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賞花得野食 貪美愿攀親
作者：天花主人詞曰：
衰老朽，不復(fù)尋花問柳，恰喜貓兒真困酒，情去圖歡偶。少壯孤單曠只，細(xì)聽媒人聲口，嬌若海棠白似藕，愿結(jié)駕凰友。
——右調(diào)《謁金門》話說前朝末年，嘉善縣縣中有一人姓任，名三畏，字去非。他靠祖上傳遺，真是家中倉庫連廒，金銀過斗。后來年紀(jì)大了，合縣人皆奉承他財主，俱叫他是員外。
這任員外一生受用，只有一件缺陷，是他的日夜憂愁，敢怒而不敢言者。你道他為著甚么事？原來這任員外的妻子強(qiáng)氏是舊家之女，姿色出眾，嬌養(yǎng)習(xí)成。當(dāng)初嫁了任員外，夫妻極是恩愛，從無閑言。只因過于恩愛，未免曲意奉承。曲意奉承，則強(qiáng)氏專權(quán)專寵，漸漸受其所制。受其所制，則惟命是從，而吃醋之事日生矣。故此任員外一生被這強(qiáng)氏縛手縛腳，房中使女、仆婦雖多，從不敢與他接談靖笑。家中尚然如此，則外面的閑花野草不問可知矣。
但從來妒婦少育，不期成親二十余年，強(qiáng)氏絕不生育。任員外每每托言比喻，或親戚朋友生了子女來報喜者，任員外故意在強(qiáng)氏面前稱揚(yáng)贊羨。強(qiáng)氏探知其意，便變色說道：“人能生育，皆系男人。你今力量不濟(jì)，不能生育，不去抱慚自恥，怎么到嗟怨我起來？難道我自己會生！你今嫌我不能生育，故此在我面前說張道李，指望我與你討妾生子。古語說得好，男子四十無兒方娶妾。你今尚不有四十，怎么想起這等癡念！又焉知我不能生子。只要你會掙，包你生得出來！”任員外一片癡心，指望有些光景，不期被強(qiáng)氏一頓埋怨說他沒用，心中甚是不服，卻不敢回言，只得笑著笑臉說道：“我并無此意，你不要疑心錯怪了我。我如今只得極力掙一掙看?！睆?qiáng)氏方笑道：“這才是正理。” 自此二人又掙了十余年，子女之事全無影響。
任員外方才著急，要想活動活動。不過強(qiáng)氏見他存心不善，一發(fā)防閑，竟寸步不離?？慈螁T外或在當(dāng)鋪算帳，或在銀房查點(diǎn)，他必雙出同歸。若是出門赴席，并慶賀吊慰之事，不能同去，卻使個心腹小童往來傳報。若有人在員外面前叫他娶妾生子之事，小童報知，回來必有一番吵鬧。弄得這任員外垂頭喪氣，以后連門楹也不敢跨出，有慶吊之事，俱叫伙計們代行，他只在家中守著強(qiáng)氏過日。
又過了幾年，任員外已是五十上下，強(qiáng)氏見他年已老成，況且向來并無茍且之事，也就不甚緊防。任員外見他不似前番苛刻，又未免放不下生子的心腸，便時常哀求懇告。強(qiáng)氏說道：“再過幾年，我也少不得要為你設(shè)法?！?任員外見他許肯，就似奉了圣旨的一般好不歡喜。正是——
娶妾又怕妻，心中卻想兒。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yùn)通時。到了一日春天，后園中海棠盛開，任員外吩咐仆婦備酒在園中，邊同了強(qiáng)氏步入園來。在花下賞玩了－番，又?jǐn)y手上了假山，眺望了一回，又到亭上來坐坐。眾使女已將酒肴設(shè)席在海棠花下，來請員外奶奶飲酒。
