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蘭花院兄弟快樂　無毛虎闖入青樓

話談浦二就問艄上的漢子道：“弟兄們多沒有回船么？”那艄上的漢子答道：“多沒有回船?！逼侄溃骸疤焐沽?，快把夜飯端正起來?！濒股蠞h子道聲：“曉得了。”浦二道：“兄弟坐在這里看看野景，少停吃了夜飯就要開船的。”金臺道：“曉得。只是驚動寶舟，何以克當？”浦二道：“你這個人真正不中相與的。現(xiàn)在與你既稱兄弟，須得老實些，方可與你過日子?！苯鹋_聽說，心中想道：“說出這種話來，真正可笑。憑你頭兒想扁了也是空的，少不得打得你渾身疼痛。”只見遠遠走來幾個人，多是洋洋得意，身長漢子，卻是多走到隔壁船上去的。金臺在艙內(nèi)看得分明。又來了兩人，一個黑臉的，即是張其。那個白面的，即是鄭千。一起下船來了。金臺想道：“俺且不要聲張，看他什么樣便了?！敝灰娝讼群笙麓侄B忙叫道：“二位哥哥，船里來坐?！睆埰涮鹧蹃砭涂匆娊鹋_，便道：“你看，金頭兒為何在此？”鄭千也說：“必是來拿捉吾們，快些走?。　苯鹋_道：“啊呔，逃到那去？”兩只手便捉牢兩個人。旁邊浦二頓然呆呆的道：“兄弟什么意思？多是自己弟兄，為何如此？快須放手你們。”金臺說道：“打劫別人還可，如何不知金華府沈大爺是個清官，也去打劫起來，無法無天，還當了得？俺今奉本官差來，拿捉?jīng)_塘大盜，如今想往那里去？”浦二道：“兄弟，你到底何等樣人？快快說來。”金臺道：“俺乃貝州金臺是也。”浦二道：“不好了，不好了！”那浦二聽說，慌忙跳過隔船來，亂說：“貝州金臺到了，快些逃走！列位顧不得張其了，立刻開船罷?！蹦墙鹋_是個有心要把他們放去，明知他們逃走，并不聲張。此話要后書交明的了。若講做了強盜，總是有本領(lǐng)的，為何見了一個馬快多是這等害怕，大家逃走呢？只為貝州金臺四海到處聞名，是個小輩英雄，拳法利害，本領(lǐng)又好，憑你鐵將軍、石好漢，聞得金臺的名字，盡是懼怕的。再說那隔壁的船已逃去的了，只存張其、鄭千二個卻被金臺拿住。那二人是頃刻之間容顏變色，彎著腰同叫一聲：“金臺兄，有話好好的說。必要拿的，就捉了去。若能容放的，且求寬容些?！苯鹋_聽了此言，兩手皆松，二人的身子便連搖幾搖，幾乎把一只船多反了轉(zhuǎn)來。張其曲著腰向金臺道：“你吾多是相交的弟兄，吾們的父親又是情同手足，沖塘打劫原是不該的，若論罪名是豈可寬容？官府著了你來拿捉，伏乞你要慈悲些些?！绷形坏?，可笑不可笑，見了個馬快，一就是這樣害怕，枉為什么強盜的了！金臺道：“俺是奉差捉的，敢不當心？各處去找尋，如今拿住了，如何肯放？俺既當了捕役，焉能講怎么情文？”鄭千便道：“吾弟英雄，吾們各人久知名的。此刻得遇了，總求你寬容些，自有調(diào)停之處的。”張其再叫聲：“金臺兄，且請坐了。兄弟快些暖酒，吾與你各敬三杯，再作道理?！编嵡Т饝?yīng)一聲，便往船艄上去，點了燈，備起酒肴來。暫且不表。
再說張其啟口叫聲：“金二哥，隨了幾名伙伴出來的？如今多在那里？”金臺道：“只有一人，若用伙伴不為本事也。吾想你們大膽敢沖塘打劫的，諒必人人手段高強的了，為何見吾多要逃呢？剩了你們一雙無用的人?！睆埰浯鸬溃骸敖鸲?，并不是吾們本領(lǐng)平平，除了二哥一人，憑你那個總不懼怕。吾們二哥的本領(lǐng)是無人及得的，人人多稱你小霸王，名聲如此之大，卻不該應(yīng)吃這公門飯，極可別圖機會，作些定國安邦的事體，祖宗也好榮耀榮耀，就是令堂面上也有些威風(fēng)?！苯鹋_聽說，呵呵的道：“俺乃何等之人，想起這個念頭來，倒也惶恐。想你的身子雄壯，為什么丈夫不做反做了強盜，在江河上無法無天？”