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則 尺五棍
作者：藍鼎元有杜宗城者，以狂病失水來報。云其妾郭氏，名阿貴，染時役，病熱昏狂，于此六月初十日，墜入魚池，人莫知蹤跡也。翼日尸浮水面，始覺淹歿，甚為悼惜。鄉(xiāng)長杜若淮稟，亦如之。詰朝詣驗，據(jù)宗城稱：郭氏乃海陽人，年二十四矣。娶來一載，未有男女，亦無外家親人往來。問：“嫡妻在否？”日：“林氏，年三十八，生二子二女。子阿遵、阿賢，皆十余歲。
幼女方在抱，長女阿端，年四五歲。郭氏因病落水，并無毆傷威逼諸事?！编l(xiāng)長杜若淮、左右鄰杜立衛(wèi)、杜宗炯，同居親弟杜意梅，皆言不知何時落水，并未聞有斗毆情事。余命仵作薛順，倡宗城先往相視，當場唱報以憑親驗。呼其子女皆至，遍觀之。阿遵稍長，不問。問阿賢，不以實告。
余屏諸人去，召稚女阿端至座側(cè)，細詢之。
阿端初不言，問之再三，尚以無人毆打為對。余曰：“阿端欺我，我已知阿貴為汝母捶死，但欲問汝事因耳。阿貴因何事得罪汝母？汝母因何事打阿貴？汝不實言，割汝舌矣。”拔小刀置案上。阿端恐不敢對。余曰：“無恐！止言阿貴何事見毆，便釋汝。”阿端乃言曰：“偷糖耳。此初九日，吾母糖藏甕中，不見，怒阿貴偷竊，故打之。及父回家，吾母又言，父亦以扇撲之兩下。是晚阿貴不睡，坐至半夜。次晨不見造飯，始追尋，則無矣?！眴枺骸叭昴赣煤挝餁?？”曰：“木棍也，有尺半長?！庇嘣唬骸肮鹘癜苍?？”阿端曰：“在吾母房門后?！庇嘣唬骸叭晖?。”阿端曰：“諾?！?br>是時，余低聲密訊，阿端亦低聲應(yīng)答。杜姓莫有知防備者。
命差役鄭可、鄭應(yīng)等，抱阿端直入其家，即于林氏門后，將小木棍攜出。宗城母急趨欲奪之去，已無及。余視其木棍，果止尺五，封之以屬吏。
驗郭氏尸傷，兩頰皆遭兇拳，手足被棍者四處。額角磕損，口鼻指甲泥沙，其為毆后投水無疑。喚林氏訊之，堅不吐實。余以尺五棍示之，曰：“證據(jù)在此，雖欺何為？”林氏猶飾說冀掩蓋。余曰：“兇棍起出，傷杖相符，汝事因吾已盡悉，即喙長三尺，亦無用也。但婢妾偷糖，有干家法，汝為主母，撲督教誨，亦是分所當然。且傷非致命，投河是實。汝直言無諱，吾即為汝斷結(jié)，省汝拖累，不亦善乎？”林氏左支右吾，不以實告。余曰：“汝以我為欺乎？妻但毆妾，律無威逼之條。汝一實言，便可結(jié)案?！绷质峡傄载铓獮檗o。余曰：“非汝毆，則此案不得結(jié)矣。傷痕昭彰，伊誰抵賴？”林氏曰：“池中撞損耳。”余曰：“此婦太巧，尸上七傷，豈汝三寸長舌所能一盡掩蓋？他日郭氏親人來告命案，牽連林、杜兩家；兇手加功，無所底止，果有別人毆傷，汝等累方大也?！?br>林氏故不承，因?qū)竷?nèi)諸人帶至縣堂復(fù)訊。臨行謂其家曰：“林氏妒悍，殺妾罪甚重大。今阿端言是偷糖，則事可開釋。
