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段 蘭猗猗聞故自悔 梅雪香訪父遇仙
作者：阿閣主人雪香聽得瘦翁之言，暗思曰：“這賈翁欲把女兒許我，故留我在家里住，前因他夫人未允，是以不曾說及。近聞他夫人也允了，要托月鑒和尚為媒，今日忽然叫我回去，這又是何緣故？”又思曰：“賈翁既說明日餞行，難道小姐與芷馨竟都不知，怎么小姐不叫芷馨見我一面？即使小姐不叫他來，他也自己該來作別?！弊笏加蚁耄灰篃o眠。待到天明，只得收拾行李，準(zhǔn)備起程。早餐畢，瘦翁傭人為擔(dān)行李，送之而去。
雪香既去，猗猗始知，謂芷馨曰：“秦相公怎么去了，你可曉得是何緣故？”芷馨曰：“我也不知?！眱扇诵南驴偸俏瘺Q不下。過了兩日，池氏病愈，猗猗與芷馨仍在自芳館住。猗猗因思念雪香，同芷馨到館北客房里來，則見鋪設(shè)俱無，愈增悽慘。猗猗曰：“秦生此去，如弩翦離弦，不知何日再會。倘念前情，或者有聚首的日子；如其不然，這相逢兩月已成畫餅。只是我父母的意見真是令人不解：忽而留在家里欲招為婿，忽而又辭他去了，倒弄得方寸之中搖搖莫定?！避栖霸唬骸按姨接懱目跉?，看是什么緣故?！扁⑩⒃唬骸澳慵毤毺接懣?。”
一日，芷馨問池氏曰：“前日那秦相公，老爺與太太曾說把小姐許他，怎么又辭他去了？”池氏將仍與梅家重定舊姻的事告知芷馨。芷馨告知猗猗。猗猗曰：“早知如此，悔不該與秦生相見。芷馨，我原不與他見面的，是你再三勸我，方才肯見。那時只望與定終身，相見尚屬不妨，誰知事有變遷。回思從前與他見面，令我羞慚無地?！避栖霸唬骸靶〗氵@有什么羞慚？”猗猗曰：“異日何以對我梅郎？”芷馨曰：“小姐與秦相公相見，異日梅相公怎得而知？”猗猗曰：“彼雖不知，然我已冥冥墮行矣。”芷馨曰：“小姐此語竟是個君子慎獨的工夫。自芷馨看來，從前與秦相公相見，是聞梅相公已娶，欲以終身相托，至梅家委曲原未得知；今既知梅相公的事，則從前見秦相公亦只算得無心之失。觀過可以知仁，幽獨又何所愧？”猗猗曰：“雖是如此，我心終覺耿耿；且桂蕊鴛鴦圖尚在這里，沒有把得他去，亦覺不安。”芷馨曰：“圖上未曾落有名字，即作一軸閑畫也可?！扁⑩⒃唬骸拔业呐R本在他那里，奈何？”芷馨曰：“既與他兩下斷絕，這也不過是無用廢紙，在他那里何妨？”猗猗長嘆而罷。芷馨暗思曰：“小姐如此矜貴，與秦相公見了一面，尚且悔過不了；我竟失身于他，奈何？若是老天有眼，使我后來得隨秦相公，生平愿足；若從此一去離不復(fù)合，愿削發(fā)空門，了此余生?！毕氲酱颂?，不覺淚下。因恐猗猗看見，急拭干眼淚，復(fù)談他事而罷。
雪香既出蘭瘦翁家，復(fù)欲在西子廟作寓，尋訪父親下落。及至廟中，月鑒已游終南去了，雪香遂走了三十余里尋個客寓，安置行李，打發(fā)擔(dān)行李的人轉(zhuǎn)去。自己住在店里，每日出外閑游訪父蹤。一連問了五六日，絕無蹤跡；遂復(fù)移寓他處，尋訪十余日，亦無知者。時值冬月中旬，月明如晝。雪香乘著月色閑步曠野，忽聞笛聲抑揚可聽。步去半里許，見有茅屋數(shù)椽，燈光斜透。近窗窺之，則三人對酌。其中上坐一老翁，龐眉皓首；下坐一叟，須發(fā)斑白；側(cè)坐吹笛者，年最少，著縞衣帶朱冠。吹竟，叟擊節(jié)嘆賞。翁謂叟曰：“占魁君既賞笛聲，必有佳句。請長吟俾得共賞之?！臂拍烁咭饕唤^云：
滿目晴光澈夜清，笛中吹出落梅聲。
