思嫌少。因把線頭交給白鳳拿著，自己取了一碗水，拿在手里，對眾人道：“我們夫妻兩個，路過貴境，求借盤纏，斷沒有爭多較少之理，但是承賜的似乎還不夠用。此刻我想了個商量之法，這一座凝碧宮，想來諸位都想進(jìn)去瞻仰瞻仰。我定一個價錢，愿到里面去看看的，每位收錢一百文。在我這碗水里洗過眼睛，進(jìn)去逛一趟。但是我還有一句話，預(yù)先表明：我這個明明是法術(shù)，如果不給錢，不洗眼，擅自進(jìn)去的，碰破了頭，磕傷了臉，卻不要怪我?！闭f罷了，一時出錢洗眼進(jìn)去的人，不計其數(shù)。亂了一大會工夫，方才停住。阿男放下水碗，把風(fēng)箏收下來。說也奇怪，放上去時，明明一個美人風(fēng)箏，到收下來時，忽然變做了七個美人，每人手里都拿著一種樂器，有拿簫的，有拿笙的，也有拿了不曾見過不知是甚么東西的。阿男一一和他見禮。這七個美人便笙蕭齊奏起來。一面奏樂，一面步到那房子里去，在那千門萬戶中，左穿右插，猶如蛺蝶穿花一般，好不熱鬧。阿男在這個當(dāng)口，又向四面求了一回賞，一面和白鳳收拾地下錢文。眾人正定睛看得出神時，忽見房子里透出一縷濃煙，內(nèi)中隱隱看見點(diǎn)火光，一霎時那煙越出越多，散將開未，恰好又起了一陣旋風(fēng)，把那濃煙吹得布散四面，圍看的人，一個個不覺都眼淚鼻涕齊來，拿雙手亂揉。及至耳邊聽得一聲小銅鑼敲響，眾人舉眼看時，早已天清地朗，那房子、美人、濃煙一齊不見了，仍剩下一片空場。白鳳、阿男早收拾好錢文，向眾人道謝，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他夫妻兩個收拾回去，點(diǎn)一點(diǎn)所得的錢，約有四五十吊。白鳳說道：“有了這個，又可以過幾時了?！卑⒛械溃骸氨緛砦揖徒心悴灰獡?dān)心，總可設(shè)法過幾時的。但你昨天說過，要做個長久之計。我打算再出去玩幾天，多弄幾吊錢做本，我們做個小小生意，才可以長久呢！”白鳳道：“這個也是一法。就怕玩得多了，沒人看了。就是有人看，他也不肯多給錢了?！卑⒛械溃骸拔覔Q著樣兒去玩，怕他不看？他不給錢，我有向他要的法子?！卑坐P道：“正是。我要問你，方才那些人到房子里去的，不知他們都看了些甚么？”阿男道：“這個我那里知道？戲法本是隨心幻化的。他是個富貴人，就看見金碧輝煌。是個高雅人，便看見琴書字畫。我變把戲，只能變個外場，至于里面，是各人的心自己去造的，我怎樣知道他們見的是什么呢？”白鳳道：“照今天的情形，一年只要出去玩幾趟，我們就盡夠用了?！卑⒛械溃骸捌鋵?shí)這個拋頭露面的，我也不愿意出去。你既然立定主意，要圖一個長久之計，我只要一連出去幾天，弄個做生意的本錢出來，以后我就永不出去了?！碑?dāng)夜夫妻兩個商量商量，歡歡喜喜的，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午后，他兩個又收拾停當(dāng)，仍然進(jìn)城，到了昨天那個場子上去，照舊設(shè)了布圍，阿男又敲起小銅鑼。他昨天的把戲，人家多有看過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知道他的戲法好。所以今天他的布圍方才圍好，早已哄動了排山倒海般人，圍住了場子了。阿男方才敲動銅鑼，還不曾開口說話，忽見人叢中跑出一個軒昂大漢，分開眾人，跳入場里，劈面把阿男打了兩個嘴巴，一把扭住頭發(fā)，捉了就走。白鳳吃了一驚，定睛再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寇四爺。嚇得魂不附體，連場上的東西都顧不得，向人叢中一鉆，便逃走去了。正是：
意外悲歡增悵惘，個中消息掌盈虛。
要知他二人從此折散之后，還能復(fù)合否？且待小子閑了，再來開說。
莫漫當(dāng)場譏幻術(shù)，古來幾輩是真仙。
百年方慶賦駕鳳，偕隱湖山樂未央。
誰料罡風(fēng)天外起，無端折翼散鴛鴦。
且說秦白鳳被阿男連夜硬挾上了馬，放開轡頭，徑向杭州大路進(jìn)發(fā)。白鳳在馬上，只聽得耳邊呼呼風(fēng)響，嚇得眼睛也不敢睜開。生平又沒騎過馬，這匹黃驃馬又格外高大，顫巍巍的生怕跌了下來。幸得阿男在后頭緊緊摟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蘇州界內(nèi)。路旁一個小小村莊，隱隱看見村里射了點(diǎn)燈光出來。阿男便收住了轡頭，扶白鳳下了馬，在村口一棵樹上拴好了馬匹，叫白鳳看了。自己蹩到村里一看，見那燈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買了兩碗豆?jié){出來，遞一碗給白鳳，在革囊里取出干糧，兩個人吃了一飽。還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馬，又向前進(jìn)發(fā)。
走到了黃昏時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鳳下馬，解去了馬腿上的神駿符，兩個人牽著馬，緩緩前行。白鳳已是肌腸雷嗚，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馬上的顛簸，覺得、渾身酸疼難當(dāng)，一步一捱的走不動。阿男見了十分憐惜?？匆娐放杂幸患揖频?，就在門外拴了牲口，同白鳳進(jìn)去，揀個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來，借此歇息。吃過一巡酒后，阿男便問店小二：“這里近便地方，那里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鳳道：“正是?！毙《溃骸翱凸俨幌雍喡?，小店后進(jìn)有寬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領(lǐng)路，自己親到后面去看。