張其聽說，叫聲二哥道：“吾們是粗俗的人，劫了人家的財帛來快活快活，故而禮制一點無有的?！苯鹋_道：“想你們一雙空手，打劫人財，豈不罪過么？多是烈烈烘烘的漢子，豈能這等作為？不是吾金臺夸口說，要來捉你真正容易。無奈念著先人面上，否則那怕你們這狼虎爪牙呢？今日若肯聽俺的話，你們須要痛改前非，取點本錢，做做生意，與吾金臺原是好朋友。你道吾說的話如何？差不差？”張其道：“是，是，是。金兄金玉之言敢不遵命！”金臺哈哈的道：“若得如此，吾金臺有幸也?！睆埰涞溃骸按说夭皇侵v話之所，待吾把這只舟來放到對岸柳陰深處去，水酒談?wù)劚懔?。”那張其聽了金臺一番勸言，頓改前非，將那船放到柳陰處去停泊，便搬些酒肴來款待金臺，金臺就叫聲：“張大哥，方才逃去的幾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張其道：“不瞞金二哥說，一個叫華云龍，一個叫浦大郎，一個叫草橋花三，同你在船的叫長江浦二，赴水而逃者乃是搖船水手也?！苯鹋_道：“你可知道他們往那去的？”張其道：“無非在左近地方。”金臺道：“哈哈，吾看他們多是身子雄壯，為什么多是這般膽小！可發(fā)一笑。”張其道：“啊，金二哥，乃是你名重如山，所以見你來了，早已膽寒的了。如今雖只逃了去，明日吾去找回來便了，叫他們不可為強，烈烈轟轟做一場事業(yè)。”金臺道：“張大哥，吾與你平日相交，故而如此。他們與吾并無瓜葛，要他們來何用呢？”說說談?wù)?，時已三鼓了。鄭千便收拾殘肴，依著金臺的好話，從今多不為盜的了。將這等家伙拿來丟在河中，打開鋪蓋來請金臺去眠。
說到華云龍們，聞?wù)f金臺來捉，大家急得慌亂，開起八漿櫓，如飛而逃，到了一個幽僻之所。將停泊，浦大郎就叫兄弟道：“這個金臺怎么樣來的？與你在船講什么說話？”長江浦二好不心焦，大悔今朝自己不好，愛他的人品，希圖他的后庭花，那知便生出氣來?，F(xiàn)在哥哥問吾，如何說法？有了，便假意將頭搖兩搖道：“吾下船來，他已先在倉內(nèi)了。倒是不認識他?！逼执蟮溃骸半y道你不問他名字的么？”浦二道：“什么不問！他說叫金龍。”華云龍說：“可曾問他做什么生意的呢？”“他說行路辛勞，走不動了，借你舟中歇息片時。等到張其、鄭千到來，才知是金臺。幸喜吾們逃得快，他們必定在那里吃苦了?！被ㄈ溃骸扒Р辉撊f不該打劫這金華府，自然要出差來捉了。揚州不可長存的了，明日一早須要開船往別處去做生意罷?！闭f之間，只見水里樸通樸通一人躍水而來，在船艄上爬將起來。眾人一看，乃是弄船的水手周七。大家問道：“張大哥、鄭大哥如何了？”周七道：“脫逃要緊，那里顧得別人。料想金臺不肯饒的了，必定要拿他們?nèi)?，你們還不快些逃走?！闭f著便把濕衣?lián)Q脫，到艄上去燒夜飯。吃完了飯，也不等天明，立刻開船行走，不知往何處去了。在后再表。且說金臺等睡到天亮，大家起來，鄭千就去燒水洗臉，烹茶備飯，自必不說。張其便叫金二哥道：“吾想老輩拜得弟兄，吾們小輩拜不得弟兄的么？一般多是貝州人，說得投契，何不仿仿劉關(guān)張等桃園結(jié)義，弟兄稱呼呢？”鄭千聽說，便參得金臺盟拜。那金臺并不推卻，馬上應(yīng)承。那時，鄭千就去買些禮物，各人寫就盟帖，就在船中結(jié)義拜盟。張其居長，鄭千為二，金臺稱三，各人立誓，苦樂同當。說到金臺，共總結(jié)拜了五百弟兄。目下還只得三個，以后還有琵琶亭上小結(jié)義，金山大拜，周折甚多，關(guān)節(jié)亦不少。紙短情長，此刻那里說得盡。
