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聯(lián)二喬各說心間事 聚五美得遂夢中緣
作者：李修行春深銅雀美于秋，雙鎖更風(fēng)流。燈前各談幽情，分外意綢繆。聯(lián)五鳳，共衾裯，姿嬉游。當(dāng)年異夢、昔日想思，此夜全勾。
《訴衷情》
卻說何鰲既已伏誅，塘報到了青州府，李如白聞了此報，心中大喜道：“瑞生不共戴天之仇至此也算報復(fù)的盡夠了。我想何鰲與吾友結(jié)冤，偏偏犯在我手，這是上天明明假手于我替友報復(fù)之意，亦可以答天心而報知己矣。且吳瑰菴之禍，原因契交朋友、護救山鶴而起，今何鰲既誅，不唯瑰菴之氣吐而山鶴之冤亦雪矣。山鶴之冤雪而瑰菴之氣尤吐矣。我當(dāng)差人馳報南昌，庶令瑞生兄聞而欣慰也?！庇谑菍⒑析?、王學(xué)益同棄西市及瑰菴、山鶴蒙赦放還，吳瑞生奉旨復(fù)姓之事修成一札，差一家人同書童赴南昌送去。
看官你道書童因何在此？前事?lián)崤_因瑰菴、山鶴俱被何鰲誣陷，遂觸目警心，恐青州府獄中猶有冤枉。素知李知縣片言折獄，故特行文委他一一檢閱眾囚。李知縣檢到書童，方知他亦受何鰲之害，遂令禁卒將他放出，帶回官宅而去。正欲著他往南昌送信，適值遺此家人，命他帶伴同行。書童因久系圈套，不得見主，一承此命，就如開籠之鳥一般，恨不得一翅飛到主人面前。因他帶著那個家人星夜拍馬趲行，就如置郵傳命一般快，不消月余，便即到了南昌。問到刑廳衙門，進后宅見了主人便叩下頭去，將書呈上，李刑廳接書拆看，才知仇人已誅滅，父親與山鶴蒙赦放還，自己亦奉旨復(fù)姓，遂不覺喜形于色道：“大仇已報，我吳麟美庶無愧于子職了。”遂問書童道：“我聞你自寓所回家報喜，便被何知府擒去送監(jiān)禁錮，不知你以后如何就得出來了？”書童遂將李知縣奉撫院文檢獄放出之事述了一遍。說著話，忽一家人稟道：“撫院老爺有請?！眳切虖d便即出來宅門，向撫院衙門而去。到了后宅門首，傳了梆，開了宅門，撫院迎出，讓至?xí)?，行了禮坐定。茶畢，撫院便道：“恭喜賢婿，老夫適接塘報，才知何鰲老賊今已正法，令尊公亦蒙赦放還，賢婿又奉旨復(fù)姓。大仇已報，不久父子團圓，可喜可賀。”吳瑞生答道：“適接山東青州府益都縣知縣李兄一書，愚婿也早知此事，方欲馳報岳翁，乃先蒙岳翁寵召，賜此佳音，佩感多矣?！睋嵩河值溃骸傲钭鸸让啥魃膺€，可速接來，以奉色養(yǎng)，兼行娶妻必告之禮，以便卜吉與小女并甥女完婚，老夫生平之愿足矣?！眳侨鹕溃骸坝扌稣写艘?，謹依臺命?！庇殖粤艘槐?，隨即告別。到了自家宅內(nèi)，忖道：“此時部文想也不久將到嶺南，九江口較崖州路近，此時或者到了?！彼煲贿叿愿礼R夫赴崖州按取山鶴，一邊吩咐轎馬赴九江口迎接父母。
話休絮煩，卻說瑰菴與老夫人一自到了南昌境界，吳瑞生已早排了儀仗遠遠迎接。吳瑞生接著，便隨轎而行，又有闔府官員、紬衿人等亦陸續(xù)出郭迎接，瑰菴俱下轎一一還禮，然后上轎前行。不多時，到了刑廳宅內(nèi)。五載離別一朝團聚，一時悲喜交集。這是人情所至，不必細述的了。吳瑰菴開言道：“孩兒自九江分別到任以后，不知如何就報了大仇，如何又遇了恩赦，致令骨肉團圓？”吳瑞生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瑰菴聽了大喜道：“多虧孩兒有志，才有今日。不然你爹娘便久戍他鄉(xiāng)，永無出頭之期矣?！崩戏蛉擞值溃骸翱偸窃奂覜]傷陰騭，所以神佛保佑，否極泰來，吉人天相之言于此驗矣?！闭f著話，忽報山鶴野人至?？垂倌愕缼X南較九江甚遠，如何此時也就到了？原來崖州至南昌俱是水路，又且都是下流，兼連日遇了順風(fēng)，所以來的這樣爽快。卻說瑰菴與瑞生將山鶴迎進，到了書房，作了揖，山鶴說道：“只因小弟一首俚言，累及兄臺受刑遠謫，今又幸承令公子出力，雪此奇冤，遠接小弟至此，得與兄臺相晤。波及之恩不啻天高地厚，弟當(dāng)世世銜結(jié)矣?！惫迦C道：“吉兇同患，良友之誼。弟與兄臺情同手足，就是小兒聊效一臂之力，也是分所當(dāng)然，況此實撫臺金公一疏之力所賜，小兒何力之有焉？”說罷，方才就坐飲茶。不一時酒肴俱到，五載睽違，一朝聚首，不覺話長。說到各自遠謫處，便互相太息一番。說到嚴、何敗落處，便互相稱快一番。說到目下聚會處，又互相欣慰一番。說說笑笑，不覺日落西山，直到星移斗轉(zhuǎn)，方才就寢。
到了次日，梳洗方畢，忽報撫院老爺有帖請?zhí)蠣敚瑓枪迦C向山鶴野人道：“吾感金公厚德，意欲親詣叩謝，念他是封鎖衙門，不便進謁，今承此召，便當(dāng)乘機拜謝矣?！鄙晋Q道：“亦借鼎言代弟轉(zhuǎn)致?！眳枪迦C別了山鶴，直赴撫院衙門而去，到了后宅門首，將手本傳入。不多時，金撫院開門迎出，讓至?xí)浚阶髦?，吳瑰菴便雙膝跪倒，金撫院一手拉著道：“親公請起，弟斷不敢當(dāng)此禮。”彼此謙讓多時，方才就坐，又彼此說了幾句套話。三杯以后，金公便向吳瑰菴道：“弟有一言相啟，吾有一弱女，并一甥女，前下自揣，曾托敝契趙肅齋、鄭漢源作伐，已許配令郎，使欲卜吉權(quán)行贅禮，令郎乃以娶妻必告為辭，今幸一家完聚，承親公光臨敝院，就便同擇吉辰，粗備妝奩，將小女并甥女送過門去。不知親公尊意以為何如？”吳瑰菴打一恭道：“辱承雅愛，不棄寒微，遂致蒹葭得倚玉樹。何勝欣慰！”金公道：“既蒙金誥，榮幸多矣?！北懔钊苏埑鲒w、鄭二生來相見，揖完坐下，金撫院便叫人拿過歷書，大家一看，五月十六日是個黃道吉辰，兼合周堂不將，擇定此日迎親。酒筵已畢，瑰菴便起身告辭，撫院送到大門以外，方才別了。瑰菴回到宅內(nèi)，將聯(lián)姻金宅、卜吉迎親一事逐一與夫人細說。夫人聞之，喜不自勝。