原來后進(jìn)是一座大院子，平列著五七間正房，兩旁還有四間廂房。阿男指了一間正房道：“我們就借住這一間吧。請你代我把牲口拉了進(jìn)來，卸下行李轡頭，一面給他上點(diǎn)料?！毙《饝?yīng)去了，阿男便督率著他搬了兩件行李進(jìn)來。親自開了鋪蓋，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進(jìn)來；我們在房里吃酒。你給我們弄點(diǎn)晚飯?！毙《泊饝?yīng)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鳳，一同進(jìn)來。可憐白鳳自從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樓窗，挾了上馬，一路上只有驚慌害怕的心思，滿肚子的疑惑也來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時，又是渾身酸疼，坐定了更覺得厲害。大約不慣騎馬的人。每每犯著此病，何況他又是帶病的！阿男來招呼他進(jìn)房時，己是兩腿都不能動了。幸得阿男攙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里。小二掌上燈來，又添了兩樣菜，泡了一壺茶，方才出去。
白風(fēng)聽得小二說話口音，和揚(yáng)鎮(zhèn)一帶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腸提了上來，開口道：“妹……”只說了這一個字，便連忙頓住了。阿男連連搖手，悄悄道：“暫時只叫兄弟罷。”白鳳道：“我們到了什么地方來了？”阿男道：“這是杭州。”白鳳吐出了舌頭道：“杭州！我們走下了多少路來了？不是飛的么？”阿男道：“你還不知道，我一大一夜從沂州趕到鎮(zhèn)江呢！”白鳳只是搖頭。又問道：“你來的時候，四爺知道么？”阿男搖頭道：“便是娘也不知?！卑坐P道：“我們跑到這里做甚么？”阿男道：“我自從這件事給父親知道了之后，日夜不得安寧。那天晚上，還到你那邊去，誰知你已經(jīng)不見了。可憐我滿肚子的委屈，沒處伸訴。后來還是我娘的主意，要將錯就錯，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誰知你家叔叔，說你犯了甚么事，把你攆走了。我得了這個消息，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后來我父親一定又要出門，可憐我?guī)Я瞬?，跟著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時。到了豐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馬匹，私逃回八里鋪，夤夜到你家去打聽你的消息。恰好看見你家叔父寫信給你，我看見了信面上的地址，便連夜趕到鎮(zhèn)江找你的?！卑坐P道：“你騎的是甚么馬，跑得那么快？”阿男道：“馬是一匹好馬，我又用了符術(shù)，所以一天好走幾百里地?！卑坐P道：“我們到了此地，還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憑你打甚主意罷，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鳳皺眉道：“我兩個的情義，自然是巴不得能夠天長地久的了。但是只身出來，甚么都不曾帶得，這里杭州地方，又是個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將來怎生過活呢？”阿男笑道：“這個那里慮得那么長，我們且管見一天過一天罷了?！?br>
說話時小二送上飯來。兩個吃過了飯，白鳳實(shí)在困乏極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凈過了手腳，聽得白鳳哼聲不止，便也和衣上床，用他學(xué)就的那按摩之術(shù)，替白鳳通身按摩。心中無限憐惜，暗想：若不是怕父親追上來，我斷不肯累他跑這許多快路。一面想著，一面逐節(jié)按摩，白鳳便慢慢的睡著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鳳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兒。兩個左右閑著沒事，阿男終日替白鳳按摩。將養(yǎng)過幾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覓一個住處，做個長久之計。白鳳道：“我們何不仍舊回到揚(yáng)鎮(zhèn)一路？離家也近點(diǎn)。這里人地生疏，樣樣不慣?！卑⒛械溃骸澳阌兴恢?，我們教中，有多少法術(shù)。我在豐城逃了出來，我父親如果要追趕我，他自有圓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見我們在那里。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來。