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意集
作者：錢德蒼村學(xué)先生自敘
利欲驅(qū)心萬火燒，世途擾擾幾歡悲。漫言富貴書書分，誰解青袍誤老儒？小子不是別人，乃是村學(xué)堂中一個先生是也。每憶少年時，通今博古，焚膏繼晷，窗前勤苦，十余年學(xué)成文武藝。幾向棘闈酣征戰(zhàn)，龍門點額暴腮爭，奈命途多舛，時運不濟。避曲江之車塵，無長門之際會。因此上田園廢盡，身口不支。正是：空余文字三千卷，一字何曾療得饑。農(nóng)焉而勞之不任，商焉而財之無資，工焉而巧之不素，丐焉而面之無皮。彷徨三思，不知所之。記得古人有句話：財主敗落便教書。噫噓嘻！師道之來久矣。你看那孔仲尼立數(shù)仞門墻，開儒宗于春秋之際。孟夫子負巖巖氣象，演道學(xué)于戰(zhàn)國之時。河汾說教者文中子，斗山瞻仰者韓退之，以至歐、蘇、吳、邵，及乎周、程、張、朱。溯朱泗之源流，度伊洛之支裔。師道尊，斯文熾，真足以啟天下之仰慕，俾學(xué)者之歸依。道學(xué)之盛，于茲極矣！嗚呼！物隆則替，器滿則◆，天下之常理。你看那教化日降日下，風(fēng)俗日澆日漓。吾輩既非前輩，今時又非古時。福被古人收去，今人是還債的東西。小子村學(xué)堂中坐了幾載，其中滋味，果是孤棲。人誰無父母？父母如天地。我的父母，倚盡了王氏的六廬。人誰無兄弟？兄弟本同氣。我的兄弟，冷落了姜家的布被。嬌嬌滴滴，恩愛的夫妻，半拋半離，長夜守著空空的羅帳。兒兒肉肉，親生的男女，無倚無依，鎮(zhèn)日看那白白的帳闈。自家日?？粗鴰讉€書生，羈羈絆絆，與犯罪囚徒無異。年終算著幾擔(dān)束脩，多多少少，與雇工常行不殊。吃了無數(shù)冷冷熱熱的飯碗，奈了幾多酸酸澀澀的酒卮。喚人家親友，小小心心，猶恐怠慢了賓客；叫人家奴婢，哥哥嫂嫂，猶恐沖撞了那廝。開口教書，人便拾著句讀；動手改課，人又議著高低。記問偶不到，村婦也要盤倒；奇字倘不識，小子也索吃虧。又有一般難處的事務(wù)，正是擔(dān)輕又不得，步重又難支。課少了主人嫌懶惰，功多了弟子道難為。有一個苦切的時節(jié)，正是書生歸去后，燈火未來時，冷冷清清無人管待，昏昏黑黑獨自支離。有一個主人，膠柱鼓瑟，棋不容著，詩不許題。庭無花卉作伴，架無經(jīng)史作媒。誰管你神疲意倦，誰管你晝永夜遲。好苦也！教我怎消遣過得日兒。有一個娘子，清奇古怪，茶又故晏，飯又故遲，座上青氈既簿，爐中獸炭更稀。誰知你身寒腳冷，誰知你口渴肚饑。好苦也！教我怎熬煎過得夜兒。有一等學(xué)生犟頭倔腦，教東做西，無廉無恥，說是說非，人家內(nèi)眷又護痛，東道又不知。雖有樸作教刑，交我也難施。身子里好似嚴姑手里無緣的媳婦，踽踽涼涼，拘拘束束，一星星要循規(guī)矩。又似晚母身邊失愛的孩兒。孤孤凄凄，怯怯虛虛，半點兒不敢差遲。有所言，必議之而后言，誰許你亂嘈亂雜？有所動，必擬之而后動，誰許你胡做胡為？步履必安祥，居處必鎮(zhèn)靜，誰許你懈懈怠?。恳鹿诒孛C整，容貌必端莊，誰許你離離披披？茶坊酒肆，昔日那慷慨高情，到此來滿將拋棄；偷香竊玉，少年的風(fēng)流狂態(tài)，從此后一筆勾除。學(xué)兩分癡呆，才可騙人歡喜；執(zhí)一味勤緊，方得免入淹滯。