二人便來坐下，對面而飲。果然富室之家，珍饈具全，酒系隔年。兩人便說說笑笑，飲了半晌。強(qiáng)氏說道：“賞花若不飲醉，也覺得沒興?！?任員外道：“奶奶說得有理?！?兩人一時開懷，竟猜拳行令起來。不期強(qiáng)氏連輸了數(shù)拳，卻又不肯服輸。任員外笑道：“奶奶住了罷！”強(qiáng)氏道：“我從來拳好，怎么今日作起怪來，不贏你二拳我也不住。” 遂又猜猜豁豁。不期事有湊巧，強(qiáng)氏又是連輸。只得吃了幾杯急酒，又因心下不快，不覺一時酒涌上來，連忙伏在桌上。
任員外見他醉了，自己也有三分酒意。見這幾個使女在旁，雖不敢說話，卻用眉目暗挑，勾引得這幾個使女皆掩袖而笑。內(nèi)中有一個春桃，年紀(jì)長成，甚是豐韻。任員外一向留意，今又十分注目。只礙著這老虎在旁，兩人不敢近身。又恐強(qiáng)氏假醉，遂輕輕對強(qiáng)氏說道：“奶奶回房去罷?！?又用手在他肩上試探，強(qiáng)氏全不做聲，只呼呼的沉睡。任員外因?qū)κ古f道：“奶奶醉了，恐他身上寒冷，你們?nèi)トd衣來。內(nèi)中一個便去取衣。只見春桃說道：“我們在此無益，不如去玩玩再來。”這幾個使女便各自走開。春桃怛怛惶惶，走到各處，在那里攀花撲蝶，自取其樂。任員外看了一會，一時心蕩起來。見使女拿了綿衣走到，便接來輕輕的蓋在強(qiáng)氏背上，見他全無醒意，便色膽如天，忙起身來尋春桃。
春桃見他走來，便回頭笑了一笑，走在假山旁邊立著。任員外疾忙走到，滿臉堆笑道：“春桃，我同你到假山洞中去看看景致?！?春桃笑道：“里面沒有甚景致，我不去。” 任員外道：“包你有好所在。” 遂一手來扯，春桃含笑同走入洞中。任員外便一把摟住道：“我一向想你，恨無便處。今日緣法已到，萬萬不可錯過?！?春桃笑道：“員外不可如此，奶奶知道不是當(dāng)耍的。” 故意用手來推。任員外便攔腰抱定道：“只要好姐姐救我?！?遂按倒在假山石上，用手脫去小衣，分開兩股，春桃推阻了一番，便假脫手放松，任員外疾忙湊合。春桃尚是含羞，未免作愁苦之態(tài)。任員外見了，十分憐惜。遂款款輕輕，既而春桃兩頰微紅。任員外歡好多時，方才完事。忙扶春桃而起，為他理發(fā)整衣。春桃笑道：“今日蒙員外收錄，賤妾不敢推辭。日后幸勿忘情?！?任員外道：“感念無時，何敢忘也。今后有空，千萬相會于此?！?春桃點(diǎn)頭含笑而去。任員外便驚驚喜喜，以為自有生以來未有如此之樂，遂慢慢走至強(qiáng)氏身邊。強(qiáng)氏尚在沉睡，便叫眾使女收去酒肴。又坐伴了半晌，方叫醒了強(qiáng)氏，同扶入室而寢。正是：
猛虎猶能會捋松，銅墻也可作穿窬。
用婢不如偷用好，恩情只在半須臾。
自此任員外吃著甜頭，兩人打得火滾般熱。只是沒處下手，便暗暗算計了一番。
一日，對強(qiáng)氏說道：“我今年老，又不出門，銀錢帳目自有伙計料理，并不經(jīng)心。又無兒女娛樂，白日無可消遣。我想起來園中花果，若無人分心灌溉培植，則花果不能鮮妍，不能供我二人賞玩，我如今須得或早或晚到園削繁扶萎，以待開放之時，我同奶奶去賞玩。你道何如？”強(qiáng)氏聽了并不疑心，不勝歡喜道：“此是種花幽雅之事。在家盡可做得。” 任員外見他許允，十分歡喜，便暗暗通知春桃。春桃來假山洞中，兩人無所不為，恣情取樂。自此習(xí)以為常。不是你來等我，就是我來候你。任員外吩咐眾使女，俱要遮瞞，不可使奶奶曉得，倒也一分秀密。