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見了。若是在江蘇，他在山東一照便見，所以我才走到這里來?！卑坐P道：“比方他回到江蘇再照，豈不是又要照見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發(fā)腳的所在，才照得出來。他離了豐城客店，往那里去照？”白鳳道：“依那么說，我們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過些時再說。家中一定也要找找們。將來你一面寫信求叔叔，我一面寫信求父母。你是兩房獨(dú)子，我是個獨(dú)女，怕做長輩的不依從我們？我們此刻先尋一個安身之地，住在客店里，我又是這個裝束，終不便當(dāng)。萬一敗露起來，又要費(fèi)事。”兩個商量定了，便去尋房子。在西湖邊上，尋著了一處合式的便搬了過去。阿男復(fù)了女裝，兩個人便做起長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滿，如愿相償。那一種恩愛溫存，說書的嘴笨，說他不出來，只好由得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兩個便如此，只可憐他兩家的上人，為了他兩個，苦得甚么似的。可是他兩家人分在兩起，
說書的一張嘴，不能說兩頭話。如今先說寇四爺在豐城病倒。他這病不過是急怒攻心，一時心血逆行，沖了一口出來。及至怒氣過了，不過覺得身體困倦，將息幾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兒，已是一急；看見丈夫噴出血來，義是－嚇；及至救蘇了丈夫，又想起女兒，未免傷心；加以又伏侍了兩天病人，自己不覺便病倒了。日間恐怕四爺動怒，不敢言語，到了夜來，睡夢之中，不免要呼兒喚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這種苦思成病的診候，最是難治。從此寇四娘淹纏床褥。
寇四爺只急得雙足亂跳。自己病好之后，已經(jīng)照過一次圓光，隱隱的看見她渡過鎮(zhèn)江去，以后的影子就亂了。心中急著要去尋她，爭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纏了一個多月，方才可以掙扎起床。又將息了幾天，四爺性急，便雇了車，動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營，渡過黃河，四爺另外雇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鎮(zhèn)去。原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鎮(zhèn)江尋阿男，恐怕四娘一個人在家，沒有照應(yīng)，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尋女兒。當(dāng)下把這番意思對四娘說知，四娘自然無不聽從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戶開船，直放瓜州。
四爺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余家，只說阿男在家看守門戶，未曾來得，這是家丑不可外傳之故。又切囑四娘：“千萬不要露出思念女兒的形狀。等我往天涯海角，將這浪蹄于尋了回來?！彼哪锏溃骸肮偃怂f，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尋著女兒，將他怎生發(fā)落？”四爺聽說，慢慢的低下頭去，默默無言。四娘哭道：“他年紀(jì)說大不大……”四爺?shù)溃骸罢f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這番走了出去，無非是一點(diǎn)癡心。官人，你可憐我一輩子只有他，將來要招個女婿，做個半子之靠的?！彼臓敳坏日f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著了個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無影無蹤，靠呢！”四娘道：“官人尋著了他時，如果動了粗，叫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得……”。說到這里，便硬咽住了。四爺?shù)溃骸耙滥銓ぶ吮阍趺?？”四娘沉吟了一會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無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們愿意回來最好，若是不愿意回來，官人只要記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見見他?！彼臓?shù)溃骸昂米栽诘脑?！你自疼愛女兒，一廂情愿的這么掃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帶了他們回來，重新行媒說聘，花燭拜堂，這件事鄉(xiāng)眾鄰里都當(dāng)新聞?wù)f的，不要說他便一輩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兒，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帶了他回來，仍舊許給我侄兒小棠?！