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新歷成窮匠人一朝遇合　舊雨聚老夫婿兩地因緣

王謂無知、余余曰：“昔迎牛推耒之典，前王所以重農(nóng)事也。今可復(fù)行乎？”無知曰：“昔大撓作甲子，羲和驗(yàn)氣朔盈虛之理，遂以其零為閏，而定四時(shí)。逮建丑建子之紛更，后之人復(fù)傳會豳風(fēng)月令，而強(qiáng)合〔夏〕時(shí)，至漢武七年，始用夏。正閎長明之渾天儀出，即太初□□，一行之覆矩，王樸之歷略，與夫宋之應(yīng)天，元之庚午，我朝之大統(tǒng)。代有其書，且詳且晰。后賢又按十二〔周〕星，于逐月每日之下，明注宜忌，及吉兇神煞，頒行家戶，使人知所趨避，名曰通書。今我笏山從無此書，每三十日則為一月，而月無大小也。每十二月則以為一年，而年無二十四氣也。又何知何日迎牛，何時(shí)推耒乎?！蓖跄焕F(xiàn)于色。無知又曰：“今者，王已建元矣，而無通書載其元，使家置一編，彼蚩蚩黎民，誰復(fù)知大王□□者□花丞相學(xué)窮造化，璣衡七政，胸中先具一渾天，聯(lián)黃赤之交，測順逆之度，制一通書，載我元，以頒示中外，使人知奉一統(tǒng)之義，而趨吉避兇，不亦為笏山，僅見之事〔乎〕。”王顧余余，余余曰：“前無所本，旁無所參，縱有神悟，何從著手。況臣本鈍根乎。趙丞相能鑿鑿言之，必能確確為之，何必諉人?！睙o知曰：“聞相公十歲時(shí)即能以木匣布丸，測天行度，豈幼聰明而長必魯鈍乎。為長者折枝，而曰不能，烏乎可？”王謂余余曰：“卿深思人也。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無畏辛勞，完朕志愿。”余余曰：“敢問趙相公，欲作此書，從何起手？”無知曰：“范陰陽以為銅，參經(jīng)緯以成器，此為之之始事也?！庇嘤嘣侔莼自唬骸霸附呗旝砻?，□智遁思，成此書，以答王寵?！?br>原殿后有三臺品，立中曰履星臺，左曰披云，右曰延露。余余乃踞覆星臺，立表以測日月之景。召巧匠摩訶辛，授以機(jī)法，使制三重木儀。外一重曰六合儀，以考上下四榜。中一層為三辰儀，以考日月星辰。最內(nèi)一層，名四游儀，使南北東西旋轉(zhuǎn)周遍，而晝夜無停機(jī)也。儀成乃登臺，使百人守臺下。外絕人事，內(nèi)遞衣服飲食，雖大事不得通報(bào)。如是者八越月，書乃成。抱書下臺，天地異色，雙眼熒熒，口不能語，諸宮婢扶歸璇樞府調(diào)養(yǎng)。無知聞之，往看其書，而縱橫斷續(xù)，不能看也。
是年，紫霞大有，但登極之年，恩宜免稅。故國用仍是不敷。九月，王萬壽期，值趙公挪新生王子，將無力今年所入，盡供紫霞。卻說黃石莊，自嬌鸞正月朝王，住了旬余始?xì)w。至此與太夫人商量萬壽及王子滿月的禮。壽官夫婦，定要自走一遭，一看王都?xì)庀蟆Ｌ蛉瞬辉S。韓莊破后，莊勇星散，惟奇亮功、斗艮山、玉鯨飛、玉鵬飛來投黃石。嬌鸞乃以亮功、艮山暫代可當(dāng)之任，與可當(dāng)同朝紫霞。九月初旬，嬌鸞、公挪俱至，其時(shí)諸鄉(xiāng)長華祝嵩呼而來者百余鄉(xiāng)，賓館闐溢，天公垂衣群瞻藻火，日邊珥筆，并頌星云。亦一時(shí)之盛也。十五日為王子作滿月，大張御筵，賜宴于迎旭宮，令三王子同出赴喜。后攜玉生先至翠屏抱寄生拜見哥哥。趙公挪亦抱小王子，先拜了父王母后，及兩哥哥，求王賜名。