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澹臺豹大鬧勾欄院 蘇小妹締結小英雄
作者：不題撰人上回說到金臺與張其、鄭千結為兄弟，到蘭花院內嫖娼吃酒。正在開心時候，來了無毛大蟲，急得老鴇走頭無路，姐妹三人膽戰(zhàn)心驚，恨不得勾牢三個客人，自各回避才好。那知三個英雄好漢本領皆強，不怕兇，只怕窮的。若無其事，依舊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只見那老鴇也慌忙走來，兩手招招，戰(zhàn)驚驚的便叫：“女兒們，那無毛虎坐外面，說你們不去迎接，十分大怒。再不出去，他要進來把你們捉到家中，關在火牢內燒死了。女兒啊，快須出去接他罷。若再延遲，就有禍來了?！苯忝萌苏邥r，卻被三個好漢擋住，便一個扯牢一個的手。那曉得無毛虎已走了進來，道：“怎么大來頭，可曉得澹大爺勿是好惹的，怎敢如此無理！待吾來認認這怎么一個大頭目?！蹦抢哮d說：“不好了，大爺進來了?！苯忝萌吮阃⑵饋?，裝成笑臉，接著澹臺豹弟兄三人不理他，各執(zhí)酒壺斟酒。一個說：“哥哥用酒。”那個說：“弟，你請?！贝藭r，澹臺豹便搖搖擺擺走過道：“你們三個是怎么大頭目，如此無理？眼睛里沒有吾澹大爺，理多不理，豈有此理！”老鴇就叫：“三位爺們，這位大爺是沖犯勿得的個。”張其道：“什么澹臺豹，還不走開！”鄭千道：“澹臺豹，你這小烏龜，老虎無了毛，有什么威？為何到此來惹厭？見了吾輩也應該早早回去。若敢多說，只怕你今朝要倒霉了?！卞Ｅ_豹道：“那里來的入娘賊的，罵起吾大爺來了！”金臺聽他說得，甚是〔惱怒〕，便道：“俺金臺在此，還不快快走娘的路！”澹臺豹道：“金臺可是要吃人的么？”金臺道：“人雖勿吃，無毛蟲也不怕的。若有人兇狠，便是自吃虧?！蹦切┰谛械幕厣砭妥?，不在行的等吃了虧，方肯回去。澹臺豹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來，你們〔把〕這個橫人，回去關在火牢里?！备鷣淼娜藨暡灰姡膫€家人趕了上來，如狼如虎的來捉。那里面張其便二目睜睜道：“你們這班狗頭，誰敢動手？”一拳打去，四個家人連環(huán)跌去，爬起身來，頭多圓了。多道：“拳頭兇狠利害，眼睛門前多黑了，吃不光的?！北阋涣锍鋈チ恕ｅＥ_豹氣得喘呼呼，便捎捎衣袖，自動手了。卻被金臺伸出手來略將他肩尖上拍一下，澹臺豹便大叫道：“好！”便答身往外就走，渾身出汗，坍了肩膀，走出來叫道：“來！金臺的入娘賊，當正可惡，快回去叫齊了你們人來捉他去?！奔胰藗儜艘宦暎溃骸按鬆?，為何半邊的肩膀勿見了？”澹臺豹道：“被金臺拍了一拍，覺得痛得了不得?！奔胰说溃骸按鬆斠彩遣恢杏玫模∧蟹隽舜鬆斪吡T?！卞Ｅ_豹道：“且慢，去叫烏龜一齊走出來。”家人便去叫了出來，多道：“大爺饒命?！蹦区d媽急得跪到在地上叩頭，連叫：“大爺饒命?！奔娂娏鳒I苦求他。那無毛大蟲便開口喝道：“今夜大膽留這野賊欺吾大爺還了得？此仇不報定不干休！”鴇媽道：“大爺，實在不是婦人之故，乃是他們三人自己來的。大爺?shù)酱?