如此已非一日，誰知這件事再不能瞞得到底。忽一日，強(qiáng)氏在房中叫春桃近身服事，在無心中將春桃一看，只見面貌行動以及聲音皆非往昔。強(qiáng)氏看在眼中，心內(nèi)暗暗驚疑，卻無實據(jù)，不便發(fā)作。因暗想道：“家內(nèi)并無閑雜人，怎么這丫頭眉散乳高，聲音全換？”想了半晌，不覺恨氣直沖，毛發(fā)皆豎起來，卻又躊躕。便又按定了性子，遂暗暗留心。不期這一留心，只見他二人不在言頭語尾，就在眉動目揚(yáng)之間。他兩人正在情濃之時，怎曉得強(qiáng)氏在暗處留心，看得十分明白。過不一日，任員外已約了春桃在園中等候，自己在強(qiáng)氏房中坐了一會，因?qū)?qiáng)氏說道：“園內(nèi)有幾種花今日該去澆水，奶奶我去了就來。” 說罷走出房門，如飛的去了。
強(qiáng)氏見他慌張失智，又見春桃不在面前，一時大怒。叫過眾使女喝罵道：“你們這班賤人，通同作弊，少不得俱要死在我手里！快將他二人的事細(xì)細(xì)說出，免我動手！”眾使女見春桃事發(fā)，一時怕打，遂將二人上手之事說出道：“只因員外再三吩咐，又恐奶奶氣惱，故不敢輕言?！?強(qiáng)氏發(fā)怒道：“別的事可以瞞得，這是切己的事，如何到要瞞我，我往日將你們待做心腹何用！”說罷，怒發(fā)如雷，咬牙切齒道：“快跟我來！”遂起身望園中便走。眾使女便戰(zhàn)兢兢的跟隨在后。
一時到了園中，強(qiáng)氏一徑走到假山。忽聽得嬉笑之聲，便連忙走進(jìn)。只見他二人樂事已完，在那里穿裙著褲。強(qiáng)氏便大怒喝罵道：“好沒廉恥的老賊，做得好事呀！”任員外與春桃忽見了強(qiáng)氏，一時俱嚇得面如土色。強(qiáng)氏便趕上前，一把將任員外的胡須扯住，就是四五個推得干凈！你順了家主，難道不怕我管的？我只打死你罷了！”說罷又打。
任員外見這柳條打在春桃雪白的身上，一時心疼肉痛，兩淚交流，也顧不得眾使女在旁，連忙跪在強(qiáng)氏身邊，用手將強(qiáng)氏手中的柳條拖住，又一身遮住了春桃，含淚說道：“求奶奶天恩饒打春桃一下，壽增一紀(jì)。亦須念我與奶奶夫妻情分，不可因此氣壞身子。” 強(qiáng)氏聽了怒說道：“好個夫妻情分！你今吃野食，叫我安不氣？可惜我如今老了，倘然也吃野食，你難道不氣的么？”任員外道：“奶奶氣得極是，因是我求子心急，今饒這一次。下次再不敢了?！?強(qiáng)氏冷笑道：“你如今求的子在那里？”任員外道：“奶奶怎這性急，再求些時，少不得有。如今也不敢求了。只求奶奶放了春桃起來，我就感恩不淺?！闭f罷，又連連在地下磕頭。強(qiáng)氏見他這般模樣，停手不打。因說道：“饒便依你饒了，我有件事你要依我?！?任員外道：“我何嘗不依奶奶？”強(qiáng)氏道：“從來碗內(nèi)放不得雙匙，我今賣他出去，免得與你吵鬧。不然我今日必要處死他?！?任員外聽了，低頭暗想道：“這般光景，留他在家又豈肯放松，必致將他凌辱百般磨折而死。莫若隨他賣去，救他一命罷?！?便向春桃流淚說道：“是我害了你了?！?又對強(qiáng)氏說道：“只求奶奶天恩，將春桃配得一夫一婦。我死也甘心了?！?強(qiáng)氏聽了，帶笑罵道：“好沒廉恥的老奴才，起來罷?！?便叫使女將衣服給春桃穿了。遂一齊出園。正是：
滿懷怒氣性如姜，吃醋威風(fēng)不可當(dāng)。
千懇萬求都不算，原來跪拜是良方。
