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云翠仙
作者：蒲松齡梁有才，故晉人，流寓于濟(jì)作小負(fù)販，無妻子田產(chǎn)。從村人登岱。當(dāng)四月交，香侶雜沓，又有優(yōu)婆夷、塞，率男子以百十，雜跪神座下，視香炷為度，名曰：“跪香”。才視眾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悅之。詐為香客，近女郎跪，又偽為膝困無力狀，故以手據(jù)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遠(yuǎn)之。才亦膝行而近之，少間又據(jù)之。女郎覺，遽起，不跪，出門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跡，不知其往，心無望，怏怏而行。途中見女郎從媼，似為女也母者，才趨之。
媼女行且語，媼云：“汝能參禮娘娘，大好事！汝又無弟妹，但獲娘娘冥加護(hù)，護(hù)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順，都不必貴公子、富王孫也?！辈鸥`喜，漸漬詰媼；媼自言為云氏，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纖纖，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將寄舅家宿耳?！辈旁唬骸斑m言相婿，不以貧嫌，不以賤鄙，我又未婚，頗當(dāng)母意否？”媼以問女，女不應(yīng)；媼數(shù)問，女曰：“渠寡福，又蕩無行，輕薄之心，還易翻覆。兒不能為遢伎兒作婦。”才聞，樸誠自表，切矢皦日。媼喜，竟諾之。女不樂，勃然而已。母又強(qiáng)拍咻之。
才殷勤，手于橐，覓山兜二，舁媼及女，己步從，若為仆。過隘，輒訶兜夫不得顛搖，意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媼也。云兄之嫂之，謂：“才吾婿。日適良，不須別擇，便取今夕?！本艘嘞?，出酒肴餌才。既，嚴(yán)妝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義，迫母命，漫相隨。郎若人也，當(dāng)不須憂偕活。”才唯唯聽受。 明日早起，母謂才：“宜先去，我以女繼至?！辈艢w，掃戶闥，媼果送女至。入視室中，虛無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給？老身速歸，當(dāng)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即有男女?dāng)?shù)輩，各攜服食器具，布一室滿之。不飯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溫飽，惟日引里無賴朋飲競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女勸之不聽，頗不耐之，惟嚴(yán)守箱奩，如防寇。一日，博黨款門訪才，窺見女，適適然驚。戲謂才曰：“子大富貴，何憂貧耶？”才問故，答曰：“曩見夫人，真仙人也。適與子家道不相稱。貨為媵，金可得百；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聽飲博無資耶？”才不言，而心然之。歸，輒向女欷歔，時(shí)時(shí)言貧不可度。女不顧，才頻頻擊桌，拋箸，罵婢，作諸態(tài)。一夕女沽酒與飲，忽曰：“郎以貧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貧，分郎憂衷，豈不愧怍？但無長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經(jīng)營?！辈艙u首曰：“其值幾何！”又飲少時(shí)，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貧如此，便死相從，不過均此百年苦，有何發(fā)跡？不如以妾鬻貴家，兩所便益，得值或較婢多?！辈殴抒笛裕骸昂蔚弥链?！”女固言之，色作莊。才喜曰：“容再計(jì)之?！彼炀壷匈F人，貨隸樂籍。中貴人親詣才，見女大悅?？植荒芗吹?，立券八百緡，事濱就矣。女曰：“母以婿家貧，常?？M念，今意斷矣，我將暫歸?。磺依膳c妾絕，何得不告母？”才慮母阻，女曰：“我顧自樂之，保無差貸?！辈艔闹?。
夜將半，始抵母家。撾闔入，見樓舍華好，婢仆輩往來憧憧。才日與女居，每請?jiān)勀福m止之。故為甥館年余，曾未一臨岳家。至此大駭，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從也。女引才登樓上，媼驚問：“夫婦何來？”女怨曰：“我固道渠不義，今果然?！蹦擞谝碌壮鳇S金二鋌，置幾上，曰：幸不為小人賺脫，今仍以還母?！蹦格攩柟?，女曰：“渠將鬻我，故藏金無用處?！蹦酥覆帕R曰：“豺鼠子！曩日負(fù)肩擔(dān)，面沾塵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終夜惡。自我歸汝家，安座餐飯，鬼皮始脫。母在前，我豈誣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氣。女又曰：“自顧無傾城姿，不堪奉貴人；似若輩男子，我自謂猶相匹，有何虧負(fù)，遂無一念香火情？