，小婦人再三打發(fā)他們，總是不肯去。大爺今日總要開恩，饒吾殘生，勝比燒香吃素，強如求福拜佛。”澹臺豹道：“勿要你叩頭，聽吾的吩咐。”鴇媽應聲：“是哉?！卞Ｅ_豹道：“三個野賊交與你，若勿見一個，要你賠的?！兵d媽道：“大爺啊，他們多是英雄好漢，叫吾如何留得牢呢？倒不如打發(fā)他們去的好，諸事丟開，免了生氣?！卞Ｅ_豹道：“放你的狗屁！吾的名望那個勿曉得，本城地方那個敢來得罪吾？若不動手，卻被他們看勿起了。那些野賊要欺吾，揚州人一發(fā)要欺了?！北惆喝粠Я思叶∪チ恕?br>鴇媽急得魂飛魄碎，便道：“這是那里說起來的，今朝想要發(fā)財，那知惹出禍殃來了。三個強人原亦不好，本不該應沖犯了他，看他這般光景，諒來即喚人來拿捉這三個貝州人了，想他們一定要被害的了。如若打發(fā)他們去，大爺要起人來如何好呢？啊呀，罷罷罷，到要把這三人留在此地，脫吾的干記?！敝饕娨讯?，走進去說道：“罷了，無毛蟲世上少有的。若無三位爺們在此，叫吾如何打發(fā)。”蘇小妹便叫：“母親，如今去了也沒有？”鴇母道：“如今是去了?！苯鹋_問道：“這狗才可有什么說話？”鴇母道：“爺們，人怕老虎，那知老虎也怕人了。往常的威勢全無，倒說道要與爺們結拜弟兄?！蹦菑埰?、鄭千多是莽漢，聽說多發(fā)笑道：“倒也有趣?！苯鹋_便叫：“二位哥哥，不要信他的亂說。那些地棍吃了虧，焉肯干休？必然要打回復。吾們若是回去，倒要算吾們怕了他了。”張其道：“三弟此言說得甚是?！编嵡дf：“大哥，吾們多是頑耍而來，不曾多帶銀子，況且船內無人，待吾去了再來?！睆埰涞溃骸按瑑葻o人怕他什么？竟去取了一百兩銀子來便了?！编嵡犝f，笑呵呵道：“大哥比吾更粗心了。日間無人還好，管夜是船中必要人的了?！苯鹋_笑嘻嘻點點頭，便叫鴇媽道：“你院中可有正經(jīng)人么？想煩他去管我們的船，明日天明給他銀子?！兵d媽道：“爺們有了船，為何沒有水手的呢？”金臺道：“人是有的，因為失足跌在河中，故而兩日未走了?！崩哮d聽說，點頭道：“吾家小二為人尚稱正經(jīng)，便叫他去管船，三位爺們可放心么？”便到外邊叫小二，跟了鄭千一同走去。弟兄兩個等在院中。那姐妹三人心慌意亂，因怕澹臺豹再來吵擾，目下要他們陪酒，十分免強的。那老鴇只要他們住在這里就是好處，聽得他去取百兩花銀來此，樂得到手。少頃，只見鄭千取了一百兩紋銀交與金臺。金臺便叫媽媽道：“這封銀子賞你們的?！崩哮d裝著笑臉道聲：“多謝?！编嵡男氯胂溃骸袄渎淞斯媚?，休要動氣。待俺自己篩了酒，敬你三杯便了?！泵捕嗷ū愕溃骸熬淳七€須待吾來?！编嵡Ч牡溃骸熬褪悄銇?，就是你來。大哥，三弟，請啊?！睆埰涞溃骸岸苷埌 ！苯鹋_道：“二兄請?！钡娝忝玫苄至?，一面斟，一面干，唱者多是時新雅曲，彈吹的無非琴笛。金臺本是沒有歡意，今朝見了小妹的花容玉顏，頓然動了風流念頭了，便想與他樂一夜的了。金臺便與蘇小妹，張其與劉小妹，鄭千與貌多花，各自張燈，叫了丫環(huán)送到房中。那三處房中的擺設是不必說得的了。
