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喜蛛兒曇花現(xiàn)色相 魯薇園投藥治思勞
作者：吳趼人且說柏養(yǎng)芝鑄了兩面假古鏡，還造出許多來歷，騙得魯薇園深信不疑，倒底被他索了三千兩銀子的價，還另外裝潢了紫檀匣子，自己先上院去說明了這鏡子如此這般的好處，然后著人送去。龍中丞打開匣子，在太陽底下試驗(yàn)，果然不錯，不覺大喜，重賞來使，叫家人捧了匣子到上房去，與小姐賞玩。原來龍中丞膝下有兩個少爺，都捐了功名在外候補(bǔ)，不曾隨任。只帶了太太與兩位姨太太及這位小姐在任上。這小姐生得云鬟霧鬢，慘綠憐紅，年紀(jì)已交十六歲，閨諱是驪珠二字，生性十分聰明，雖未讀破萬卷，卻也筆下通順，風(fēng)云月露，也湊得成五七言詩句的了。龍中丞視同掌上明珠。這一天拿了兩面鏡子進(jìn)來，先叫女兒看過，又叫丫頭們拿到院子里太陽底下曬著，把鏡影子掛到墻上，隱隱現(xiàn)出鏡背的字畫來。驪珠仔細(xì)看過，回身向小丞福了兩福道：“恭喜爹爹，這一定是龍虎會風(fēng)云之兆，爹爹不久又要高升了?！敝胸┮姘l(fā)歡喜道：“偏是你詳出這個吉兆來。”驪珠道：“今日有了這個吉兆，應(yīng)該慶賀，待女兒設(shè)個小宴，替爹爹賀喜?！敝胸┑溃骸叭绱宋揖蜕芰?。”說罷，哈哈大笑?；仡^對他夫人道：“我看來，像這兩面鏡子的東西，雖是寶貝，卻總不及我的驪珠，是一顆活寶?！闭f罷，揚(yáng)揚(yáng)得意。驪珠叫人擺下一桌酒席，卻又叫人先拿兩個茶幾到院子里去，擺在太陽底下，用東西把兩面鏡子分支在兩個茶幾上，把那辰龍寅虎的鏡影子照在堂屋當(dāng)中墻上。然后上來替父母安坐，笑說道：“女兒今天這一桌，雖說不成局面，卻也是個風(fēng)云宴會呢！”中丞樂不可支，從晌午時候直飲到日落西山，方才肯歇。有了醉意，便早早安息。
次日起來，到外面會客，巡捕官來回說：“營務(wù)處的魏道沒了。”中丞愕然道：“他請病假還沒有幾天呢！怎么就沒了？”巡捕官道：“聽說是個急?！敝胸┚蜎]話說了。照例會過幾個客之后，便下個札子，把營務(wù)處總辦的差委了魯薇園。薇園深感柏養(yǎng)芝，把他派了銅元局的帳房。柏養(yǎng)芝也算交了個老運(yùn)，化不到十吊的本錢，博了三千銀子的利息，還得了通省最好出息的館地。這且按下不題。且說魯薇園自從得了營務(wù)處之后，愈覺得受恩深重，難圖報稱。這一天遇了龍中丞生日，魯薇園除送過壽屏如意等壽禮之外，再送了一本戲。這個風(fēng)聲傳了出去，各人倒不好落后，于是鬧得藩臬首道首府等現(xiàn)任官，各人都送一本；各局的總辦、提調(diào)，或數(shù)人合送一本，或一人獨(dú)送一本；撫轅里面的文案委員，也合送了一本。鬧得足足做了半個月戲。