王接抱著，笑曰：“這孩子只肖其母與兩哥哥異相，然滿月之候，恰值朕的誕期，亦是汝的福分了，就取名福生罷?！惫布唇颖еＩ虻刂x恩。自后妃以下，賞王子的物有差。時(shí)余余的歷書編繕已妥，即于是日呈王。王覽畢大喜，名之曰：“御制笏山新歷。”正欲搜訪善刊板的匠人。嬌鸞曰：“當(dāng)年可莊有個(gè)可法，是絕善刊字的，一家男女五人，都習(xí)此藝。今聞流落新泉鄉(xiāng)，甚貧苦，可著人尋他，召至王都，他時(shí)或有用著他處?！蓖跞黄溲?。越數(shù)日，召未下，可法已率二子一女至都。先使其女謁花丞相于璇樞府，余余傳入。問曰：“汝何鄉(xiāng)人，喚甚么？”女曰：“小婦人本可莊人可法之女，名意兒，嫁新泉鄉(xiāng)麥姓，早寡。聞王覓人鋟板，故隨父親兩兄來供使役?！庇嘤嘣唬骸叭暌矔?？”意兒曰：“小婦人童年學(xué)習(xí)，有個(gè)混名，喚做鏤字姑娘。父兄雖工刀法，鈔拓校核，須憑小婦人。只是這般賤藝，是年年不發(fā)市的，故此餓得這么。”余余曰：“你多少年紀(jì)了？”意兒曰：“二十八歲了?！薄叭晟屑奕嗣?？”意兒曰：“若肯再醮時(shí)，不〔等〕今日了。只是飽一頓，饑一頓，破衣不蓋脛，與父親哥哥，一窩兒捱著，罷了?！庇嘤嗦犓f到這里，與自己賣餅時(shí)的光景，大略相同，不覺滴下幾點(diǎn)淚來，嘆曰：“人生貧賤富貴，老天安排定了，何足累心。汝能忍饑不嫁，便是笏山中一個(gè)性定女子。女子先品節(jié)而后才智，故失節(jié)之婦，嫉忌必多，縱有功名，娭家不取。如汝者，可為宮中師姆矣。何不隨著娭家吃碗安樂茶飯。汝父親哥哥，就在王都住著，覓個(gè)出身，汝時(shí)常又得相見好么?！币鈨哼殿^曰：“若得娘娘這樣抬舉，全家感戴了。但今兒刊刻的書，可曾編次停當(dāng)么?！庇嘤嗑驮诎干蠐斐觯概c意兒曰：“這書頁數(shù)不宜厚如這格式，三十余頁作一卷，共是十卷。只是這里宮禁森嚴(yán)之地，汝父兄不能進(jìn)來，這書又不輕全拿出去，須要刻數(shù)頁，你便來繳數(shù)頁，這里又發(fā)數(shù)頁，才通融的?！币鈨哼殿^辭出，余余止之，使人請樂娘娘至。余余曰：“九如坊有住剩的空宅，傳游指揮打掃間干凈的，給這奶娘父兄安頓行李?！币幻媸谷瞬赊k梨木，擇日開雕。更生領(lǐng)命去了，又教彩女拿出十兩銀子，一個(gè)宮牌，給與意兒曰：“這銀子不在雕工內(nèi)，是另給奶娘買東西的。這宮牌掛在襟上，出入禁門，無人敢問的?！币鈨哼殿^，回客店，言知可法及兩哥哥。
這哥哥，一個(gè)是可大郎，通論語經(jīng)傳之學(xué)。一是可大紳，通篆隸今古法，能刻晶玉寶石。然終身落魄，父子兄弟，俱不諧于俗。意兒嫁新泉鄉(xiāng)，寡居無子，亦窮苦不能給朝夕。紹潛光既奪可莊，可法父子無家可歸，遂依意兒于新泉。今聞花貴妃看上意兒，可法大喜，思在這里討個(gè)前程。父子正相聚議，忽見游指揮帶著挑夫走進(jìn)客店來，大呼曰：“你們就是可法么？”可法應(yīng)曰：“是也。”指揮曰：“今在九如坊為汝覓得所好房子，什物都齊備了。有甚東西，與汝挑去?！笨煞ㄋ鞂⑵茽€的衣物，捆作兩包兒挑往九如坊新宅子里。原來這九如坊，盡是大宅。造宮殿時(shí)，因便起造，收官息的。非十分富厚，不敢賃住，故所剩宅子獨(dú)多。可法父子進(jìn)這宅時(shí)，床、桌、炕、椅并廚下諸物悉備，大喜。意兒將花娘娘賞的銀子，拿四兩出來，教父親哥哥往市上買些伶俐的衣服，大家換起來，方好見人。