正是光陰迅速，不覺來到十六之辰。瑞生喚進班頭，吩咐備彩轎二頂，鼓樂八名，宮燈十二對。是夜到了四鼓，瑞生便吩咐諸色人等排班前行，自己乘轎在后，來在撫院門前，一層層門俱大開，早有聽事的人在此伺候，報入宅內(nèi)，撫院聞之，便穿猩紅吉服出來迎接。揖讓之謙恭，席筵之盛美是不待細說的。
且說翠娟、蘭英，丫環(huán)與他梳洗插戴已畢，妝點的花團錦簇，如天仙帝女一般。娶婆頻催上轎，母女分離也未免各含酸楚，落幾點關(guān)心熱淚。養(yǎng)娘擁扶著到了檐下，方才雙雙上轎。前廳瑞生也便起席告辭，出了宅門上轎，金昉亦坐轎相送。儐相騎馬，插花被紅，在轎前引路。一路龍笙鳳管之音響徹行云，好不熱鬧。不覺已進刑廳宅院，金、水二位小姐雙雙下轎，便如娥皇、女英厘降帝舜的一般，儐相唱禮，先拜天地，次拜家堂，拜過公姑，然后夫婦交拜。儐相徹帳已畢，丫環(huán)揭去蓋頭，方才送入洞房，到了合巹之時，正是花燭乍設(shè)，不啻金榜題名，故知新逢，何殊久旱值雨，五載想思一宵勾抹。談笑之歡洽，情意之綢繆，有倍出尋常萬萬者。金翠娟猛然抬頭，忽看見一輪明月射入紗窗，就觸起舊年情緒，便向吳瑞生道：“昔年被劫，原是此夜之月；今茲歡會，也是此夜之月。均一月也，而妾之離合頓殊，由今追昔，不勝悲喜交集，不知郎君自妾被劫離了寒舍，后來竟是何如？”吳瑞生便把江中遇盜、庵內(nèi)逢嫂、誤走江西、如白玉成、更名登第、上疏報仇之事說了一遍。蘭英聽說，便嘆口氣道：“好事多磨，大抵如此，豈獨郎君為然？俺與姐姐所遭，更有甚于此者，真所謂紅顏命薄?！眳侨鹕謫柎渚甑溃骸奥劦姆蛉吮唤伲鵀榧槿送吨诰?，及至使人撈取，又杳無蹤跡。不知何由得出？投奔何人？一家又何由完聚，愿聞其詳。”翠娟遂將大有如何救出，如何誘他至莊上，又如何設(shè)謀欲霸為妾，只說至此處，吳瑞生聞之不覺發(fā)皆上指，大怒道：“青天白日，有此強暴橫行，可使差人拿來正法，以泄吾夫人之忿。”蘭英見丈夫動怒，遂勸慰道：“郎君暫且息怒，姐姐還有后言，容妾代為陳之?！北愕溃骸氨藭r姐姐幾欲尋個自盡，幸虧伊妻花氏將姐姐拯援，帶入城中宅上，便認姐姐為他義女，待之不啻親生。即妾自兵火以來，流離到金溪地面，寄食于悟真庵中，因賣針指賣到他家，姐姐一見垂青，便承姐姐攜帶他家，亦深蒙花氏養(yǎng)育之恩。他待妾身就如待姐姐一般，所以妾亦拜他為恩母。恩愛如此深厚，況姐姐當(dāng)日又不曾為他丈夫所污，望郎君海量，看俺花母面，念恩忘仇，愛屋及烏，勿與小人計較，是亦相度所為?！贝渚暧植蹇诘溃骸安惶鼗盖檎x深足感佩，而且此中又有一段奇緣，若說出來，恐郎君不得不依妾之請也?！眳侨鹕姶渚暾f話有因，遂又道：“說便說了就是，幸無藏頭露尾?！贝渚暌姶蠓蚯榧?，遂將木舜華與他結(jié)為姊妹，花下同盟，相約共事一夫之言述了一遍，又將舜華德性幽閑，儀容秀麗，才恩俊逸又極力稱揚一番。瑞生聽說，遂手舞足蹈，曰：“卑人若再得此人為妻，愿更足矣。只是一件，夫人方才說他才思俊逸，必有一個證佐，方才信的過?！贝渚昱c蘭英道：“現(xiàn)有一個證佐，在此不論他的，只觀他與俺二人步韻詠紅梅的一首律詩，即如窺見他一般?！彼鞂⒛舅慈A那首詩從頭至尾念了一遍。瑞生聽了道：“才思真是俊逸，不知二位夫人與他詠梅之詩亦記得否？”翠娟與蘭英又把自己所作二詩朗吟一遍。瑞生聽了，便鼓掌極贊道：“妙，妙，妙！有此三作，方成鼎足，缺一不可。若果得舜華為妻，則木商之恨可以冰釋瓦解矣，二位小姐今既極薦舜華，便見夫人不妒。卑人亦有知己二人，敢為夫人言之?！贝渚昱c蘭英又交口道：“知己之人多多益善，何妒之有？今郎君亦何過疑妾乎？得毋妾知郎心而郎君尚不知妾心耶？”吳瑞生見他二人果無妒意，方將堆瓊與素?zé)熛嘟粊須v，并西湖聯(lián)詩，月下山坡，委委曲曲備細述了一遍。金、水夫人道：“他二人具此大才，雖然寄身煙花，實非得已，而志在從良，尤為可取。明早可便稟上翁姑，并木家妹妹一同娶來，庶使郎君之故知從此得所，而妾之知己亦從此畢愿矣?！闭f著話，不覺更深夜靜，夫婦三人方才解衣就寢。正是：
新人本是舊情人，舊偶新知情倍親。
各引新知及舊偶，有情人惜有情人。