薇園送的戲，排在第五天。演唱做過兩出吉祥戲之后，便打一個花旦，拿了戲單到龍中丞跟前請點(diǎn)戲。中丞看看他，卻生得眉清目秀，齒內(nèi)唇紅。甚是可愛，因點(diǎn)了一出《貴妃醉酒》。那花旦便裝扮登臺，果然是千嬌百媚，壓倒群芳。此時外場只用一枝笛，越顯得他清歌妙舞。中丞歡喜叫賞，那花旦下了臺，卸了裝之后，又親自到中丞跟前請安謝賞。中丞綱看他，果然生得韶秀可喜，與在臺上時又是一般風(fēng)韻，這種相貌，真是宜女宜男。因問：“叫甚么名字？”花旦垂手答道：“小名叫喜蛛兒?！眴枺骸皫讱q了？”答：“十七歲了。”中丞點(diǎn)點(diǎn)頭。
喜蛛兒還周旋了一會，猛抬頭，看見珠簾里面一個女子，對著自己目不轉(zhuǎn)晴的盡看，覺得沒意思，便向中丞說了個請假，走開了。
原來這幾天的排場，戲臺是搭在花園里一座正廳的前面，正廳便做了客座，卻把當(dāng)中的圍屏卸下，掛了一重日本簾子，以便把正廳后進(jìn)做女客坐，一般的看戲。那日本簾子本極稀疏，雖是隔簾，卻看得極透徹，不過隔開內(nèi)外，是那么一個意思罷了。所以那女子只管釘著喜蛛兒看，喜蛛兒也看得見有人看他。
至于看他的女于是哪一個？姓甚名誰？那又是做書的人也不知道，不便亂造謠言，只好等看官們看了下文，仔細(xì)去想罷了。
閑話少題。且說當(dāng)日戲完席散，無事可表。次日又鬧了一天，中丞有點(diǎn)倦了，不等客散，先自退歸上房。不多一會，驪珠小姐也回來了。中丞道：“女兒為甚也老早回來？”驪珠道：“不知怎的，今天好像有點(diǎn)神思困倦，所以早點(diǎn)回來。”中丞道：“本來一連鬧了幾天，也覺得厭煩了。”驪珠道：“正是。
頭一兩天覺著很高興的，后來慢慢就厭了。覺得那唱的也不甚好了?！敝胸┑溃骸敖y(tǒng)共聽了六天戲，我看只有昨天喜蛛兒唱的《貴妃醉酒》唱的最好?！斌P珠道：“正是。難得他扮起來猶如真美人一般；只怕楊貴妃當(dāng)日也不過如此。然而那么一個人兒，怎么取個蟲兒名字？”中丞道：“我兒愛聽他的戲，我明日再傳了他進(jìn)來唱兩出?！备概畠蓚€談?wù)務(wù)f說，不覺日落西山，外面男女賓客都散了。一宿晚景休提。且說次日開演之后，龍中丞便叫傳喜蛛兒。承差人遍問各戲班，都不知道，想起那天的戲是薇園送的，便找著薇園去問。薇園道：“喜蛛兒本來是京里的相公，今年才贖了身體，要到南邊去搭班子，因?yàn)橛幸婚T親戚在濟(jì)南，所以繞道來探視。我在京里相識他，所以叫他唱一出戲，昨天他已經(jīng)動身去了?！背胁钊酥坏谜者@番話去回復(fù)中丞，中丞也就罷了。
有事話長，無事話短。且說唱過十天戲之后，驪珠小姐便十分厭煩，不肯出去應(yīng)酬了。龍中丞以為她生性喜靜，也自由她。等到半個月的戲唱完，稍為清靜了點(diǎn)，中丞也為勞頓多日，每天見客過后，便到上房歇息，一切公事暫時都委托了幾位幕府老夫子。只見驪珠近來十分清減，茶飯少進(jìn)，因問道：“你莫非有??？為甚只管不茶不飯起來？”驪珠道：“這幾天不過人神倦點(diǎn)罷了，沒有甚么玻”說時恰值開飯上來，驪珠只用茶泡了一口飯，還吃了一大會，才勉強(qiáng)吃完了。龍中丞道：“你這個樣子，還說沒?。】