彼臓斨皇菗u頭。四娘道：“不啊，我們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鋪去。官人在家安息幾時，等我出門去尋他?！彼臓?shù)溃骸斑@個那里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總不放心?！彼臓?shù)溃骸澳憧偛贿^怕我難為了那賤人；我尋著他時，便不傷他一毛一發(fā)，還你一個人便是。這樣，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這句話，我方才放心?！狈蚱迌蓚€商量妥當(dāng)，那船戶便按站前進(jìn)，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過船錢，舍舟登陸，徑投余家來。
余小棠自從父母亡故之后，便接了他一位寡嬸張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余小棠的父親，向來走江南一路，販賣布匹，他從小就跟著在外頭歷練。所以他父親故后，他自己年紀(jì)雖輕，卻還能承父業(yè)。好得走慣的各碼頭，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著父親見過，所以更易為力了。此時是要趕冬令生意，收買了若干貨，正打算販運(yùn)往南京，恰遇了四爺夫妻到來。小棠見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應(yīng)酬。他那位嬸娘張氏，自然也迎出來招呼。老姑嫂們久不見面，格外親熱。張氏便問：“外甥女兒為何不來？”四娘道：“姑娘們年紀(jì)大了，出門不甚便當(dāng)；況且家下也沒有人看守，所以沒有和他來給舅母請安。”四娘嘴里便這樣說，可憐他心中就如同萬箭齊攢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來。張氏不知就里，還要問長問短，四娘只得勉強(qiáng)應(yīng)酬。四爺和小棠談天，只說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著來的。小棠道：“如此巧極了！侄兒恰好要販貨到南京去，姑夫請在這里稍停幾天，一同上路去?！彼臓?shù)溃骸拔矣芯o要事，只到鎮(zhèn)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于是款留了一宿，四爺自過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后出來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觀，處處物色，那里有個影兒？一連尋了十多天，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心中不免悶悶。
這天走得乏了。看見路旁一座大茶樓，便走了進(jìn)去，泡了一碗茶，在那里歇腳。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坐著一個人，也在那里吃茶，卻和一個人在那里談天。這個人手里拿了一枝筆，指天畫地的，不知說些甚么；那個吃茶的人，卻是秦繩之。四爺心中不覺忽的一動。但因求親不遂，心中有點(diǎn)不快，因此不便過去招呼，只見那拿筆的人走開了，慢慢的走了過來，手里還托了個盤兒，原來是個測字的。四爺便招呼他過來，拿了一個紙卷，隨口說是問求財。那人看過紙卷，胡說亂道的恭維了幾句。四爺指著繩之道：“那人叫你測字，問什么？”測宇的道：“他問的是尋人?！彼臓斝闹杏质且粍?。歇了一歇，便走到繩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繩之見了四爺，心中也是一動。彼此都是為了小兒女走失了；又因?yàn)閮蓚€在先有了私情，此時都疑心是相約潛逃的，所以繩之、四爺一見了面，各人都懷著鬼胎。四爺先招呼道：“秦相公難得過江來的?！崩K之道：“正是。因?yàn)榭磦€朋友，所以到這里來走走。四爺，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么？為何有空到這邊來？”四爺?shù)溃骸安灰f起。誰知這兩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邊做不出生意來，只得帶了家眷們回鄉(xiāng)。我又是在家里悶住不慣的，所以到這邊來走走。”繩之聽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來白鳳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后，次日彩章、彩華兩個查見，沒了主意，飛奔報與仁舫，一面專人到八皇鋪去報信。繩之夫妻得信，猶如青天下了個霹靂一般。繩之便渡過江來，和仁航商量尋訪之法。繩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一般，燒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么都天廟、土地伺，處處都去求到?？蓱z他婦道人家，除此之外，再無別樣見識。然而所為的不過一個侄兒，并非自己所生兒女，誠懇到如此，這個婦人，已是十分難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會中，只怕要照樣尋半個也難呢！