他鄉(xiāng)更比家鄉(xiāng)好，千里關(guān)山一月明。 老翁曰：“占魁君猶有思鄉(xiāng)之意乎？”叟曰：“非也，偶有所觸耳?！崩衔桃蜃镁搛≡唬骸袄戏蛞嗖粚俸停埜枰再Ь??！蹦烁琛睹坊洹?，一曲歌畢，一座歡然。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態(tài)盡露矣?！彼鞌y雪香入，老翁命與少年對坐，因訊邦族。雪香俱道生平。老翁曰：“故家子也?！毖┫阋騿栐唬骸袄衔膛c家父有舊交耶？”老翁曰：“非也，先世有世誼耳?！敝干倌暝唬骸按俗酉蛏莆湟??！庇种港旁唬骸罢伎c公同鄉(xiāng)?！臂乓曆┫悖獠粸槎Y。雪香因問家居何里，答曰：“與君家相近?！毖┫阍唬骸昂尉共辉嘧R？”叟曰：“流寓雖未久，已非本來面目，君自不識耳?！崩衔虛u手亂之曰：“好客相逢，宜理觴政，何必聒絮，厭人聽聞?！彼熳镁谱燥嬙唬骸耙涣钫埞残兄荒苷吡P。以酒字為題，各說古詩一句?！蹦俗哉f曰：“勸君更進一杯酒?！贝紊倌暝唬骸笆Ч辆颇o貧。”叟曰：“酒近南山作壽杯。”雪香曰：“他鄉(xiāng)共酌金花酒?！崩衔淘唬骸罢埜骼m(xù)一句?！弊岳m(xù)曰：“今日相逢隔世友?！蹦晟僬咴唬骸包S鶴仙人醉水濱?！臂旁唬骸皯虿省跻挛枥先R?！毖┫阍唬骸捌妓嘧矸暌蛔?。”令畢，雪香與辭。叟曰：“故鄉(xiāng)之誼未遑傾吐，何遽言別？將有所問，愿少留。”雪香復(fù)坐，問何言，叟曰：“仆老友梅癯翁現(xiàn)在西泠，亦與君同族否？”雪香曰：“是家父也，翁可識蹤跡否？”叟曰：“離此不遠，明日君到此處可相見也。”雪香稱謝，與從拱別。
至寓，終夜不寐。昧爽，即尋舊路而去。至則舍宇全無，甚駭，忽聞鶴唳數(shù)聲，片紙飛墜。雪香拾取視之，中有四語，語云：
已歸仙府，相見何悲。重到西泠，二美偕歸。
雪香恍然悟，昨日所見之叟，即其父也。知已登仙，不能復(fù)見，痛哭而返。但不知其二人為誰耳，或以為老翁即和靖先生，少年即孤鶴云。
雪香既去，猗猗始知，謂芷馨曰：“秦相公怎么去了，你可曉得是何緣故？”芷馨曰：“我也不知?！眱扇诵南驴偸俏瘺Q不下。過了兩日，池氏病愈，猗猗與芷馨仍在自芳館住。猗猗因思念雪香，同芷馨到館北客房里來，則見鋪設(shè)俱無，愈增悽慘。猗猗曰：“秦生此去，如弩翦離弦，不知何日再會。倘念前情，或者有聚首的日子；如其不然，這相逢兩月已成畫餅。只是我父母的意見真是令人不解：忽而留在家里欲招為婿，忽而又辭他去了，倒弄得方寸之中搖搖莫定?！避栖霸唬骸按姨接懱目跉?，看是什么緣故?！扁⑩⒃唬骸澳慵毤毺接懣?。”
一日，芷馨問池氏曰：“前日那秦相公，老爺與太太曾說把小姐許他，怎么又辭他去了？”池氏將仍與梅家重定舊姻的事告知芷馨。芷馨告知猗猗。猗猗曰：“早知如此，悔不該與秦生相見。芷馨，我原不與他見面的，是你再三勸我，方才肯見。那時只望與定終身，相見尚屬不妨，誰知事有變遷。回思從前與他見面，令我羞慚無地?！避栖霸唬骸靶〗氵@有什么羞慚？”猗猗曰：“異日何以對我梅郎？”芷馨曰：“小姐與秦相公相見，異日梅相公怎得而知？”猗猗曰：“彼雖不知，然我已冥冥墮行矣。”芷馨曰：“小姐此語竟是個君子慎獨的工夫。自芷馨看來，從前與秦相公相見，是聞梅相公已娶，欲以終身相托，至梅家委曲原未得知；今既知梅相公的事，則從前見秦相公亦只算得無心之失。觀過可以知仁，幽獨又何所愧？”猗猗曰：“雖是如此，我心終覺耿耿；且桂蕊鴛鴦圖尚在這里，沒有把得他去，亦覺不安。”