到了次日清晨，吳瑞生與一對新人一同起來，梳洗打扮已畢。到了父母膝前，齊齊磕下頭去。父母見了。甚是歡喜，道：“得此佳偶，庶不負俺老兩口每日與你擇配之意?！比鹕溃骸皟河幸谎愿娣A爹娘。”瑰菴道：“孩兒有何言語，不妨說來。”瑞生遂將二妻所薦與自己所遇之人說了一遍。瑰菴聽說，便憬然悟道：“孩兒若再得此三人做了媳婦，便合昔年我在園中所夢之兆。夢語云‘仙子生南國’，孩兒這兩個媳婦同是生在南方，方才你說的這三人也是生在南方。夢語首句這便驗了。又云‘梅花女是親’，梅花五瓣，若再得此三人，便完了五數(shù)，次句也就驗了。又云‘三明共兩暗’，金姓、水姓、木姓明明顯露，非三明而何？燭姓是火字邊旁，但姓是土字邊旁，是將二氏之姓暗暗藏在燭、坦二字之內(nèi)，非兩暗而何？結(jié)句云‘俱屬五行人’，金木水火士俱屬五行，這又是顯明易見的了。夢語既一一應(yīng)驗，可速娶此三人以合五行之?dāng)?shù)，方不負夢神示兆之意。又且五行運轉(zhuǎn)相生，孩兒你所遇五人俱合五行相生次第，以五行而萃于孩兒一身，便又是妻旺生夫之兆。是知孩兒從此官星必顯，這都是上天默默曲成之意，可速娶來，以副天心。這須得一人去木家提一提才好?！蓖趵蠇炘谂?，便接口道：“小婦人與花氏母女甚熟，若差小婦人去，一提便成?！惫迦C與老夫人聽說大喜，道：“你去甚好?！彼煲贿叢钊送趵蠇炄ツ炯姨嵊H，一邊著人向鴇婆去贖堆瓊、素?zé)?，兩下俱慨然?yīng)允。到了迎娶日期，又計兩下程途遠近，約定下轎時刻，一一吩咐各班人等去了。
話休絮煩，卻說兩下三乘花轎俱是一齊來到，所行禮數(shù)前已敘過，無容再贅。且表三個美人進了洞房，先是舜華與金、水夫人行了禮，道：“若非二位姐姐承系妹子，妹子焉能到此？”金、水夫人道：“你是俺妹妹，俺做姐姐的若舍了你，前盟何在？”堆瓊、素?zé)熾p膝跪下道：“若非二位奶奶大德能容，奴婢亦老死章臺，焉有今日？”金、水夫人連忙一齊拉起道：“咱們自此以后，俱要脫略形跡，共以姊妹稱呼。要把‘奶奶’、‘奴婢’四字一筆勾抹，再不可如此?！倍循?、素?zé)熡值溃骸鞍潮緹熁ㄙv品，今得脫離火坑，皆屬夫人所賜，禮宜叩謝。”吳瑞生遂止住道：“二位夫人既然不肯受禮，你二人不行也罷?！庇谑亲屪?，飲合巹酒。木舜華亦不作閨中嬌羞常態(tài)，便開言道：“首位自然是大姐姐的了，俺姊妹們各按次序塵定就是了?！苯鸫渚甑溃骸安皇沁@等，以今夜論，但序賓主，不論長幼。我與二妹妹已先到此，俺與郎君便都是主人了，唯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今才來到，便是賓客，且四妹妹與五妹妹昔日已與郎君成了故交，今日雖是新人，仍是舊相識。獨三妹妹與郎君從不識面，今日乍逢，才是真正新人。既是新人，便是新客，是客與客大不相同了。今日首坐當(dāng)推三妹妹獨坐了罷。四妹妹與五妹妹當(dāng)東西列坐，我與二妹妹亦左右對坐。郎君就在席前與三妹妹對坐奉陪可也。”木舜華又欲謙讓，吳瑞生便道：“你大姐姐論的極是，你也就不必再三謙讓了?！庇谑潜婃⒚梅讲抛?。酒亦按坐巡行，吳瑞生緊與舜華對面，燭光之下，兩眼不住的注在舜華，但見眼角眉梢堆著一團峭致，真果是比花花解語，擬玉玉生香，方信翠娟、蘭英之言不為虛譽。遂向舜華道：“今日五美畢集，花燭之樂莫有過于此者，誠為千秋盛事，不可無詩以揚其休。但每人一首猶覺冷落，不如聯(lián)句，此起彼落，彼斷此續(xù)，尤為熱鬧。今夫人既居首坐，當(dāng)自夫人倡之?！彼慈A道：“妾本草茅陋質(zhì)，素未嫻此，請眾姊妹聯(lián)罷?！眳侨鹕溃骸蔼毑挥浖t梅佳詠乎？”舜華又將開口，翠娟、蘭英攔住道：“詠梅佳作俺二人早已獻之郎君矣，妹妹亦何庸此謙遜為也！”堆瓊、素?zé)熞帻R道：“姐姐既有如此之才，就尊郎君之命，請先首倡，俺們還按坐次序續(xù)去可也?！彼慈A又道：“這卻使不的，坐席固按賓主，而作詩當(dāng)論夫婦。從來夫倡婦隨，是乃人倫之正，今欲聯(lián)詩，當(dāng)自郎君倡之，還自郎君結(jié)之，就如大將行兵，出師收軍都主自大將的一般。咱姊妹們都在中間，先照前賓主坐次挨聯(lián)一遍，庶不失兩姐姐推我為賓之命。以后當(dāng)?shù)鼮橘e主，按著五行錯綜聯(lián)去，或自木而火、而土、而金、而水，或自火而木、而水、而金、而土，或自金而土、而火、而水、而木，或自土而金、而水、而火、而木，或又自土而火、而木、而水、而金，或自金而水、而木、而火、而土。凡此六遍，只是顛倒更換，挨到準(zhǔn)聯(lián)，不許停思，不使雷同，又如大將排陣，千變?nèi)f化、不可端倪一般。就便以此為令，各人切記。如有遺忘差誤者，罰以巨觥?！庇谑潜婃⒚脗凖R聲贊道：“如此聯(lián)法，大妙大妙！真所謂慧心人也。謹依將軍令，請郎君開先?！彼鞚饽ニ墒?，飽蘸霜毫，鋪下云箋，揮動管城，只見龍蛇不住的飛舞，珠璣不住的錯落，不消碗飯時節(jié)，十六韻便已聯(lián)就。
詩曰：
相聚猶疑夢（吳），由今遙溯前（木）。
琵琶辭舊譜（燭），琴瑟整新弦（坦）。
劫掠驚曩日（金），流離嘆往年（水）。
湖邊聯(lián)句敏（燭），花下締盟堅（木）。
只道簪當(dāng)拆（水），那知鏡再圓（金）。
祥光籠畫閣（坦），瑞色靄華筵（金）。
玉女離河漢（坦），檀郎歸洞天（燭）。
芙蓉迭錦繡（水），翡翠篆沉煙（木）。
帶結(jié)同心好（坦），蓮開并蒂鮮（金）。
話長嫌漏短（水），燭斷愛膏連（燭）。
瓊液流銀斝（木），紫毫題彩盞（坦）。
歡情憑酒合（燭），盛事倩詩傳（木）。
自此憂懷釋（水），從茲喜氣綿（金）。
三明稱鼎峙（金），兩暗慶珠聯(lián)（水）。
仙子兆方驗（木），梅花數(shù)始全（燭）。
一床集五美（坦），才遂夢中緣（吳）。
