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作者：黃世仲話說馬氏因念及弱女被官府扣留，適值天時寒凍，特著周勉墀回省，挽人遞稟，求在被封的衣箱內(nèi)檢回些棉衣御冷。當(dāng)時大吏見了那張稟子，暗忖他家人被留，實無罪過，不過擅拿不能擅放，就是任他寒冷，究竟無用，便批令檢些棉衣，與他家人御寒。這時馬氏方覺心安。轉(zhuǎn)眼已是冬去春來，大吏仍追求周庸佑不已，善后局已將周、潘、傅四家產(chǎn)業(yè)分開次第號數(shù)開投，其中都不必細(xì)表。
單說周庸佑自逃到顯加坡，在漆木街囗囗廣貨店住下。那時周庸佑雖是個罪犯，究竟還是海外一個富翁，從前認(rèn)識的朋友都紛紛請宴。過了數(shù)日，打聽得駐星加坡領(lǐng)事已把周庸佑逃到星加坡的事，電報粵省金督去了，自念自己是一個罪犯，當(dāng)此金督盛怒之下，恐不免把一張照會到來，提解自己回國，這便如何是好？倒不如再走別埠為上。且初議原欲逃往暹羅的，便趕趁船期，望暹羅濱角埠而來。幸當(dāng)時有某國銀行的辦房，是在港時也曾相識的，先投見那人，然后托他租賃一所地方住下。當(dāng)時寓暹華商如金三思、李敦賢及逃官陳中興等，也相與日漸款洽。只是周庸佑的情性，向當(dāng)風(fēng)月場中是個安樂窩的，自從被抄以來，受了一場驚嚇，花街柳巷，也少涉足。今到暹羅，是個無約之國，料不能提解自己回去，心上已覺稍安，不免尋個地方散悶，故鎮(zhèn)日無事，只叫妓女陪侍。這些妓女，亦見周庸佑是個富家兒，縱然省業(yè)被抄，還料他的身家仍有三二百萬，那個不來獻(xiàn)勤討好。就中一名妓女，喚做容妹，雖不至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還有一種風(fēng)韻，覺得態(tài)度娉婷可愛，在濱角埠上，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周庸佑自然歡喜他。他見周庸佑雖有十多房侍妾，只這般富厚，自然巴結(jié)巴結(jié)，因此與周庸佑也有個不解的交情。周庸佑便用了銀子二千匹（暹銀每匹約值華銀六毛），替容妹脫籍，充作自己侍妾，自此逍遙海外，也無懮無慮。每日除到公館談坐，或吸煙，或耍賭，盡過得日子。
不覺到了七月時候，朝廷竟降了一張諭旨，把金督帥調(diào)往云南去了。周庸佑聽得這點消息，心上好不歡喜。因忖與自己作仇的，只金督帥一人，今他調(diào)任去了，省中購拿自己的，或可稍松。又聽得新任粵督是周文福，也與自己是同宗的，或者較易說話，便擬揮函回港，要問問金督調(diào)任的事是否確實。忽接得馬氏來了一函，不知贖容妹作妾的事，誰人對馬氏說知，馬氏那函，就是罵周庸佑在暹羅贖容妹的事，大意謂當(dāng)此天荊地棘時候，仍不知死活，還要尋花問柳，贖妓為妾，真是死而不悔這等話。周庸佑看了，真是啞口無言，只得回復(fù)馬氏，都是說酒意消愁，拈花解悶之意，并又問金督調(diào)任，可是真的。那函去了，幾日間，已紛紛接到妻妾及侄子付來的書函，報說金督調(diào)任的事，如報喜一般。周庸佑知得金督離任是實，再候兩月，已聽得金督離任去了，新任姓周的已經(jīng)到粵，因自忖道：此時若不打點，更待何時？但打點不是易事，想了一會，沒有善法。可巧那日寄到香港報紙，打開一看，見周督因粵漢鐵路事情，與前任二品大員在籍的大紳李廷庸商議，猛然想起李大紳向與自己有點交情，就托他說個人情也好。若說得來，事后就封他一筆銀子，卻亦不錯。便一面飛函李大紳，托他辦這一件事。