閑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除了燒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發(fā)人過江去取信。繩之過江見了仁舫，查看了形跡，也是無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尋訪了幾天，總是渺無下落。繩之心中已是有幾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對仁舫不便說出來。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賞格，各處大街小巷去張?zhí)饋?，說是送到者謝錢多少，送信因而尋獲者謝錢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筆賞錢，那里去尋他的蹤跡？這賞帖在外貼了一兩個月，被風(fēng)雨剝蝕的也有，被別人招帖蓋沒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來了。所以寇四爺?shù)搅随?zhèn)江，沒有看見那招帖。
當(dāng)下繩之聽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鋪的話，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兒好好的在家里，這就是我錯疑他人了。因順口問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爺?shù)溃骸巴斜佣己谩！闭f話時，四爺已叫了兩角酒，一盤肴，請繩之吃酒。原來揚(yáng)鎮(zhèn)的風(fēng)氣，茶館、酒飯合而為一的，所以如此便當(dāng)。飲酒當(dāng)中，繩之不覺露出白鳳走失的話。四爺問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發(fā)料定系自家女兒所為，卻又不便說出。因故意問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結(jié)交過匪人？論理這樓窗上跳下來，毫無聲息，是不容易的事。這一兩個月之內(nèi)，可有點(diǎn)信息么？”繩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彼臓?shù)溃骸安皇俏铱淇?，若是早遇了我，此時早已找著了。”繩之道：“如此，敢就費(fèi)四爺?shù)男??！彼臓數(shù)溃骸拔也⒉荒芊稚泶銈內(nèi)と?，我只能代你們查一查他蹤跡所在?！崩K之大喜道：“如此還是費(fèi)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爺?shù)溃骸爸灰I(lǐng)我到他發(fā)腳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于查見?！崩K之大喜。又喝了兩角酒，便搶著惠了茶酒帳，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和四爺通過姓名，繩之說明來意，彩華兄弟也自歡喜。即親自領(lǐng)了四爺?shù)桨坐P當(dāng)日的臥房里。四爺叫拿一碗水來，他對著那碗水，不知弄點(diǎn)甚么玄虛，閉看兩個眼睛，鬼混了一陣，忽然低下頭來，張開眼睛，盡著對那碗水里去看。諸公！須知這就是他們白蓮教里法術(shù)之一。他這一看，已把白鳳、阿男兩個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惱，又是恨，到了此時，方才豁然明白，這件事只有自家女兒不好，與別人毫不相干?？戳T了，不覺嘆了一口氣道：“人是到杭州去了?！辈嗜A兄弟急問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爺?shù)溃骸捌桨驳煤?。你們趕緊打發(fā)人去尋他罷，大約是住在西湖邊上?！闭f罷，又對繩之道：“我們借一步說話?！?br>
繩之便和四爺出去，找了一個酒館坐下。四爺?shù)溃骸拔覀兝凼类l(xiāng)鄰，一向和睦，今年尤端兩家小孩于弄出那回算來。起先我還以為大家都有點(diǎn)不好，所以我還有點(diǎn)惱你令侄。今天我圓光看去，這回令侄走失，都是我家那賤人，偷了我馬匹，從沂州逃到這里，半夜拐走你令侄的。我在布店里不便說這個話，所以約了你出來，請你趕緊收拾行李，我們一同到杭州去?！崩K之沉吟道：“這個……?！闭f了這兩個字，底下便說不出話來。四爺?shù)溃骸扒叵喙?，你不必多心。我們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dāng)初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事情，總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惱你家二官，簡直要?dú)⒘怂鲞@口氣。