刹灰R壞了。”飯后，便叫人請醫(yī)生來。請了個本城醫(yī)生來，隔著門簾，診過了脈，開出脈案，說是勞頓停食，照著枳實(shí)消痞丸的湯頭，加減開了幾味藥出來，說吃兩服就好的。龍中丞見說是勞頓停食，倒好像有點(diǎn)意思；因?yàn)榻舆B聽了幾天戲，這種嬌貴千金，就要說勞頓了，接連吃了幾天酒席，就恐怕有停食了。就叫去撮了來吃。吃了兩服下去，如泥牛入海一般，絕無消息。龍中丞急了，叫另請一個醫(yī)生來，說的也和前醫(yī)一般，開的湯頭也是大同小異?？垂伲№氈獡崤_衙門一連唱了十多天戲，天天是有酒席的，合濟(jì)南府的人那個不知？此刻撫臺的小姐病了，病情又是困倦無力，不思飲食，豈有不捉住這個用神之理？近世醫(yī)生大抵都是如此的，也不能全怪他兩個。
閑話少提。且說龍中丞看了脈案藥方，便道：“前兩天先有個醫(yī)生，開的脈案方子和這個差不多，只怕未必對?！贬t(yī)生道：“病源雖是一樣的看出來，用藥各人不同。吃了晚生這個方子，管保就好的。”說罷，又請將前醫(yī)的方子給他看了，又批評了前醫(yī)的幾樣藥；夸說自己的藥是如何用意，如何可以得效，然后辭去。這個方子又吃了兩服，莫想有絲毫效驗(yàn)，索性鬧得睡多坐少，并且多了個長吁短嘆的毛玻龍中丞更是急的了不得，令人出去遍訪名醫(yī)。爭奈總沒有一個看得對的。這一病就是兩個月，索性月信也停了，瘦的剩了一把骨頭，面色青白，一天有兩三次燒熱。燒熱起來，便覺得兩顴上排紅、手心是終日滾燙的，夜間更多了個咳嗽。此時的醫(yī)生又多半說是陰虧的了。爭奈藥石無靈，任你對病發(fā)藥，也不中用。這兩個月里面，把一個龍中丞也急了個茶飯無心，眠食俱廢，甚至叫了些和尚道士們，在衙門里誦經(jīng)禮懺，代小姐祈福；又叫姨太太們半夜焚香禮斗，代小姐求壽。如此又耽延了半個來月。
一天，龍中丞忽然想起魯薇園是一把歧黃好手，不過不大肯代人診病，所以朋友們多不知道：“自己和他是同鄉(xiāng)世好，所以深知他的學(xué)問。一向糊涂住了，總不曾想起他來，若是早想起了，只怕女兒的病早好了。想罷，便叫人去請魯薇園。薇園以為有甚要緊公事，即刻上轅稟見。里面?zhèn)鞒鰜碚f請到上房里會。薇園一向聽得驪珠小姐有??；只因是個小姐，不便過問，及至此時請到上房去會，便明知是請自家診治的了。提一提精神，進(jìn)去與中丞相見。常禮已畢，中丞道：“小女一病數(shù)月，勢極懨懨，諸醫(yī)束手?？尚ξ乙幌蚬浇黄龋[的神亂智昏，把我們老朋友忘記了。今天才想起來。請代小女診一診脈，看到底是個甚么病源？訂個好方子治好她。我們老朋友，不說謝了?！鞭眻@道：“怕職道的學(xué)殖淺薄，未必足擔(dān)此任?！敝胸┑溃骸霸诠傺怨?。我們既是私宅相見，何妨脫略些，何必客氣！”
說著，讓過一道茶，才親自陪了薇園列驪珠繡房外面。