那李大紳接周庸佑之信，暗忖周督原與自己知交，說話是不難的，但周庸佑當(dāng)此時候，尚擁著多金，若沒些孝敬，斷斷不得。便回函周庸佑，托稱自己一人不易說得來，必要與督署一二紅員會合，方能有效。但衙門里打點，非錢不行，事后須酬報他們才得。周庸佑因此即應(yīng)允說妥之后，封回五萬銀子，再說明若督署人員有什么阻撓，就多加一二萬也不妨。李廷庸便親自到省，見周督說道：“海關(guān)庫書周庸佑，前因獲罪，查抄家產(chǎn)。某細(xì)想那姓周的，雖然有個侵吞庫款的罪名，但查抄已足抵罪，且又經(jīng)參革，亦足警戒后人。況他的妻小家屬，原是無罪的，扣留他亦是無用，不如把他家屬釋放。自古說，罪不及妻孥，釋他尚不失為寬大。便是周庸佑既經(jīng)治罪，亦不必再復(fù)追拿，好存他向日一個欽差大臣的體面?！敝芏铰犃?，亦覺得前任此案辦得太嚴(yán)，今聞李廷庸之話，亦覺有理，便即應(yīng)允。一面令屬員把姓周的兩邊家屬一并省釋，復(fù)對李廷庸道：“前任督臣已將周庸佑緝拿一事存了案，斷不能明白說他無事，但本部堂再不把他追究便是?！崩钔⒂孤牭米匀粴g喜，立刻揮函，告知周庸佑。時周庸佑亦已接得馬氏報告，已知家屬已經(jīng)釋放，心上覺得頗安，便函令馬氏送交五萬銀子到李廷庸手里，自己便要打算回港。因從前在港的產(chǎn)業(yè)都轉(zhuǎn)了他人的名字，此番回去，便耍清理，凡是自己生理，固要收盆，即合股的亦須尋人頂手，好得一筆銀子，作過一番世界。主意既定，這時暹羅埠上亦聽得周庸佑的案件說妥，將次回港，都來運動他在暹羅作生意。周庸佑亦念自己回港，不過一時之事，斷不能長久棲身的，就在暹埠作些生意，固亦不錯。便定議作一間大米絞的商業(yè)，要七八十萬左右資本方足。暗忖港中自己某項生意有若干萬，某項屋業(yè)有若干萬，弄妥盡有百萬或數(shù)十萬不等，便是馬氏手上也有三十萬之多，即至各姨太太亦各有私積五七萬，茍回港后能把生意屋業(yè)弄妥，籌這七八十萬，固屬不難﹔縱或不能，便令馬氏及各姨太太各幫回三五萬，亦容易湊集。想自己從前優(yōu)待各妻妾，今自己當(dāng)患難之際，念起前日恩情，亦斷沒有不幫助自己的。便與各人議定，開辦米絞的章程。周庸佑擔(dān)任籌備資本，打算回港，埠上各友，那些擺酒餞行的，自不消說。且說周庸佑乘輪回到香港，仍不敢大過張揚，只在灣仔地方，耳目稍靜的一間屋子住下。其妻妾子侄，自然著他到來相見，正是一別經(jīng)年，那些家人婦于重復(fù)相會，不免悲喜交集。喜的自然是得個重逢，悲的就是因被查抄，去了許多家當(dāng)。周庸佑隨問起家內(nèi)某某人因何不見，始知道家屬被釋之后，那些丫環(huán)都紛紛逃遁。又問起六姨太七姨太住那里，馬氏道：“虧你還問他們，六房日前過澳門賭的賭，散的散，已不知去了多少銀子。七房又沒了，那存下私積的家當(dāng)，都遺囑交與六房，卻被六房席卷逃去了。那九房更弄得聲名不好。你前兒不知好歹，就當(dāng)他們是個心肝，大注錢財把過他們，今日落得他們另尋別人享受。我當(dāng)初勸諫你多少來，你就當(dāng)東風(fēng)吹馬耳，反被旁人說我是苛待侍妾的，今日你可省得了！”