聯(lián)成，大家展玩了一番，相顧而笑，方才同飲合卮。吳瑞生道：“今宵有花，有酒，又兼有詩，誠一時盛事也。此若傳流后世，自是膾炙人口，稗官野史必然做個話柄，永垂不朽矣。”說話之間，不覺斗轉(zhuǎn)星移，方才解衣就寢。新人舊侶一時俱要周旋，枕上風(fēng)光，衾中妙趣，有難以紙筆形容者，待在下也作詩一首，聊寫大意。
詩曰：
二喬連袂已欣然，五美同衾喜更綿。
千里奇緣成鳳偶，一宵盛事寄鸞箋。
洞房再署登科小，巫峽重逢行雨仙。
香夢正濃方怕醒，一聲雞唱繡帷前。 卻說次日天明，吳瑞生梳洗方畢，忽有人報撫院金老爺轉(zhuǎn)了都察院正堂，刑廳吳老爺欽差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敕已差官領(lǐng)到，但因視今缺員，免其赴闕謝恩，欽限十日內(nèi)走馬上任。
話分兩頭，再說金撫院聞了此報，恐朝中尚有嚴嵩余黨，便就不愛做官，隨即上疏告病，到了命下之日，遂與吳瑞生約會還鄉(xiāng)。院事、廳事兩下俱委官代署，挈著滿門家眷向北進發(fā)。吳瑞生又怕誤了欽限，因此倍道兼行，不消十日到了杭州城中。金撫院帶著兩下家眷人等往自家宅院去了，吳瑞生因避嫌疑，不好與金公同去，先到公館安歇，次日方赴察院上任，此時李如白也升了本府刑廳，吳瑞生才干原自有余，兼理周刑名，又得良有協(xié)替，輶軒巡行一周而浙江省大治。又能作興學(xué)校，鼓勵人才，即舉貢貧寒者亦俱在所作養(yǎng)，季考月課俱燈下親閱，一時文風(fēng)浙江省獨勝。是科趙肅齋、鄭漢源與金昉俱中進士。瑞生一日偶想到，久戀宦途沒有好處，也就急流勇退，題疏告病。圣旨已準(zhǔn)其給假回籍調(diào)理，痊日起復(fù)。便即辭了金公夫婦，同著父母夫人刻期還鄉(xiāng)。水夫人舍不的女兒，亦愿隨行，此時骨肉分離，凄凄楚楚；官員餞行，殷殷勤勤，是不待細說的。單表闔省送的百姓漫野遮道而來，扳轅脫靴、哀泣挽留者不計其數(shù)。這是代天巡狩、做清廉嚴明官的好處，其視何鰲等相去天淵。李刑廳、鄭漢源、趙肅齋還要遠送，吳瑞生委婉告辭，方才灑淚而別。唯有金昉與瑞生，又是師弟，又是郎舅，又是鄉(xiāng)試同年，又舍不得姐姐，又舍不得姨母，只顧往前送，不忍回去。瑞生道：“你不久赴京候選，必由我山東行走，那時騙道到我家中，多多盤桓些時節(jié)就是了，何必區(qū)區(qū)作此兒女態(tài)也！后會有期，就此請回罷！”金昉亦灑淚而別。 吳瑞主久離故土，歸心似箭，遂催動夫馬緊行，不消數(shù)日，到了自家門首，但見門面九間，規(guī)模壯麗，煥然一新，與昔大不相同，一層層進去，大廳三間，前樓三間，中樓三間，后樓三間，四層俱有垂珠門樓相對峙，都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周圍群房又是無數(shù)，后花園中也添了些池沼臺榭，異卉奇花，頗足怡人眼目，這都是前在杭州任所時差人來督工建造、種植的。遂引父母居住前樓，水夫人并花氏居住后樓，王老嫗還在此伺候。看官你道花氏因何在此處？原來花氏丈夫囚在他莊上請客，欲圖翠娟為妾，被他渾家領(lǐng)人打進，木大有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以后便羞見親朋，在家站腳不住，依舊在外經(jīng)營，只因多貪花柳，遂得一個癆癥，吐血而亡，可惜一個財主，做了他鄉(xiāng)之鬼。這也就是貪色好淫之報。所以古人道的好：
二八佳人體如酥，腰間伏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人骨髓枯。
當(dāng)時花氏聞訃，令人取櫬回家，擇日葬埋了，三年服滿，花氏自思六親俱無，孤身何依？遂折辨家資并一切細軟，打成包裹，催腳夫馱子送上金宅，竟來投奔女兒，母女已團聚多時，到了瑞生離往之日，亦隨著眾家眷來了。但在下彼時偶然忘記，所以前面不曾提起，這是往事，不必多贅。
再說吳瑞生將他父母及花氏人等俱安置停當(dāng)，因山鶴野人前被何鰲之害，家產(chǎn)蕩然一空，又是孤身無依，便就請他在后花園居住。以便與他父親賞花飲酒，玩物適情，以樂天年，琴童、書童就著他在此伺茶供酒，修竹灌花，零碎使用。自己與五位夫人卻共住中樓。你說瑞生為何愛居此樓？只因樓前有月樣池塘一個，內(nèi)蓄荇藻、金鱗，池塘之上又有板橋一座，兩邊俱是朱紅欄干，橋前又有垂楊二株，蔭滿池塘，四時俱有鳥鳴其上，嚦嚦堪聽，以便與夫人們憑欄瞻眺，觸景聯(lián)吟，隨時行樂。又因五美俱迎自南方，經(jīng)此一過，翩翩然若仙子一般，遂題其橋曰“迎仙”，以應(yīng)前夢語首句之祥。池兩邊又疏植奇花數(shù)十本，帶月則賞天仙之姿，映日即夸五出之彩，以永志夢中次句之不爽。又構(gòu)一花甃小亭，四面俱有風(fēng)帳，上橫書“煙鎖池塘柳”五個字，雖是題的眼前景致，卻暗藏五行字面在內(nèi)。又于后園中最幽靜處建大廳三間，貌所夢的神像置于紗龕，供在堂中。夫妻朝夕焚香頂禮，以報夢神合姻緣的美意。又作長枕大被，夫妻六人夜則同眠，姊妹們琴瑟靜好，似水如魚，自始至終絕無嫉妒之意。所以后來子孫繁衍，繩繩振振，科甲不絕。這便是五行調(diào)和，至無刑克，生生不絕之意了，其后子孫命名，俱按定世及之序，亦用金木水人土邊旁的字，周而復(fù)始，回環(huán)無窮，以取五行生生不已之意，又且步步顧母。五世之內(nèi)，即占了三百六十個字，正合著周天之?dāng)?shù)。支庶之盛，冠絕一時，所以天下后世艷稱山左吳氏于不朽云。