但林氏不肯招承，是以未得結(jié)案耳。阿端為一家恩人，我今交汝等善待之，并著左右鄰家看守保護。如有一人敢楚撻阿端，或阿端偶有他故，我必將家、并兩鄰一同究治，汝等慎之?！痹揭砣眨韧?。再行庭鞫，宗城自認扇擊兩傷。余笑曰：“扇焉能有傷？汝且言拳棍六傷者誰也？”宗城無以應(yīng)。呼林氏訊之，林氏猶不承。余曰：“汝但言是何人毆傷，則釋汝矣。”林氏利口亂辯，固言無傷。余曰：“此婦悍惡極矣！”命刑之。林神色不變，拶其指，不承，拷之二十，亦不承。余笑曰：“鬼也！汝言，實則無罪，我前言已盡矣。汝必欲固執(zhí)無傷，彼死者安肯瞑目？且我已細加親驗，比對傷痕，兇杖處處相符。汝尚欲賣弄口舌，自招刑罰！此乃郭氏冤魂在旁教導，不使妒婦漏網(wǎng)。我觀汝十指，甚是不善，兇氣逼人。非得一番痛楚，無以懲世間獅吼之輩。善夫！善夫！”
宗城乃謂妻曰：“事已難欺，實言可也。”鄉(xiāng)長、左右鄰杜若淮、杜立衛(wèi)、杜宗炯等，皆勸之曰：“娘子！舉頭三尺有神明，恐不由人抵賴。汝自作自當，不必妄思諉卸，徒自苦也?！?br>于是林氏乃據(jù)實直言：“因郭氏偷糖四五斤，我怒以掌連批其左右頰。郭氏猶強辯，乃以木棍擊其左手、右臀、兩腳腕。彼是夜何時下水，我實不知。翼日見尸浮出，我亦悔之?！庇嘣唬骸叭旯骷创撕?？”曰：“然也?！薄叭粍t何為不實言？”曰：“畏罪不敢也?！痹賳栕诔羌班l(xiāng)鄰：“果非因別故？無別人毆打乎？”皆曰：“并無別人毆打，林氏所言是實?！庇嘣唬骸班?！
鄙語云：‘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其林氏之謂乎？汝但勿為欺，何須刑罰？因妻毆妾，無威逼之條，故郭氏不肯甘心，使汝十指受累。今亦足矣！”斷令杜宗城將郭氏厚葬，仍罰米十石，用作囚穆，以為呈首不實者之戒。后四越月，而宗城仇家且謀出一郭汝贊者，告宗城好殺移尸，將杜立衛(wèi)等八九人，一網(wǎng)誣陷。見案卷明晰，不得遂需索之愿，反逃云，不敢與宗城對質(zhì)。家城夫婦乃喜懼交集也。
譯文有個叫杜宗城的人來報案，說他的妾郭阿貴染上了流行病，發(fā)燒、昏迷、狂熱，后來不慎落水而死。那天是六月初十，她掉進魚池里，誰也不知道她的蹤跡。次日，她的尸首浮出水面，才知道是淹死的。說話的時候甚為悲切惋惜。鄉(xiāng)長杜若淮也來稟報，所說情形大體一樣。
次日早晨去查驗，據(jù)杜宗城稱：郭氏是海陽人，二十四歲。娶來一年，未生兒女，也沒有外家親人來往。我聽罷問他：“你的妻子在嗎？”他說：“正妻林氏，三十八歲，生有二子二女。兒子阿遵、阿賢，都十多歲了。小女兒還在懷抱，長女阿端，四五歲光景。郭氏因病落水，并沒有發(fā)生毆打、威逼等事?！编l(xiāng)長杜若淮，左右鄰舍杜立衛(wèi)、杜宗炯，同居親弟杜意梅，都說不知何時落水，并且沒聽說有斗毆的事情。
我叫仵作薛順和宗城一起先去驗視，當場唱報，以憑親驗。我招呼杜宗城子女都到跟前，一個個看了看。阿遵居長，我沒有去問。問阿賢，不講實話。我讓諸人退下，單叫小姑娘阿端到我座位旁，詳細詢問。阿端開始不說，再三詢問，還是說無人毆打。我說：“阿端騙我，我已經(jīng)知道阿貴是被你母親打死的，只是想問問你事情的因由罷了。阿貴為什么事得罪你母親？你母親為何事打阿貴？你不說實話，就割了你的舌頭?！闭f著拔出小刀放到桌案上。阿端害怕，不敢回答。我說：“別怕！