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魏征揮金逢杰士 若虛解夢識天機
作者：卻說尉遲恭于黎明時節(jié)，找尋銀子，大約有四五里之遙，見路上插著一片白板，有三尺多高，數(shù)行大字。近前一看，上寫道：
東鄰招飲，偶爾夜回。
伊何人也，遺金道旁。
醉后強持，愿爾來取。
斤兩錠數(shù)，姓氏圖封。
一一如數(shù)，我方不吝。
鹿鳴村魏征題
尉遲恭看了此牌，心中想道：此人到算得一個廉士。只是這一封銀子，朱兄說是五十兩，面外卻是朱盈川的圖書封記，內(nèi)中錠件多少，銀色高低，卻我一毫不知。且去見了魏先生，再作區(qū)處。正想之間，來了一個農(nóng)夫，尉遲恭問道：“請教這里到鹿鳴村有多少路？村中有個魏先生，所作何事？”農(nóng)夫道：“那綠樹中間，煙火起處，但聽學(xué)生讀書聲音，便是魏先生的學(xué)堂。”尉遲恭道：“有勞指教?！彼焱锅Q村而來。
遠(yuǎn)遠(yuǎn)聽見呫嗶之聲，尉遲恭將臉上露水抹了一抹，身上衣衫整了一整，斯斯文文走進學(xué)堂。那先生正在教學(xué)生的書，見了客人進來，也站起身來，敘了主客之禮。魏征道：“觀足下風(fēng)塵甚重，定是遠(yuǎn)來之客，祖居何地，尊姓大名，何故來此？乞賜教言?！蔽具t恭曰：“弟乃山東麻衣縣人氏，姓尉遲名恭，字敬德，別號心田。因有事進京，昨日途中困倦，故爾遺金。蒙先生狷介，題詩于路，所以輕造寶齋，望希恕罪?！蔽赫髟唬骸白阆录热贿h(yuǎn)來，可在小齋盤桓數(shù)日再行罷?！惫г唬骸跋壬敖鸩幻?，又使小弟領(lǐng)受教訓(xùn)，消除鄙吝，豈不幸上加幸?！倍苏?wù)撘粫r，學(xué)生報曰：“酒熟矣?！本驮跁钢希藢︼?。魏征想道：此人相貌魁偉，必然文武全才，但不知他志氣如何，且試探他的心事。尉遲恭也想道：此人面圓目長，印開準(zhǔn)豐，定然博古誦今，但不知他心術(shù)正大不正大？若是個一介書生，不足有無之輩，就不要在此盤桓，耽擱了路程。
酒至半酣，有兩個學(xué)生正念《易經(jīng)》，尉遲恭曰：“圣學(xué)中惟《易經(jīng)》是窮理盡性之書，所以讀《易》者多，通《易》者少。先生若不吝，弟愿求教于先生。”征曰：“《易經(jīng)》泄天地之秘蘊，定人事之吉兇，碌碌庸才，焉能言《易》哉！”恭曰：“愿聞其約?！闭髟唬骸吧蒲浴兑住氛?，必善言性，善言性者，必善于用情。蓋盡情即是盡性，盡性必先窮理，理有未窮。用情多有不當(dāng)，性情昧矣。故古人立教，必始于學(xué)校。善用《易》者，必明乎氣候。氣候者，陰陽進退之序也，吉兇悔吝所由生也。故君子燮陰陽，齊本末，一理數(shù)，返太極，合太虛?！蔽具t恭曰：“太極、大虛乃二物乎？”征曰：“以理而言，謂之太虛，以氣而言，謂之太極。有氣便有動靜。合而言之，氣聚則生萬物，各具一太極；氣散則死，本乎天者還天，本乎地者還地，萬物同歸乎太虛。開經(jīng)第一義，便日干、元、亨、利、貞，蓋干為天德，元、亨、利、貞，即春夏秋冬之序，萬物之生死，莫不寓于其中，所以六十四卦，終于未濟。知此，則知貞下起元，剝極返復(fù)之義也。”恭又問曰：“敢問近取諸身何義？”征曰：“性為天德，干之象也。仁、義、禮、智，統(tǒng)屬于性。日用常行之道，各有當(dāng)然之則，所以六十四卦，始之于干。知此則知育物以仁，鞠物以義，甄物以禮，陶物以智。曲成萬物，范圍天地，詎虛語哉！”恭曰：“仁、義、禮、智、信，此一‘信’字；仁、義、禮、智、性，此一‘性’字，此二字何解？”征曰：“此‘性’字，自形而上者言之，其德配天；此‘信’字，自形而下者言之，其德配地?！惫г唬骸翱?、孟而后，善體《易》道者何人？”征曰：“留侯欲報韓氏之仇，卻知韓氏子孫不可復(fù)興，依漢高祖而成己志，是以數(shù)循理，《易》之道也。武侯知劉氏不可復(fù)興，乃鞠躬盡瘁以循王命，是以理循數(shù)，亦《易》之道也。”恭曰：“以《賜》道安天下若何？”征曰：“《易》為天人交至之書，治天下乃其余事耳。知《易》者知天命，知人心。昔者孔子尊周室，孟子亦尊周室，皆此意也?！惫г唬骸敖袢罩廊艉?？”尉遲恭這一句話，問得魏征半晌不言，良久答曰：“弟所談?wù)?，皆前人之糟粕，若論及今日，則吾不知也?！惫г唬骸敖皇鑴t言淺，志不作則道不合。弟與先生邂逅相遇，宜夫子之辭以不知也?！蔽赫鞯Χ淮稹Ｓ谑俏具t恭在鹿鳴村，住了七日。
一日，魏征謂尉遲恭曰：“近日童謠，兄能測之乎？”恭曰：“不知也。”征曰：“童謠云：
瓊花等時開，楊花逐水來。
飄飄何所似，夕照影徘徊。
西山雨露近，洪荒平野陔。
二九郎君至，天下樂悠哉?！?