丫頭們早已把房門簾放下，門外擺了一張茶幾，上面擺兩本書做脈枕，茶幾旁邊擺了一把椅子，預(yù)備隔簾診脈。中丞道：“這是老世伯來診他，何必多這個事？”叫快撤去了，索性請薇園到房里去坐。驪珠小姐早已起來，坐在床沿上了。只見她春山鎖恨，秋水凝愁，別具一種可憐之色。立起來向薇園福了一福，丫頭扶近桌邊坐下。薇園寧心靜氣，低頭診過了脈，看過舌頭，方才和中丞一起出了繡房，仍到內(nèi)書房坐下。說道：“小姐這個病，起初是思慮過度，憂郁傷肝所致。那時候如果投以順氣疏肝之品，不難痊愈的；此時病根已深，肝木侵脾，不思飲食；陰火爍金，夜見咳嗽，神志不定，時見潮熱，虛損之象已見，恐成思勞?！敝胸┑溃骸澳惚痴b醫(yī)書，我卻不懂，請教甚么叫個思勞？”薇園道：“勞傷之癥，有五勞七傷。那五勞是：志勞，思勞、心勞、憂勞、痰勞，這思勞是由思想抑郁所致。任職道愚見，姑且開一個方在這里，若是就這么煎服，恐怕也不見大效，應(yīng)得要找點(diǎn)賞心樂事，引得病人開個笑口，然后服藥，似乎好些。”中丞皺眉道：“有甚么賞心樂事呢？”
薇園道：“閨閣小姐，每每因?yàn)槔г谏铋|里面，以致郁成肝病；若在外頭散玩一兩天，再選一兩個會笑會說的人，在旁邊伺候，她自然有開心歡笑的時候。據(jù)職道看，最好是送小姐出去逛逛千怫山，或者大明湖，一則散心，二則得點(diǎn)山水清氣，再選兩個伶俐丫頭，在旁伺候。只要小姐心開，肯說肯笑，把心事丟開，這個病就可以不藥而愈了。若是只管郁郁不樂，就是變了藥店里的蛀蟲也是沒用。”說罷，開了一劑疏郁舒肝寧神順氣的湯頭，方才辭去。
龍中丞便把姨太太丫頭們亂罵說：“好好的小姐住家里，你們?nèi)菟坏?！是要慪她生出病來，你們才得快活！你們慪得她病，自然慪得她好。我此刻也沒有話說，只在你們身上醫(yī)好她便了?！闭f得眾人面面相覷。當(dāng)下二姨太太便道：“方才那先生和老爺說話，我們在窗口外面都聽得了。其實(shí)我們怎敢慪小姐？那先生說要小姐到外面去逛逛、散散心，不知老爺可答應(yīng)？若是可行，我們便去勸來，等小姐早點(diǎn)好?！饼堉胸┞犝f，點(diǎn)點(diǎn)頭。于是二婉太太引了一群姨太太、大丫頭，到驪珠小姐香房里去。不知小姐肯出去逛否？旦聽下回分解。
閱者諸君，想已知驪珠小姐之病源矣。世間尚有此以禮自持之小姐，吾不覺增無限感慨。且于無文字中，亦可見龍中丞家政尚嚴(yán)，始有此好小姐。閱者勿以吾言為不倫也，觀于自由自由之輩，吾于驪珠，且欲尊之為貞淑女子；無端拉之入怪現(xiàn)狀中，吾且引為罪過。因記此以自懺。
次日起來，到外面會客，巡捕官來回說：“營務(wù)處的魏道沒了。”中丞愕然道：“他請病假還沒有幾天呢！怎么就沒了？”巡捕官道：“聽說是個急?！敝胸┚蜎]話說了。照例會過幾個客之后，便下個札子，把營務(wù)處總辦的差委了魯薇園。薇園深感柏養(yǎng)芝，把他派了銅元局的帳房。柏養(yǎng)芝也算交了個老運(yùn)，化不到十吊的本錢，博了三千銀子的利息，還得了通省最好出息的館地。這且按下不題。且說魯薇園自從得了營務(wù)處之后，愈覺得受恩深重，難圖報稱。這一天遇了龍中丞生日，魯薇園除送過壽屏如意等壽禮之外，再送了一本戲。這個風(fēng)聲傳了出去，各人倒不好落后，于是鬧得藩臬首道首府等現(xiàn)任官，各人都送一本；各局的總辦、提調(diào)，或數(shù)人合送一本，或一人獨(dú)送一本；撫轅里面的文案委員，也合送了一本。鬧得足足做了半個月戲。