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賤人不是，那里還有存別樣心之理？這一去尋著了，我們各帶各的人回家，照舊是鄉(xiāng)鄰相好?！崩K之見他說得爽直，便應(yīng)允了。問道：“不知四爺打算幾時走？”四爺?shù)溃骸拔乙唏R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帶?！崩K之大喜，便約定了次日動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別過仁航父子，會了四爺，向杭州而去。他兩個在路上并沒有烏孫血汗馬，更沒有什么神駿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暫時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對癡兒女，在西湖邊上住下，說不盡的你恩我愛，竟是一對夫妻。有時聯(lián)袂游山，有時同舟泛水，無拘無束，甚是優(yōu)游。爭奈阿男帶來的銀錢無多，看看已將用罄，白鳳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憂心，等到真是沒有錢用時，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吊錢，馬上撈得回來的?！卑坐P道：“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們總要想個長久之計才好?！卑⒛谐烈鞯溃骸斑@也說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買幾匹白布，再買一面小銅鑼來，等我做個作用弄點(diǎn)本錢再想法于做個小小生意。我們所望不多，只要夠我兩口子用的就是了?！卑坐P道：“是甚么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問，先去買了布來。”白鳳依言，到城里去買了幾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銅鑼。阿男又到人家竹園子里去，化了幾文，砍了幾根竹子回來，都截作一尺多長。又把買來的布，一匹匹的接縫起來。又扎了一個美人風(fēng)箏。夫妻兩個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飯過后，把各樣?xùn)|西，收拾了一擔(dān)，白鳳挑了，鎖好了門戶，兩個人一同進(jìn)城。找了一片空場，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來圍了一個場。阿男拿起小鑼敲起來。杭州是個繁華所在，又是省會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眾，十分妖燒，不一會，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圍著場于觀看。阿男敲著銅鑼，唱了一支道情，對眾人說道：“我們走江湖的，路過貴境，缺少盤纏，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沒有空手向人討錢之理，幸得生平學(xué)就了一門戲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這也是出門人無可如何的舉動，有甚個周到的地方，還望列位見諒?！闭f著把銅鑼交給白鳳，白鳳也學(xué)著敲起來。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里，又對眾人說道：“戲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種才合列位的眼？我想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這里可惜，不如蓋一座房子在上頭，豈不是好？待我姑且試一試，如果蓋不起來，列位不要見笑?！闭f罷，呷了一口水，鼓著氣，向四面一噴，周圍看的人，覺得好像飛砂迷目一般，一個個都拿雙手去揉眼睛。及至開廣眼時，忽見場中現(xiàn)了一座房子，紅墻綠凡，四面千門萬戶，金碧輝煌。阿男道：“慚愧，一時水木匠呼應(yīng)不靈，沒奈何向洞庭君處借了這座凝碧宮來，給列位醒一醒目。”說罷，拉了白鳳一同到房子里去，進(jìn)了這個門，卻出那個門。出了那個門，卻又進(jìn)了這個門。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來?？吹娜艘咽驱R聲喝采。