我豈不能起樓宇、買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言次，婢嫗連衿臂，旋旋圍繞之。聞女責(zé)數(shù)，便都唾罵，共言：“不如殺卻，何須復(fù)云云：“才大懼，據(jù)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氣曰：“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娼！”言未已，眾眥裂，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脅腂。才號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暫釋卻。渠便無仁義，我不忍觳觫。”乃率眾下樓去。 才坐聽移時(shí)，語聲俱寂，思欲潛遁。忽仰視，見星漢，東方已白，野色蒼莽，燈亦尋滅。并無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絕望深無底，駭絕，懼墮。身稍移，塌然一聲，隨石崩墜，壁半有枯橫焉，罥不得墮。以枯受腹，手足無著。下視茫茫，不知幾何尋丈。不敢轉(zhuǎn)側(cè)，嗥怖聲嘶，一身盡腫，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漸高，始有樵人望見之；尋綆來，縋而下，取置崖上，奄將溘斃。舁歸其家，至則門洞敞，家荒荒如敗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繩床敗案，是己家舊物，零落猶存。嗒然自臥，饑時(shí)日一乞食于鄰，既而腫潰為癩。里黨薄其行，悉唾棄之。才無計(jì)，貨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隨?；騽褚缘兑尊D，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衛(wèi)耳?！焙笥鱿騽皴髌拚哂谕?，近而哀語，遽出刀摮而殺之，遂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獄中，尋瘐死。
異史氏曰：“得遠(yuǎn)山芙蓉，與共四壁，與之南面王豈易哉！己則非人，而怨逢惡之友，故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狹邪子誘人淫博，為諸不義，其事不敗，雖則不怨亦不德。迨于身無襦，婦無褲，千人所指，無疾將死，窮敗之念，無時(shí)不縈于心；窮敗之恨，無時(shí)不加于齒。清夜牛衣中，輾轉(zhuǎn)不寐。夫然后歷歷想未落時(shí)，歷歷想將落時(shí)，又歷歷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發(fā)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擁絮坐詛，強(qiáng)者忍凍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終夜矣。故以善規(guī)人，如贈橄欖；以惡誘人，如饋漏脯也。聽者固當(dāng)省，言者可勿戒哉！”
媼女行且語，媼云：“汝能參禮娘娘，大好事！汝又無弟妹，但獲娘娘冥加護(hù)，護(hù)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順，都不必貴公子、富王孫也?！辈鸥`喜，漸漬詰媼；媼自言為云氏，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纖纖，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將寄舅家宿耳?！辈旁唬骸斑m言相婿，不以貧嫌，不以賤鄙，我又未婚，頗當(dāng)母意否？”媼以問女，女不應(yīng)；媼數(shù)問，女曰：“渠寡福，又蕩無行，輕薄之心，還易翻覆。兒不能為遢伎兒作婦。”才聞，樸誠自表，切矢皦日。媼喜，竟諾之。女不樂，勃然而已。母又強(qiáng)拍咻之。
才殷勤，手于橐，覓山兜二，舁媼及女，己步從，若為仆。過隘，輒訶兜夫不得顛搖，意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媼也。云兄之嫂之，謂：“才吾婿。日適良，不須別擇，便取今夕?！本艘嘞?，出酒肴餌才。既，嚴(yán)妝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義，迫母命，漫相隨。郎若人也，當(dāng)不須憂偕活。”才唯唯聽受。 明日早起，母謂才：“宜先去，我以女繼至?！辈艢w，掃戶闥，媼果送女至。入視室中，虛無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給？老身速歸，當(dāng)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即有男女?dāng)?shù)輩，各攜服食器具，布一室滿之。不飯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溫飽，惟日引里無賴朋飲競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女勸之不聽，頗不耐之，惟嚴(yán)守箱奩，如防寇。一日，博黨款門訪才，窺見女，適適然驚。戲謂才曰：“子大富貴，何憂貧耶？”才問故，答曰：“曩見夫人，真仙人也。適與子家道不相稱。