強(qiáng)氏到了內(nèi)室，即著家人去喚媒婆。家人領(lǐng)命，不一時，領(lǐng)了一個柳媒婆進(jìn)來。見任員外同奶奶坐著，便笑嘻嘻相見說道：“恭喜，賀喜。聞得老員外一向說是要討妾生子，想是今日奶奶許允，故此呼喚媒婆，包管在媒婆身上，尋一個美貌俱全，進(jìn)門就養(yǎng)的美妾奉承員外。只要員外日后看顧我三分?！比螁T外聽了，一時氣苦不過，只得說道：“今日奶奶喚你來是賣妾，不是討妾?！?柳媒婆聽了著驚道：“這是怎么說？”強(qiáng)氏道：“你不必多言，我自有主意。” 遂將任員外沒廉恥，與春桃勾上說出，道：“我眼中實是看不得，你去尋一個單身漢子，賣了春桃，等我日后明公正氣的討一個來與員外做妾。”任員外聽了，忍不住說道：“奶奶你這話只好騙老了人。再過幾年，是六十歲了，或者奶奶好意思討得妾來，只怕我這老兒精神漸衰，有也受用他不動，也自枉然，不做這春夢罷?！?說罷，眼淚汪汪走出房去。
柳媒婆便問道：“不知那一位是春桃姐？使我看明，好去尋人?！?br>強(qiáng)氏便指道：“就是這喧人了?！?br>柳媒婆將春桃上下一看，口中噴噴的稱贊道：“我見了也甚是動火，怪不得老員外看上了你?！?春桃便盯了柳媒婆一眼。柳媒婆笑道：“春桃姐不要惱我，我如今即去替你尋個后生標(biāo)致的好丈夫，自自在在作人，勝似與這老兒擔(dān)驚受怕的鬼混。到那時你還要感謝我哩?！?說得強(qiáng)氏也笑起來，道：“你這張油嘴再也不改?！?柳媒婆笑道：“我的奶奶，我若不虧這張油嘴，只好呷西風(fēng)罷了?！?強(qiáng)氏道：“不要說閑話，你快出去尋人回我?！?柳媒婆道：“我也要問明了財禮方好去尋主顧?！睆?qiáng)氏道：“這賤人不長進(jìn)，如今是個破罐子，諒也不值大錢。我也不指望他的原價，只要十兩紋銀，隨身衣服，使他去罷?！绷狡诺溃骸安欢?，不多。足值，足值。只是隨身衣服未免失了奶奶的體面。” 強(qiáng)氏道：“且到那時，再作商量?！?br>柳媒婆辭了出來，便一路尋思。一時想不著主顧，便出城回家。忽然想道：“我斜對門做豆腐的利大，今年二十一歲，是個精壯后生，做人忠厚，況且待我甚好。他母親一向叫我替他尋頭好親事，不如總承了他罷。” 遂一任走來。正值他母子坐著說話，柳媒婆滿面笑容，走進(jìn)門說道：“我一向受你老人家見托，再沒個湊巧的來說。今日恰是大郎的姻緣到了，有一頭好親事，人物十分齊整，又且財禮不多。早上送去，晚間抬來，還不在嫁送。只不知你母子如何謝我？”利媽媽聽了，不勝歡喜道：“你說這親事端的是那一家？說得這般十全，若果然好，自當(dāng)重謝?！?柳媒婆便將任員外家的使女說出。利媽媽道：“好是雖好，只怕他在大人家快活過日子的人到我家來辛苦不慣?！?柳媒婆道：“你這話說差了。從來嫁雞逐雞飛，嫁犬隨犬走。嫁到你家來，見你們做活，難道他坐著不成？”利大郎聽了歡喜道：“你這話甚是中聽，母親不必多慮?！?柳媒婆道：“若是這樣省事的不做，大郎你莫怪我說，只怕你還要守幾年男寡哩?！?利媽媽見兒子情愿，便不好再言，因問道：“得多少財禮方能成事？”柳媒婆道：“我說省事，難道哄你？只要得一半身錢紋銀十兩，外有使用在外，再得三兩?！?利大郎道：“果然相巧，煩你速速與我說成，我自重重謝你。” 柳媒婆見說得他十分情愿，便說道：“只有一件事，我今日也要與你說過在先，一個鄰居家要朝暮相見的，免得后來被你們抱怨我，說我不老實?！?利大郎聽了忙說道：“這親事是我情愿要做，再不抱怨你的，你但放心，你且說來。”柳媒婆便慢慢說出。只因這一說，有分教：女舊男新，婆勤媳惰。不知說出甚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衰老朽，不復(fù)尋花問柳，恰喜貓兒真困酒，情去圖歡偶。少壯孤單曠只，細(xì)聽媒人聲口，嬌若海棠白似藕，愿結(jié)駕凰友。