薇園送的戲，排在第五天。演唱做過兩出吉祥戲之后，便打一個花旦，拿了戲單到龍中丞跟前請點(diǎn)戲。中丞看看他，卻生得眉清目秀，齒內(nèi)唇紅。甚是可愛，因點(diǎn)了一出《貴妃醉酒》。那花旦便裝扮登臺，果然是千嬌百媚，壓倒群芳。此時外場只用一枝笛，越顯得他清歌妙舞。中丞歡喜叫賞，那花旦下了臺，卸了裝之后，又親自到中丞跟前請安謝賞。中丞綱看他，果然生得韶秀可喜，與在臺上時又是一般風(fēng)韻，這種相貌，真是宜女宜男。因問：“叫甚么名字？”花旦垂手答道：“小名叫喜蛛兒?！眴枺骸皫讱q了？”答：“十七歲了。”中丞點(diǎn)點(diǎn)頭。
喜蛛兒還周旋了一會，猛抬頭，看見珠簾里面一個女子，對著自己目不轉(zhuǎn)晴的盡看，覺得沒意思，便向中丞說了個請假，走開了。
原來這幾天的排場，戲臺是搭在花園里一座正廳的前面，正廳便做了客座，卻把當(dāng)中的圍屏卸下，掛了一重日本簾子，以便把正廳后進(jìn)做女客坐，一般的看戲。那日本簾子本極稀疏，雖是隔簾，卻看得極透徹，不過隔開內(nèi)外，是那么一個意思罷了。所以那女子只管釘著喜蛛兒看，喜蛛兒也看得見有人看他。
至于看他的女于是哪一個？姓甚名誰？那又是做書的人也不知道，不便亂造謠言，只好等看官們看了下文，仔細(xì)去想罷了。
閑話少題。且說當(dāng)日戲完席散，無事可表。次日又鬧了一天，中丞有點(diǎn)倦了，不等客散，先自退歸上房。不多一會，驪珠小姐也回來了。中丞道：“女兒為甚也老早回來？”驪珠道：“不知怎的，今天好像有點(diǎn)神思困倦，所以早點(diǎn)回來。”中丞道：“本來一連鬧了幾天，也覺得厭煩了。”驪珠道：“正是。
頭一兩天覺著很高興的，后來慢慢就厭了。覺得那唱的也不甚好了?！敝胸┑溃骸敖y(tǒng)共聽了六天戲，我看只有昨天喜蛛兒唱的《貴妃醉酒》唱的最好?！斌P珠道：“正是。難得他扮起來猶如真美人一般；只怕楊貴妃當(dāng)日也不過如此。然而那么一個人兒，怎么取個蟲兒名字？”中丞道：“我兒愛聽他的戲，我明日再傳了他進(jìn)來唱兩出?！备概畠蓚€談?wù)務(wù)f說，不覺日落西山，外面男女賓客都散了。一宿晚景休提。且說次日開演之后，龍中丞便叫傳喜蛛兒。承差人遍問各戲班，都不知道，想起那天的戲是薇園送的，便找著薇園去問。薇園道：“喜蛛兒本來是京里的相公，今年才贖了身體，要到南邊去搭班子，因?yàn)橛幸婚T親戚在濟(jì)南，所以繞道來探視。我在京里相識他，所以叫他唱一出戲，昨天他已經(jīng)動身去了?！背胁钊酥坏谜者@番話去回復(fù)中丞，中丞也就罷了。