于是可法、大郎，分頭去了。這可法路徑不熟，左穿右穿，正尋墟市，忽見路上的人紛紛攘攘的躲著，嘩曰：“活閻羅來了，家家皆關(guān)了門?？煞ú恢喂剩c幾個(gè)行路的躲在一榕樹后，望見〔幾〕隊(duì)如虎的從人，引著兩騎怒馬。左邊是個(gè)少年白臉的將軍；右邊的虬髯豹眼，黑臉堆起，暈著酒光，如鐵椎里浮起銹光。東涂西抹，時(shí)時(shí)似欲顛下馬來的一般?？谥袨鯙鹾群龋瑐?cè)弁而去?？煞▎柵匀嗽唬骸斑@兩人是誰？”有答的曰：“這白臉的，是玉帶侯韓騰，還不見甚么。這黑臉的，就是今王的結(jié)義哥哥，他原在黃石，來祝王萬壽的。日日與玉帶侯轟飲，飲醉時(shí)撞著他的馬前，是多兇少吉了。”可法曰：“這就是親義侯可當(dāng)么。”旁人曰：“然”?？煞c(diǎn)點(diǎn)頭，自言自語曰：“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噫，同學(xué)少年果皆不賤么?！闭剂孔咧]可當(dāng)一談故舊，又自言自語曰：“君乘車我戴笠，噫，彼乘車予戴笠。彼果肯為予下車么?！辈唤麌@息了一回。見眾人已散，欲尋舊路。忽路旁有根明黝黝的馬鞭曜著眼，拾起來一看，那手拿的那截，是黑玉琢成，甚溫潤密滑的。玉盡處，有黃金鑲寶石的一朵小蓮花，花心里吐出一莖長顫顫，好像是鰍魚骨造成的，其梢綴個(gè)黑纓大球。正看得出神，忽有幾個(gè)軍士一把揪翻，罵曰：“你盜了可侯爺?shù)膶毐?，還想有命么?！笨煞ㄕ棉q，那里肯聽，揪了半里的路，進(jìn)間大宅，宅門外的扁金字煌煌，是“玉帶侯府”四字。揪至一處，見那白臉的侯爺坐在一邊，那一邊暖炕上，正是那黑臉的歪著。一軍士上前稟白，不知說些甚么。黑臉的大怒，驗(yàn)過那鞭，喝人將盜鞭的那兩只手斫將下來。軍士吆喝著，將可法揪去行刑。可法大呼曰：“侯爺，才得志便殺故人，當(dāng)年的筆硯情何在？”白臉的呼轉(zhuǎn)來，問曰：“你是何人與誰有故，與誰有筆硯情？”可法曰：“小人姓可，名法，幼與可侯爺，師事百云先生。風(fēng)雨雞窗，聯(lián)床三載。豈有富貴薰心，舊事不能復(fù)記憶耶?！蹦呛谀樀亩嘎勥@話，驚得酒都醒了，下階凝視了一回，執(zhí)可法的手，曰：“汝即可法乎？總角之交，惟有足下，愧可當(dāng)擾攘于蠻觸之場數(shù)十年，致違訓(xùn)誨，以開罪于足下。敢問足下來此何干?！笨煞ㄔ唬骸澳匙郧迦l(xiāng)，依女而居。生平以刊刻文字為業(yè)，今蒙王召，賜寓于九如坊，緣出市買些物件，見路上遺的玉鞭，拿在手中，才看得一看，被軍士拿來，不容分訴。侯爺亦知某生平，竊鉤者乎，竊鐵者乎？況可法的手，不能抉天上云，只可｝水中月，是最沒用的。斫了倒干凈，但恐王的新書，無人刊刻，依舊山中無歷日耳。”可當(dāng)大驚，拉可法上堂教坐著問曰：“某之開罪于足下，某之鹵莽，足下之包容也。愿于王前保薦足下父子，以贖前過。敢問王欲刊的甚么書？”可法曰：“名笏山新歷。系花相公臥履星臺，八個(gè)月，足不履地，將天上的日月星纏（辰），左右行道，推出來的。茍非圣人挺生，不能杜撰一字?！笨僧?dāng)點(diǎn)頭曰：“原來如此?！焙羧藗渚撇恕！澳撑c故人吃三杯?！笨煞ㄔ唬骸芭聝鹤觽兊戎?，既蒙不殺之恩，早放某回去罷”?？