尉遲恭曰：“據(jù)此童謠，先生何以解之？”征曰：“瓊花不知所指何物，大約目下之妖孽，日后之禎祥也。楊花逐水，蕩而忘返，指隋氏而言也。夕陽影照，喻言不久也。西山雨露，言山西有興王之兆。洪荒，太也。平野，原也。是指山西太原也。二九，十八也。郎君，子也。隱隱是一李字。天下樂悠哉，李氏若出，天下必安也?！蔽具t恭道：“儒者以救時為急，今新主大舉孝廉，兄臺緣何不出？”魏征曰：“吾師傅王通，獻《太平策》十二卷，計十萬余言。開陳治道，救時之急。書屢上，而主上不用，爾我復(fù)何望哉？先帝以詐力平陳，不思以儒行治世，任用楊素、宇文化及等，皆非命世之才。各藩鎮(zhèn)諸侯，誰為尚義之輩？今煬帝禽色并荒，音酒兼嗜，而饑饉臻至，盜賊蜂起。吾恐剝復(fù)相循之候，亂極思治之時，其在斯乎？”尉遲恭聽了魏征這一番言語，遂將遇朱若虛之事，一一言之，邀魏征一同去見李靖，魏征欣然應(yīng)允。
住了數(shù)日，魏征分付兄弟魏徽好生照理家務(wù)，不可荒蕪田地，同尉遲恭望長安而來，投見李靖。李靖待為上賓，說道公子世民之賢，懇他二人往見唐公。魏征、尉遲恭難卻其意，竟攜了薦書，又向太原而行。李靖說道：“二位賢弟，見了公子，出予角書，切不可效韓信故事，使蕭何甚費周旋。予許與公子建三策，已成其二矣，若三策成就，吾即來太原，與汝等共議也?！比嗽侔荻鴦e。
卻說三公子李世民，自李靖去后，如有所失，二年有余，杳無音信。一日，一少年秀士來訪，公子出見。其人清秀非常，公子延之上座，問曰：“足下風(fēng)塵甚重，必由遠(yuǎn)路而來，愿聆尊姓，不才便于請教?！鄙倌暝唬骸拔衢L安人也，姓房名玄齡，今有事故來此。久聞公子大名，特來拜謁?！惫釉唬骸罢埾壬鷷和Ｓ诖?，使不才少聆清誨，以畢平生之愿?！毙g曰：“公子既然不棄，弟亦愿侍文幾而聆德音。”公子大喜。次日，公子引玄齡往見唐公，唐公十分敬重。玄齡見唐公父子如此愛賢，始出李靖薦書云： 房玄齡博古通今，長于文藝，非百里之才，殆游夏之選歟。公子宜使之興學(xué)校，迪教化，范人民。區(qū)區(qū)太原之地，未足以限其學(xué)焉。公子珍重，珍重！
公子見了此書，執(zhí)弟子之禮以事玄齡。玄齡被德感恩，夙夜勤勞以酬公子，惟恐負(fù)李靖之托。
再說魏征與尉遲恭行了十幾日，到了太原，謁見唐公，唐公優(yōu)禮以待。退回寓所，世民同房玄齡接踵而至，各道相慕之意。原來李靖早已使人通信于公子，故公子思之甚闊。魏征即出李靖薦書，公子與玄齡同目觀之，略云：
魏征、尉遲恭，才堪將相，公子宜以國士待之，以收民望。是囑。
公子看書畢，謂尉、征曰：“李靖，智士也。今觀此書，二人之名實，定然不虛，愿教我以正，使弟茅塞頓開，萬勿以愚拙見棄?！蔽赫髟唬骸拔岫四焦又⒌?，故不遠(yuǎn)千里而來。公子收為門下客，足矣。李靖之言，毋乃已甚乎？”正說話之間，唐公差人送酒席至，于是四人共坐暢飲。正是：
君臣際會日，龍虎交吟時。 四人飲至三更方止，公子與玄齡辭去。次日清晨，公子即來問安。自此尉遲恭佐公子治軍旅，魏征佐公子親教訓(xùn)，玄齡佐公子興學(xué)校，太原之治日新。唐室之基，由來有漸矣。
一日，公子問于玄齡曰：“經(jīng)濟之道，備于圣教，其道可得聞歟！”玄齡曰：“教之斯為經(jīng)，非刑正之所能及也；富之斯為濟，非推解之所能致也。教，干道也。富，坤道也。富、教不可以偏廢，猶天地之不可以閉塞也。夫民以食為天，若衣食不給，轉(zhuǎn)于溝壑，逃于四方，教將焉施？是富先于教，經(jīng)后于濟也。農(nóng)桑不失其時，五谷咸登于室，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必訓(xùn)以親上死長之道，使之敦五倫，勤五教，能者爵之，不能者勸之，佚者督之，不服者罰之，國有不治者鮮矣！記曰：天不愛其道，地不愛其寶，和氣之所招致也。人不愛其情，教化之所施及也。非經(jīng)濟之道得，而能若是乎？”公子曰：“經(jīng)后于濟，不曰濟經(jīng)，而日經(jīng)濟，何也！”玄齡曰：“兵食可去，而信不可無。經(jīng)之道，又大于濟也?！惫悠鸲x曰：“善哉，吾子之言也?！?
一日，公了問于魏征曰：“古人治國，動言經(jīng)濟，其道奚若？”魏征曰：“修己以敬，經(jīng)也。修己以安人，以安百姓，濟也。”公子曰：“修己以敬，必如何而為敬之至？修己以安百姓，必如何而為安之至？”征對曰：“正心誠意，便是敬，格物致知，敬之至也。齊家治國，便是安人。平天下，安之至也。”公子問曰：“三代而后，知此道者為誰？”征對曰：“光武推赤心于人腹，庶乎近焉。修己以敬以安人，豈外于一心哉。”公子拜而謝曰：“大哉，吾子之言也?！?
次日，詢于尉遲恭曰：“古稱經(jīng)濟之道尚矣，必如何而為經(jīng)濟？”恭對曰：“上致君為經(jīng)，下澤民為濟。必也，使吾君為堯舜之君。《書》曰：‘元首明哉，肌肱良哉?！薀o為而天下之治，使吾民為堯舜之民。思天下有饑者、溺者，猶己饑之、溺之也。《書》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非經(jīng)濟之道而何哉？”公子拜而謝曰：“賢哉，吾子之言也。”退而書三子之言于座右。
卻說山東歷城縣有一壯士，姓秦名瓊，字叔寶，年二十余歲。不理生業(yè)，豪俠好義，乃陳朝大將軍秦彝之子。先在歷城縣充一名捕盜快班頭目，兗州節(jié)度使唐璧聞其名而招之。見他武藝超群，補他一名旗牌官。時值越王壽誕，唐璧備了一幅厚禮，送往越府賀壽。西席幕賓褚遂良曰：“晚生家居長安鄉(xiāng)中，歸寧之意甚切。今往越府賀壽，若使晚生一往，實為兩便。”唐璧道：“如此甚妙，須得一人為輔?！瘪宜炝荚唬骸爸挥们丨傄蝗俗阋??！碧畦荡笙玻疵鍖毐ｑ宜炝级?。
行至河南汜水地界，在道旁歇息。忽聽林中鑼響，數(shù)十個嘍羅搶出。秦瓊見了，飛身上馬，手掄雙锏，大聲喝道：“山東秦叔寶在此！”那賊頭聽了，跳下馬來說道：“兄長何故來此？”秦瓊見了，也下馬道：“賢弟奈何流落在此？”那人泣道：“自歷城荒旱，老母餓死，小弟乞食來此，遇之一般無賴于，推我為頭目，在此偷生過日?！鼻丨偟溃骸澳忝娙松⑷ィS我長安一游。”那人大喜，即喝散眾人，同叔寶來見褚遂良。叔寶道：“此人是我同鄉(xiāng)兄弟，天性至孝，武藝超群，姓程名知節(jié)，弟愿帶他作伴，回來引見唐大人，將我旗牌官讓與他做?！瘪宜炝嫉溃骸翱v你要讓他做，若唐大人不肯，與眾將又不服，爾將奈何？”秦瓊道：“軍門選將，在武藝上考試，觀兗州軍門諸將，無人是程賢弟敵手?！瘪宜土疾坏靡?，方許同行。夜來投店，秦瓊命程知節(jié)另宿一店，以安遂良之心。
同行數(shù)日，將近洛陽，在山塘茅店歇息。問及洛陽，尚有七十里之遙。見對門草屋一間，一老婦年近七十，坐在門首，貧狀堪憐。門上有對聯(lián)一幅，端楷甚工。聯(lián)云：
貧窮千古恨，富貴一時難。