周庸佑聽了，心內(nèi)十分難過，暗忖一旦運衰，就弄到如此沒架子，聽得馬氏這話，實在無可答語，只嘆道：“誠不料他們這般靠不住，今日也沒得可說了?！碑?dāng)下與家中人說了一會，就招平日交托生理的人到來相見，問及生意情形，志在提回三五十萬。誰想問到耀記字號的生意，都道連年商情不好，已虧缺了許多，莫說要回提資本，若算將出來，怕還要拿款來填賬呢。周庸佑又問及囗囗銀行的生意，意欲將股票轉(zhuǎn)賣，偏又當(dāng)時商場衰落，銀根日緊，分毫移動不得。且銀行股票又不是自己名字的，即飲轉(zhuǎn)賣，亦有些棘手。周庸佑看得這個情景，不覺長嘆一聲，半晌無語。各人亦稱有事，辭別而去。
周庸佑回憶當(dāng)時何等聲勢，哪人不來巴結(jié)自己，今日如此，悔平日招呼他人，竟不料冷暖人情，一至如此！想罷，不覺暗中垂淚，苦了一會。又思此次回來，只為籌資本開辦米絞起見，今就這樣看來，想是不易籌的，只有各妻妾手上盡有多少，不如從那里籌劃，或能如愿。那日便對馬氏道：“我此次回來，系籌本開辦米絞，因膝下還有幾個兒子，好為他們將來起見。但要七八十萬方能開辦，總要合力幫助，才易成事呢！”馬氏道：“我哪里還有許多資財？你從前的家當(dāng)，都是陰消陽散。你當(dāng)時說某人有才，就做什么生意，使某人司理﹔說某人可靠，就認(rèn)什么股票，注某人名字。今反弄客為主，一概股本分毫卻動不得，反說要再拿款項填賬。你試想想，這樣做生理來做什么？”周庸佑道：“你的話原說得是，只因前除辦理庫書事務(wù)之后，就經(jīng)營做官，也不暇理及生意，故每事托人，是我的托大處，已是弄錯了。只今時比不得往日，我今日也是親力親為的，你卻不必?fù)?dān)心?！瘪R氏道：“你也會得說，你當(dāng)初逃出外洋，第一次匯去四千，第二次匯去六千，第三次匯去一萬，有多少時候，你卻用了二萬金。只道有什么使用，卻只是攜帶妓女。從前帶了十多個回來，弄得顛顛倒倒，還不知悔，你哪里是營生的人？怕不消三五年，那三幾十萬就要花散完了。我還有兒子，是要顧的，這時還靠誰來呢？”周庸佑道：“你說差了，我哪有四千銀子的匯單收過呢？”馬氏道：“明明是匯了去了，你如何不認(rèn)？”周庸佑道：“我確沒有收過四千銀子的匯單，若有收過了，我何苦不認(rèn)！”說罷，便檢查數(shù)目，確有支出這筆數(shù)，只是自己沒有收得，想是當(dāng)時事情倉卒，人多手亂，不知弄到誰人手里。又無證據(jù)，此時也沒得可查，惟有不復(fù)根究而已。
當(dāng)下周庸佑又對馬氏說道：“你有兒子要顧，難道我就不顧兒子不成？當(dāng)時你若聽我說，替長子早早完娶了，到今日各兒子當(dāng)已次第完了親事，你卻不從。今你手上應(yīng)有數(shù)十萬，既屬夫妻之情，放著丈夫不顧，還望誰人顧我呢？”馬氏道：“我哪有如此之多，只還有三二十萬罷了?！敝苡褂拥溃骸斑€有首飾呢！”馬氏道：“有一個首飾箱，內(nèi)里約值八萬銀子。當(dāng)時由省赴港，現(xiàn)落在姓囗的紳戶那里，那紳戶很好，他已認(rèn)收得這個首飾箱，但怎好便把首飾來變？你當(dāng)日攜帶娼妓，把殘花當(dāng)珠寶，亂把錢財給他們，今日獨不求他相顧。若一人三萬，十人盡有三十萬，你卻不索他，反來索我，我實不甘?！庇褂拥溃骸澳阄揖繉俜蚱?，與他們不同呢！”馬氏道：“你既知如此，當(dāng)初著甚來由要把錢財給他，可是白地亂擲了。”周庸佑聽罷，也沒得可答，心中只是納悶。次日又向各侍妾問索，都稱并無私積。其實各妾之意，已打算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且馬氏還不肯相助，各侍妾哪里肯把銀子拿出來。只是周庸佑走頭無路，只得又求馬氏。馬氏道：“著實說，我聞人說金督在京，力請與暹羅通商，全為要拿你起見，怕此事若成，將來暹羅還住不穩(wěn)，還做生理則甚？”