講到鄭千、張其，多是粗俗的江河上的人，如何曉得溫存的一道？只曉得假斯文，連話兒多勿有一句，只管云雨巫山，而且不顧姑娘們的身子姣弱，一味輕狂。那金臺雖則初次宿娼，到是一個老作家的手段，與著蘇小妹兩口兒勾肩搭背，談心話，便道：“姑娘，吾看你的容貌，聽你的聲音，多不像揚州本地的人。”蘇小妹說：“待奴來細細告稟大爺。若問奴的出身，卻是杭州城內。”金臺道：“今年多少年紀了？”小妹道：“虛度一十六歲?！苯鹋_道：“是何等人家出來的呢？”蘇小妹道：“大爺啊，若說奴家門戶，原不輕賤的，父親也是讀書人，老成端方，最正經(jīng)的。母親也是秀才的女子，多是清清白白的?！苯鹋_道：“既然如此，你那得到此呢？”蘇小妹道：“大爺不要說起，奴家薄命，十一歲上母親去世，十三歲上父親又故了。無可如何，跟著母舅同住，吞饑忍餓，虛度光陰。不料上年舅母病故了，衣衾棺材多沒有，那狠心的母舅不近人情，就將吾賣在白梅館中為娼，是今春遷到此間的。奴雖作了煙花中人，然而枕上歡娛是不在心上，也不是專心財帛金銀的。來了客人若非中意者，不肯同寢。奴總無非免強陪酒而已。若要同枕，定要我揀中后方可?！苯鹋_聽說，笑道：“可敬姑娘的正經(jīng)。既然要揀人的，吾今朝也是睡不成的了？”蘇小妹道：“大爺何出此言？”金臺道：“你看吾這等模樣，大約你總不中的了。但俺也非貪歡之人，雨意云情看得甚輕的。”說話未完，便立起來。身邊蘇小妹連忙伸出手來扯止道：“金爺休要如此，奴家比論與你聽聽。大爺?shù)幕⑾帻堫?，是正合奴家的心，莫不是大爺嫌奴家丑么？”金臺道：“姑娘言重了。”蘇小妹道：“既不嫌奴家丑陋，請坐下?！苯鹋_道：“如此，姑娘請坐?！碧K小妹道：“請問金爺府上還有何人？”金臺道：“只有家母?！碧K小妹道：“可曾娶得大娘否？”金臺道：“還未?！碧K小妹道：“吾想金臺如此青春，好一個〔相〕貌堂堂的少年，為何還無家室？及應該早娶一位如花如玉的大娘。”金臺道：“不瞞姑娘說，吾是年紀尚輕，不幸吃了公門飯，忙忙碌碌的伺候官長，進水小而開銷大，只夠供養(yǎng)老母，那里有錢成家呢？”蘇小妹聽說，側著眼看著金臺，心中想道：“我身落平康已有一年了，所來的子弟們卻無一個中意的，這位倒正合我意，未知他意下如何，可肯提奴出這苦門否？”想到那間，面孔紅了。金臺看見他這般光景，想道：“好奇怪，看他如此含羞，欲言不語，不知何意。”便叫聲姐姐道：“俺今曉得你了，吾勸你暫且寬心，雖入了平康，幸喜你自家尊重，自己不狂誰敢輕你呢？如逢了中意的人，就可托他終身了。妓女從良，是天下有的，那鴇兒也不能應承?！碧K小妹聽說，答應一聲：“原是。”手取羅巾，揩揩淚痕，說道：“大爺之言正中奴意，倘蒙不棄，陪伴枕衾，是極愿的?！苯鹋_道：“既承姐姐辱愛金臺，金臺豈可推卻美情？但不知姐姐的身價銀多少？”蘇小妹道：“金爺啊，只須三百兩。奴家久有這條心的，故而私房積存三百銀子。只因未遇其人，若然金臺憐吾，不消費你分文的?！苯鹋_道：“既然姐姐有此真心，乃金臺之大幸也。若我們兩下要做夫妻，今夜的歡娛是使不得的了。正大光明的來娶你，方能不被外人看輕。”這幾句話說得蘇小妹樂得了不得，揩干了眼淚，笑嘻嘻的先把妝卸去，寬下了大衣，換了便衣，與著金臺相對坐下，談談說說，時候已交二更。大家多想不睡的了，便取些糕餅來充充饑。暫且不表。