師弟之禮甚嚴，不可一日放曠；賓主之間不易，能保一世歡娛？且是那春三二月，山青水綠，孰不提著壺，挈著◆，酬著佳期？我獨守其空齋，只落得昏昏悶悶。秋八九月，更長漏永，孰不攜著妻，挽著兒，卒著殘歲？我獨拳其空床，無奈何縮縮凄凄。夫六月內(nèi)暑爍金，也須要戴著帽，披著衣，穿著那布褲子，管著那暑襪兒，熱烘烘誰知淹得我膚肌酸臭！怎能夠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三嘆詠歸？十二月寒頭凍折腰，也須要把著筆，研著墨，坐著那冷板凳；踏著那冷地皮，陰冰冰誰知凍得我鼻涕淋漓。怎能夠烹黃雞，酌村醅，醉倒玉山頹。千般苦，萬般悲，小子非是不知業(yè)在其中矣?？蓱z這村學(xué)堂中埋沒了多少高才的漢子，枉屈了多少絕學(xué)的男兒。茍有丈夫之志氣者，豈可依依于斯？寄語天涯海角青氈客，子規(guī)聲里自深思?！?br>鄭元祐行乞圖
元進趙仲穆，雍文敏公之子，雅善書畫。曾見其所畫《鄭元祐行乞圖》，首戴方巾，而以被絹裹其外。右手執(zhí)簡板，左持一籃，一罐碎于地。雖衣衫藍縷，而人物風(fēng)姿，正自飄逸不群。上有書云：
“鄭子曾夸蓋世才，風(fēng)塵一墮甚張乖。歌殘世上蓮花落，誤卻天邊桂子開。霜雪有情飄瓦罐，雨云無夢到陽臺。試看身上千千結(jié)，盡是恩情博得來?！薄?br>書齋遣懷
著書非是為窮愁，豪曠應(yīng)偕造物游。落筆漫驚風(fēng)助陣，拋竿一任月盈舟。
午餐動并朝餐膳，夏日常披冬日裘。何幸清貧無俗事，飽觀經(jīng)史樂齋頭。
愁境時侵總不愁，何妨物外任優(yōu)游。世途成敗殘枰子，人事高低急水舟。
簞食幸無陳蔡厄，◆袍寧卻子方裘。營名營利終何益，贏得斑斑白上頭?！?font color='#cc0000'>定靜歌
書生不宿書齋讀書，作此歌以警之。
讀書定而后能靜，定靜之間見真性。一部大學(xué)讀到頭，開卷定靜要體認。
孔門七十二賢人，東西南北惟師命。程朱當(dāng)日為大儒，只因站得腳跟定。
我嘆今人意不誠，我笑今人心不正。方思出外友良朋。雙想家中戀美娉。
心猿意馬不牢拴，惶惶惑惑一團病。如此終朝著了魔，千般說法不靈應(yīng)。
勤學(xué)之人須發(fā)憤，經(jīng)史案頭堆積寸。若還不習(xí)又不溫，直待臨渴方掘井。
恍兮忽兮沒精神，皆由定靜不自省。我今作此定靜歌，看汝定靜不定靜。
塾師四苦
鄉(xiāng)愚凡事肯費錢，獨至延師訓(xùn)子，偏十分吝惜。子見蒙師往往受苦，因作此嘆之。
人言教書樂，我言教書苦。昔人待先生，忠敬出肺腑。只要得明師，何嘗計脩脯。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東村及西村，不止二三五。清晨便教書，口舌都干苦。方才教寫字，又要教讀古。先生偶出門，小子滿堂舞。開學(xué)不回家，清明到端午。臨期候◆金，看看日將晡。若還不至誠，留待后來補。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人言教書樂，我道教書苦。昔人嘗有言，讀書須凈土。明窗豁達開，花竹周圍布。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塾堂三兩間，東穿又西破。