說來說去，馬氏只是不允。周庸佑無可奈何，日中坐對妻妾，都如楚國相對，惟時或到囗存牌館一坐而已。是時因籌款不得，暗忖昔日當(dāng)庫書時，一二百萬都何等容易，今三幾十萬卻籌不得，生理屋業(yè)已如財交落空，便是妻妾也不顧念情義。想到此層，心中甚憤。且在暹羅時應(yīng)允籌本開米絞，若空手回去，何以見人？便欲控告代理自己生意之人，便立與侄子周勉墀相酌，請了訟師，預(yù)備控案。那日忽見侄子來說道：“某人說叔父若控他時，須要預(yù)備入獄才好?！敝苡褂拥菚r流下淚來，哭著說道：“我當(dāng)初怎樣待他？他今日既要我入獄，就由他本心罷了?！闭f了揮淚不止。各人勸了一會，方才收淚。
周庸佑此時，覺無論入獄，便是性命相博，究竟這注錢財是必要控告的，便天天打算訟案。不想過了數(shù)日，一個電報傳到，是因惠潮亂事，金督再任粵督。周庸佑大吃一驚，幾乎倒地。各人勸慰了一番。又過半月，訟事因案件重大，還未就緒，已得金督起程消息。想金督與香港政府很有交情的，怕交涉起來，要把自己提解回粵，如何是好？不如放下訟事，快些逃走為妙。只自想從前富貴，未嘗作些公益事，使有益同胞，只養(yǎng)成一家的驕奢淫佚。轉(zhuǎn)眼成空，此后即四海為家，亦復(fù)誰人憐我？但事到如此，不得不去，便向馬氏及兒子囑咐些家事。此時離別之苦，更不必說。即如存的各房姨妾，縱散的散，走的走，此后亦不必計，且眼前逃走要緊，也不暇相顧。想到兒子長大，更不知何時方回來婚娶，真是半世繁華，抵如春夢。那日大哭一場，竟附法國郵船，由星加坡復(fù)往暹羅而去，不知所終。詩曰：北風(fēng)過后又南風(fēng)，冷暖時情瞬不同。
廿載雄財夸獨絕，一條光棍起平空。
由來富貴浮云里，已往繁華幻夢中。
回首可憐羅綺地，堂前鶯燕各西東。時人又有詠馬氏云：勢埒皇妃舊有名，檀牀寶鏡夢初醒。
爐工欲殺偏房寵，興盡翻憐大廈傾。
空有私儲遺鐵匣，再無公論贊銀精。
驕奢且足傾人國，況復(fù)晨雞只牝鳴。
單說周庸佑自逃到顯加坡，在漆木街囗囗廣貨店住下。那時周庸佑雖是個罪犯，究竟還是海外一個富翁，從前認(rèn)識的朋友都紛紛請宴。過了數(shù)日，打聽得駐星加坡領(lǐng)事已把周庸佑逃到星加坡的事，電報粵省金督去了，自念自己是一個罪犯，當(dāng)此金督盛怒之下，恐不免把一張照會到來，提解自己回國，這便如何是好？倒不如再走別埠為上。且初議原欲逃往暹羅的，便趕趁船期，望暹羅濱角埠而來。幸當(dāng)時有某國銀行的辦房，是在港時也曾相識的，先投見那人，然后托他租賃一所地方住下。當(dāng)時寓暹華商如金三思、李敦賢及逃官陳中興等，也相與日漸款洽。只是周庸佑的情性，向當(dāng)風(fēng)月場中是個安樂窩的，自從被抄以來，受了一場驚嚇，花街柳巷，也少涉足。今到暹羅，是個無約之國，料不能提解自己回去，心上已覺稍安，不免尋個地方散悶，故鎮(zhèn)日無事，只叫妓女陪侍。這些妓女，亦見周庸佑是個富家兒，縱然省業(yè)被抄，還料他的身家仍有三二百萬，那個不來獻(xiàn)勤討好。就中一名妓女，喚做容妹，雖不至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還有一種風(fēng)韻，覺得態(tài)度娉婷可愛，在濱角埠上，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周庸佑自然歡喜他。他見周庸佑雖有十多房侍妾，只這般富厚，自然巴結(jié)巴結(jié)，因此與周庸佑也有個不解的交情。周庸佑便用了銀子二千匹（暹銀每匹約值華銀六毛），替容妹脫籍，充作自己侍妾，自此逍遙海外，也無懮無慮。每日除到公館談坐，或吸煙，或耍賭，盡過得日子。