——右調(diào)《謁金門》話說前朝末年，嘉善縣縣中有一人姓任，名三畏，字去非。他靠祖上傳遺，真是家中倉庫連廒，金銀過斗。后來年紀(jì)大了，合縣人皆奉承他財主，俱叫他是員外。
這任員外一生受用，只有一件缺陷，是他的日夜憂愁，敢怒而不敢言者。你道他為著甚么事？原來這任員外的妻子強(qiáng)氏是舊家之女，姿色出眾，嬌養(yǎng)習(xí)成。當(dāng)初嫁了任員外，夫妻極是恩愛，從無閑言。只因過于恩愛，未免曲意奉承。曲意奉承，則強(qiáng)氏專權(quán)專寵，漸漸受其所制。受其所制，則惟命是從，而吃醋之事日生矣。故此任員外一生被這強(qiáng)氏縛手縛腳，房中使女、仆婦雖多，從不敢與他接談靖笑。家中尚然如此，則外面的閑花野草不問可知矣。
但從來妒婦少育，不期成親二十余年，強(qiáng)氏絕不生育。任員外每每托言比喻，或親戚朋友生了子女來報喜者，任員外故意在強(qiáng)氏面前稱揚(yáng)贊羨。強(qiáng)氏探知其意，便變色說道：“人能生育，皆系男人。你今力量不濟(jì)，不能生育，不去抱慚自恥，怎么到嗟怨我起來？難道我自己會生！你今嫌我不能生育，故此在我面前說張道李，指望我與你討妾生子。古語說得好，男子四十無兒方娶妾。你今尚不有四十，怎么想起這等癡念！又焉知我不能生子。只要你會掙，包你生得出來！”任員外一片癡心，指望有些光景，不期被強(qiáng)氏一頓埋怨說他沒用，心中甚是不服，卻不敢回言，只得笑著笑臉說道：“我并無此意，你不要疑心錯怪了我。我如今只得極力掙一掙看?！睆?qiáng)氏方笑道：“這才是正理。” 自此二人又掙了十余年，子女之事全無影響。
任員外方才著急，要想活動活動。不過強(qiáng)氏見他存心不善，一發(fā)防閑，竟寸步不離?？慈螁T外或在當(dāng)鋪算帳，或在銀房查點(diǎn)，他必雙出同歸。若是出門赴席，并慶賀吊慰之事，不能同去，卻使個心腹小童往來傳報。若有人在員外面前叫他娶妾生子之事，小童報知，回來必有一番吵鬧。弄得這任員外垂頭喪氣，以后連門楹也不敢跨出，有慶吊之事，俱叫伙計們代行，他只在家中守著強(qiáng)氏過日。
又過了幾年，任員外已是五十上下，強(qiáng)氏見他年已老成，況且向來并無茍且之事，也就不甚緊防。任員外見他不似前番苛刻，又未免放不下生子的心腸，便時常哀求懇告。強(qiáng)氏說道：“再過幾年，我也少不得要為你設(shè)法?！?任員外見他許肯，就似奉了圣旨的一般好不歡喜。正是——
娶妾又怕妻，心中卻想兒。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yùn)通時。到了一日春天，后園中海棠盛開，任員外吩咐仆婦備酒在園中，邊同了強(qiáng)氏步入園來。在花下賞玩了－番，又?jǐn)y手上了假山，眺望了一回，又到亭上來坐坐。眾使女已將酒肴設(shè)席在海棠花下，來請員外奶奶飲酒。