再說那澹臺豹回到家中，日已落西，說道：“大家請坐，吃了夜飯再說。金臺的入娘賊，如此倚力為強，欺吾大爺?！奔胰说溃骸按鬆?，若說金臺無理，只須一封書信，叫江都縣立刻出差，捉他來打一百下大毛板，一面大枷枷得他置身無地，勿怕他勿來拜伏大爺。”又一個道：“如此芝麻大的事，何必驚動官府，若拿了官府出頭，到被他看輕，說我們是無行用的。”那個道：“如此，大爺叫齊了人，打到那邊去，活捉金臺來，放在火牢里燒他?！卞Ｅ_豹道：“非但活捉金臺，要連那兩個長長大大胖胖壯壯的野賊一起捉來?！奔胰藨暎骸笆?，曉得。連這三個小娘一起捉了來，像像意意的，好開心作樂，且可顯些本事與金臺，看看是啊勿差。但是大爺?shù)募绨蛟趺礃恿?？”答道：“此刻好得多了?！辈欢鄷r吃完了夜飯，人頭齊集了，便個個擦手弄拳的，捎捎衣袖，各拿著軍器，點了火球，伺候澹臺豹往蘭花院去捉金臺等。澹大爺吃完了夜飯走出廳堂，只見六十幾名家人皆已扎束持械，宛如一起強盜，同聲說道：“大爺出來哉。”澹臺豹道：“人多齊集了么？”家人道：“比刀切還齊。”澹臺豹道：“入賊娘的，出兵勿利，要聽吾吩咐。有所說：『養(yǎng)軍千日，”家人道：“用力一逃?！卞Ｅ_豹道：“入娘賊的，用力一遭。”家人道：“用力一遭?！卞Ｅ_豹道：“大家協(xié)力同心，勿要鬼頭鬼腦。打到里邊去先拿金臺，還有兩個野賊，勿要被他們脫逃。三個小妹就帶了來。”家人問道：“大爺，烏龜怎么樣呢？”澹臺豹道：“入娘賊的！大爺〔要〕烏龜作么？”家人忙道：“小人問聲大爺，那些烏龜如何？”澹臺豹道：“這是不消提得，饒了他罷。若是放脫了一個野賊，要處死你們，一個多不要的?！奔胰说溃骸斑@句話勿是吾們夸口，勿要說怎么貝州金臺，就是三頭六臂、七手八只腳也是稀松了然捉了就跪。”澹臺豹道：“好啊，大家有賞?！奔胰说溃骸岸嘀x大爺?！卞Ｅ_豹便帶了家人，鬧鬧吵吵出了大門，過東去了。管門人不敢貪睡，只得伺候東家。
時已二鼓，故而百姓多在睡夢中，并無一人曉得。他們一班主仆，匆匆到了蘭花院，澹臺豹道：“打進去！”家人們應聲：“打進去，打進去??！”多是如狼如虎，登時打進院來，要捉金臺等人。那些鄰舍多道是強盜來了，眾人不約而同，大家披衣走出來。有的道：“啊哥，強盜在那里？”一個道：“勿得知。”又一個道：“為何別人家勿搶，倒搶妓家呢？”那個道：“兄弟，若說強盜，多有耳朵的，聽得蘭花院名聲大，目今賺了萬多金銀，故而強盜也要來搶了?？慈サ接幸话俟饩叭祟^，為何這等無王法？看得天如箬帽?！焙竺嬗忠蝗说溃骸鞍「纾醾兪青l(xiāng)鄰，必須要助他一助，大家進去捉捉看。”那人道：“兄弟，勿要噴蛆。可記得今年三月里與你開心，到了他們里面，可恨那些烏龜看不起我們，便亂推亂喊，勿顧鄉(xiāng)鄰，推出門來？此仇我是切切于心的。”兄弟道：“說得勿差，悉聽他們便了，搶嫖客去也勿關吾事?！遍e文不表，且說那澹臺豹打到里邊去，唬得院中男男女女個個叩頭哀求，澹臺豹便問：“三個野賊去了沒有？”鴇兒道：“多在里邊?！卞Ｅ_豹道：“在此是你的造化，快快叫他們出去?！兵d兒應聲：“是，大爺請坐?！卞Ｅ_豹道：“烏龜，來來來?！睘觚?shù)溃骸按鬆斢泻畏愿?？”