只要說出阿貴因什么事被打，便放開你?！卑⒍苏f：“因為偷糖。這月初九，我娘將糖放在甕里，忽然不見了。知道是阿貴偷竊，我娘十分生氣，所以打她。等我父親回家，我娘又提此事，父親也用扇子打了她兩下。這天晚上，阿貴不肯睡覺，坐到半夜。次日清晨不見她做飯，才去追尋，就找不到了。”我問：“你母親用什么東西打的她？”回答說：“木棍，有一尺半長?！蔽艺f：“木棍現(xiàn)在哪里？”阿端說：“在我娘住的房門后?！蔽艺f：“你去取來?！卑⒍舜饝?yīng)說：“好吧！”當時，我低聲密問，阿端也低聲應(yīng)答，杜家沒有人知道和防備。我命差役鄭可、鄭應(yīng)等，抱阿端直進他們家，便從林氏的房門后，找出小木棍。杜宗城母親急忙上前去奪，但已來不及。我看那根木棍，果然只有一尺五長，遂封好交給書吏。
再驗郭阿貴尸傷，兩頰都遭掌擊，手足有四處挨棍。額角磕破，口、鼻、指甲里都是泥沙，這說明她是遭毆打后投水而死的。叫來林氏審訊，但她無論如何不吐實情。我將那根一尺五寸長的木棍拿給她看，說：“證據(jù)在此，你再說謊又有什么用呢？”林氏仍然編謊，花言巧語希望遮掩。我說：“兇棍起出，傷口和杖擊相符，你做的事我已全部知道；即令你嘴長三尺，也是沒有用的。但婢妾偷糖，有犯家法。你作為女主人，監(jiān)督、責打、教誨，也是理所當然。況且傷未致命，是她自己投水而死。你若直言，不加隱諱，我就為你了結(jié)，省得你受拖累，不也很好嗎？”林氏仍是支支吾吾，不實言相告。我說：“你以為我騙你嗎？正妻僅僅毆打婢妾，法律上并無威逼的條款。你一說實話，便可結(jié)案?！绷质峡傄詻]有毆打為答。我說：“不是你毆打，那么此案就不能了結(jié)。傷痕明顯，你又賴誰？”
林氏說：“那傷痕是在水池中撞破的。”我說：“你這婦人太奸滑了，尸體上那七處傷痕，豈是你三寸長舌所能全部掩蓋的？
他日郭氏親人來告命案，牽連林、杜兩家，一旦打起來，兇手手下毫無控制，真有別人打傷，你們受的牽累才大呢！”
林氏仍然不承認，因此我將案內(nèi)諸人帶到縣堂復(fù)審。臨行對她家人說：“林氏悍妒，殺害婢妾，罪惡甚為重大?，F(xiàn)在聽阿端說是因為阿貴偷糖，林氏打她，這件事情本來可以開釋。但林氏不肯招承，所以未能結(jié)案。阿端說實話，實在是你一家的恩人，我現(xiàn)在把她交給你等，好好看待她，并托左右鄰居監(jiān)守保護。如有誰人敢打阿端，或者阿端偶有其它事故，我一定將你本家并左右鄰舍一同追究懲治。你們可要小心?！?br>第二天是十月十六日，再在大堂進行審訊，杜宗城自己承認用扇子將阿貴擊傷兩處。我笑道：“扇子怎能有傷？你還是說一說那六七處拳頭、棍棒之傷是誰打的吧？”宗城無話可答。
叫來林氏審訊，林氏仍然不承認。我說：“你只要說出是誰打傷阿貴，就放了你?！绷质蟻y辯，堅持說郭氏沒傷。我說：“這女人真兇惡到極點了！”于是命令給她上刑，她神色不變。夾起她手指，她仍不承認；拷打二十，還是不招承。我冷笑道：“真是鬼迷了心竅！你如果自己說出實情，就沒有什么罪，我前邊已經(jīng)把話說盡了?，F(xiàn)在你一定要說無傷，那死者怎肯瞑目？況且我已經(jīng)親自詳細檢驗，核對了傷痕，與兇杖處處相符。你還要賣弄口舌，自招刑罰！這乃是郭氏冤魂在一旁招引，不讓妒婦逃脫法網(wǎng)。我看你十個指頭，很是不善，兇氣逼人?？磥矸堑米屇闶芤环闯?，才能懲罰世間獅吼妒婦之輩。”