二人便來坐下，對面而飲。果然富室之家，珍饈具全，酒系隔年。兩人便說說笑笑，飲了半晌。強(qiáng)氏說道：“賞花若不飲醉，也覺得沒興?！?任員外道：“奶奶說得有理?！?兩人一時開懷，竟猜拳行令起來。不期強(qiáng)氏連輸了數(shù)拳，卻又不肯服輸。任員外笑道：“奶奶住了罷！”強(qiáng)氏道：“我從來拳好，怎么今日作起怪來，不贏你二拳我也不住。” 遂又猜猜豁豁。不期事有湊巧，強(qiáng)氏又是連輸。只得吃了幾杯急酒，又因心下不快，不覺一時酒涌上來，連忙伏在桌上。
任員外見他醉了，自己也有三分酒意。見這幾個使女在旁，雖不敢說話，卻用眉目暗挑，勾引得這幾個使女皆掩袖而笑。內(nèi)中有一個春桃，年紀(jì)長成，甚是豐韻。任員外一向留意，今又十分注目。只礙著這老虎在旁，兩人不敢近身。又恐強(qiáng)氏假醉，遂輕輕對強(qiáng)氏說道：“奶奶回房去罷?！?又用手在他肩上試探，強(qiáng)氏全不做聲，只呼呼的沉睡。任員外因?qū)κ古f道：“奶奶醉了，恐他身上寒冷，你們?nèi)トd衣來。內(nèi)中一個便去取衣。只見春桃說道：“我們在此無益，不如去玩玩再來。”這幾個使女便各自走開。春桃怛怛惶惶，走到各處，在那里攀花撲蝶，自取其樂。任員外看了一會，一時心蕩起來。見使女拿了綿衣走到，便接來輕輕的蓋在強(qiáng)氏背上，見他全無醒意，便色膽如天，忙起身來尋春桃。
春桃見他走來，便回頭笑了一笑，走在假山旁邊立著。任員外疾忙走到，滿臉堆笑道：“春桃，我同你到假山洞中去看看景致?！?春桃笑道：“里面沒有甚景致，我不去。” 任員外道：“包你有好所在。” 遂一手來扯，春桃含笑同走入洞中。任員外便一把摟住道：“我一向想你，恨無便處。今日緣法已到，萬萬不可錯過?！?春桃笑道：“員外不可如此，奶奶知道不是當(dāng)耍的。” 故意用手來推。任員外便攔腰抱定道：“只要好姐姐救我?！?遂按倒在假山石上，用手脫去小衣，分開兩股，春桃推阻了一番，便假脫手放松，任員外疾忙湊合。春桃尚是含羞，未免作愁苦之態(tài)。任員外見了，十分憐惜。遂款款輕輕，既而春桃兩頰微紅。任員外歡好多時，方才完事。忙扶春桃而起，為他理發(fā)整衣。春桃笑道：“今日蒙員外收錄，賤妾不敢推辭。日后幸勿忘情?！?任員外道：“感念無時，何敢忘也。今后有空，千萬相會于此?！?春桃點(diǎn)頭含笑而去。任員外便驚驚喜喜，以為自有生以來未有如此之樂，遂慢慢走至強(qiáng)氏身邊。強(qiáng)氏尚在沉睡，便叫眾使女收去酒肴。又坐伴了半晌，方叫醒了強(qiáng)氏，同扶入室而寢。正是：
猛虎猶能會捋松，銅墻也可作穿窬。
用婢不如偷用好，恩情只在半須臾。
自此任員外吃著甜頭，兩人打得火滾般熱。只是沒處下手，便暗暗算計了一番。
一日，對強(qiáng)氏說道：“我今年老，又不出門，銀錢帳目自有伙計料理，并不經(jīng)心。又無兒女娛樂，白日無可消遣。我想起來園中花果，若無人分心灌溉培植，則花果不能鮮妍，不能供我二人賞玩，我如今須得或早或晚到園削繁扶萎，以待開放之時，我同奶奶去賞玩。你道何如？”強(qiáng)氏聽了并不疑心，不勝歡喜道：“此是種花幽雅之事。在家盡可做得。” 任員外見他許允，十分歡喜，便暗暗通知春桃。春桃來假山洞中，兩人無所不為，恣情取樂。自此習(xí)以為常。不是你來等我，就是我來候你。任員外吩咐眾使女，俱要遮瞞，不可使奶奶曉得，倒也一分秀密。