上漏并下濕，常在泥涂坐。炎天氣郁蒸，難學(xué)羲皇臥。一朝朔風(fēng)起，林端發(fā)怒吼。窗破不能遮，◆然入庭戶。一吹寒徹骨，再吹指欲墮。曝日無陽烏，撥爐又絕火。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人言教書樂，我道教書樂。昔人請先生，預(yù)整精臥鋪。下簣而上簟，繡枕以就臥。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兩捆亂稻柴，一條粗衾布。雖有青麻帳，又被鼠咬破。夏間燈盡時，便受蚊虻蠹。倏忽秋冬交，霜雪紛紛墮。枕麻冷如冰，四體難蹭錯。三更足不溫，四更難捱過。才聞雞喔聲，不寐而常寤。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人言教書樂，我道教書苦。昔人款先生，籩豆何齊楚。白飯與香蔬，烹泉不絕火。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粥飯日尋常，酒肴亦粗鹵。魚肉不周全，時常吃豆腐。非淡即是咸，有醬又沒醋。烹調(diào)總不佳，如何下得肚。勉強吃些飯，腹中常帶餓?？蕘碜约宀?，主翁若不睹。不說管待疏，還道受用過。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訓(xùn)蒙訣歌
予既作塾師四苦矣，而為師者或年高則昏倦，或年少則嬉游，每不知教法，作此以警之。
牢記牢記牢牢記，莫把蒙師看容易。教他書，須識字，不要慌張直念去。聲聲字眼念清真，不論遍數(shù)教會住。教完書，看寫字，一筆一畫要端詳，不許糊涂寫草字，字寫完，做對句，見景生情不必奇，只要說來有意趣，平仄調(diào)，虛實異。做完對句有余功，寫個破承教他記。催念書，口不住，時常兩眼相看他，怕他手里做把戲。非吃飯，莫放去，出了恭，急忙至，防他悄悄到家中，開了櫥門偷炒米。清晨就要來，日落放他去。深深兩揖走出門，彬彬有禮循規(guī)矩。若能如此教書生，主人心里方歡喜?！?br>隱濱散人三勸
與前相反，亦有激之言也。
勸君且爭洲，爭洲哪怕結(jié)深仇。愿取兒孫身后富，拼將性命立時休。且爭洲，莫說前頭說后頭。
勸君莫賞花，賞花無酒問誰賒。甘為銅臭令人笑，勿遣親朋擾自家。莫賞花，愿教空口對霜葩。
勸君莫讀書，讀書破費內(nèi)囊虛。青云路沓難求穩(wěn)，白鏹通神氣自舒。莫讀書，饑來煮字卻何如。
討頭巾文秀才好做，把我一個焉。夫頭巾者，秀才之家伙也。你不把我，我來討矣。且古人有別頭巾者，我則從而討之。蓋別者，老秀才之難出脫也；討者，老童生之做不過也。自今以后，只得要伸手矣。夫子之想頭巾也，不特今朝矣。貢院里觀風(fēng)，幾會去搶冷飯？只會著頭巾要緊，束住肚皮。縣堂上復(fù)試，幾曾去想饅頭？只會這頭巾面上，熬定咽喉。準(zhǔn)備了屁股，考四等，人多沒分，久練了膝蓋，跪三日，難以奉承。小時考還容易，縣取穩(wěn)中背榜，老來考便艱難，府案實無尊諱?！般U◆廢”的大名難受，目今永遠告別?！吧霉摹钡拇筇栯y當(dāng)，以后不敢久留。你須放出良心，借我暫帶。我想相求公道，望你早來。若不是讀書一場，不帶這老頭巾也罷，只因為掙命一陣，專望這綠頭巾也，??！嘻嘻！終究肯也不肯？