僧?dāng)著人取套新鮮衣服，銀子一百兩給可法，可法推辭不得，領(lǐng)了衣銀，拜謝去了?？僧?dāng)自與嬌鸞朝紫霞恭祝萬壽，恩賚日隆。每日罷朝，即在韓騰家吃酒。韓騰亦深相傾結(jié)，每使司馬夫人行酒。可當(dāng)呼之以嫂，若一家焉?？僧?dāng)醉后，多誤殺人，韓騰勸救，交至保全多命。故這日，又有可法之事。又一日，與韓騰并馬渡玉帶泉，巡視諸營。韓騰置酒營中，并招定威將軍可介之、揚(yáng)威將軍斗騰驤。酒間談及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之事。騰驤曰：“君相豈不知此意，但我邦新造，糧M未充，人心未固，正有待耳。故養(yǎng)蠶者，眠必待三，而后可成絲繭。養(yǎng)兒者年必待寇，而后可奮功名?！苯橹勓?，低頭長嘆。騰驤曰：“老將軍何嘆？”介之曰：“言愴中懷，不覺嘆息。昔予娶于呼氏，生一子二女，有相者過予門，而不知二女為女也，曰：君三子皆貴，惟長者龍章鳳姿，不可測也。言罷遂去。予哂之，后長成，三人皆有膂力。然二女癡而男獨(dú)黠，氣象英偉，無不以大器。期之年十八，富翁可士頎甚器重之。欲招為婿，不期一病遂亡故。聞將軍養(yǎng)兒之語，不禁有愴中懷也?！笨僧?dāng)曰：“某嘗語及此事，每恨天不為我邦留此一個(gè)奇人?！表n騰曰：“老將軍大齡多少？”曰：“六十有七矣。”韓騰曰：“老將軍妻子已故，女又入宮，煢煢一身，轉(zhuǎn)側(cè)當(dāng)亦不便，何不續(xù)娶個(gè)后夫人以娛晚景乎?！苯橹唬骸皩④娔鄳?，未埋之骨，何忍累人。即老夫不以為羞，誰肯以紅閨嬌女，伴白發(fā)郎君耶?！彬v驤曰：“老將軍如果娶人時(shí)，某有個(gè)從侄女，自小有美名，能讀書，嫻吟詠，又能射箭舞槍，年十九猶未適人。若遇老將軍這等英雄，必心折的?！表n騰曰：“這女郎，斗將軍可作得主的么?！彬v驤曰：“渠父母俱早亡，只今至親惟我。斗奢延之難十余年于茲矣。育之者，雖其寡嬸田氏。而資田氏鞠育之費(fèi)，十余年皆某貲也。去年田氏已故，即以為某也女，無不可的，舍我誰做得主?！表n騰曰：“既如此，這一面已肯，那一面，不容他不肯的?！奔焙羧酥嘏苼?。一把揪著介之曰：“某一生不曾做過媒人，今日得老將軍初發(fā)市，謝媒錢須要加倍哩?！苯橹灾改碇作仔υ唬骸皩④娦萑⌒Α！表n騰曰：“呵呀，婚姻大事，取甚么笑，拿酒來。”可當(dāng)拿酒杯斟得滿栽栽的，笑曰：“恁地時(shí)，不要太違拗人。老將軍，須起來奉叔丈人一杯兒酒?！表n騰將介之抱將起來，可當(dāng)拿他的手，捧著杯，騰驤取他手中的杯飲了，回一杯灌在他的白髯里。不覺的哄堂大笑。介之曰：“你們欺我老，打伙兒捉弄我。也罷，隨你們怎的便怎的。”又斟酒二杯，一奉韓騰，一奉可當(dāng)，曰：“大都兩將軍是做硬媒的了，且先飲杯謝媒酒，如事有參差，兩將軍俱有些首尾哩。”二人飲畢，韓騰曰：“酒便飲了，只是身上有甚物件，拿出來做定的。”介之曰：“將軍休賴憊，就令事是真的，須要回營，慢慢地商議。身上的物，是使不得的?！表n騰曰：“你回去時(shí)，怕有變卦。你扣襪褡的這個(gè)團(tuán)龍玉解下來罷?！苯橹疀]奈何解下來，看他怎的。韓騰接著送過騰驤處，騰驤亦摘身上的團(tuán)鳳玉帶鉤答之。又重新飲過一回，各相拜謝，回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