不覺到了七月時候，朝廷竟降了一張諭旨，把金督帥調(diào)往云南去了。周庸佑聽得這點消息，心上好不歡喜。因忖與自己作仇的，只金督帥一人，今他調(diào)任去了，省中購拿自己的，或可稍松。又聽得新任粵督是周文福，也與自己是同宗的，或者較易說話，便擬揮函回港，要問問金督調(diào)任的事是否確實。忽接得馬氏來了一函，不知贖容妹作妾的事，誰人對馬氏說知，馬氏那函，就是罵周庸佑在暹羅贖容妹的事，大意謂當(dāng)此天荊地棘時候，仍不知死活，還要尋花問柳，贖妓為妾，真是死而不悔這等話。周庸佑看了，真是啞口無言，只得回復(fù)馬氏，都是說酒意消愁，拈花解悶之意，并又問金督調(diào)任，可是真的。那函去了，幾日間，已紛紛接到妻妾及侄子付來的書函，報說金督調(diào)任的事，如報喜一般。周庸佑知得金督離任是實，再候兩月，已聽得金督離任去了，新任姓周的已經(jīng)到粵，因自忖道：此時若不打點，更待何時？但打點不是易事，想了一會，沒有善法。可巧那日寄到香港報紙，打開一看，見周督因粵漢鐵路事情，與前任二品大員在籍的大紳李廷庸商議，猛然想起李大紳向與自己有點交情，就托他說個人情也好。若說得來，事后就封他一筆銀子，卻亦不錯。便一面飛函李大紳，托他辦這一件事。
那李大紳接周庸佑之信，暗忖周督原與自己知交，說話是不難的，但周庸佑當(dāng)此時候，尚擁著多金，若沒些孝敬，斷斷不得。便回函周庸佑，托稱自己一人不易說得來，必要與督署一二紅員會合，方能有效。但衙門里打點，非錢不行，事后須酬報他們才得。周庸佑因此即應(yīng)允說妥之后，封回五萬銀子，再說明若督署人員有什么阻撓，就多加一二萬也不妨。李廷庸便親自到省，見周督說道：“海關(guān)庫書周庸佑，前因獲罪，查抄家產(chǎn)。某細(xì)想那姓周的，雖然有個侵吞庫款的罪名，但查抄已足抵罪，且又經(jīng)參革，亦足警戒后人。況他的妻小家屬，原是無罪的，扣留他亦是無用，不如把他家屬釋放。自古說，罪不及妻孥，釋他尚不失為寬大。便是周庸佑既經(jīng)治罪，亦不必再復(fù)追拿，好存他向日一個欽差大臣的體面?！敝芏铰犃?，亦覺得前任此案辦得太嚴(yán)，今聞李廷庸之話，亦覺有理，便即應(yīng)允。一面令屬員把姓周的兩邊家屬一并省釋，復(fù)對李廷庸道：“前任督臣已將周庸佑緝拿一事存了案，斷不能明白說他無事，但本部堂再不把他追究便是?！崩钔⒂孤牭米匀粴g喜，立刻揮函，告知周庸佑。時周庸佑亦已接得馬氏報告，已知家屬已經(jīng)釋放，心上覺得頗安，便函令馬氏送交五萬銀子到李廷庸手里，自己便要打算回港。因從前在港的產(chǎn)業(yè)都轉(zhuǎn)了他人的名字，此番回去，便耍清理，凡是自己生理，固要收盆，即合股的亦須尋人頂手，好得一筆銀子，作過一番世界。主意既定，這時暹羅埠上亦聽得周庸佑的案件說妥，將次回港，都來運動他在暹羅作生意。周庸佑亦念自己回港，不過一時之事，斷不能長久棲身的，就在暹埠作些生意，固亦不錯。便定議作一間大米絞的商業(yè)，要七八十萬左右資本方足。暗忖港中自己某項生意有若干萬，某項屋業(yè)有若干萬，弄妥盡有百萬或數(shù)十萬不等，便是馬氏手上也有三十萬之多，即至各姨太太亦各有私積五七萬，茍回港后能把生意屋業(yè)弄妥，籌這七八十萬，固屬不難﹔縱或不能，便令馬氏及各姨太太各幫回三五萬，亦容易湊集。