有事話長，無事話短。且說唱過十天戲之后，驪珠小姐便十分厭煩，不肯出去應(yīng)酬了。龍中丞以為她生性喜靜，也自由她。等到半個月的戲唱完，稍為清靜了點(diǎn)，中丞也為勞頓多日，每天見客過后，便到上房歇息，一切公事暫時都委托了幾位幕府老夫子。只見驪珠近來十分清減，茶飯少進(jìn)，因問道：“你莫非有??？為甚只管不茶不飯起來？”驪珠道：“這幾天不過人神倦點(diǎn)罷了，沒有甚么玻”說時恰值開飯上來，驪珠只用茶泡了一口飯，還吃了一大會，才勉強(qiáng)吃完了。龍中丞道：“你這個樣子，還說沒?。】刹灰R壞了。”飯后，便叫人請醫(yī)生來。請了個本城醫(yī)生來，隔著門簾，診過了脈，開出脈案，說是勞頓停食，照著枳實(shí)消痞丸的湯頭，加減開了幾味藥出來，說吃兩服就好的。龍中丞見說是勞頓停食，倒好像有點(diǎn)意思；因?yàn)榻舆B聽了幾天戲，這種嬌貴千金，就要說勞頓了，接連吃了幾天酒席，就恐怕有停食了。就叫去撮了來吃。吃了兩服下去，如泥牛入海一般，絕無消息。龍中丞急了，叫另請一個醫(yī)生來，說的也和前醫(yī)一般，開的湯頭也是大同小異?？垂伲№氈獡崤_衙門一連唱了十多天戲，天天是有酒席的，合濟(jì)南府的人那個不知？此刻撫臺的小姐病了，病情又是困倦無力，不思飲食，豈有不捉住這個用神之理？近世醫(yī)生大抵都是如此的，也不能全怪他兩個。
閑話少提。且說龍中丞看了脈案藥方，便道：“前兩天先有個醫(yī)生，開的脈案方子和這個差不多，只怕未必對?！贬t(yī)生道：“病源雖是一樣的看出來，用藥各人不同。吃了晚生這個方子，管保就好的。”說罷，又請將前醫(yī)的方子給他看了，又批評了前醫(yī)的幾樣藥；夸說自己的藥是如何用意，如何可以得效，然后辭去。這個方子又吃了兩服，莫想有絲毫效驗(yàn)，索性鬧得睡多坐少，并且多了個長吁短嘆的毛玻龍中丞更是急的了不得，令人出去遍訪名醫(yī)。爭奈總沒有一個看得對的。這一病就是兩個月，索性月信也停了，瘦的剩了一把骨頭，面色青白，一天有兩三次燒熱。燒熱起來，便覺得兩顴上排紅、手心是終日滾燙的，夜間更多了個咳嗽。此時的醫(yī)生又多半說是陰虧的了。爭奈藥石無靈，任你對病發(fā)藥，也不中用。這兩個月里面，把一個龍中丞也急了個茶飯無心，眠食俱廢，甚至叫了些和尚道士們，在衙門里誦經(jīng)禮懺，代小姐祈福；又叫姨太太們半夜焚香禮斗，代小姐求壽。如此又耽延了半個來月。
一天，龍中丞忽然想起魯薇園是一把歧黃好手，不過不大肯代人診病，所以朋友們多不知道：“自己和他是同鄉(xiāng)世好，所以深知他的學(xué)問。一向糊涂住了，總不曾想起他來，若是早想起了，只怕女兒的病早好了。想罷，便叫人去請魯薇園。薇園以為有甚要緊公事，即刻上轅稟見。里面?zhèn)鞒鰜碚f請到上房里會。薇園一向聽得驪珠小姐有??；只因是個小姐，不便過問，及至此時請到上房去會，便明知是請自家診治的了。提一提精神，進(jìn)去與中丞相見。常禮已畢，中丞道：“小女一病數(shù)月，勢極懨懨，諸醫(yī)束手?？尚ξ乙幌蚬浇黄龋[的神亂智昏，把我們老朋友忘記了。今天才想起來。請代小女診一診脈，看到底是個甚么病源？訂個好方子治好她。我們老朋友，不說謝了?！鞭眻@道：“怕職道的學(xué)殖淺薄，未必足擔(dān)此任?！敝胸┑溃骸霸诠傺怨?。我們既是私宅相見，何妨脫略些，何必客氣！”