如此已非一日，誰知這件事再不能瞞得到底。忽一日，強(qiáng)氏在房中叫春桃近身服事，在無心中將春桃一看，只見面貌行動以及聲音皆非往昔。強(qiáng)氏看在眼中，心內(nèi)暗暗驚疑，卻無實據(jù)，不便發(fā)作。因暗想道：“家內(nèi)并無閑雜人，怎么這丫頭眉散乳高，聲音全換？”想了半晌，不覺恨氣直沖，毛發(fā)皆豎起來，卻又躊躕。便又按定了性子，遂暗暗留心。不期這一留心，只見他二人不在言頭語尾，就在眉動目揚(yáng)之間。他兩人正在情濃之時，怎曉得強(qiáng)氏在暗處留心，看得十分明白。過不一日，任員外已約了春桃在園中等候，自己在強(qiáng)氏房中坐了一會，因?qū)?qiáng)氏說道：“園內(nèi)有幾種花今日該去澆水，奶奶我去了就來。” 說罷走出房門，如飛的去了。
強(qiáng)氏見他慌張失智，又見春桃不在面前，一時大怒。叫過眾使女喝罵道：“你們這班賤人，通同作弊，少不得俱要死在我手里！快將他二人的事細(xì)細(xì)說出，免我動手！”眾使女見春桃事發(fā)，一時怕打，遂將二人上手之事說出道：“只因員外再三吩咐，又恐奶奶氣惱，故不敢輕言?！?強(qiáng)氏發(fā)怒道：“別的事可以瞞得，這是切己的事，如何到要瞞我，我往日將你們待做心腹何用！”說罷，怒發(fā)如雷，咬牙切齒道：“快跟我來！”遂起身望園中便走。眾使女便戰(zhàn)兢兢的跟隨在后。
一時到了園中，強(qiáng)氏一徑走到假山。忽聽得嬉笑之聲，便連忙走進(jìn)。只見他二人樂事已完，在那里穿裙著褲。強(qiáng)氏便大怒喝罵道：“好沒廉恥的老賊，做得好事呀！”任員外與春桃忽見了強(qiáng)氏，一時俱嚇得面如土色。強(qiáng)氏便趕上前，一把將任員外的胡須扯住，就是四五個推得干凈！你順了家主，難道不怕我管的？我只打死你罷了！”說罷又打。
任員外見這柳條打在春桃雪白的身上，一時心疼肉痛，兩淚交流，也顧不得眾使女在旁，連忙跪在強(qiáng)氏身邊，用手將強(qiáng)氏手中的柳條拖住，又一身遮住了春桃，含淚說道：“求奶奶天恩饒打春桃一下，壽增一紀(jì)。亦須念我與奶奶夫妻情分，不可因此氣壞身子。” 強(qiáng)氏聽了怒說道：“好個夫妻情分！你今吃野食，叫我安不氣？可惜我如今老了，倘然也吃野食，你難道不氣的么？”任員外道：“奶奶氣得極是，因是我求子心急，今饒這一次。下次再不敢了?！?強(qiáng)氏冷笑道：“你如今求的子在那里？”任員外道：“奶奶怎這性急，再求些時，少不得有。如今也不敢求了。只求奶奶放了春桃起來，我就感恩不淺?！闭f罷，又連連在地下磕頭。強(qiáng)氏見他這般模樣，停手不打。因說道：“饒便依你饒了，我有件事你要依我?！?任員外道：“我何嘗不依奶奶？”強(qiáng)氏道：“從來碗內(nèi)放不得雙匙，我今賣他出去，免得與你吵鬧。不然我今日必要處死他?！?任員外聽了，低頭暗想道：“這般光景，留他在家又豈肯放松，必致將他凌辱百般磨折而死。莫若隨他賣去，救他一命罷?！?便向春桃流淚說道：“是我害了你了?！?又對強(qiáng)氏說道：“只求奶奶天恩，將春桃配得一夫一婦。我死也甘心了?！?強(qiáng)氏聽了，帶笑罵道：“好沒廉恥的老奴才，起來罷?！?便叫使女將衣服給春桃穿了。遂一齊出園。正是：
滿懷怒氣性如姜，吃醋威風(fēng)不可當(dāng)。
千懇萬求都不算，原來跪拜是良方。