褚遂良看了，謂叔寶曰：“貧而無怨難，斯人殆貧而怨者也?！笔鍖氃唬骸吧鸁o以為養(yǎng)，殆無以為禮，仲由發(fā)哀貧之嘆。喪欲速貧，有若知非圣人之語。太平之世，年豐歲諗，盜賊不興，雖貧可以不怨。若身處極窘，老者啼饑，少者號寒，加以年荒盜起，百謀不遂，先生此時，能無怨乎？吾觀‘千古恨’三字，有無限感嘆：‘一時難’三字，寓無窮幽思。況知富貴之難求，則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貧而隱者也?！彼炝键c頭受教，乃問店主道：“對門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彼炝嫉溃骸白骱紊?？”店家道：“此賤人也，何勞客官下問。此人姓長孫，名無忌，年有三十余歲，日以釣魚為業(yè)。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應(yīng)召。有官不做，甘于受苦，豈非賤人乎？”店家說罷，將眼睛一睫，嘴一歪，說道：“那不是這賤人來了。”遂良急抬頭看時，見一大漢，身長六尺，圓頭闊肩，坦腹而來。手持竹竿，系二尾青魚。老母見了，笑而迎曰：“今日回來甚早?！贝鬂h道：“恐我母親受饑，得魚即當(dāng)回也。”遂挽老母進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節(jié)持錢一串去，把二尾青魚買來下酒。長孫無忌道：“遠(yuǎn)客思飲，本當(dāng)以二魚奉送，無奈把米無存，只留百錢足矣。”知節(jié)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只管收下無防?！睙o忌道：“吾不知爾先生為誰，若強我留過分之錢，則吾不賣矣?！钡昙业溃骸拔业曛羞@個客人，憐你貧苦，你就收下了罷。”無忌道：“先禮后財，雖千金吾亦受之；先財后禮，雖錙銖吾不敢取也?！敝?jié)只得將余錢持見褚遂良，細(xì)言如此如此。遂良與叔寶具衣冠同去拜見，相見禮畢，各通名姓。遂良見無忌宏詞博辯，暗暗稱奇。所談?wù)呓詽揽锩裰?，愈覺歡喜。店家來報曰：“酒熟矣?！彼炝佳麩o忌同飲，無忌亦不推辭。酒席間，問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實告。無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個心慕之友，雖未會面，卻時時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遠(yuǎn)去，死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為誰？”無忌曰：“此人姓李，名靖?！彼炝嫉溃骸拔峋娱L安，知其人也。先盜越王之妓，后獻越王以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無忌道：“當(dāng)日李靖盜妓而越王不追，后來獻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觀。自古英雄依附權(quán)門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見高士，收取豪杰；二者區(qū)畫天下形勢，諸侯強弱，點點在心；三者家貧不能具書，依權(quán)門始得曠觀史書、歷代名言，可以觀今鑒古。吾觀李靖去而復(fù)來，非一則二，非二則三也?！彼炝即笪虻溃骸拔岬炔患跋壬h(yuǎn)矣！”遂下席而拜。于是與叔寶、知節(jié)共四人，結(jié)為兄弟。次日，進良謂無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久停?！背霭足y十兩為贈，叔寶解帶頭金鉤為贈，程知節(jié)脫錦袍為贈。臨行囑曰：“弟等此去，大約一月即來，再與先生盤桓罷?！睙o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別。
褚遂良同叔寶、知節(jié)來到長安，將禮物送往越府。到了壽誕之日，王府大開，天下各鎮(zhèn)諸侯，閫內(nèi)閫外，文武等官，齊來朝賀。褚遂良同叔寶、知節(jié)持了兗州節(jié)度使唐璧名號，來號房掛號，恰遇李靖在號房收查禮物，管理號房人役眾等。遂良向前施禮，具道相慕之意。李靖問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眾，不便交談，改日著人來請，萬勿吝步?！彼煜嘁径鴦e。過了數(shù)日，兩個青衣童子掛李靖名帖，請褚遂良等到府中午酌，三人即具衣冠而往。遂良于席間道長孫無忌之賢，并相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飲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煩秦兄代我向洛陽一往?！笔鍖毜溃骸袄钕壬泻问鹿剩鼙甲呗尻?？”李靖道：“兄可持白銀三百兩，往洛陽山塘茅店，代長孫無忌謀一佳婦，以奉老母，候其完親數(shù)日，即約無忌同來長安一娛，少舒闊慕之意?！笔鍖毿廊活I(lǐng)命而去。李靖與褚進良、程知節(jié)旦夕盤桓，不表。
過了二月有余，叔寶與無忌果然來長安，五人相見，不勝之喜。在長安游賞數(shù)日，一夕，五人約為長夜之飲，李靖請無忌曰：“方外人言，繼隋運而興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無忌曰：“人心思變，天命攸歸。四海雨旱不時，惟山西無恙，所以盜賊不興，人民樂業(yè)。天命無常，乃眷西顧，亦未可知?！崩罹傅溃骸拔矣麩┑艿热ビ^唐公作事若何？果能欽賢下士，能成大業(yè)，建大器，弟等修書報我；如不能成其大事，當(dāng)急回長安，我等再作良圖?！睙o忌心知李靖為唐公招賢之意，卻也不肯說明。秦叔寶道：“既二位兄長皆有歸唐之意，弟為兄等代執(zhí)鞭之役?！背讨?jié)道：“大丈夫孰不愿投明主，使名標(biāo)青史，流芳百世？弟亦聞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蓋亦陰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贈白銀四百兩，四人將及太原，世民早命姊丈柴紹在公館相迎，備道公子相慕之意。蓋李靖早已致書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世民引房玄齡、魏征、尉遲恭齊來相見，各訴衷腸，恨相見之晚。當(dāng)夜酒散，無忌私謂三人道：“人言王氣當(dāng)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謁見唐公，唐公亦禮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來密書，稱贊四人之才，求四人就職。四人不辭，唐公拜無忌領(lǐng)太原牧，余三人各授以執(zhí)事。
一日，公子世民與諸賢談?wù)摃?，褚遂良曰：“自古書法惟晉右軍王羲之為最?！蹦苏b右軍筆陣圖之詞。詞云：
硯者，城池也。墨者，糧餉也。紙者，陣圖也。筆者，刀鞘也。心意，將軍也。本領(lǐng)，副將也。出入，號令也。此可制勝于文場也。
尉遲恭曰：“是非右軍之語也。夫右軍，書法中之圣，有德者必有言。誠如此言，不但不知書法，且獲罪于圣教，并污惑后人，吾故知其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說以釋之？”公曰：“儒之要在書，儒之術(shù)在字。古人立書法，有二義、四體。二義者，正筆、偏筆也。正筆，法天理之至正，故點、橫、堅、撇、、、，筆筆欲正。筆正之妙，勁秀堅潤，少失其體，則倚斜枯梗。古人云：心正則筆正，筆正則字正是也。偏筆，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點、橫、堅、撇、、、，筆筆欲偏。所以交護纏綿，不脫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體，始為得法，古人云：生氣寓于心，龍蛇吐于筆是也?！?