芷馨曰：“圖上未曾落有名字，即作一軸閑畫也可?！扁⑩⒃唬骸拔业呐R本在他那里，奈何？”芷馨曰：“既與他兩下斷絕，這也不過是無用廢紙，在他那里何妨？”猗猗長嘆而罷。芷馨暗思曰：“小姐如此矜貴，與秦相公見了一面，尚且悔過不了；我竟失身于他，奈何？若是老天有眼，使我后來得隨秦相公，生平愿足；若從此一去離不復(fù)合，愿削發(fā)空門，了此余生?！毕氲酱颂?，不覺淚下。因恐猗猗看見，急拭干眼淚，復(fù)談他事而罷。
雪香既出蘭瘦翁家，復(fù)欲在西子廟作寓，尋訪父親下落。及至廟中，月鑒已游終南去了，雪香遂走了三十余里尋個客寓，安置行李，打發(fā)擔(dān)行李的人轉(zhuǎn)去。自己住在店里，每日出外閑游訪父蹤。一連問了五六日，絕無蹤跡；遂復(fù)移寓他處，尋訪十余日，亦無知者。時值冬月中旬，月明如晝。雪香乘著月色閑步曠野，忽聞笛聲抑揚可聽。步去半里許，見有茅屋數(shù)椽，燈光斜透。近窗窺之，則三人對酌。其中上坐一老翁，龐眉皓首；下坐一叟，須發(fā)斑白；側(cè)坐吹笛者，年最少，著縞衣帶朱冠。吹竟，叟擊節(jié)嘆賞。翁謂叟曰：“占魁君既賞笛聲，必有佳句。請長吟俾得共賞之?！臂拍烁咭饕唤^云：
滿目晴光澈夜清，笛中吹出落梅聲。
他鄉(xiāng)更比家鄉(xiāng)好，千里關(guān)山一月明。 老翁曰：“占魁君猶有思鄉(xiāng)之意乎？”叟曰：“非也，偶有所觸耳?！崩衔桃蜃镁搛≡唬骸袄戏蛞嗖粚俸停埜枰再Ь??！蹦烁琛睹坊洹?，一曲歌畢，一座歡然。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態(tài)盡露矣?！彼鞌y雪香入，老翁命與少年對坐，因訊邦族。雪香俱道生平。老翁曰：“故家子也?！毖┫阋騿栐唬骸袄衔膛c家父有舊交耶？”老翁曰：“非也，先世有世誼耳?！敝干倌暝唬骸按俗酉蛏莆湟??！庇种港旁唬骸罢伎c公同鄉(xiāng)?！臂乓曆┫悖獠粸槎Y。雪香因問家居何里，答曰：“與君家相近?！毖┫阍唬骸昂尉共辉嘧R？”叟曰：“流寓雖未久，已非本來面目，君自不識耳?！崩衔虛u手亂之曰：“好客相逢，宜理觴政，何必聒絮，厭人聽聞?！彼熳镁谱燥嬙唬骸耙涣钫埞残兄荒苷吡P。以酒字為題，各說古詩一句?！蹦俗哉f曰：“勸君更進一杯酒?！贝紊倌暝唬骸笆Ч辆颇o貧。”叟曰：“酒近南山作壽杯。”雪香曰：“他鄉(xiāng)共酌金花酒?！崩衔淘唬骸罢埜骼m(xù)一句?！弊岳m(xù)曰：“今日相逢隔世友?！蹦晟僬咴唬骸包S鶴仙人醉水濱?！臂旁唬骸皯虿省跻挛枥先R?！毖┫阍唬骸捌妓嘧矸暌蛔?。”令畢，雪香與辭。叟曰：“故鄉(xiāng)之誼未遑傾吐，何遽言別？將有所問，愿少留。”雪香復(fù)坐，問何言，叟曰：“仆老友梅癯翁現(xiàn)在西泠，亦與君同族否？”雪香曰：“是家父也，翁可識蹤跡否？”叟曰：“離此不遠，明日君到此處可相見也。”雪香稱謝，與從拱別。
至寓，終夜不寐。昧爽，即尋舊路而去。至則舍宇全無，甚駭，忽聞鶴唳數(shù)聲，片紙飛墜。雪香拾取視之，中有四語，語云：
已歸仙府，相見何悲。重到西泠，二美偕歸。
雪香恍然悟，昨日所見之叟，即其父也。知已登仙，不能復(fù)見，痛哭而返。但不知其二人為誰耳，或以為老翁即和靖先生，少年即孤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