想自己從前優(yōu)待各妻妾，今自己當(dāng)患難之際，念起前日恩情，亦斷沒有不幫助自己的。便與各人議定，開辦米絞的章程。周庸佑擔(dān)任籌備資本，打算回港，埠上各友，那些擺酒餞行的，自不消說。且說周庸佑乘輪回到香港，仍不敢大過張揚，只在灣仔地方，耳目稍靜的一間屋子住下。其妻妾子侄，自然著他到來相見，正是一別經(jīng)年，那些家人婦于重復(fù)相會，不免悲喜交集。喜的自然是得個重逢，悲的就是因被查抄，去了許多家當(dāng)。周庸佑隨問起家內(nèi)某某人因何不見，始知道家屬被釋之后，那些丫環(huán)都紛紛逃遁。又問起六姨太七姨太住那里，馬氏道：“虧你還問他們，六房日前過澳門賭的賭，散的散，已不知去了多少銀子。七房又沒了，那存下私積的家當(dāng)，都遺囑交與六房，卻被六房席卷逃去了。那九房更弄得聲名不好。你前兒不知好歹，就當(dāng)他們是個心肝，大注錢財把過他們，今日落得他們另尋別人享受。我當(dāng)初勸諫你多少來，你就當(dāng)東風(fēng)吹馬耳，反被旁人說我是苛待侍妾的，今日你可省得了！”
周庸佑聽了，心內(nèi)十分難過，暗忖一旦運衰，就弄到如此沒架子，聽得馬氏這話，實在無可答語，只嘆道：“誠不料他們這般靠不住，今日也沒得可說了?！碑?dāng)下與家中人說了一會，就招平日交托生理的人到來相見，問及生意情形，志在提回三五十萬。誰想問到耀記字號的生意，都道連年商情不好，已虧缺了許多，莫說要回提資本，若算將出來，怕還要拿款來填賬呢。周庸佑又問及囗囗銀行的生意，意欲將股票轉(zhuǎn)賣，偏又當(dāng)時商場衰落，銀根日緊，分毫移動不得。且銀行股票又不是自己名字的，即飲轉(zhuǎn)賣，亦有些棘手。周庸佑看得這個情景，不覺長嘆一聲，半晌無語。各人亦稱有事，辭別而去。
周庸佑回憶當(dāng)時何等聲勢，哪人不來巴結(jié)自己，今日如此，悔平日招呼他人，竟不料冷暖人情，一至如此！想罷，不覺暗中垂淚，苦了一會。又思此次回來，只為籌資本開辦米絞起見，今就這樣看來，想是不易籌的，只有各妻妾手上盡有多少，不如從那里籌劃，或能如愿。那日便對馬氏道：“我此次回來，系籌本開辦米絞，因膝下還有幾個兒子，好為他們將來起見。但要七八十萬方能開辦，總要合力幫助，才易成事呢！”馬氏道：“我哪里還有許多資財？你從前的家當(dāng)，都是陰消陽散。你當(dāng)時說某人有才，就做什么生意，使某人司理﹔說某人可靠，就認(rèn)什么股票，注某人名字。今反弄客為主，一概股本分毫卻動不得，反說要再拿款項填賬。你試想想，這樣做生理來做什么？”周庸佑道：“你的話原說得是，只因前除辦理庫書事務(wù)之后，就經(jīng)營做官，也不暇理及生意，故每事托人，是我的托大處，已是弄錯了。只今時比不得往日，我今日也是親力親為的，你卻不必?fù)?dān)心?！瘪R氏道：“你也會得說，你當(dāng)初逃出外洋，第一次匯去四千，第二次匯去六千，第三次匯去一萬，有多少時候，你卻用了二萬金。只道有什么使用，卻只是攜帶妓女。從前帶了十多個回來，弄得顛顛倒倒，還不知悔，你哪里是營生的人？怕不消三五年，那三幾十萬就要花散完了。我還有兒子，是要顧的，這時還靠誰來呢？”周庸佑道：“你說差了，我哪有四千銀子的匯單收過呢？”馬氏道：“明明是匯了去了，你如何不認(rèn)？”周庸佑道：“我確沒有收過四千銀子的匯單，若有收過了，我何苦不認(rèn)！”說罷，便檢查數(shù)目，確有支出這筆數(shù)，只是自己沒有收得，想是當(dāng)時事情倉卒，人多手亂，不知弄到誰人手里。又無證據(jù)，此時也沒得可查，惟有不復(fù)根究而已。