公子道：“所謂四體者為何？”公曰：“四體者，真、草、隸、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筆之時要正心誠意，其字乃工。意念少有不靜，便著潦草在內(nèi)，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學(xué)之。草字宜一氣書成。未舉筆之時，要精神振作，提筆如千金在手，下筆如泰山墜石，行筆如持錐畫砂。萎靡懈怠之人宜學(xué)之，可以興志意，解昏迷。隸字下筆從容，起筆緩落。勢融融而圓，形蒼蒼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學(xué)之，可以靜心養(yǎng)性，滌欲延年。恭性情淺狹多躁，所以事于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圓，其氣剛勁條理。起落斬截，無輕重之分；疏密均勻，有應(yīng)照之態(tài)。下筆有收縮卷旋之工，用筆有心手交作之苦。性拙機鈍者宜學(xué)之，可以益智慧，增機巧。然隸字象春，筆畫先死而后生。真字象夏，筆畫先和而后利。草字，秋殺之氣也。篆字，冬藏之誤也。習(xí)書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用意在筆，其字勁而不秀。既而知用在筆端，其字又秀而不勁，既面用筆覺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側(cè)面者。其字雖工而尚未化。漸而至于知書字或百或千，筆筆鋒中有生氣，生氣中又不脫中鋒，其道乃成也。吾故謂筆陣之說，非右軍之語也?！惫佑謫柕溃骸昂巫质钦?，何字是側(cè)面？”尉遲恭道：“富貴春華，字之正面者也。勿為比戈，字之側(cè)面者也。左正右側(cè)，形戰(zhàn)是也；左側(cè)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側(cè)，易畏是也。上側(cè)下正，皆召是也。兩側(cè)相背，張邪是也。兩側(cè)相向，阿好是也。上下兩側(cè)，忍筍是也。兩正相并，神體是也?！?房玄齡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體，非書之用也。必也體用兼善，其字乃工?！惫釉唬骸白釉囇泽w用兼善之妙。”玄齡曰：“書法之妙，有二難、三到、六忌。所謂二難者，入式難、持筆難也。古人帖式，欲其筆筆相孚，此第一難也。持筆工穩(wěn)，心手相應(yīng)，此第二難也。三到者，筆到、氣到、心到是也。筆到，則不潦草；氣到，則不飄渺；心到，則不倚斜。六忌者。奴主相欺、釘頭鼠尾、蜂腰鶴膝是也。上大下小，謂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長，謂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筆太重，謂之釘頭，三忌也。起筆太輕，謂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皆重，加氣不足者，謂之蜂腰，五忌也。轉(zhuǎn)折不生活者，謂之鶴膝，六忌也。革其六忌，習(xí)其三到，致力二難，而書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妙，由妙而脫化，其道乃成?！?
公子曰：“工妙脫化，其道奚若？”玄齡曰：“前言數(shù)者，即書法之工也。妙者，方圓中正而和也。夫字之體，本方也，而圓寓焉。是圓以象天，方以象地，而又中氣實乎其中。自上下左右視之，一起一伏，一旁一正，中氣聯(lián)絡(luò)，若有不規(guī)而方，不矩而圓，不繩而直，變而不離乎其正，用筆之妙也。如是脫化者，神化也。渾古今成一體，從心所欲不逾矩，是和之至也。”公子曰：“善哉！二子之言也?！蓖硕鴷具t恭、玄齡之言請教篋內(nèi)。
卻說唐公見世民生得龍眉鳳眼，英氣逼人，又輕財仗義，交納賓客，知其必成大器，心甚喜之。又見長子建成不學(xué)無術(shù)，傲慢自若，心甚惡之。又見魏征言語謹(jǐn)慎，恂恂忠厚，遂使建成受業(yè)于魏征。魏征雖〔精〕心教訓(xùn)，無奈建成自暴自棄也。唐公見建成無成，苦求魏征博之。魏征無可如何，無事時，只得與世民并諸賢坐論。一日，見世民眉目雖然清秀，而眉目帶殺，知其兄弟必不相容。
一日，公子謂魏征曰：“先生之志，可得聞歟？”魏征曰：“吾可為治世之良臣，不可為亂世之忠臣也。”公子再三問之，魏征不答，蓋已逆料日后必有爭立之禍。常自嘆曰：“諸葛武侯自比管仲，比其才也。吾亦欲比管仲，此其時也?！鄙w陰以建成比公子糾也。
一體也。殺象則損吾之體，而傷吾之性也。叔段死，莊公哭，出于至誠，是體損而性傷也?！惫釉唬骸霸O(shè)象殺舜而至于死，舜不怨之乎？”無忌曰：“否。象謀之于父而殺之，死于孝。人之生死衡于天，而象能殺之，是死于命。盡孝、死命，其性無傷，惡手怨？若比干之自殺而死，伯夷之自餓而死，申生之自蹈其死，衛(wèi)伋與壽之自速其死，以致貞女殉節(jié)，良朋殉義，又誰怨？”公子乃跪拜，與建成、元吉日相親睦。
卻說隋煬帝耽于酒色，造集仙樓，高入霄漢。樓下環(huán)河如帶，盛栽五色蓮花。內(nèi)又造蓮舟數(shù)十只，使宮女駕蓮舟于蓮中，或吹或唱，聽其自好。
再說李靖思煬帝居于長安，根本深固，極難搖動。況今四?；暮?，盜賊蜂起，不若把他誑下?lián)P州，京都空虛，太原之兵朝發(fā)夕至，長安唾手可得也。遂畫揚州地輿圖，獻于楊帝。場帝展開一看，見揚州山水清秀，人物又齊整，心生愛慕。又見圖上有數(shù)行字，題云：
集天下之大觀，樓蜂江帶；博古今之名勝，舟蟻人潮。有色有聲，浩蕩之洛水，何超乎此；宜朝宜夕，巉巖之幽谷，豈勝于斯。
煬帝一一看罷，即厚賞李靖，命內(nèi)侍掛于集仙樓中，每日與群妃飲酒賞花，見圖中人物如生，山水欲活，隱隱有幸揚州之意。李靖又密散謠言于外，謠云：
饑饉為大旱，萬民遭涂炭。
天子幸揚州，天下無大旱。
煬帝聞此童謠，思道：“天子幸揚州，天下永無水旱之災(zāi)也?！彼靷髦纪鶕P州一巡。越王楊素諫曰：“童謠甚非吉兆，萬歲切不可下?lián)P州?！睙墼唬骸盎适搴我越庵?？”素曰：“末二句說天子若下?lián)P州，則下無水而大旱也。”煬帝曰：“非是之論也。天下無水旱，明而易曉，皇叔體得過慮。”將龍袖一拂，退入后宮去了。次日，楊素率多官來諫，煬帝無奈，只得停駕不發(fā)。