杜宗城就對妻子說：“事情已經(jīng)難瞞，快說實話吧！”鄉(xiāng)長、左右鄰居杜若淮、杜立衛(wèi)、杜宗炯等也都勸道：“娘子！
舉頭三尺有神明，恐怕由不得人抵賴。你自己敢作敢當，不必胡思亂想，推卸給他人，自找苦吃！”
這時，林氏才據(jù)實直言說：“因郭氏偷了糖四五斤，我非常生氣，照她的左右臉頰連煽了好幾個嘴巴。郭氏還強辯，我便用木棍打了她的左手、右臀、兩個腳腕。她那夜何時投水，我確實不知道。次日見尸體浮出，我也后悔了?！蔽艺f：“你用的就是這根棍嗎？”她說：“是的。”我問：“那么為什么不說實話呢？”她說：“畏罪不敢說?！痹賳柖抛诔羌班l(xiāng)鄰：“果然不因別的緣故？沒有別人毆打嗎？”他們都說：“并無別人毆打，林氏所說屬實?！蔽艺f：“噫！俗話說：‘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這莫非是說林氏的嗎？如果她開始就招承，何須施加刑罰？正妻毆打婢妾，無因威逼治罪的法律條文，所以郭氏不肯甘心，使你十指受累予以報復(fù)，現(xiàn)在也算可以了！”我判決讓杜宗城將郭氏厚葬，并且罰米十石，用作囚糧，作為對告狀不實者的警戒。過了四個月，杜宗城的仇家謀劃推出一個叫郭汝贊的人，狀告這事是杜宗城奸殺移尸，并將杜立衛(wèi)等八九人網(wǎng)羅進去一起陷害。但見案卷寫得明明白白，不能實現(xiàn)誣陷的愿望，反而逃走，不敢與杜宗城對質(zhì)。杜宗城夫婦知道后，真是又喜又怕，慶幸案子具結(jié)，才免再遭禍害。
幼女方在抱，長女阿端，年四五歲。郭氏因病落水，并無毆傷威逼諸事?！编l(xiāng)長杜若淮、左右鄰杜立衛(wèi)、杜宗炯，同居親弟杜意梅，皆言不知何時落水，并未聞有斗毆情事。余命仵作薛順，倡宗城先往相視，當場唱報以憑親驗。呼其子女皆至，遍觀之。阿遵稍長，不問。問阿賢，不以實告。
余屏諸人去，召稚女阿端至座側(cè)，細詢之。
阿端初不言，問之再三，尚以無人毆打為對。余曰：“阿端欺我，我已知阿貴為汝母捶死，但欲問汝事因耳。阿貴因何事得罪汝母？汝母因何事打阿貴？汝不實言，割汝舌矣。”拔小刀置案上。阿端恐不敢對。余曰：“無恐！止言阿貴何事見毆，便釋汝。”阿端乃言曰：“偷糖耳。此初九日，吾母糖藏甕中，不見，怒阿貴偷竊，故打之。及父回家，吾母又言，父亦以扇撲之兩下。是晚阿貴不睡，坐至半夜。次晨不見造飯，始追尋，則無矣?！眴枺骸叭昴赣煤挝餁?？”曰：“木棍也，有尺半長?！庇嘣唬骸肮鹘癜苍?？”阿端曰：“在吾母房門后?！庇嘣唬骸叭晖?。”阿端曰：“諾?！?br>是時，余低聲密訊，阿端亦低聲應(yīng)答。杜姓莫有知防備者。
命差役鄭可、鄭應(yīng)等，抱阿端直入其家，即于林氏門后，將小木棍攜出。宗城母急趨欲奪之去，已無及。余視其木棍，果止尺五，封之以屬吏。