《訴衷情》
卻說何鰲既已伏誅，塘報到了青州府，李如白聞了此報，心中大喜道：“瑞生不共戴天之仇至此也算報復(fù)的盡夠了。我想何鰲與吾友結(jié)冤，偏偏犯在我手，這是上天明明假手于我替友報復(fù)之意，亦可以答天心而報知己矣。且吳瑰菴之禍，原因契交朋友、護救山鶴而起，今何鰲既誅，不唯瑰菴之氣吐而山鶴之冤亦雪矣。山鶴之冤雪而瑰菴之氣尤吐矣。我當(dāng)差人馳報南昌，庶令瑞生兄聞而欣慰也?！庇谑菍⒑析?、王學(xué)益同棄西市及瑰菴、山鶴蒙赦放還，吳瑞生奉旨復(fù)姓之事修成一札，差一家人同書童赴南昌送去。
看官你道書童因何在此？前事?lián)崤_因瑰菴、山鶴俱被何鰲誣陷，遂觸目警心，恐青州府獄中猶有冤枉。素知李知縣片言折獄，故特行文委他一一檢閱眾囚。李知縣檢到書童，方知他亦受何鰲之害，遂令禁卒將他放出，帶回官宅而去。正欲著他往南昌送信，適值遺此家人，命他帶伴同行。書童因久系圈套，不得見主，一承此命，就如開籠之鳥一般，恨不得一翅飛到主人面前。因他帶著那個家人星夜拍馬趲行，就如置郵傳命一般快，不消月余，便即到了南昌。問到刑廳衙門，進后宅見了主人便叩下頭去，將書呈上，李刑廳接書拆看，才知仇人已誅滅，父親與山鶴蒙赦放還，自己亦奉旨復(fù)姓，遂不覺喜形于色道：“大仇已報，我吳麟美庶無愧于子職了。”遂問書童道：“我聞你自寓所回家報喜，便被何知府擒去送監(jiān)禁錮，不知你以后如何就得出來了？”書童遂將李知縣奉撫院文檢獄放出之事述了一遍。說著話，忽一家人稟道：“撫院老爺有請?！眳切虖d便即出來宅門，向撫院衙門而去。到了后宅門首，傳了梆，開了宅門，撫院迎出，讓至?xí)?，行了禮坐定。茶畢，撫院便道：“恭喜賢婿，老夫適接塘報，才知何鰲老賊今已正法，令尊公亦蒙赦放還，賢婿又奉旨復(fù)姓。大仇已報，不久父子團圓，可喜可賀。”吳瑞生答道：“適接山東青州府益都縣知縣李兄一書，愚婿也早知此事，方欲馳報岳翁，乃先蒙岳翁寵召，賜此佳音，佩感多矣?！睋嵩河值溃骸傲钭鸸让啥魃膺€，可速接來，以奉色養(yǎng)，兼行娶妻必告之禮，以便卜吉與小女并甥女完婚，老夫生平之愿足矣?！眳侨鹕溃骸坝扌稣写艘?，謹依臺命?！庇殖粤艘槐?，隨即告別。到了自家宅內(nèi)，忖道：“此時部文想也不久將到嶺南，九江口較崖州路近，此時或者到了?！彼煲贿叿愿礼R夫赴崖州按取山鶴，一邊吩咐轎馬赴九江口迎接父母。
話休絮煩，卻說瑰菴與老夫人一自到了南昌境界，吳瑞生已早排了儀仗遠遠迎接。吳瑞生接著，便隨轎而行，又有闔府官員、紬衿人等亦陸續(xù)出郭迎接，瑰菴俱下轎一一還禮，然后上轎前行。不多時，到了刑廳宅內(nèi)。五載離別一朝團聚，一時悲喜交集。這是人情所至，不必細述的了。吳瑰菴開言道：“孩兒自九江分別到任以后，不知如何就報了大仇，如何又遇了恩赦，致令骨肉團圓？”吳瑞生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瑰菴聽了大喜道：“多虧孩兒有志，才有今日。不然你爹娘便久戍他鄉(xiāng)，永無出頭之期矣?！崩戏蛉擞值溃骸翱偸窃奂覜]傷陰騭，所以神佛保佑，否極泰來，吉人天相之言于此驗矣?！闭f著話，忽報山鶴野人至?？垂倌愕缼X南較九江甚遠，如何此時也就到了？原來崖州至南昌俱是水路，又且都是下流，兼連日遇了順風(fēng)，所以來的這樣爽快。卻說瑰菴與瑞生將山鶴迎進，到了書房，作了揖，山鶴說道：“只因小弟一首俚言，累及兄臺受刑遠謫，今又幸承令公子出力，雪此奇冤，遠接小弟至此，得與兄臺相晤。波及之恩不啻天高地厚，弟當(dāng)世世銜結(jié)矣?！惫迦C道：“吉兇同患，良友之誼。弟與兄臺情同手足，就是小兒聊效一臂之力，也是分所當(dāng)然，況此實撫臺金公一疏之力所賜，小兒何力之有焉？”說罷，方才就坐飲茶。不一時酒肴俱到，五載睽違，一朝聚首，不覺話長。說到各自遠謫處，便互相太息一番。說到嚴、何敗落處，便互相稱快一番。說到目下聚會處，又互相欣慰一番。說說笑笑，不覺日落西山，直到星移斗轉(zhuǎn)，方才就寢。
到了次日，梳洗方畢，忽報撫院老爺有帖請?zhí)蠣敚瑓枪迦C向山鶴野人道：“吾感金公厚德，意欲親詣叩謝，念他是封鎖衙門，不便進謁，今承此召，便當(dāng)乘機拜謝矣?！鄙晋Q道：“亦借鼎言代弟轉(zhuǎn)致?！眳枪迦C別了山鶴，直赴撫院衙門而去，到了后宅門首，將手本傳入。不多時，金撫院開門迎出，讓至?xí)浚阶髦?，吳瑰菴便雙膝跪倒，金撫院一手拉著道：“親公請起，弟斷不敢當(dāng)此禮。”彼此謙讓多時，方才就坐，又彼此說了幾句套話。三杯以后，金公便向吳瑰菴道：“弟有一言相啟，吾有一弱女，并一甥女，前下自揣，曾托敝契趙肅齋、鄭漢源作伐，已許配令郎，使欲卜吉權(quán)行贅禮，令郎乃以娶妻必告為辭，今幸一家完聚，承親公光臨敝院，就便同擇吉辰，粗備妝奩，將小女并甥女送過門去。不知親公尊意以為何如？”吳瑰菴打一恭道：“辱承雅愛，不棄寒微，遂致蒹葭得倚玉樹。何勝欣慰！”金公道：“既蒙金誥，榮幸多矣?！北懔钊苏埑鲒w、鄭二生來相見，揖完坐下，金撫院便叫人拿過歷書，大家一看，五月十六日是個黃道吉辰，兼合周堂不將，擇定此日迎親。酒筵已畢，瑰菴便起身告辭，撫院送到大門以外，方才別了。瑰菴回到宅內(nèi)，將聯(lián)姻金宅、卜吉迎親一事逐一與夫人細說。夫人聞之，喜不自勝。