過了一年有余，揚州刺史殷開華具本奏稱：揚州天降奇花，名曰瓊花。樹高三丈六尺，葉分尖圓，花備五色，歷夏經(jīng)冬，四季茂盛。煬帝見了此表，即命楊玄感領(lǐng)羽林軍三萬，護駕東巡，帶宇文化及并其子成都，在前開路。此時越王抱病未起，聞知此信，氣忿而死。李靖代玄感料理喪事，極盡其誠。這煬帝自下?lián)P州之后，留連忘返，天下諸侯各據(jù)州郡，竟不朝不貢。李靖也潛回太原去了。
話分兩頭。再說朱若虛回家之后，無心用世，每日與二子參訪性學(xué)，或與尼僧慧參談?wù)摱U趣。又在烏石嶺建庵，名曰仙姑道院，慧參主之。一日，妻子黃氏曰：“妾昨夜三更時分，夢月明如鏡，麗于中天，照我庭室。俄而，戶外車聲轔轔然，一王者乘軒而過。這一輪明月，降于庭中，化為一卵，內(nèi)中空空然，剖而視之，有一條金色小蛇。覺而思之，月乃太陰之象，又為陰貴人，降于庭中，其兆必應(yīng)在婦女。一王者臨門而過，是紫微星，光照門戶，義月仙化為空卵，卵字無點，乃是卯字。明年太歲在卯。卵中有金蛇，明年四月．必生陰貴人?！对娊?jīng)》云：‘為虺為蛇’，女子之祥也?！贝巫犹斓撛唬骸澳赣H之夢奇矣，而善于解?！碧戾a言曰：“以吾思之，二弟當(dāng)受其福?！秉S氏曰：“何以言之？”天錫曰：“月為太陰，其象為坎，坎為中男，其兆必應(yīng)于二弟也。”母子三人喧笑不止，惟有若虛低頭不語。至晚，私謂二子曰：“爾母在世不遠(yuǎn)矣?！倍玉等辉唬骸昂我?？”若虛曰：“月麗中天，其明如鏡，是十五夜對照之象，分明是一望字。王字去，而月亦去，只存一亡字。明年歲次卯巳月，爾母必亡矣?！碧戾a、天祿聽了，各各流淚，默然無語。到了次年巳月，若虛與黃氏之夢皆驗。奇哉，奇哉！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東鄰招飲，偶爾夜回。
伊何人也，遺金道旁。
醉后強持，愿爾來取。
斤兩錠數(shù)，姓氏圖封。
一一如數(shù)，我方不吝。
鹿鳴村魏征題
尉遲恭看了此牌，心中想道：此人到算得一個廉士。只是這一封銀子，朱兄說是五十兩，面外卻是朱盈川的圖書封記，內(nèi)中錠件多少，銀色高低，卻我一毫不知。且去見了魏先生，再作區(qū)處。正想之間，來了一個農(nóng)夫，尉遲恭問道：“請教這里到鹿鳴村有多少路？村中有個魏先生，所作何事？”農(nóng)夫道：“那綠樹中間，煙火起處，但聽學(xué)生讀書聲音，便是魏先生的學(xué)堂。”尉遲恭道：“有勞指教?！彼焱锅Q村而來。
遠(yuǎn)遠(yuǎn)聽見呫嗶之聲，尉遲恭將臉上露水抹了一抹，身上衣衫整了一整，斯斯文文走進學(xué)堂。那先生正在教學(xué)生的書，見了客人進來，也站起身來，敘了主客之禮。魏征道：“觀足下風(fēng)塵甚重，定是遠(yuǎn)來之客，祖居何地，尊姓大名，何故來此？乞賜教言?！蔽具t恭曰：“弟乃山東麻衣縣人氏，姓尉遲名恭，字敬德，別號心田。因有事進京，昨日途中困倦，故爾遺金。蒙先生狷介，題詩于路，所以輕造寶齋，望希恕罪?！蔽赫髟唬骸白阆录热贿h(yuǎn)來，可在小齋盤桓數(shù)日再行罷?！惫г唬骸跋壬敖鸩幻?，又使小弟領(lǐng)受教訓(xùn)，消除鄙吝，豈不幸上加幸?！倍苏?wù)撘粫r，學(xué)生報曰：“酒熟矣?！本驮跁钢希藢︼?。魏征想道：此人相貌魁偉，必然文武全才，但不知他志氣如何，且試探他的心事。尉遲恭也想道：此人面圓目長，印開準(zhǔn)豐，定然博古誦今，但不知他心術(shù)正大不正大？若是個一介書生，不足有無之輩，就不要在此盤桓，耽擱了路程。
酒至半酣，有兩個學(xué)生正念《易經(jīng)》，尉遲恭曰：“圣學(xué)中惟《易經(jīng)》是窮理盡性之書，所以讀《易》者多，通《易》者少。先生若不吝，弟愿求教于先生。”征曰：“《易經(jīng)》泄天地之秘蘊，定人事之吉兇，碌碌庸才，焉能言《易》哉！”恭曰：“愿聞其約?！闭髟唬骸吧蒲浴兑住氛?，必善言性，善言性者，必善于用情。蓋盡情即是盡性，盡性必先窮理，理有未窮。用情多有不當(dāng)，性情昧矣。故古人立教，必始于學(xué)校。善用《易》者，必明乎氣候。氣候者，陰陽進退之序也，吉兇悔吝所由生也。故君子燮陰陽，齊本末，一理數(shù)，返太極，合太虛?！蔽具t恭曰：“太極、大虛乃二物乎？”征曰：“以理而言，謂之太虛，以氣而言，謂之太極。有氣便有動靜。合而言之，氣聚則生萬物，各具一太極；氣散則死，本乎天者還天，本乎地者還地，萬物同歸乎太虛。開經(jīng)第一義，便日干、元、亨、利、貞，蓋干為天德，元、亨、利、貞，即春夏秋冬之序，萬物之生死，莫不寓于其中，所以六十四卦，終于未濟。知此，則知貞下起元，剝極返復(fù)之義也。”恭又問曰：“敢問近取諸身何義？”征曰：“性為天德，干之象也。仁、義、禮、智，統(tǒng)屬于性。日用常行之道，各有當(dāng)然之則，所以六十四卦，始之于干。知此則知育物以仁，鞠物以義，甄物以禮，陶物以智。曲成萬物，范圍天地，詎虛語哉！”恭曰：“仁、義、禮、智、信，此一‘信’字；仁、義、禮、智、性，此一‘性’字，此二字何解？”征曰：“此‘性’字，自形而上者言之，其德配天；此‘信’字，自形而下者言之，其德配地?！惫г唬骸翱?、孟而后，善體《易》道者何人？”征曰：“留侯欲報韓氏之仇，卻知韓氏子孫不可復(fù)興，依漢高祖而成己志，是以數(shù)循理，《易》之道也。武侯知劉氏不可復(fù)興，乃鞠躬盡瘁以循王命，是以理循數(shù)，亦《易》之道也。”恭曰：“以《賜》道安天下若何？”征曰：“《易》為天人交至之書，治天下乃其余事耳。知《易》者知天命，知人心。昔者孔子尊周室，孟子亦尊周室，皆此意也?！惫г唬骸敖袢罩廊艉?？”尉遲恭這一句話，問得魏征半晌不言，良久答曰：“弟所談?wù)?，皆前人之糟粕，若論及今日，則吾不知也?！惫г唬骸敖皇鑴t言淺，志不作則道不合。弟與先生邂逅相遇，宜夫子之辭以不知也?！蔽赫鞯Χ淮稹Ｓ谑俏具t恭在鹿鳴村，住了七日。
一日，魏征謂尉遲恭曰：“近日童謠，兄能測之乎？”恭曰：“不知也。”征曰：“童謠云：
瓊花等時開，楊花逐水來。
飄飄何所似，夕照影徘徊。
西山雨露近，洪荒平野陔。
二九郎君至，天下樂悠哉?！?