澹臺豹道：“你們勿要忙，打坍了門戶，明朝賠還，你也不必說的?！睘觚?shù)溃骸笆牵嘀x大爺?！卞Ｅ_豹向家人道：“你們見金臺就捉?！奔胰藨暎骸笆牵瑫缘?。”那老鴇連忙到三個房中來報信，張其與劉小妹正在情濃之際，連忙穿衣而起。劉小妹唬得一身冷汗，張其大喊而出：“呔！澹臺豹的狗頭，休得無禮，俺來也。”耀武揚威，趕了出來，在回廊下正遇了金臺弟兄。數(shù)人便會合了出去。多是亂亂沖沖喊道：“你們這班狗奴才，休得狐假虎威，前來送死，及早回去，乃是你們造化?！卞Ｅ_豹道：“這個入娘賊就是金臺，快捉！”家人們多道：“捉金臺！”但見一眾豪奴趕上來，同聲多喊：“拿捉金臺！”金臺若無其事，兩手輕輕，一個一個拉開，有的拉得身子多立不停了，有的跌倒在地，爬起身來又跌倒了。忽又聽見鄭千大喊，隨后出來道：“大哥，三弟，割雞焉用牛刀！待俺來把這班狗奴才一個一個的打死便了。”但見他手提一條棍子灑步而來，那六十多個豪奴上不得金臺手，只好丟開金臺來捉張其、鄭千，便一齊蜂擁上來。六十多個人來敵兩個，金臺便奔出去揪住了無毛大蟲，大罵：“強梁狗入的，俺與你從未認識，也無相犯，為甚平空生事？日間吃了虧，饒你去了，還算你的便宜。為什么半夜三更打上門來？別人怕你，獨有俺老子金臺不怕你的。”便在胸前挺一挺，那澹公子就雙眼昏迷，兩手亂灑，想用力掙去，那里掙得脫身，反是一身冷汗。要知澹公子生死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講到鄭千、張其，多是粗俗的江河上的人，如何曉得溫存的一道？只曉得假斯文，連話兒多勿有一句，只管云雨巫山，而且不顧姑娘們的身子姣弱，一味輕狂。那金臺雖則初次宿娼，到是一個老作家的手段，與著蘇小妹兩口兒勾肩搭背，談心話，便道：“姑娘，吾看你的容貌，聽你的聲音，多不像揚州本地的人。”蘇小妹說：“待奴來細細告稟大爺。若問奴的出身，卻是杭州城內。”金臺道：“今年多少年紀了？”小妹道：“虛度一十六歲?！苯鹋_道：“是何等人家出來的呢？”蘇小妹道：“大爺啊，若說奴家門戶，原不輕賤的，父親也是讀書人，老成端方，最正經(jīng)的。母親也是秀才的女子，多是清清白白的?！苯鹋_道：“既然如此，你那得到此呢？”蘇小妹道：“大爺不要說起，奴家薄命，十一歲上母親去世，十三歲上父親又故了。無可如何，跟著母舅同住，吞饑忍餓，虛度光陰。不料上年舅母病故了，衣衾棺材多沒有，那狠心的母舅不近人情，就將吾賣在白梅館中為娼，是今春遷到此間的。奴雖作了煙花中人，然而枕上歡娛是不在心上，也不是專心財帛金銀的。來了客人若非中意者，不肯同寢。奴總無非免強陪酒而已。若要同枕，定要我揀中后方可?！苯鹋_聽說，笑道：“可敬姑娘的正經(jīng)。既然要揀人的，吾今朝也是睡不成的了？”蘇小妹道：“大爺何出此言？”金臺道：“你看吾這等模樣，大約你總不中的了。但俺也非貪歡之人，雨意云情看得甚輕的。”說話未完，便立起來。身邊蘇小妹連忙伸出手來扯止道：“金爺休要如此，奴家比論與你聽聽。大爺?shù)幕⑾帻堫?，是正合奴家的心，莫不是大爺嫌奴家丑么？”金臺道：“姑娘言重了。”蘇小妹道：“既不嫌奴家丑陋，請坐下?！苯鹋_道：“如此，姑娘請坐?！