當(dāng)下周庸佑又對馬氏說道：“你有兒子要顧，難道我就不顧兒子不成？當(dāng)時你若聽我說，替長子早早完娶了，到今日各兒子當(dāng)已次第完了親事，你卻不從。今你手上應(yīng)有數(shù)十萬，既屬夫妻之情，放著丈夫不顧，還望誰人顧我呢？”馬氏道：“我哪有如此之多，只還有三二十萬罷了?！敝苡褂拥溃骸斑€有首飾呢！”馬氏道：“有一個首飾箱，內(nèi)里約值八萬銀子。當(dāng)時由省赴港，現(xiàn)落在姓囗的紳戶那里，那紳戶很好，他已認(rèn)收得這個首飾箱，但怎好便把首飾來變？你當(dāng)日攜帶娼妓，把殘花當(dāng)珠寶，亂把錢財給他們，今日獨不求他相顧。若一人三萬，十人盡有三十萬，你卻不索他，反來索我，我實不甘?！庇褂拥溃骸澳阄揖繉俜蚱?，與他們不同呢！”馬氏道：“你既知如此，當(dāng)初著甚來由要把錢財給他，可是白地亂擲了。”周庸佑聽罷，也沒得可答，心中只是納悶。次日又向各侍妾問索，都稱并無私積。其實各妾之意，已打算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且馬氏還不肯相助，各侍妾哪里肯把銀子拿出來。只是周庸佑走頭無路，只得又求馬氏。馬氏道：“著實說，我聞人說金督在京，力請與暹羅通商，全為要拿你起見，怕此事若成，將來暹羅還住不穩(wěn)，還做生理則甚？”說來說去，馬氏只是不允。周庸佑無可奈何，日中坐對妻妾，都如楚國相對，惟時或到囗存牌館一坐而已。是時因籌款不得，暗忖昔日當(dāng)庫書時，一二百萬都何等容易，今三幾十萬卻籌不得，生理屋業(yè)已如財交落空，便是妻妾也不顧念情義。想到此層，心中甚憤。且在暹羅時應(yīng)允籌本開米絞，若空手回去，何以見人？便欲控告代理自己生意之人，便立與侄子周勉墀相酌，請了訟師，預(yù)備控案。那日忽見侄子來說道：“某人說叔父若控他時，須要預(yù)備入獄才好?！敝苡褂拥菚r流下淚來，哭著說道：“我當(dāng)初怎樣待他？他今日既要我入獄，就由他本心罷了?！闭f了揮淚不止。各人勸了一會，方才收淚。
周庸佑此時，覺無論入獄，便是性命相博，究竟這注錢財是必要控告的，便天天打算訟案。不想過了數(shù)日，一個電報傳到，是因惠潮亂事，金督再任粵督。周庸佑大吃一驚，幾乎倒地。各人勸慰了一番。又過半月，訟事因案件重大，還未就緒，已得金督起程消息。想金督與香港政府很有交情的，怕交涉起來，要把自己提解回粵，如何是好？不如放下訟事，快些逃走為妙。只自想從前富貴，未嘗作些公益事，使有益同胞，只養(yǎng)成一家的驕奢淫佚。轉(zhuǎn)眼成空，此后即四海為家，亦復(fù)誰人憐我？但事到如此，不得不去，便向馬氏及兒子囑咐些家事。此時離別之苦，更不必說。即如存的各房姨妾，縱散的散，走的走，此后亦不必計，且眼前逃走要緊，也不暇相顧。想到兒子長大，更不知何時方回來婚娶，真是半世繁華，抵如春夢。那日大哭一場，竟附法國郵船，由星加坡復(fù)往暹羅而去，不知所終。詩曰：北風(fēng)過后又南風(fēng)，冷暖時情瞬不同。
廿載雄財夸獨絕，一條光棍起平空。
由來富貴浮云里，已往繁華幻夢中。
回首可憐羅綺地，堂前鶯燕各西東。時人又有詠馬氏云：勢埒皇妃舊有名，檀牀寶鏡夢初醒。
爐工欲殺偏房寵，興盡翻憐大廈傾。
空有私儲遺鐵匣，再無公論贊銀精。
驕奢且足傾人國，況復(fù)晨雞只牝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