尉遲恭曰：“據(jù)此童謠，先生何以解之？”征曰：“瓊花不知所指何物，大約目下之妖孽，日后之禎祥也。楊花逐水，蕩而忘返，指隋氏而言也。夕陽影照，喻言不久也。西山雨露，言山西有興王之兆。洪荒，太也。平野，原也。是指山西太原也。二九，十八也。郎君，子也。隱隱是一李字。天下樂悠哉，李氏若出，天下必安也?！蔽具t恭道：“儒者以救時為急，今新主大舉孝廉，兄臺緣何不出？”魏征曰：“吾師傅王通，獻《太平策》十二卷，計十萬余言。開陳治道，救時之急。書屢上，而主上不用，爾我復(fù)何望哉？先帝以詐力平陳，不思以儒行治世，任用楊素、宇文化及等，皆非命世之才。各藩鎮(zhèn)諸侯，誰為尚義之輩？今煬帝禽色并荒，音酒兼嗜，而饑饉臻至，盜賊蜂起。吾恐剝復(fù)相循之候，亂極思治之時，其在斯乎？”尉遲恭聽了魏征這一番言語，遂將遇朱若虛之事，一一言之，邀魏征一同去見李靖，魏征欣然應(yīng)允。
住了數(shù)日，魏征分付兄弟魏徽好生照理家務(wù)，不可荒蕪田地，同尉遲恭望長安而來，投見李靖。李靖待為上賓，說道公子世民之賢，懇他二人往見唐公。魏征、尉遲恭難卻其意，竟攜了薦書，又向太原而行。李靖說道：“二位賢弟，見了公子，出予角書，切不可效韓信故事，使蕭何甚費周旋。予許與公子建三策，已成其二矣，若三策成就，吾即來太原，與汝等共議也?！比嗽侔荻鴦e。
卻說三公子李世民，自李靖去后，如有所失，二年有余，杳無音信。一日，一少年秀士來訪，公子出見。其人清秀非常，公子延之上座，問曰：“足下風(fēng)塵甚重，必由遠(yuǎn)路而來，愿聆尊姓，不才便于請教?！鄙倌暝唬骸拔衢L安人也，姓房名玄齡，今有事故來此。久聞公子大名，特來拜謁?！惫釉唬骸罢埾壬鷷和Ｓ诖?，使不才少聆清誨，以畢平生之愿?！毙g曰：“公子既然不棄，弟亦愿侍文幾而聆德音。”公子大喜。次日，公子引玄齡往見唐公，唐公十分敬重。玄齡見唐公父子如此愛賢，始出李靖薦書云： 房玄齡博古通今，長于文藝，非百里之才，殆游夏之選歟。公子宜使之興學(xué)校，迪教化，范人民。區(qū)區(qū)太原之地，未足以限其學(xué)焉。公子珍重，珍重！
公子見了此書，執(zhí)弟子之禮以事玄齡。玄齡被德感恩，夙夜勤勞以酬公子，惟恐負(fù)李靖之托。
再說魏征與尉遲恭行了十幾日，到了太原，謁見唐公，唐公優(yōu)禮以待。退回寓所，世民同房玄齡接踵而至，各道相慕之意。原來李靖早已使人通信于公子，故公子思之甚闊。魏征即出李靖薦書，公子與玄齡同目觀之，略云：
魏征、尉遲恭，才堪將相，公子宜以國士待之，以收民望。是囑。
公子看書畢，謂尉、征曰：“李靖，智士也。今觀此書，二人之名實，定然不虛，愿教我以正，使弟茅塞頓開，萬勿以愚拙見棄?！蔽赫髟唬骸拔岫四焦又⒌?，故不遠(yuǎn)千里而來。公子收為門下客，足矣。李靖之言，毋乃已甚乎？”正說話之間，唐公差人送酒席至，于是四人共坐暢飲。正是：
君臣際會日，龍虎交吟時。 四人飲至三更方止，公子與玄齡辭去。次日清晨，公子即來問安。自此尉遲恭佐公子治軍旅，魏征佐公子親教訓(xùn)，玄齡佐公子興學(xué)校，太原之治日新。唐室之基，由來有漸矣。
一日，公子問于玄齡曰：“經(jīng)濟之道，備于圣教，其道可得聞歟！”玄齡曰：“教之斯為經(jīng)，非刑正之所能及也；富之斯為濟，非推解之所能致也。教，干道也。富，坤道也。富、教不可以偏廢，猶天地之不可以閉塞也。夫民以食為天，若衣食不給，轉(zhuǎn)于溝壑，逃于四方，教將焉施？是富先于教，經(jīng)后于濟也。農(nóng)桑不失其時，五谷咸登于室，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必訓(xùn)以親上死長之道，使之敦五倫，勤五教，能者爵之，不能者勸之，佚者督之，不服者罰之，國有不治者鮮矣！記曰：天不愛其道，地不愛其寶，和氣之所招致也。人不愛其情，教化之所施及也。非經(jīng)濟之道得，而能若是乎？”公子曰：“經(jīng)后于濟，不曰濟經(jīng)，而日經(jīng)濟，何也！”玄齡曰：“兵食可去，而信不可無。經(jīng)之道，又大于濟也?！惫悠鸲x曰：“善哉，吾子之言也?！?
一日，公了問于魏征曰：“古人治國，動言經(jīng)濟，其道奚若？”魏征曰：“修己以敬，經(jīng)也。修己以安人，以安百姓，濟也。”公子曰：“修己以敬，必如何而為敬之至？修己以安百姓，必如何而為安之至？”征對曰：“正心誠意，便是敬，格物致知，敬之至也。齊家治國，便是安人。平天下，安之至也。”公子問曰：“三代而后，知此道者為誰？”征對曰：“光武推赤心于人腹，庶乎近焉。修己以敬以安人，豈外于一心哉。”公子拜而謝曰：“大哉，吾子之言也?！?
次日，詢于尉遲恭曰：“古稱經(jīng)濟之道尚矣，必如何而為經(jīng)濟？”恭對曰：“上致君為經(jīng)，下澤民為濟。必也，使吾君為堯舜之君。《書》曰：‘元首明哉，肌肱良哉?！薀o為而天下之治，使吾民為堯舜之民。思天下有饑者、溺者，猶己饑之、溺之也。《書》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非經(jīng)濟之道而何哉？”公子拜而謝曰：“賢哉，吾子之言也。”退而書三子之言于座右。
卻說山東歷城縣有一壯士，姓秦名瓊，字叔寶，年二十余歲。不理生業(yè)，豪俠好義，乃陳朝大將軍秦彝之子。先在歷城縣充一名捕盜快班頭目，兗州節(jié)度使唐璧聞其名而招之。見他武藝超群，補他一名旗牌官。時值越王壽誕，唐璧備了一幅厚禮，送往越府賀壽。西席幕賓褚遂良曰：“晚生家居長安鄉(xiāng)中，歸寧之意甚切。今往越府賀壽，若使晚生一往，實為兩便。”唐璧道：“如此甚妙，須得一人為輔?！瘪宜炝荚唬骸爸挥们丨傄蝗俗阋??！碧畦荡笙玻疵鍖毐ｑ宜炝级?。
行至河南汜水地界，在道旁歇息。忽聽林中鑼響，數(shù)十個嘍羅搶出。秦瓊見了，飛身上馬，手掄雙锏，大聲喝道：“山東秦叔寶在此！”那賊頭聽了，跳下馬來說道：“兄長何故來此？”秦瓊見了，也下馬道：“賢弟奈何流落在此？”那人泣道：“自歷城荒旱，老母餓死，小弟乞食來此，遇之一般無賴于，推我為頭目，在此偷生過日?！鼻丨偟溃骸澳忝娙松⑷ィS我長安一游。”那人大喜，即喝散眾人，同叔寶來見褚遂良。叔寶道：“此人是我同鄉(xiāng)兄弟，天性至孝，武藝超群，姓程名知節(jié)，弟愿帶他作伴，回來引見唐大人，將我旗牌官讓與他做?！瘪宜炝嫉溃骸翱v你要讓他做，若唐大人不肯，與眾將又不服，爾將奈何？”秦瓊道：“軍門選將，在武藝上考試，觀兗州軍門諸將，無人是程賢弟敵手?！瘪宜土疾坏靡?，方許同行。夜來投店，秦瓊命程知節(jié)另宿一店，以安遂良之心。
同行數(shù)日，將近洛陽，在山塘茅店歇息。問及洛陽，尚有七十里之遙。見對門草屋一間，一老婦年近七十，坐在門首，貧狀堪憐。門上有對聯(lián)一幅，端楷甚工。聯(lián)云：
貧窮千古恨，富貴一時難。
褚遂良看了，謂叔寶曰：“貧而無怨難，斯人殆貧而怨者也?！笔鍖氃唬骸吧鸁o以為養(yǎng)，殆無以為禮，仲由發(fā)哀貧之嘆。喪欲速貧，有若知非圣人之語。太平之世，年豐歲諗，盜賊不興，雖貧可以不怨。若身處極窘，老者啼饑，少者號寒，加以年荒盜起，百謀不遂，先生此時，能無怨乎？吾觀‘千古恨’三字，有無限感嘆：‘一時難’三字，寓無窮幽思。況知富貴之難求，則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貧而隱者也?！彼炝键c頭受教，乃問店主道：“對門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彼炝嫉溃骸白骱紊?？”店家道：“此賤人也，何勞客官下問。此人姓長孫，名無忌，年有三十余歲，日以釣魚為業(yè)。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應(yīng)召。有官不做，甘于受苦，豈非賤人乎？”店家說罷，將眼睛一睫，嘴一歪，說道：“那不是這賤人來了。”遂良急抬頭看時，見一大漢，身長六尺，圓頭闊肩，坦腹而來。手持竹竿，系二尾青魚。老母見了，笑而迎曰：“今日回來甚早?！贝鬂h道：“恐我母親受饑，得魚即當(dāng)回也。”遂挽老母進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節(jié)持錢一串去，把二尾青魚買來下酒。長孫無忌道：“遠(yuǎn)客思飲，本當(dāng)以二魚奉送，無奈把米無存，只留百錢足矣。”知節(jié)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只管收下無防?！睙o忌道：“吾不知爾先生為誰，若強我留過分之錢，則吾不賣矣?！钡昙业溃骸拔业曛羞@個客人，憐你貧苦，你就收下了罷。”無忌道：“先禮后財，雖千金吾亦受之；先財后禮，雖錙銖吾不敢取也?！敝?jié)只得將余錢持見褚遂良，細(xì)言如此如此。遂良與叔寶具衣冠同去拜見，相見禮畢，各通名姓。遂良見無忌宏詞博辯，暗暗稱奇。所談?wù)呓詽揽锩裰?，愈覺歡喜。店家來報曰：“酒熟矣?！彼炝佳麩o忌同飲，無忌亦不推辭。酒席間，問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實告。