正是光陰迅速，不覺來到十六之辰。瑞生喚進班頭，吩咐備彩轎二頂，鼓樂八名，宮燈十二對。是夜到了四鼓，瑞生便吩咐諸色人等排班前行，自己乘轎在后，來在撫院門前，一層層門俱大開，早有聽事的人在此伺候，報入宅內(nèi)，撫院聞之，便穿猩紅吉服出來迎接。揖讓之謙恭，席筵之盛美是不待細說的。
且說翠娟、蘭英，丫環(huán)與他梳洗插戴已畢，妝點的花團錦簇，如天仙帝女一般。娶婆頻催上轎，母女分離也未免各含酸楚，落幾點關(guān)心熱淚。養(yǎng)娘擁扶著到了檐下，方才雙雙上轎。前廳瑞生也便起席告辭，出了宅門上轎，金昉亦坐轎相送。儐相騎馬，插花被紅，在轎前引路。一路龍笙鳳管之音響徹行云，好不熱鬧。不覺已進刑廳宅院，金、水二位小姐雙雙下轎，便如娥皇、女英厘降帝舜的一般，儐相唱禮，先拜天地，次拜家堂，拜過公姑，然后夫婦交拜。儐相徹帳已畢，丫環(huán)揭去蓋頭，方才送入洞房，到了合巹之時，正是花燭乍設(shè)，不啻金榜題名，故知新逢，何殊久旱值雨，五載想思一宵勾抹。談笑之歡洽，情意之綢繆，有倍出尋常萬萬者。金翠娟猛然抬頭，忽看見一輪明月射入紗窗，就觸起舊年情緒，便向吳瑞生道：“昔年被劫，原是此夜之月；今茲歡會，也是此夜之月。均一月也，而妾之離合頓殊，由今追昔，不勝悲喜交集，不知郎君自妾被劫離了寒舍，后來竟是何如？”吳瑞生便把江中遇盜、庵內(nèi)逢嫂、誤走江西、如白玉成、更名登第、上疏報仇之事說了一遍。蘭英聽說，便嘆口氣道：“好事多磨，大抵如此，豈獨郎君為然？俺與姐姐所遭，更有甚于此者，真所謂紅顏命薄?！眳侨鹕謫柎渚甑溃骸奥劦姆蛉吮唤伲鵀榧槿送吨诰?，及至使人撈取，又杳無蹤跡。不知何由得出？投奔何人？一家又何由完聚，愿聞其詳。”翠娟遂將大有如何救出，如何誘他至莊上，又如何設(shè)謀欲霸為妾，只說至此處，吳瑞生聞之不覺發(fā)皆上指，大怒道：“青天白日，有此強暴橫行，可使差人拿來正法，以泄吾夫人之忿。”蘭英見丈夫動怒，遂勸慰道：“郎君暫且息怒，姐姐還有后言，容妾代為陳之?！北愕溃骸氨藭r姐姐幾欲尋個自盡，幸虧伊妻花氏將姐姐拯援，帶入城中宅上，便認姐姐為他義女，待之不啻親生。即妾自兵火以來，流離到金溪地面，寄食于悟真庵中，因賣針指賣到他家，姐姐一見垂青，便承姐姐攜帶他家，亦深蒙花氏養(yǎng)育之恩。他待妾身就如待姐姐一般，所以妾亦拜他為恩母。恩愛如此深厚，況姐姐當(dāng)日又不曾為他丈夫所污，望郎君海量，看俺花母面，念恩忘仇，愛屋及烏，勿與小人計較，是亦相度所為?！贝渚暧植蹇诘溃骸安惶鼗盖檎x深足感佩，而且此中又有一段奇緣，若說出來，恐郎君不得不依妾之請也?！眳侨鹕姶渚暾f話有因，遂又道：“說便說了就是，幸無藏頭露尾?！贝渚暌姶蠓蚯榧?，遂將木舜華與他結(jié)為姊妹，花下同盟，相約共事一夫之言述了一遍，又將舜華德性幽閑，儀容秀麗，才恩俊逸又極力稱揚一番。瑞生聽說，遂手舞足蹈，曰：“卑人若再得此人為妻，愿更足矣。只是一件，夫人方才說他才思俊逸，必有一個證佐，方才信的過?！贝渚昱c蘭英道：“現(xiàn)有一個證佐，在此不論他的，只觀他與俺二人步韻詠紅梅的一首律詩，即如窺見他一般?！彼鞂⒛舅慈A那首詩從頭至尾念了一遍。瑞生聽了道：“才思真是俊逸，不知二位夫人與他詠梅之詩亦記得否？”翠娟與蘭英又把自己所作二詩朗吟一遍。瑞生聽了，便鼓掌極贊道：“妙，妙，妙！有此三作，方成鼎足，缺一不可。若果得舜華為妻，則木商之恨可以冰釋瓦解矣，二位小姐今既極薦舜華，便見夫人不妒。卑人亦有知己二人，敢為夫人言之?！贝渚昱c蘭英又交口道：“知己之人多多益善，何妒之有？今郎君亦何過疑妾乎？得毋妾知郎心而郎君尚不知妾心耶？”吳瑞生見他二人果無妒意，方將堆瓊與素?zé)熛嘟粊須v，并西湖聯(lián)詩，月下山坡，委委曲曲備細述了一遍。金、水夫人道：“他二人具此大才，雖然寄身煙花，實非得已，而志在從良，尤為可取。明早可便稟上翁姑，并木家妹妹一同娶來，庶使郎君之故知從此得所，而妾之知己亦從此畢愿矣?！闭f著話，不覺更深夜靜，夫婦三人方才解衣就寢。正是：
新人本是舊情人，舊偶新知情倍親。
各引新知及舊偶，有情人惜有情人。
到了次日清晨，吳瑞生與一對新人一同起來，梳洗打扮已畢。到了父母膝前，齊齊磕下頭去。父母見了。甚是歡喜，道：“得此佳偶，庶不負俺老兩口每日與你擇配之意?！比鹕溃骸皟河幸谎愿娣A爹娘。”瑰菴道：“孩兒有何言語，不妨說來。”瑞生遂將二妻所薦與自己所遇之人說了一遍。瑰菴聽說，便憬然悟道：“孩兒若再得此三人做了媳婦，便合昔年我在園中所夢之兆。夢語云‘仙子生南國’，孩兒這兩個媳婦同是生在南方，方才你說的這三人也是生在南方。夢語首句這便驗了。又云‘梅花女是親’，梅花五瓣，若再得此三人，便完了五數(shù)，次句也就驗了。又云‘三明共兩暗’，金姓、水姓、木姓明明顯露，非三明而何？燭姓是火字邊旁，但姓是土字邊旁，是將二氏之姓暗暗藏在燭、坦二字之內(nèi)，非兩暗而何？結(jié)句云‘俱屬五行人’，金木水火士俱屬五行，這又是顯明易見的了。夢語既一一應(yīng)驗，可速娶此三人以合五行之?dāng)?shù)，方不負夢神示兆之意。又且五行運轉(zhuǎn)相生，孩兒你所遇五人俱合五行相生次第，以五行而萃于孩兒一身，便又是妻旺生夫之兆。是知孩兒從此官星必顯，這都是上天默默曲成之意，可速娶來，以副天心。這須得一人去木家提一提才好?！蓖趵蠇炘谂?，便接口道：“小婦人與花氏母女甚熟，若差小婦人去，一提便成?！惫迦C與老夫人聽說大喜，道：“你去甚好?！彼煲贿叢钊送趵蠇炄ツ炯姨嵊H，一邊著人向鴇婆去贖堆瓊、素?zé)?，兩下俱慨然?yīng)允。到了迎娶日期，又計兩下程途遠近，約定下轎時刻，一一吩咐各班人等去了。