碧K小妹道：“請問金爺府上還有何人？”金臺道：“只有家母?！碧K小妹道：“可曾娶得大娘否？”金臺道：“還未?！碧K小妹道：“吾想金臺如此青春，好一個〔相〕貌堂堂的少年，為何還無家室？及應該早娶一位如花如玉的大娘。”金臺道：“不瞞姑娘說，吾是年紀尚輕，不幸吃了公門飯，忙忙碌碌的伺候官長，進水小而開銷大，只夠供養(yǎng)老母，那里有錢成家呢？”蘇小妹聽說，側著眼看著金臺，心中想道：“我身落平康已有一年了，所來的子弟們卻無一個中意的，這位倒正合我意，未知他意下如何，可肯提奴出這苦門否？”想到那間，面孔紅了。金臺看見他這般光景，想道：“好奇怪，看他如此含羞，欲言不語，不知何意。”便叫聲姐姐道：“俺今曉得你了，吾勸你暫且寬心，雖入了平康，幸喜你自家尊重，自己不狂誰敢輕你呢？如逢了中意的人，就可托他終身了。妓女從良，是天下有的，那鴇兒也不能應承?！碧K小妹聽說，答應一聲：“原是。”手取羅巾，揩揩淚痕，說道：“大爺之言正中奴意，倘蒙不棄，陪伴枕衾，是極愿的?！苯鹋_道：“既承姐姐辱愛金臺，金臺豈可推卻美情？但不知姐姐的身價銀多少？”蘇小妹道：“金爺啊，只須三百兩。奴家久有這條心的，故而私房積存三百銀子。只因未遇其人，若然金臺憐吾，不消費你分文的?！苯鹋_道：“既然姐姐有此真心，乃金臺之大幸也。若我們兩下要做夫妻，今夜的歡娛是使不得的了。正大光明的來娶你，方能不被外人看輕。”這幾句話說得蘇小妹樂得了不得，揩干了眼淚，笑嘻嘻的先把妝卸去，寬下了大衣，換了便衣，與著金臺相對坐下，談談說說，時候已交二更。大家多想不睡的了，便取些糕餅來充充饑。暫且不表。再說那澹臺豹回到家中，日已落西，說道：“大家請坐，吃了夜飯再說。金臺的入娘賊，如此倚力為強，欺吾大爺?！奔胰说溃骸按鬆?，若說金臺無理，只須一封書信，叫江都縣立刻出差，捉他來打一百下大毛板，一面大枷枷得他置身無地，勿怕他勿來拜伏大爺。”又一個道：“如此芝麻大的事，何必驚動官府，若拿了官府出頭，到被他看輕，說我們是無行用的。”那個道：“如此，大爺叫齊了人，打到那邊去，活捉金臺來，放在火牢里燒他?！卞Ｅ_豹道：“非但活捉金臺，要連那兩個長長大大胖胖壯壯的野賊一起捉來?！奔胰藨暎骸笆?，曉得。連這三個小娘一起捉了來，像像意意的，好開心作樂，且可顯些本事與金臺，看看是啊勿差。但是大爺?shù)募绨蛟趺礃恿?？”答道：“此刻好得多了?！辈欢鄷r吃完了夜飯，人頭齊集了，便個個擦手弄拳的，捎捎衣袖，各拿著軍器，點了火球，伺候澹臺豹往蘭花院去捉金臺等。澹大爺吃完了夜飯走出廳堂，只見六十幾名家人皆已扎束持械，宛如一起強盜，同聲說道：“大爺出來哉。”澹臺豹道：“人多齊集了么？”家人道：“比刀切還齊。”澹臺豹道：“入賊娘的，出兵勿利，要聽吾吩咐。有所說：『養(yǎng)軍千日，”家人道：“用力一逃?！卞Ｅ_豹道：“入娘賊的，用力一遭。”家人道：“用力一遭?！卞Ｅ_豹道：“大家協(xié)力同心，勿要鬼頭鬼腦。打到里邊去先拿金臺，還有兩個野賊，勿要被他們脫逃。三個小妹就帶了來。”家人問道：“大爺，烏龜怎么樣呢？”澹臺豹道：“入娘賊的！大爺〔要〕烏龜作么？”家人忙道：“小人問聲大爺，那些烏龜如何？”澹臺豹道：“這是不消提得，饒了他罷。若是放脫了一個野賊，要處死你們，一個多不要的?！奔胰说溃骸斑@句話勿是吾們夸口，勿要說怎么貝州金臺，就是三頭六臂、七手八只腳也是稀松了然捉了就跪。”澹臺豹道：“好啊，大家有賞?！奔胰说溃骸岸嘀x大爺?！卞Ｅ_豹便帶了家人，鬧鬧吵吵出了大門，過東去了。管門人不敢貪睡，只得伺候東家。