無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個心慕之友，雖未會面，卻時時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遠(yuǎn)去，死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為誰？”無忌曰：“此人姓李，名靖?！彼炝嫉溃骸拔峋娱L安，知其人也。先盜越王之妓，后獻越王以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無忌道：“當(dāng)日李靖盜妓而越王不追，后來獻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觀。自古英雄依附權(quán)門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見高士，收取豪杰；二者區(qū)畫天下形勢，諸侯強弱，點點在心；三者家貧不能具書，依權(quán)門始得曠觀史書、歷代名言，可以觀今鑒古。吾觀李靖去而復(fù)來，非一則二，非二則三也?！彼炝即笪虻溃骸拔岬炔患跋壬h(yuǎn)矣！”遂下席而拜。于是與叔寶、知節(jié)共四人，結(jié)為兄弟。次日，進良謂無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久停?！背霭足y十兩為贈，叔寶解帶頭金鉤為贈，程知節(jié)脫錦袍為贈。臨行囑曰：“弟等此去，大約一月即來，再與先生盤桓罷?！睙o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別。
褚遂良同叔寶、知節(jié)來到長安，將禮物送往越府。到了壽誕之日，王府大開，天下各鎮(zhèn)諸侯，閫內(nèi)閫外，文武等官，齊來朝賀。褚遂良同叔寶、知節(jié)持了兗州節(jié)度使唐璧名號，來號房掛號，恰遇李靖在號房收查禮物，管理號房人役眾等。遂良向前施禮，具道相慕之意。李靖問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眾，不便交談，改日著人來請，萬勿吝步?！彼煜嘁径鴦e。過了數(shù)日，兩個青衣童子掛李靖名帖，請褚遂良等到府中午酌，三人即具衣冠而往。遂良于席間道長孫無忌之賢，并相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飲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煩秦兄代我向洛陽一往?！笔鍖毜溃骸袄钕壬泻问鹿剩鼙甲呗尻?？”李靖道：“兄可持白銀三百兩，往洛陽山塘茅店，代長孫無忌謀一佳婦，以奉老母，候其完親數(shù)日，即約無忌同來長安一娛，少舒闊慕之意?！笔鍖毿廊活I(lǐng)命而去。李靖與褚進良、程知節(jié)旦夕盤桓，不表。
過了二月有余，叔寶與無忌果然來長安，五人相見，不勝之喜。在長安游賞數(shù)日，一夕，五人約為長夜之飲，李靖請無忌曰：“方外人言，繼隋運而興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無忌曰：“人心思變，天命攸歸。四海雨旱不時，惟山西無恙，所以盜賊不興，人民樂業(yè)。天命無常，乃眷西顧，亦未可知?！崩罹傅溃骸拔矣麩┑艿热ビ^唐公作事若何？果能欽賢下士，能成大業(yè)，建大器，弟等修書報我；如不能成其大事，當(dāng)急回長安，我等再作良圖?！睙o忌心知李靖為唐公招賢之意，卻也不肯說明。秦叔寶道：“既二位兄長皆有歸唐之意，弟為兄等代執(zhí)鞭之役?！背讨?jié)道：“大丈夫孰不愿投明主，使名標(biāo)青史，流芳百世？弟亦聞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蓋亦陰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贈白銀四百兩，四人將及太原，世民早命姊丈柴紹在公館相迎，備道公子相慕之意。蓋李靖早已致書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世民引房玄齡、魏征、尉遲恭齊來相見，各訴衷腸，恨相見之晚。當(dāng)夜酒散，無忌私謂三人道：“人言王氣當(dāng)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謁見唐公，唐公亦禮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來密書，稱贊四人之才，求四人就職。四人不辭，唐公拜無忌領(lǐng)太原牧，余三人各授以執(zhí)事。
一日，公子世民與諸賢談?wù)摃?，褚遂良曰：“自古書法惟晉右軍王羲之為最?！蹦苏b右軍筆陣圖之詞。詞云：
硯者，城池也。墨者，糧餉也。紙者，陣圖也。筆者，刀鞘也。心意，將軍也。本領(lǐng)，副將也。出入，號令也。此可制勝于文場也。
尉遲恭曰：“是非右軍之語也。夫右軍，書法中之圣，有德者必有言。誠如此言，不但不知書法，且獲罪于圣教，并污惑后人，吾故知其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說以釋之？”公曰：“儒之要在書，儒之術(shù)在字。古人立書法，有二義、四體。二義者，正筆、偏筆也。正筆，法天理之至正，故點、橫、堅、撇、、、，筆筆欲正。筆正之妙，勁秀堅潤，少失其體，則倚斜枯梗。古人云：心正則筆正，筆正則字正是也。偏筆，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點、橫、堅、撇、、、，筆筆欲偏。所以交護纏綿，不脫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體，始為得法，古人云：生氣寓于心，龍蛇吐于筆是也?！?
公子道：“所謂四體者為何？”公曰：“四體者，真、草、隸、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筆之時要正心誠意，其字乃工。意念少有不靜，便著潦草在內(nèi)，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學(xué)之。草字宜一氣書成。未舉筆之時，要精神振作，提筆如千金在手，下筆如泰山墜石，行筆如持錐畫砂。萎靡懈怠之人宜學(xué)之，可以興志意，解昏迷。隸字下筆從容，起筆緩落。勢融融而圓，形蒼蒼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學(xué)之，可以靜心養(yǎng)性，滌欲延年。恭性情淺狹多躁，所以事于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圓，其氣剛勁條理。起落斬截，無輕重之分；疏密均勻，有應(yīng)照之態(tài)。下筆有收縮卷旋之工，用筆有心手交作之苦。性拙機鈍者宜學(xué)之，可以益智慧，增機巧。然隸字象春，筆畫先死而后生。真字象夏，筆畫先和而后利。草字，秋殺之氣也。篆字，冬藏之誤也。習(xí)書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用意在筆，其字勁而不秀。既而知用在筆端，其字又秀而不勁，既面用筆覺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側(cè)面者。其字雖工而尚未化。漸而至于知書字或百或千，筆筆鋒中有生氣，生氣中又不脫中鋒，其道乃成也。吾故謂筆陣之說，非右軍之語也?！惫佑謫柕溃骸昂巫质钦?，何字是側(cè)面？”尉遲恭道：“富貴春華，字之正面者也。勿為比戈，字之側(cè)面者也。左正右側(cè)，形戰(zhàn)是也；左側(cè)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側(cè)，易畏是也。上側(cè)下正，皆召是也。兩側(cè)相背，張邪是也。兩側(cè)相向，阿好是也。上下兩側(cè)，忍筍是也。兩正相并，神體是也?！?房玄齡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體，非書之用也。必也體用兼善，其字乃工?！惫釉唬骸白釉囇泽w用兼善之妙。”玄齡曰：“書法之妙，有二難、三到、六忌。所謂二難者，入式難、持筆難也。古人帖式，欲其筆筆相孚，此第一難也。持筆工穩(wěn)，心手相應(yīng)，此第二難也。三到者，筆到、氣到、心到是也。筆到，則不潦草；氣到，則不飄渺；心到，則不倚斜。六忌者。奴主相欺、釘頭鼠尾、蜂腰鶴膝是也。上大下小，謂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長，謂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筆太重，謂之釘頭，三忌也。起筆太輕，謂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皆重，加氣不足者，謂之蜂腰，五忌也。轉(zhuǎn)折不生活者，謂之鶴膝，六忌也。革其六忌，習(xí)其三到，致力二難，而書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妙，由妙而脫化，其道乃成?！?