驗郭氏尸傷，兩頰皆遭兇拳，手足被棍者四處。額角磕損，口鼻指甲泥沙，其為毆后投水無疑。喚林氏訊之，堅不吐實。余以尺五棍示之，曰：“證據(jù)在此，雖欺何為？”林氏猶飾說冀掩蓋。余曰：“兇棍起出，傷杖相符，汝事因吾已盡悉，即喙長三尺，亦無用也。但婢妾偷糖，有干家法，汝為主母，撲督教誨，亦是分所當然。且傷非致命，投河是實。汝直言無諱，吾即為汝斷結(jié)，省汝拖累，不亦善乎？”林氏左支右吾，不以實告。余曰：“汝以我為欺乎？妻但毆妾，律無威逼之條。汝一實言，便可結(jié)案?！绷质峡傄载铓獮檗o。余曰：“非汝毆，則此案不得結(jié)矣。傷痕昭彰，伊誰抵賴？”林氏曰：“池中撞損耳。”余曰：“此婦太巧，尸上七傷，豈汝三寸長舌所能一盡掩蓋？他日郭氏親人來告命案，牽連林、杜兩家；兇手加功，無所底止，果有別人毆傷，汝等累方大也?！?br>林氏故不承，因?qū)竷?nèi)諸人帶至縣堂復(fù)訊。臨行謂其家曰：“林氏妒悍，殺妾罪甚重大。今阿端言是偷糖，則事可開釋。
但林氏不肯招承，是以未得結(jié)案耳。阿端為一家恩人，我今交汝等善待之，并著左右鄰家看守保護。如有一人敢楚撻阿端，或阿端偶有他故，我必將家、并兩鄰一同究治，汝等慎之?！痹揭砣眨韧?。再行庭鞫，宗城自認扇擊兩傷。余笑曰：“扇焉能有傷？汝且言拳棍六傷者誰也？”宗城無以應(yīng)。呼林氏訊之，林氏猶不承。余曰：“汝但言是何人毆傷，則釋汝矣。”林氏利口亂辯，固言無傷。余曰：“此婦悍惡極矣！”命刑之。林神色不變，拶其指，不承，拷之二十，亦不承。余笑曰：“鬼也！汝言，實則無罪，我前言已盡矣。汝必欲固執(zhí)無傷，彼死者安肯瞑目？且我已細加親驗，比對傷痕，兇杖處處相符。汝尚欲賣弄口舌，自招刑罰！此乃郭氏冤魂在旁教導，不使妒婦漏網(wǎng)。我觀汝十指，甚是不善，兇氣逼人。非得一番痛楚，無以懲世間獅吼之輩。善夫！善夫！”
宗城乃謂妻曰：“事已難欺，實言可也。”鄉(xiāng)長、左右鄰杜若淮、杜立衛(wèi)、杜宗炯等，皆勸之曰：“娘子！舉頭三尺有神明，恐不由人抵賴。汝自作自當，不必妄思諉卸，徒自苦也?！?br>于是林氏乃據(jù)實直言：“因郭氏偷糖四五斤，我怒以掌連批其左右頰。郭氏猶強辯，乃以木棍擊其左手、右臀、兩腳腕。彼是夜何時下水，我實不知。翼日見尸浮出，我亦悔之?！庇嘣唬骸叭旯骷创撕?？”曰：“然也?！薄叭粍t何為不實言？”曰：“畏罪不敢也?！痹賳栕诔羌班l(xiāng)鄰：“果非因別故？無別人毆打乎？”皆曰：“并無別人毆打，林氏所言是實?！庇嘣唬骸班?！
鄙語云：‘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其林氏之謂乎？汝但勿為欺，何須刑罰？因妻毆妾，無威逼之條，故郭氏不肯甘心，使汝十指受累。今亦足矣！”斷令杜宗城將郭氏厚葬，仍罰米十石，用作囚穆，以為呈首不實者之戒。后四越月，而宗城仇家且謀出一郭汝贊者，告宗城好殺移尸，將杜立衛(wèi)等八九人，一網(wǎng)誣陷。見案卷明晰，不得遂需索之愿，反逃云，不敢與宗城對質(zhì)。家城夫婦乃喜懼交集也。