說著，讓過一道茶，才親自陪了薇園列驪珠繡房外面。
丫頭們早已把房門簾放下，門外擺了一張茶幾，上面擺兩本書做脈枕，茶幾旁邊擺了一把椅子，預(yù)備隔簾診脈。中丞道：“這是老世伯來診他，何必多這個事？”叫快撤去了，索性請薇園到房里去坐。驪珠小姐早已起來，坐在床沿上了。只見她春山鎖恨，秋水凝愁，別具一種可憐之色。立起來向薇園福了一福，丫頭扶近桌邊坐下。薇園寧心靜氣，低頭診過了脈，看過舌頭，方才和中丞一起出了繡房，仍到內(nèi)書房坐下。說道：“小姐這個病，起初是思慮過度，憂郁傷肝所致。那時候如果投以順氣疏肝之品，不難痊愈的；此時病根已深，肝木侵脾，不思飲食；陰火爍金，夜見咳嗽，神志不定，時見潮熱，虛損之象已見，恐成思勞?！敝胸┑溃骸澳惚痴b醫(yī)書，我卻不懂，請教甚么叫個思勞？”薇園道：“勞傷之癥，有五勞七傷。那五勞是：志勞，思勞、心勞、憂勞、痰勞，這思勞是由思想抑郁所致。任職道愚見，姑且開一個方在這里，若是就這么煎服，恐怕也不見大效，應(yīng)得要找點(diǎn)賞心樂事，引得病人開個笑口，然后服藥，似乎好些。”中丞皺眉道：“有甚么賞心樂事呢？”
薇園道：“閨閣小姐，每每因?yàn)槔г谏铋|里面，以致郁成肝病；若在外頭散玩一兩天，再選一兩個會笑會說的人，在旁邊伺候，她自然有開心歡笑的時候。據(jù)職道看，最好是送小姐出去逛逛千怫山，或者大明湖，一則散心，二則得點(diǎn)山水清氣，再選兩個伶俐丫頭，在旁伺候。只要小姐心開，肯說肯笑，把心事丟開，這個病就可以不藥而愈了。若是只管郁郁不樂，就是變了藥店里的蛀蟲也是沒用。”說罷，開了一劑疏郁舒肝寧神順氣的湯頭，方才辭去。
龍中丞便把姨太太丫頭們亂罵說：“好好的小姐住家里，你們?nèi)菟坏?！是要慪她生出病來，你們才得快活！你們慪得她病，自然慪得她好。我此刻也沒有話說，只在你們身上醫(yī)好她便了?！闭f得眾人面面相覷。當(dāng)下二姨太太便道：“方才那先生和老爺說話，我們在窗口外面都聽得了。其實(shí)我們怎敢慪小姐？那先生說要小姐到外面去逛逛、散散心，不知老爺可答應(yīng)？若是可行，我們便去勸來，等小姐早點(diǎn)好?！饼堉胸┞犝f，點(diǎn)點(diǎn)頭。于是二婉太太引了一群姨太太、大丫頭，到驪珠小姐香房里去。不知小姐肯出去逛否？旦聽下回分解。
閱者諸君，想已知驪珠小姐之病源矣。世間尚有此以禮自持之小姐，吾不覺增無限感慨。且于無文字中，亦可見龍中丞家政尚嚴(yán)，始有此好小姐。閱者勿以吾言為不倫也，觀于自由自由之輩，吾于驪珠，且欲尊之為貞淑女子；無端拉之入怪現(xiàn)狀中，吾且引為罪過。因記此以自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