公子曰：“工妙脫化，其道奚若？”玄齡曰：“前言數(shù)者，即書法之工也。妙者，方圓中正而和也。夫字之體，本方也，而圓寓焉。是圓以象天，方以象地，而又中氣實乎其中。自上下左右視之，一起一伏，一旁一正，中氣聯(lián)絡(luò)，若有不規(guī)而方，不矩而圓，不繩而直，變而不離乎其正，用筆之妙也。如是脫化者，神化也。渾古今成一體，從心所欲不逾矩，是和之至也。”公子曰：“善哉！二子之言也?！蓖硕鴷具t恭、玄齡之言請教篋內(nèi)。
卻說唐公見世民生得龍眉鳳眼，英氣逼人，又輕財仗義，交納賓客，知其必成大器，心甚喜之。又見長子建成不學(xué)無術(shù)，傲慢自若，心甚惡之。又見魏征言語謹(jǐn)慎，恂恂忠厚，遂使建成受業(yè)于魏征。魏征雖〔精〕心教訓(xùn)，無奈建成自暴自棄也。唐公見建成無成，苦求魏征博之。魏征無可如何，無事時，只得與世民并諸賢坐論。一日，見世民眉目雖然清秀，而眉目帶殺，知其兄弟必不相容。
一日，公子謂魏征曰：“先生之志，可得聞歟？”魏征曰：“吾可為治世之良臣，不可為亂世之忠臣也。”公子再三問之，魏征不答，蓋已逆料日后必有爭立之禍。常自嘆曰：“諸葛武侯自比管仲，比其才也。吾亦欲比管仲，此其時也?！鄙w陰以建成比公子糾也。
一體也。殺象則損吾之體，而傷吾之性也。叔段死，莊公哭，出于至誠，是體損而性傷也?！惫釉唬骸霸O(shè)象殺舜而至于死，舜不怨之乎？”無忌曰：“否。象謀之于父而殺之，死于孝。人之生死衡于天，而象能殺之，是死于命。盡孝、死命，其性無傷，惡手怨？若比干之自殺而死，伯夷之自餓而死，申生之自蹈其死，衛(wèi)伋與壽之自速其死，以致貞女殉節(jié)，良朋殉義，又誰怨？”公子乃跪拜，與建成、元吉日相親睦。
卻說隋煬帝耽于酒色，造集仙樓，高入霄漢。樓下環(huán)河如帶，盛栽五色蓮花。內(nèi)又造蓮舟數(shù)十只，使宮女駕蓮舟于蓮中，或吹或唱，聽其自好。
再說李靖思煬帝居于長安，根本深固，極難搖動。況今四?；暮?，盜賊蜂起，不若把他誑下?lián)P州，京都空虛，太原之兵朝發(fā)夕至，長安唾手可得也。遂畫揚州地輿圖，獻于楊帝。場帝展開一看，見揚州山水清秀，人物又齊整，心生愛慕。又見圖上有數(shù)行字，題云：
集天下之大觀，樓蜂江帶；博古今之名勝，舟蟻人潮。有色有聲，浩蕩之洛水，何超乎此；宜朝宜夕，巉巖之幽谷，豈勝于斯。
煬帝一一看罷，即厚賞李靖，命內(nèi)侍掛于集仙樓中，每日與群妃飲酒賞花，見圖中人物如生，山水欲活，隱隱有幸揚州之意。李靖又密散謠言于外，謠云：
饑饉為大旱，萬民遭涂炭。
天子幸揚州，天下無大旱。
煬帝聞此童謠，思道：“天子幸揚州，天下永無水旱之災(zāi)也?！彼靷髦纪鶕P州一巡。越王楊素諫曰：“童謠甚非吉兆，萬歲切不可下?lián)P州?！睙墼唬骸盎适搴我越庵?？”素曰：“末二句說天子若下?lián)P州，則下無水而大旱也。”煬帝曰：“非是之論也。天下無水旱，明而易曉，皇叔體得過慮。”將龍袖一拂，退入后宮去了。次日，楊素率多官來諫，煬帝無奈，只得停駕不發(fā)。
過了一年有余，揚州刺史殷開華具本奏稱：揚州天降奇花，名曰瓊花。樹高三丈六尺，葉分尖圓，花備五色，歷夏經(jīng)冬，四季茂盛。煬帝見了此表，即命楊玄感領(lǐng)羽林軍三萬，護駕東巡，帶宇文化及并其子成都，在前開路。此時越王抱病未起，聞知此信，氣忿而死。李靖代玄感料理喪事，極盡其誠。這煬帝自下?lián)P州之后，留連忘返，天下諸侯各據(jù)州郡，竟不朝不貢。李靖也潛回太原去了。
話分兩頭。再說朱若虛回家之后，無心用世，每日與二子參訪性學(xué)，或與尼僧慧參談?wù)摱U趣。又在烏石嶺建庵，名曰仙姑道院，慧參主之。一日，妻子黃氏曰：“妾昨夜三更時分，夢月明如鏡，麗于中天，照我庭室。俄而，戶外車聲轔轔然，一王者乘軒而過。這一輪明月，降于庭中，化為一卵，內(nèi)中空空然，剖而視之，有一條金色小蛇。覺而思之，月乃太陰之象，又為陰貴人，降于庭中，其兆必應(yīng)在婦女。一王者臨門而過，是紫微星，光照門戶，義月仙化為空卵，卵字無點，乃是卯字。明年太歲在卯。卵中有金蛇，明年四月．必生陰貴人?！对娊?jīng)》云：‘為虺為蛇’，女子之祥也?！贝巫犹斓撛唬骸澳赣H之夢奇矣，而善于解?！碧戾a言曰：“以吾思之，二弟當(dāng)受其福?！秉S氏曰：“何以言之？”天錫曰：“月為太陰，其象為坎，坎為中男，其兆必應(yīng)于二弟也。”母子三人喧笑不止，惟有若虛低頭不語。至晚，私謂二子曰：“爾母在世不遠(yuǎn)矣?！倍玉等辉唬骸昂我?？”若虛曰：“月麗中天，其明如鏡，是十五夜對照之象，分明是一望字。王字去，而月亦去，只存一亡字。明年歲次卯巳月，爾母必亡矣?！碧戾a、天祿聽了，各各流淚，默然無語。到了次年巳月，若虛與黃氏之夢皆驗。奇哉，奇哉！要知后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