再說那三個異姓的兄弟，飲酒之間，張其便叫：“三弟，吾要問你?！苯鹋_道：“大哥問吾什么來？”張其道：“本官差你出來拿捉吾們，如今倒在此地結(jié)拜弟兄，怎生回去復(fù)命交差呢？”金臺道：“這到不妨，吾自有道理?！蹦峭斫鹋_便說要回去了，張、鄭二人再三再四留他道：“三弟，揚州是難得到的，明日同去上街游玩。”金臺情難再卻，只得在他們船上再等幾天。說到張其、鄭千，多是強徒，在江河上東搶西劫，船內(nèi)的金銀財物甚多。如今不做強盜，弟兄三人無事，盡量吃，盡量玩，一連三日，十分有興。這一天天氣晴明，風(fēng)和日暖，弟兄三人一同上街游玩。大家有興，看看十家之中到有三家是酒店，望去多是密層層的店面。忽然行到一個地方，上面寫著“蘭花院”，三人一看，乃是平大院子。但見兩個小后生，穿的華服，走將出來。一個道：“啊哥，你看三個小娘那個頂好？”那個道：“兄弟，吾看起來貌多花姿色最佳，若有五十兩花銀，今宵吾定要去嫖一嫖他。”一個說：“啊哥，你算勿得內(nèi)行朋友，那貌多花雖好，那里及得來劉小妹更高?！蹦莻€說：“劉小妹雖好，到底還有蘇小妹頭等上好，看看他一見肌膚就要麻起來了，恨無十兩花銀，勿能與他去睡一夜?！笨此麄円宦烽e談，一路走去。那張其也想去看看煙花了，二位便道：“賢弟，這里是娼妓人家，吾們何不進去看看，若是面貌果然佳的，今夜就住在這里。他們說，一個小娘只須十兩銀子，就是再加幾兩也何妨呢。”鄭千聽說便道：“甚是。但不知三弟心中如何？”金臺聽了，搖搖手道：“小弟嫖娼是不善長的?！睆埰浜呛堑牡溃骸版涡∧锸侨菀椎脴O的，有何善長不善長？你若不會，教你便了。”弟兄二人便扯住了金臺，同到蘭花院來。那鴇兒一見，心中想道：“他們衣不華麗，有甚銅錢?！币晃独淝婚_口道：“爺們有甚事情來的？”張其說：“來嫖你們的美貌小姑娘，若要銀子，你說多少就是多少?！蹦抢蠇屄犚娏恕般y子”兩字，就把一只冷淡面孔登時改了笑臉來了，便叫：“爺們請坐。丫環(huán)送茶來！”丫環(huán)應(yīng)聲：“來了，來了?！薄罢垎柸粻攤兊淖鹦?？”一個說：“姓張?！币粋€說：“姓鄭?！币粋€說：“姓金?！兵d兒又道：“府上那里？”金臺道：“貝州人氏。”老鴇說：“耳聞貝州地方有一位小霸王金臺，可是盛族中呢，還是同姓不宗的？”張其說道：“這位就是金臺?！崩哮d道：啊呀呀，啊呀呀，失敬冒犯之至?！苯鹋_道：“不用客氣，不用嚕蘇?？煺埲还媚锍鰜硐嘁?。”老鴇應(yīng)聲：“是，曉得了?！兵d兒便叫丫環(huán)去請三位姑娘出來。丫環(huán)去不多時，姊妹三人同出房來，大家相見坐下。鴇兒說道：“那一個叫劉小妹，那一個是貌多花，頂好的名蘇小妹?！睆埰涞溃骸肮辉挷惶搨饕?。”那兩個強徒是不分美惡，見了三個姑娘多道美好無雙的了。獨有金臺仔細看去，口中不說，心想道：“貌多花不及劉小妹，劉小妹不及蘇小妹。”那金臺方才說不愛嫖妓，此刻見了這班月貌花容，便著了魔了。一雙媚眼看見那維楊蘇小妹，那維楊小妹也把金臺細細一看，便神魂飄宕，骨頭多酥了。貌多花與劉小妹看了張其、鄭千，心中不悅，看他們胖又胖，長又長，行為粗俗，那比金臺這般俊俏。看那六人心中各自思想，那鴇兒啟口叫聲丫環(huán)道：“三位爺們在此，快些備酒來?！毖经h(huán)應(yīng)聲：“曉得?！苯鹋_就將十兩銀子交付媽媽備酒。老鴇道：“怎好要金爺破鈔呢？”金臺道：“休得見笑。”從來財帛是動心的靈藥，那老鴇便裝著笑面，雙手去接，就到里面去指麾。頃刻之間，三桌酒已備齊，就在堂中擺席。金臺便與蘇小妹一桌，蘇小妹是極愛金臺，甚是殷懃勸酒。張其與劉小妹一桌，劉小妹是嫌此張其生得粗俗，故而心中不甚喜悅，也只為做此官，行此令，勉強一桌勸飲。那貌花多與鄭千一桌，不樂不愁，一杯干了，又斟一杯，談?wù)勯e文趣話，大家甚覺高興。