阿男又對眾人道：“這般一座凝碧宮，沒個人住在里頭，豈不荒廢了？沒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們凡人卻住不得，且待我請幾位仙姬下來，住在里面，給列位看看。”說罷向白鳳道：“我要在這里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請幾位仙女下來?！卑坐P道：“又沒個梯子，叫我怎樣上去？”阿男道：“呸！沒用的東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嘗用過梯于來？你不去也罷，我自有伙計去?！闭f罷，取過那美人風(fēng)箏來，對著風(fēng)箏說道：“伙計啊，我輕易不敢煩你，因?yàn)槲壹覞h于沒用，不敢上天，所以煩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論是何仙女，請他幾位下來?！闭f罷，提起線來，迎風(fēng)一放，那風(fēng)箏便滔淚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會，只看見像一個黑點(diǎn)兒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線收起來，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個美人風(fēng)箏了。卻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個美人風(fēng)箏，此時看上去，好像有七八個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線，越發(fā)看得清楚了。只見七人個美人，猶如活動的一般，大有顧盼轉(zhuǎn)動之勢。阿男卻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經(jīng)請到了。望列位高抬貴手，賜借幾文盤纏，好待我索性請了下來。列位也許開眼界，見見仙人。”說話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齊把錢往場上摜去。
阿男是走慣江湖，弄慣此事的人，一看地下的錢，便有了數(shù)，意思嫌少。因把線頭交給白鳳拿著，自己取了一碗水，拿在手里，對眾人道：“我們夫妻兩個，路過貴境，求借盤纏，斷沒有爭多較少之理，但是承賜的似乎還不夠用。此刻我想了個商量之法，這一座凝碧宮，想來諸位都想進(jìn)去瞻仰瞻仰。我定一個價錢，愿到里面去看看的，每位收錢一百文。在我這碗水里洗過眼睛，進(jìn)去逛一趟。但是我還有一句話，預(yù)先表明：我這個明明是法術(shù)，如果不給錢，不洗眼，擅自進(jìn)去的，碰破了頭，磕傷了臉，卻不要怪我?！闭f罷了，一時出錢洗眼進(jìn)去的人，不計其數(shù)。亂了一大會工夫，方才停住。阿男放下水碗，把風(fēng)箏收下來。說也奇怪，放上去時，明明一個美人風(fēng)箏，到收下來時，忽然變做了七個美人，每人手里都拿著一種樂器，有拿簫的，有拿笙的，也有拿了不曾見過不知是甚么東西的。阿男一一和他見禮。這七個美人便笙蕭齊奏起來。一面奏樂，一面步到那房子里去，在那千門萬戶中，左穿右插，猶如蛺蝶穿花一般，好不熱鬧。阿男在這個當(dāng)口，又向四面求了一回賞，一面和白鳳收拾地下錢文。眾人正定睛看得出神時，忽見房子里透出一縷濃煙，內(nèi)中隱隱看見點(diǎn)火光，一霎時那煙越出越多，散將開未，恰好又起了一陣旋風(fēng)，把那濃煙吹得布散四面，圍看的人，一個個不覺都眼淚鼻涕齊來，拿雙手亂揉。及至耳邊聽得一聲小銅鑼敲響，眾人舉眼看時，早已天清地朗，那房子、美人、濃煙一齊不見了，仍剩下一片空場。白鳳、阿男早收拾好錢文，向眾人道謝，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他夫妻兩個收拾回去，點(diǎn)一點(diǎn)所得的錢，約有四五十吊。白鳳說道：“有了這個，又可以過幾時了?！卑⒛械溃骸氨緛砦揖徒心悴灰獡?dān)心，總可設(shè)法過幾時的。但你昨天說過，要做個長久之計。我打算再出去玩幾天，多弄幾吊錢做本，我們做個小小生意，才可以長久呢！”白鳳道：“這個也是一法。就怕玩得多了，沒人看了。就是有人看，他也不肯多給錢了?！卑⒛械溃骸拔覔Q著樣兒去玩，怕他不看？他不給錢，我有向他要的法子?！卑坐P道：“正是。我要問你，方才那些人到房子里去的，不知他們都看了些甚么？”阿男道：“這個我那里知道？戲法本是隨心幻化的。他是個富貴人，就看見金碧輝煌。是個高雅人，便看見琴書字畫。我變把戲，只能變個外場，至于里面，是各人的心自己去造的，我怎樣知道他們見的是什么呢？”白鳳道：“照今天的情形，一年只要出去玩幾趟，我們就盡夠用了?！卑⒛械溃骸捌鋵?shí)這個拋頭露面的，我也不愿意出去。你既然立定主意，要圖一個長久之計，我只要一連出去幾天，弄個做生意的本錢出來，以后我就永不出去了?！碑?dāng)夜夫妻兩個商量商量，歡歡喜喜的，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午后，他兩個又收拾停當(dāng)，仍然進(jìn)城，到了昨天那個場子上去，照舊設(shè)了布圍，阿男又敲起小銅鑼。他昨天的把戲，人家多有看過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知道他的戲法好。所以今天他的布圍方才圍好，早已哄動了排山倒海般人，圍住了場子了。阿男方才敲動銅鑼，還不曾開口說話，忽見人叢中跑出一個軒昂大漢，分開眾人，跳入場里，劈面把阿男打了兩個嘴巴，一把扭住頭發(fā)，捉了就走。白鳳吃了一驚，定睛再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寇四爺。嚇得魂不附體，連場上的東西都顧不得，向人叢中一鉆，便逃走去了。正是：
意外悲歡增悵惘，個中消息掌盈虛。
要知他二人從此折散之后，還能復(fù)合否？且待小子閑了，再來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