譯文有個叫杜宗城的人來報案，說他的妾郭阿貴染上了流行病，發(fā)燒、昏迷、狂熱，后來不慎落水而死。那天是六月初十，她掉進魚池里，誰也不知道她的蹤跡。次日，她的尸首浮出水面，才知道是淹死的。說話的時候甚為悲切惋惜。鄉(xiāng)長杜若淮也來稟報，所說情形大體一樣。
次日早晨去查驗，據(jù)杜宗城稱：郭氏是海陽人，二十四歲。娶來一年，未生兒女，也沒有外家親人來往。我聽罷問他：“你的妻子在嗎？”他說：“正妻林氏，三十八歲，生有二子二女。兒子阿遵、阿賢，都十多歲了。小女兒還在懷抱，長女阿端，四五歲光景。郭氏因病落水，并沒有發(fā)生毆打、威逼等事?！编l(xiāng)長杜若淮，左右鄰舍杜立衛(wèi)、杜宗炯，同居親弟杜意梅，都說不知何時落水，并且沒聽說有斗毆的事情。
我叫仵作薛順和宗城一起先去驗視，當場唱報，以憑親驗。我招呼杜宗城子女都到跟前，一個個看了看。阿遵居長，我沒有去問。問阿賢，不講實話。我讓諸人退下，單叫小姑娘阿端到我座位旁，詳細詢問。阿端開始不說，再三詢問，還是說無人毆打。我說：“阿端騙我，我已經(jīng)知道阿貴是被你母親打死的，只是想問問你事情的因由罷了。阿貴為什么事得罪你母親？你母親為何事打阿貴？你不說實話，就割了你的舌頭?！闭f著拔出小刀放到桌案上。阿端害怕，不敢回答。我說：“別怕！只要說出阿貴因什么事被打，便放開你?！卑⒍苏f：“因為偷糖。這月初九，我娘將糖放在甕里，忽然不見了。知道是阿貴偷竊，我娘十分生氣，所以打她。等我父親回家，我娘又提此事，父親也用扇子打了她兩下。這天晚上，阿貴不肯睡覺，坐到半夜。次日清晨不見她做飯，才去追尋，就找不到了。”我問：“你母親用什么東西打的她？”回答說：“木棍，有一尺半長?！蔽艺f：“木棍現(xiàn)在哪里？”阿端說：“在我娘住的房門后?！蔽艺f：“你去取來?！卑⒍舜饝?yīng)說：“好吧！”當時，我低聲密問，阿端也低聲應(yīng)答，杜家沒有人知道和防備。我命差役鄭可、鄭應(yīng)等，抱阿端直進他們家，便從林氏的房門后，找出小木棍。杜宗城母親急忙上前去奪，但已來不及。我看那根木棍，果然只有一尺五長，遂封好交給書吏。
再驗郭阿貴尸傷，兩頰都遭掌擊，手足有四處挨棍。額角磕破，口、鼻、指甲里都是泥沙，這說明她是遭毆打后投水而死的。叫來林氏審訊，但她無論如何不吐實情。我將那根一尺五寸長的木棍拿給她看，說：“證據(jù)在此，你再說謊又有什么用呢？”林氏仍然編謊，花言巧語希望遮掩。我說：“兇棍起出，傷口和杖擊相符，你做的事我已全部知道；即令你嘴長三尺，也是沒有用的。但婢妾偷糖，有犯家法。你作為女主人，監(jiān)督、責打、教誨，也是理所當然。況且傷未致命，是她自己投水而死。你若直言，不加隱諱，我就為你了結(jié)，省得你受拖累，不也很好嗎？”林氏仍是支支吾吾，不實言相告。我說：“你以為我騙你嗎？正妻僅僅毆打婢妾，法律上并無威逼的條款。你一說實話，便可結(jié)案?！绷质峡傄詻]有毆打為答。我說：“不是你毆打，那么此案就不能了結(jié)。傷痕明顯，你又賴誰？”
林氏說：“那傷痕是在水池中撞破的。”我說：“你這婦人太奸滑了，尸體上那七處傷痕，豈是你三寸長舌所能全部掩蓋的？
他日郭氏親人來告命案，牽連林、杜兩家，一旦打起來，兇手手下毫無控制，真有別人打傷，你們受的牽累才大呢！”