第十二輯（完）
利欲驅(qū)心萬火燒，世途擾擾幾歡悲。漫言富貴書書分，誰解青袍誤老儒？小子不是別人，乃是村學(xué)堂中一個先生是也。每憶少年時，通今博古，焚膏繼晷，窗前勤苦，十余年學(xué)成文武藝。幾向棘闈酣征戰(zhàn)，龍門點額暴腮爭，奈命途多舛，時運不濟。避曲江之車塵，無長門之際會。因此上田園廢盡，身口不支。正是：空余文字三千卷，一字何曾療得饑。農(nóng)焉而勞之不任，商焉而財之無資，工焉而巧之不素，丐焉而面之無皮。彷徨三思，不知所之。記得古人有句話：財主敗落便教書。噫噓嘻！師道之來久矣。你看那孔仲尼立數(shù)仞門墻，開儒宗于春秋之際。孟夫子負巖巖氣象，演道學(xué)于戰(zhàn)國之時。河汾說教者文中子，斗山瞻仰者韓退之，以至歐、蘇、吳、邵，及乎周、程、張、朱。溯朱泗之源流，度伊洛之支裔。師道尊，斯文熾，真足以啟天下之仰慕，俾學(xué)者之歸依。道學(xué)之盛，于茲極矣！嗚呼！物隆則替，器滿則◆，天下之常理。你看那教化日降日下，風(fēng)俗日澆日漓。吾輩既非前輩，今時又非古時。福被古人收去，今人是還債的東西。小子村學(xué)堂中坐了幾載，其中滋味，果是孤棲。人誰無父母？父母如天地。我的父母，倚盡了王氏的六廬。人誰無兄弟？兄弟本同氣。我的兄弟，冷落了姜家的布被。嬌嬌滴滴，恩愛的夫妻，半拋半離，長夜守著空空的羅帳。兒兒肉肉，親生的男女，無倚無依，鎮(zhèn)日看那白白的帳闈。自家日?？粗鴰讉€書生，羈羈絆絆，與犯罪囚徒無異。年終算著幾擔(dān)束脩，多多少少，與雇工常行不殊。吃了無數(shù)冷冷熱熱的飯碗，奈了幾多酸酸澀澀的酒卮。喚人家親友，小小心心，猶恐怠慢了賓客；叫人家奴婢，哥哥嫂嫂，猶恐沖撞了那廝。開口教書，人便拾著句讀；動手改課，人又議著高低。記問偶不到，村婦也要盤倒；奇字倘不識，小子也索吃虧。又有一般難處的事務(wù)，正是擔(dān)輕又不得，步重又難支。課少了主人嫌懶惰，功多了弟子道難為。有一個苦切的時節(jié)，正是書生歸去后，燈火未來時，冷冷清清無人管待，昏昏黑黑獨自支離。有一個主人，膠柱鼓瑟，棋不容著，詩不許題。庭無花卉作伴，架無經(jīng)史作媒。誰管你神疲意倦，誰管你晝永夜遲。好苦也！教我怎消遣過得日兒。有一個娘子，清奇古怪，茶又故晏，飯又故遲，座上青氈既簿，爐中獸炭更稀。誰知你身寒腳冷，誰知你口渴肚饑。好苦也！教我怎熬煎過得夜兒。有一等學(xué)生犟頭倔腦，教東做西，無廉無恥，說是說非，人家內(nèi)眷又護痛，東道又不知。雖有樸作教刑，交我也難施。身子里好似嚴姑手里無緣的媳婦，踽踽涼涼，拘拘束束，一星星要循規(guī)矩。又似晚母身邊失愛的孩兒。孤孤凄凄，怯怯虛虛，半點兒不敢差遲。有所言，必議之而后言，誰許你亂嘈亂雜？有所動，必擬之而后動，誰許你胡做胡為？步履必安祥，居處必鎮(zhèn)靜，誰許你懈懈怠?。恳鹿诒孛C整，容貌必端莊，誰許你離離披披？茶坊酒肆，昔日那慷慨高情，到此來滿將拋棄；偷香竊玉，少年的風(fēng)流狂態(tài)，從此后一筆勾除。學(xué)兩分癡呆，才可騙人歡喜；執(zhí)一味勤緊，方得免入淹滯。師弟之禮甚嚴，不可一日放曠；賓主之間不易，能保一世歡娛？