強(qiáng)氏到了內(nèi)室，即著家人去喚媒婆。家人領(lǐng)命，不一時，領(lǐng)了一個柳媒婆進(jìn)來。見任員外同奶奶坐著，便笑嘻嘻相見說道：“恭喜，賀喜。聞得老員外一向說是要討妾生子，想是今日奶奶許允，故此呼喚媒婆，包管在媒婆身上，尋一個美貌俱全，進(jìn)門就養(yǎng)的美妾奉承員外。只要員外日后看顧我三分?！比螁T外聽了，一時氣苦不過，只得說道：“今日奶奶喚你來是賣妾，不是討妾?！?柳媒婆聽了著驚道：“這是怎么說？”強(qiáng)氏道：“你不必多言，我自有主意。” 遂將任員外沒廉恥，與春桃勾上說出，道：“我眼中實是看不得，你去尋一個單身漢子，賣了春桃，等我日后明公正氣的討一個來與員外做妾。”任員外聽了，忍不住說道：“奶奶你這話只好騙老了人。再過幾年，是六十歲了，或者奶奶好意思討得妾來，只怕我這老兒精神漸衰，有也受用他不動，也自枉然，不做這春夢罷?！?說罷，眼淚汪汪走出房去。
柳媒婆便問道：“不知那一位是春桃姐？使我看明，好去尋人?！?br>強(qiáng)氏便指道：“就是這喧人了?！?br>柳媒婆將春桃上下一看，口中噴噴的稱贊道：“我見了也甚是動火，怪不得老員外看上了你?！?春桃便盯了柳媒婆一眼。柳媒婆笑道：“春桃姐不要惱我，我如今即去替你尋個后生標(biāo)致的好丈夫，自自在在作人，勝似與這老兒擔(dān)驚受怕的鬼混。到那時你還要感謝我哩?！?說得強(qiáng)氏也笑起來，道：“你這張油嘴再也不改?！?柳媒婆笑道：“我的奶奶，我若不虧這張油嘴，只好呷西風(fēng)罷了?！?強(qiáng)氏道：“不要說閑話，你快出去尋人回我?！?柳媒婆道：“我也要問明了財禮方好去尋主顧?！睆?qiáng)氏道：“這賤人不長進(jìn)，如今是個破罐子，諒也不值大錢。我也不指望他的原價，只要十兩紋銀，隨身衣服，使他去罷?！绷狡诺溃骸安欢?，不多。足值，足值。只是隨身衣服未免失了奶奶的體面。” 強(qiáng)氏道：“且到那時，再作商量?！?br>柳媒婆辭了出來，便一路尋思。一時想不著主顧，便出城回家。忽然想道：“我斜對門做豆腐的利大，今年二十一歲，是個精壯后生，做人忠厚，況且待我甚好。他母親一向叫我替他尋頭好親事，不如總承了他罷。” 遂一任走來。正值他母子坐著說話，柳媒婆滿面笑容，走進(jìn)門說道：“我一向受你老人家見托，再沒個湊巧的來說。今日恰是大郎的姻緣到了，有一頭好親事，人物十分齊整，又且財禮不多。早上送去，晚間抬來，還不在嫁送。只不知你母子如何謝我？”利媽媽聽了，不勝歡喜道：“你說這親事端的是那一家？說得這般十全，若果然好，自當(dāng)重謝?！?柳媒婆便將任員外家的使女說出。利媽媽道：“好是雖好，只怕他在大人家快活過日子的人到我家來辛苦不慣?！?柳媒婆道：“你這話說差了。從來嫁雞逐雞飛，嫁犬隨犬走。嫁到你家來，見你們做活，難道他坐著不成？”利大郎聽了歡喜道：“你這話甚是中聽，母親不必多慮?！?柳媒婆道：“若是這樣省事的不做，大郎你莫怪我說，只怕你還要守幾年男寡哩?！?利媽媽見兒子情愿，便不好再言，因問道：“得多少財禮方能成事？”柳媒婆道：“我說省事，難道哄你？只要得一半身錢紋銀十兩，外有使用在外，再得三兩?！?利大郎道：“果然相巧，煩你速速與我說成，我自重重謝你。” 柳媒婆見說得他十分情愿，便說道：“只有一件事，我今日也要與你說過在先，一個鄰居家要朝暮相見的，免得后來被你們抱怨我，說我不老實?！?利大郎聽了忙說道：“這親事是我情愿要做，再不抱怨你的，你但放心，你且說來。”柳媒婆便慢慢說出。只因這一說，有分教：女舊男新，婆勤媳惰。不知說出甚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