話休絮煩，卻說兩下三乘花轎俱是一齊來到，所行禮數(shù)前已敘過，無容再贅。且表三個美人進了洞房，先是舜華與金、水夫人行了禮，道：“若非二位姐姐承系妹子，妹子焉能到此？”金、水夫人道：“你是俺妹妹，俺做姐姐的若舍了你，前盟何在？”堆瓊、素?zé)熾p膝跪下道：“若非二位奶奶大德能容，奴婢亦老死章臺，焉有今日？”金、水夫人連忙一齊拉起道：“咱們自此以后，俱要脫略形跡，共以姊妹稱呼。要把‘奶奶’、‘奴婢’四字一筆勾抹，再不可如此?！倍循?、素?zé)熡值溃骸鞍潮緹熁ㄙv品，今得脫離火坑，皆屬夫人所賜，禮宜叩謝。”吳瑞生遂止住道：“二位夫人既然不肯受禮，你二人不行也罷?！庇谑亲屪?，飲合巹酒。木舜華亦不作閨中嬌羞常態(tài)，便開言道：“首位自然是大姐姐的了，俺姊妹們各按次序塵定就是了?！苯鸫渚甑溃骸安皇沁@等，以今夜論，但序賓主，不論長幼。我與二妹妹已先到此，俺與郎君便都是主人了，唯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今才來到，便是賓客，且四妹妹與五妹妹昔日已與郎君成了故交，今日雖是新人，仍是舊相識。獨三妹妹與郎君從不識面，今日乍逢，才是真正新人。既是新人，便是新客，是客與客大不相同了。今日首坐當(dāng)推三妹妹獨坐了罷。四妹妹與五妹妹當(dāng)東西列坐，我與二妹妹亦左右對坐。郎君就在席前與三妹妹對坐奉陪可也。”木舜華又欲謙讓，吳瑞生便道：“你大姐姐論的極是，你也就不必再三謙讓了?！庇谑潜婃⒚梅讲抛?。酒亦按坐巡行，吳瑞生緊與舜華對面，燭光之下，兩眼不住的注在舜華，但見眼角眉梢堆著一團峭致，真果是比花花解語，擬玉玉生香，方信翠娟、蘭英之言不為虛譽。遂向舜華道：“今日五美畢集，花燭之樂莫有過于此者，誠為千秋盛事，不可無詩以揚其休。但每人一首猶覺冷落，不如聯(lián)句，此起彼落，彼斷此續(xù)，尤為熱鬧。今夫人既居首坐，當(dāng)自夫人倡之?！彼慈A道：“妾本草茅陋質(zhì)，素未嫻此，請眾姊妹聯(lián)罷?！眳侨鹕溃骸蔼毑挥浖t梅佳詠乎？”舜華又將開口，翠娟、蘭英攔住道：“詠梅佳作俺二人早已獻之郎君矣，妹妹亦何庸此謙遜為也！”堆瓊、素?zé)熞帻R道：“姐姐既有如此之才，就尊郎君之命，請先首倡，俺們還按坐次序續(xù)去可也?！彼慈A又道：“這卻使不的，坐席固按賓主，而作詩當(dāng)論夫婦。從來夫倡婦隨，是乃人倫之正，今欲聯(lián)詩，當(dāng)自郎君倡之，還自郎君結(jié)之，就如大將行兵，出師收軍都主自大將的一般。咱姊妹們都在中間，先照前賓主坐次挨聯(lián)一遍，庶不失兩姐姐推我為賓之命。以后當(dāng)?shù)鼮橘e主，按著五行錯綜聯(lián)去，或自木而火、而土、而金、而水，或自火而木、而水、而金、而土，或自金而土、而火、而水、而木，或自土而金、而水、而火、而木，或又自土而火、而木、而水、而金，或自金而水、而木、而火、而土。凡此六遍，只是顛倒更換，挨到準(zhǔn)聯(lián)，不許停思，不使雷同，又如大將排陣，千變?nèi)f化、不可端倪一般。就便以此為令，各人切記。如有遺忘差誤者，罰以巨觥?！庇谑潜婃⒚脗凖R聲贊道：“如此聯(lián)法，大妙大妙！真所謂慧心人也。謹依將軍令，請郎君開先?！彼鞚饽ニ墒?，飽蘸霜毫，鋪下云箋，揮動管城，只見龍蛇不住的飛舞，珠璣不住的錯落，不消碗飯時節(jié)，十六韻便已聯(lián)就。
詩曰：
相聚猶疑夢（吳），由今遙溯前（木）。
琵琶辭舊譜（燭），琴瑟整新弦（坦）。
劫掠驚曩日（金），流離嘆往年（水）。
湖邊聯(lián)句敏（燭），花下締盟堅（木）。
只道簪當(dāng)拆（水），那知鏡再圓（金）。
祥光籠畫閣（坦），瑞色靄華筵（金）。
玉女離河漢（坦），檀郎歸洞天（燭）。
芙蓉迭錦繡（水），翡翠篆沉煙（木）。
帶結(jié)同心好（坦），蓮開并蒂鮮（金）。
話長嫌漏短（水），燭斷愛膏連（燭）。
瓊液流銀斝（木），紫毫題彩盞（坦）。
歡情憑酒合（燭），盛事倩詩傳（木）。
自此憂懷釋（水），從茲喜氣綿（金）。
三明稱鼎峙（金），兩暗慶珠聯(lián)（水）。
仙子兆方驗（木），梅花數(shù)始全（燭）。
一床集五美（坦），才遂夢中緣（吳）。
聯(lián)成，大家展玩了一番，相顧而笑，方才同飲合卮。吳瑞生道：“今宵有花，有酒，又兼有詩，誠一時盛事也。此若傳流后世，自是膾炙人口，稗官野史必然做個話柄，永垂不朽矣。”說話之間，不覺斗轉(zhuǎn)星移，方才解衣就寢。新人舊侶一時俱要周旋，枕上風(fēng)光，衾中妙趣，有難以紙筆形容者，待在下也作詩一首，聊寫大意。