那知道不多時來了一個強人，乃是一品當朝澹臺惠太師的公子，名喚澹臺豹，仗了爺?shù)膭蓊^，在外滋事作惡，無天無法，奸淫婦女，白占人妻。若有那個順著其人，就是他的造化。若是逆了，就此倒運。輕則送官究治，重則捉到家中，關(guān)在水火牢里，要送他的性命。所以這等人送他一個混號叫做“無毛大蟲?！比巳寺劻怂拿?，多叫頭里疼的，見了他的面就要落魂的，多怕他。他像個兇神七煞星一般，故而無人敢沖撞他的。那些府縣官員是多奉承他的。有時到了蘭花院內(nèi)，常常不鳴一錢而去，故而鴇媽心中也見他恨的。這一天，恰遇澹臺豹帶了四個家人上街游玩，偶然到蘭花院來，便想闖進門，說道：“來?！备鷣淼娜吮銌枺骸按鬆敚敲凑f？”澹臺豹道：“大爺要到里邊去開心開心，去叫烏龜來迎接?！睉?yīng)聲：“是?！北憬袨觚?shù)溃骸拔醾兇鬆斣诖耍€不走出來迎接？”那烏龜忙叫道：“大爺，大爺，小人叩頭。”澹臺豹道：“罷了?？烊ソ腥齻€姑娘出來迎接吾大爺。你們跟吾進來。”跟來的人應(yīng)聲：“來了?！蹦清Ｅ_豹踱了進去，龜子忙將兩手攔住，說道：“大爺且慢，里邊有三個人，吾們?nèi)齻€姑娘在那里陪酒。你進去，也徒然的?？禳c請大爺回去罷，讓媽媽賺些銅錢，大爺是恩大如天，德大如山的?！卞Ｅ_豹道：“混說！吾大爺?shù)酱?，悉聽你們的么？讓開點！你們跟吾進來?！币蝗藨?yīng)聲：“來了?！蹦驱斪哟丝毯貌惑@慌，忙回身走進去，見了老鴇便說：“外邊杜天王來了?！崩哮d問道：“那個杜天王？”龜子道：“無毛大蟲澹臺豹來了。吾說是有三個客人在內(nèi)，求他不要進來，他卻動氣，竟走了進來了。如何是好？”老鴇道：“咳，咳，這是難得來了三個客人，取了十兩花銀出來吃酒，諒必是個有錢客人。那曉得偏偏他又來了，真正要算倒運事體了?！北銉墒执甏辏ψ吡诉M來，便慌忙叫道：“女兒們，不好了，無毛大蟲又來了。你們不要吃酒，快快出去迎接要緊。做娘的先到外邊去了?！辨⒚脗兟犝f便個個口呆目定，叫：“丫環(huán)來，快快收拾席酒。倒有慢了你們?nèi)齻€。”張其道：“且慢，甚么無毛大蟲，這等害怕？”那姊妹們道：“爺們初到此地，不知其細。此地有個大鄉(xiāng)紳，現(xiàn)在一品當朝的太師，叫做澹臺惠，那是天下多知的。他的公子名叫澹臺豹，國法人情沒有半分，作威作福，人人怕他，揚州要算他的朝廷了。混名多叫他『無毛虎』，大家聽見他，頭也疼的，時常來此惹厭，若有客人在此，他來了總要讓他。因此媽媽多著急，龜子唬得小雞一般了。今朝這有三位爺們在此，還望救救吾姐妹們，不然切勿要再擔(dān)擱，快出后院門去?！睆埰湟舱f道：“如此行為，真正可惡?！编嵡牭茫闹幸幌?，說道：“姑娘休要害怕，俺們在此，盡可安心，怕什么無毛虎？看他來吃誰？”金臺聽說，笑嘻嘻不介于心懷，獨自斟酒。那三個姐妹坐立不安，大家叫道：“爺們，他是財多勢大的，須要當心他，讓他幾分，休得看他不入眼，快須回避的好?！睆埰渚蛯⑴_子一拍，說道：“混帳的東西！不要說是澹臺豹，就是三頭六臂銅皮鐵骨之人俺也不怕。”鄭千也說，笑呵呵的立起身來，叫聲：“大哥，既是說他兇如大蟲，待吾去看看他是什么樣兇，什么樣狠的。大哥你道如何？”張其正要開口，那首金臺叫道：“二哥，他若不來，吾們也不必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動不如一靜。他若來尋吾們的事，再行打他不遲?！睆埰浯笮Γ阏f：“二弟，來來來，且開懷吃幾杯酒是正經(jīng)。”但是姐妹三人頓然呆了，只見老鴇走進來，喘呼呼兩手亂招。要知鬧院情由，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