貨為媵，金可得百；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聽飲博無資耶？”才不言，而心然之。歸，輒向女欷歔，時(shí)時(shí)言貧不可度。女不顧，才頻頻擊桌，拋箸，罵婢，作諸態(tài)。一夕女沽酒與飲，忽曰：“郎以貧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貧，分郎憂衷，豈不愧怍？但無長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經(jīng)營?！辈艙u首曰：“其值幾何！”又飲少時(shí)，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貧如此，便死相從，不過均此百年苦，有何發(fā)跡？不如以妾鬻貴家，兩所便益，得值或較婢多?！辈殴抒笛裕骸昂蔚弥链?！”女固言之，色作莊。才喜曰：“容再計(jì)之?！彼炀壷匈F人，貨隸樂籍。中貴人親詣才，見女大悅?？植荒芗吹?，立券八百緡，事濱就矣。女曰：“母以婿家貧，常?？M念，今意斷矣，我將暫歸?。磺依膳c妾絕，何得不告母？”才慮母阻，女曰：“我顧自樂之，保無差貸?！辈艔闹?。
夜將半，始抵母家。撾闔入，見樓舍華好，婢仆輩往來憧憧。才日與女居，每請?jiān)勀福m止之。故為甥館年余，曾未一臨岳家。至此大駭，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從也。女引才登樓上，媼驚問：“夫婦何來？”女怨曰：“我固道渠不義，今果然?！蹦擞谝碌壮鳇S金二鋌，置幾上，曰：幸不為小人賺脫，今仍以還母?！蹦格攩柟?，女曰：“渠將鬻我，故藏金無用處?！蹦酥覆帕R曰：“豺鼠子！曩日負(fù)肩擔(dān)，面沾塵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終夜惡。自我歸汝家，安座餐飯，鬼皮始脫。母在前，我豈誣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氣。女又曰：“自顧無傾城姿，不堪奉貴人；似若輩男子，我自謂猶相匹，有何虧負(fù)，遂無一念香火情？我豈不能起樓宇、買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言次，婢嫗連衿臂，旋旋圍繞之。聞女責(zé)數(shù)，便都唾罵，共言：“不如殺卻，何須復(fù)云云：“才大懼，據(jù)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氣曰：“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娼！”言未已，眾眥裂，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脅腂。才號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暫釋卻。渠便無仁義，我不忍觳觫。”乃率眾下樓去。 才坐聽移時(shí)，語聲俱寂，思欲潛遁。忽仰視，見星漢，東方已白，野色蒼莽，燈亦尋滅。并無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絕望深無底，駭絕，懼墮。身稍移，塌然一聲，隨石崩墜，壁半有枯橫焉，罥不得墮。以枯受腹，手足無著。下視茫茫，不知幾何尋丈。不敢轉(zhuǎn)側(cè)，嗥怖聲嘶，一身盡腫，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漸高，始有樵人望見之；尋綆來，縋而下，取置崖上，奄將溘斃。舁歸其家，至則門洞敞，家荒荒如敗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繩床敗案，是己家舊物，零落猶存。嗒然自臥，饑時(shí)日一乞食于鄰，既而腫潰為癩。里黨薄其行，悉唾棄之。才無計(jì)，貨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隨?；騽褚缘兑尊D，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衛(wèi)耳?！焙笥鱿騽皴髌拚哂谕?，近而哀語，遽出刀摮而殺之，遂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獄中，尋瘐死。
異史氏曰：“得遠(yuǎn)山芙蓉，與共四壁，與之南面王豈易哉！己則非人，而怨逢惡之友，故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狹邪子誘人淫博，為諸不義，其事不敗，雖則不怨亦不德。迨于身無襦，婦無褲，千人所指，無疾將死，窮敗之念，無時(shí)不縈于心；窮敗之恨，無時(shí)不加于齒。清夜牛衣中，輾轉(zhuǎn)不寐。夫然后歷歷想未落時(shí)，歷歷想將落時(shí)，又歷歷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發(fā)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擁絮坐詛，強(qiáng)者忍凍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終夜矣。故以善規(guī)人，如贈橄欖；以惡誘人，如饋漏脯也。聽者固當(dāng)省，言者可勿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