且是那春三二月，山青水綠，孰不提著壺，挈著◆，酬著佳期？我獨守其空齋，只落得昏昏悶悶。秋八九月，更長漏永，孰不攜著妻，挽著兒，卒著殘歲？我獨拳其空床，無奈何縮縮凄凄。夫六月內(nèi)暑爍金，也須要戴著帽，披著衣，穿著那布褲子，管著那暑襪兒，熱烘烘誰知淹得我膚肌酸臭！怎能夠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三嘆詠歸？十二月寒頭凍折腰，也須要把著筆，研著墨，坐著那冷板凳；踏著那冷地皮，陰冰冰誰知凍得我鼻涕淋漓。怎能夠烹黃雞，酌村醅，醉倒玉山頹。千般苦，萬般悲，小子非是不知業(yè)在其中矣?？蓱z這村學(xué)堂中埋沒了多少高才的漢子，枉屈了多少絕學(xué)的男兒。茍有丈夫之志氣者，豈可依依于斯？寄語天涯海角青氈客，子規(guī)聲里自深思?！?br>鄭元祐行乞圖
元進趙仲穆，雍文敏公之子，雅善書畫。曾見其所畫《鄭元祐行乞圖》，首戴方巾，而以被絹裹其外。右手執(zhí)簡板，左持一籃，一罐碎于地。雖衣衫藍縷，而人物風(fēng)姿，正自飄逸不群。上有書云：
“鄭子曾夸蓋世才，風(fēng)塵一墮甚張乖。歌殘世上蓮花落，誤卻天邊桂子開。霜雪有情飄瓦罐，雨云無夢到陽臺。試看身上千千結(jié)，盡是恩情博得來?！薄?br>書齋遣懷
著書非是為窮愁，豪曠應(yīng)偕造物游。落筆漫驚風(fēng)助陣，拋竿一任月盈舟。
午餐動并朝餐膳，夏日常披冬日裘。何幸清貧無俗事，飽觀經(jīng)史樂齋頭。
愁境時侵總不愁，何妨物外任優(yōu)游。世途成敗殘枰子，人事高低急水舟。
簞食幸無陳蔡厄，◆袍寧卻子方裘。營名營利終何益，贏得斑斑白上頭?！?font color='#cc0000'>定靜歌
書生不宿書齋讀書，作此歌以警之。
讀書定而后能靜，定靜之間見真性。一部大學(xué)讀到頭，開卷定靜要體認。
孔門七十二賢人，東西南北惟師命。程朱當(dāng)日為大儒，只因站得腳跟定。
我嘆今人意不誠，我笑今人心不正。方思出外友良朋。雙想家中戀美娉。
心猿意馬不牢拴，惶惶惑惑一團病。如此終朝著了魔，千般說法不靈應(yīng)。
勤學(xué)之人須發(fā)憤，經(jīng)史案頭堆積寸。若還不習(xí)又不溫，直待臨渴方掘井。
恍兮忽兮沒精神，皆由定靜不自省。我今作此定靜歌，看汝定靜不定靜。
塾師四苦
鄉(xiāng)愚凡事肯費錢，獨至延師訓(xùn)子，偏十分吝惜。子見蒙師往往受苦，因作此嘆之。
人言教書樂，我言教書苦。昔人待先生，忠敬出肺腑。只要得明師，何嘗計脩脯。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東村及西村，不止二三五。清晨便教書，口舌都干苦。方才教寫字，又要教讀古。先生偶出門，小子滿堂舞。開學(xué)不回家，清明到端午。臨期候◆金，看看日將晡。若還不至誠，留待后來補。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人言教書樂，我道教書苦。昔人嘗有言，讀書須凈土。明窗豁達開，花竹周圍布。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塾堂三兩間，東穿又西破。