時已二鼓，故而百姓多在睡夢中，并無一人曉得。他們一班主仆，匆匆到了蘭花院，澹臺豹道：“打進去！”家人們應聲：“打進去，打進去??！”多是如狼如虎，登時打進院來，要捉金臺等人。那些鄰舍多道是強盜來了，眾人不約而同，大家披衣走出來。有的道：“啊哥，強盜在那里？”一個道：“勿得知。”又一個道：“為何別人家勿搶，倒搶妓家呢？”那個道：“兄弟，若說強盜，多有耳朵的，聽得蘭花院名聲大，目今賺了萬多金銀，故而強盜也要來搶了?？慈サ接幸话俟饩叭祟^，為何這等無王法？看得天如箬帽?！焙竺嬗忠蝗说溃骸鞍「纾醾兪青l(xiāng)鄰，必須要助他一助，大家進去捉捉看。”那人道：“兄弟，勿要噴蛆。可記得今年三月里與你開心，到了他們里面，可恨那些烏龜看不起我們，便亂推亂喊，勿顧鄉(xiāng)鄰，推出門來？此仇我是切切于心的。”兄弟道：“說得勿差，悉聽他們便了，搶嫖客去也勿關吾事?！遍e文不表，且說那澹臺豹打到里邊去，唬得院中男男女女個個叩頭哀求，澹臺豹便問：“三個野賊去了沒有？”鴇兒道：“多在里邊?！卞Ｅ_豹道：“在此是你的造化，快快叫他們出去?！兵d兒應聲：“是，大爺請坐?！卞Ｅ_豹道：“烏龜，來來來?！睘觚?shù)溃骸按鬆斢泻畏愿?？”澹臺豹道：“你們勿要忙，打坍了門戶，明朝賠還，你也不必說的?！睘觚?shù)溃骸笆牵嘀x大爺?！卞Ｅ_豹向家人道：“你們見金臺就捉?！奔胰藨暎骸笆牵瑫缘?。”那老鴇連忙到三個房中來報信，張其與劉小妹正在情濃之際，連忙穿衣而起。劉小妹唬得一身冷汗，張其大喊而出：“呔！澹臺豹的狗頭，休得無禮，俺來也。”耀武揚威，趕了出來，在回廊下正遇了金臺弟兄。數(shù)人便會合了出去。多是亂亂沖沖喊道：“你們這班狗奴才，休得狐假虎威，前來送死，及早回去，乃是你們造化?！卞Ｅ_豹道：“這個入娘賊就是金臺，快捉！”家人們多道：“捉金臺！”但見一眾豪奴趕上來，同聲多喊：“拿捉金臺！”金臺若無其事，兩手輕輕，一個一個拉開，有的拉得身子多立不停了，有的跌倒在地，爬起身來又跌倒了。忽又聽見鄭千大喊，隨后出來道：“大哥，三弟，割雞焉用牛刀！待俺來把這班狗奴才一個一個的打死便了。”但見他手提一條棍子灑步而來，那六十多個豪奴上不得金臺手，只好丟開金臺來捉張其、鄭千，便一齊蜂擁上來。六十多個人來敵兩個，金臺便奔出去揪住了無毛大蟲，大罵：“強梁狗入的，俺與你從未認識，也無相犯，為甚平空生事？日間吃了虧，饒你去了，還算你的便宜。為什么半夜三更打上門來？別人怕你，獨有俺老子金臺不怕你的。”便在胸前挺一挺，那澹公子就雙眼昏迷，兩手亂灑，想用力掙去，那里掙得脫身，反是一身冷汗。要知澹公子生死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