林氏仍然不承認，因此我將案內(nèi)諸人帶到縣堂復(fù)審。臨行對她家人說：“林氏悍妒，殺害婢妾，罪惡甚為重大?，F(xiàn)在聽阿端說是因為阿貴偷糖，林氏打她，這件事情本來可以開釋。但林氏不肯招承，所以未能結(jié)案。阿端說實話，實在是你一家的恩人，我現(xiàn)在把她交給你等，好好看待她，并托左右鄰居監(jiān)守保護。如有誰人敢打阿端，或者阿端偶有其它事故，我一定將你本家并左右鄰舍一同追究懲治。你們可要小心?！?br>第二天是十月十六日，再在大堂進行審訊，杜宗城自己承認用扇子將阿貴擊傷兩處。我笑道：“扇子怎能有傷？你還是說一說那六七處拳頭、棍棒之傷是誰打的吧？”宗城無話可答。
叫來林氏審訊，林氏仍然不承認。我說：“你只要說出是誰打傷阿貴，就放了你?！绷质蟻y辯，堅持說郭氏沒傷。我說：“這女人真兇惡到極點了！”于是命令給她上刑，她神色不變。夾起她手指，她仍不承認；拷打二十，還是不招承。我冷笑道：“真是鬼迷了心竅！你如果自己說出實情，就沒有什么罪，我前邊已經(jīng)把話說盡了?，F(xiàn)在你一定要說無傷，那死者怎肯瞑目？況且我已經(jīng)親自詳細檢驗，核對了傷痕，與兇杖處處相符。你還要賣弄口舌，自招刑罰！這乃是郭氏冤魂在一旁招引，不讓妒婦逃脫法網(wǎng)。我看你十個指頭，很是不善，兇氣逼人?？磥矸堑米屇闶芤环闯?，才能懲罰世間獅吼妒婦之輩。”
杜宗城就對妻子說：“事情已經(jīng)難瞞，快說實話吧！”鄉(xiāng)長、左右鄰居杜若淮、杜立衛(wèi)、杜宗炯等也都勸道：“娘子！
舉頭三尺有神明，恐怕由不得人抵賴。你自己敢作敢當，不必胡思亂想，推卸給他人，自找苦吃！”
這時，林氏才據(jù)實直言說：“因郭氏偷了糖四五斤，我非常生氣，照她的左右臉頰連煽了好幾個嘴巴。郭氏還強辯，我便用木棍打了她的左手、右臀、兩個腳腕。她那夜何時投水，我確實不知道。次日見尸體浮出，我也后悔了?！蔽艺f：“你用的就是這根棍嗎？”她說：“是的。”我問：“那么為什么不說實話呢？”她說：“畏罪不敢說?！痹賳柖抛诔羌班l(xiāng)鄰：“果然不因別的緣故？沒有別人毆打嗎？”他們都說：“并無別人毆打，林氏所說屬實?！蔽艺f：“噫！俗話說：‘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這莫非是說林氏的嗎？如果她開始就招承，何須施加刑罰？正妻毆打婢妾，無因威逼治罪的法律條文，所以郭氏不肯甘心，使你十指受累予以報復(fù)，現(xiàn)在也算可以了！”我判決讓杜宗城將郭氏厚葬，并且罰米十石，用作囚糧，作為對告狀不實者的警戒。過了四個月，杜宗城的仇家謀劃推出一個叫郭汝贊的人，狀告這事是杜宗城奸殺移尸，并將杜立衛(wèi)等八九人網(wǎng)羅進去一起陷害。但見案卷寫得明明白白，不能實現(xiàn)誣陷的愿望，反而逃走，不敢與杜宗城對質(zhì)。杜宗城夫婦知道后，真是又喜又怕，慶幸案子具結(jié)，才免再遭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