上漏并下濕，常在泥涂坐。炎天氣郁蒸，難學(xué)羲皇臥。一朝朔風(fēng)起，林端發(fā)怒吼。窗破不能遮，◆然入庭戶。一吹寒徹骨，再吹指欲墮。曝日無陽烏，撥爐又絕火。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人言教書樂，我道教書樂。昔人請先生，預(yù)整精臥鋪。下簣而上簟，繡枕以就臥。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兩捆亂稻柴，一條粗衾布。雖有青麻帳，又被鼠咬破。夏間燈盡時，便受蚊虻蠹。倏忽秋冬交，霜雪紛紛墮。枕麻冷如冰，四體難蹭錯。三更足不溫，四更難捱過。才聞雞喔聲，不寐而常寤。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人言教書樂，我道教書苦。昔人款先生，籩豆何齊楚。白飯與香蔬，烹泉不絕火。今日村莊家，禮體全不顧。粥飯日尋常，酒肴亦粗鹵。魚肉不周全，時常吃豆腐。非淡即是咸，有醬又沒醋。烹調(diào)總不佳，如何下得肚。勉強吃些飯，腹中常帶餓?？蕘碜约宀?，主翁若不睹。不說管待疏，還道受用過。此際好凄涼，問君苦不苦？
訓(xùn)蒙訣歌
予既作塾師四苦矣，而為師者或年高則昏倦，或年少則嬉游，每不知教法，作此以警之。
牢記牢記牢牢記，莫把蒙師看容易。教他書，須識字，不要慌張直念去。聲聲字眼念清真，不論遍數(shù)教會住。教完書，看寫字，一筆一畫要端詳，不許糊涂寫草字，字寫完，做對句，見景生情不必奇，只要說來有意趣，平仄調(diào)，虛實異。做完對句有余功，寫個破承教他記。催念書，口不住，時常兩眼相看他，怕他手里做把戲。非吃飯，莫放去，出了恭，急忙至，防他悄悄到家中，開了櫥門偷炒米。清晨就要來，日落放他去。深深兩揖走出門，彬彬有禮循規(guī)矩。若能如此教書生，主人心里方歡喜?！?br>隱濱散人三勸
與前相反，亦有激之言也。
勸君且爭洲，爭洲哪怕結(jié)深仇。愿取兒孫身后富，拼將性命立時休。且爭洲，莫說前頭說后頭。
勸君莫賞花，賞花無酒問誰賒。甘為銅臭令人笑，勿遣親朋擾自家。莫賞花，愿教空口對霜葩。
勸君莫讀書，讀書破費內(nèi)囊虛。青云路沓難求穩(wěn)，白鏹通神氣自舒。莫讀書，饑來煮字卻何如。
討頭巾文秀才好做，把我一個焉。夫頭巾者，秀才之家伙也。你不把我，我來討矣。且古人有別頭巾者，我則從而討之。蓋別者，老秀才之難出脫也；討者，老童生之做不過也。自今以后，只得要伸手矣。夫子之想頭巾也，不特今朝矣。貢院里觀風(fēng)，幾會去搶冷飯？只會著頭巾要緊，束住肚皮。縣堂上復(fù)試，幾曾去想饅頭？只會這頭巾面上，熬定咽喉。準(zhǔn)備了屁股，考四等，人多沒分，久練了膝蓋，跪三日，難以奉承。小時考還容易，縣取穩(wěn)中背榜，老來考便艱難，府案實無尊諱?！般U◆廢”的大名難受，目今永遠告別?！吧霉摹钡拇筇栯y當(dāng)，以后不敢久留。你須放出良心，借我暫帶。我想相求公道，望你早來。若不是讀書一場，不帶這老頭巾也罷，只因為掙命一陣，專望這綠頭巾也，??！嘻嘻！終究肯也不肯？
第十二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