詩曰：
二喬連袂已欣然，五美同衾喜更綿。
千里奇緣成鳳偶，一宵盛事寄鸞箋。
洞房再署登科小，巫峽重逢行雨仙。
香夢正濃方怕醒，一聲雞唱繡帷前。 卻說次日天明，吳瑞生梳洗方畢，忽有人報撫院金老爺轉(zhuǎn)了都察院正堂，刑廳吳老爺欽差巡按浙江監(jiān)察御史，敕已差官領(lǐng)到，但因視今缺員，免其赴闕謝恩，欽限十日內(nèi)走馬上任。
話分兩頭，再說金撫院聞了此報，恐朝中尚有嚴嵩余黨，便就不愛做官，隨即上疏告病，到了命下之日，遂與吳瑞生約會還鄉(xiāng)。院事、廳事兩下俱委官代署，挈著滿門家眷向北進發(fā)。吳瑞生又怕誤了欽限，因此倍道兼行，不消十日到了杭州城中。金撫院帶著兩下家眷人等往自家宅院去了，吳瑞生因避嫌疑，不好與金公同去，先到公館安歇，次日方赴察院上任，此時李如白也升了本府刑廳，吳瑞生才干原自有余，兼理周刑名，又得良有協(xié)替，輶軒巡行一周而浙江省大治。又能作興學(xué)校，鼓勵人才，即舉貢貧寒者亦俱在所作養(yǎng)，季考月課俱燈下親閱，一時文風(fēng)浙江省獨勝。是科趙肅齋、鄭漢源與金昉俱中進士。瑞生一日偶想到，久戀宦途沒有好處，也就急流勇退，題疏告病。圣旨已準(zhǔn)其給假回籍調(diào)理，痊日起復(fù)。便即辭了金公夫婦，同著父母夫人刻期還鄉(xiāng)。水夫人舍不的女兒，亦愿隨行，此時骨肉分離，凄凄楚楚；官員餞行，殷殷勤勤，是不待細說的。單表闔省送的百姓漫野遮道而來，扳轅脫靴、哀泣挽留者不計其數(shù)。這是代天巡狩、做清廉嚴明官的好處，其視何鰲等相去天淵。李刑廳、鄭漢源、趙肅齋還要遠送，吳瑞生委婉告辭，方才灑淚而別。唯有金昉與瑞生，又是師弟，又是郎舅，又是鄉(xiāng)試同年，又舍不得姐姐，又舍不得姨母，只顧往前送，不忍回去。瑞生道：“你不久赴京候選，必由我山東行走，那時騙道到我家中，多多盤桓些時節(jié)就是了，何必區(qū)區(qū)作此兒女態(tài)也！后會有期，就此請回罷！”金昉亦灑淚而別。 吳瑞主久離故土，歸心似箭，遂催動夫馬緊行，不消數(shù)日，到了自家門首，但見門面九間，規(guī)模壯麗，煥然一新，與昔大不相同，一層層進去，大廳三間，前樓三間，中樓三間，后樓三間，四層俱有垂珠門樓相對峙，都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周圍群房又是無數(shù)，后花園中也添了些池沼臺榭，異卉奇花，頗足怡人眼目，這都是前在杭州任所時差人來督工建造、種植的。遂引父母居住前樓，水夫人并花氏居住后樓，王老嫗還在此伺候。看官你道花氏因何在此處？原來花氏丈夫囚在他莊上請客，欲圖翠娟為妾，被他渾家領(lǐng)人打進，木大有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以后便羞見親朋，在家站腳不住，依舊在外經(jīng)營，只因多貪花柳，遂得一個癆癥，吐血而亡，可惜一個財主，做了他鄉(xiāng)之鬼。這也就是貪色好淫之報。所以古人道的好：
二八佳人體如酥，腰間伏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人骨髓枯。
當(dāng)時花氏聞訃，令人取櫬回家，擇日葬埋了，三年服滿，花氏自思六親俱無，孤身何依？遂折辨家資并一切細軟，打成包裹，催腳夫馱子送上金宅，竟來投奔女兒，母女已團聚多時，到了瑞生離往之日，亦隨著眾家眷來了。但在下彼時偶然忘記，所以前面不曾提起，這是往事，不必多贅。
再說吳瑞生將他父母及花氏人等俱安置停當(dāng)，因山鶴野人前被何鰲之害，家產(chǎn)蕩然一空，又是孤身無依，便就請他在后花園居住。以便與他父親賞花飲酒，玩物適情，以樂天年，琴童、書童就著他在此伺茶供酒，修竹灌花，零碎使用。自己與五位夫人卻共住中樓。你說瑞生為何愛居此樓？只因樓前有月樣池塘一個，內(nèi)蓄荇藻、金鱗，池塘之上又有板橋一座，兩邊俱是朱紅欄干，橋前又有垂楊二株，蔭滿池塘，四時俱有鳥鳴其上，嚦嚦堪聽，以便與夫人們憑欄瞻眺，觸景聯(lián)吟，隨時行樂。又因五美俱迎自南方，經(jīng)此一過，翩翩然若仙子一般，遂題其橋曰“迎仙”，以應(yīng)前夢語首句之祥。池兩邊又疏植奇花數(shù)十本，帶月則賞天仙之姿，映日即夸五出之彩，以永志夢中次句之不爽。又構(gòu)一花甃小亭，四面俱有風(fēng)帳，上橫書“煙鎖池塘柳”五個字，雖是題的眼前景致，卻暗藏五行字面在內(nèi)。又于后園中最幽靜處建大廳三間，貌所夢的神像置于紗龕，供在堂中。夫妻朝夕焚香頂禮，以報夢神合姻緣的美意。又作長枕大被，夫妻六人夜則同眠，姊妹們琴瑟靜好，似水如魚，自始至終絕無嫉妒之意。所以后來子孫繁衍，繩繩振振，科甲不絕。這便是五行調(diào)和，至無刑克，生生不絕之意了，其后子孫命名，俱按定世及之序，亦用金木水人土邊旁的字，周而復(fù)始，回環(huán)無窮，以取五行生生不已之意，又且步步顧母。五世之內(nèi)，即占了三百六十個字，正合著周天之?dāng)?shù)。支庶之盛，冠絕一時，所以天下后世艷稱山左吳氏于不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