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盜財帛奴仆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
作者：竹秋氏卻說尤氏攆走了那罵貓的仆婦，內(nèi)外人等無不寒心，早惱了一個伺候外廳的家丁，叫做刁仁。平日同伴們皆嘆服他的算計，刁仁對眾人道：“諸位不用作氣，我有條小計在此，包管他死而無怨。我們此地料想不能久站，既然說破了，他又不認(rèn)事，慢慢都要尋事到我們頭上來的。依我所見，他既無情，我亦無義，先下手的為強(qiáng)。后日是老爺?shù)陌偃?，必要延僧請道追薦亡靈。我們早預(yù)備一席，待百日那晚，假說喪中各事蒙王德攜帶體貼，聊具水酒一杯，以表我們的敬意，王德他必然不疑。里邊囑咐眾位奶奶們，也備兩桌，一席請小姐，一席請春蘭等人。也仿照我們對王德的說話，他們定然相信。待他們吃到半酣，先安排點(diǎn)蒙汗藥放在酒內(nèi)，他們吃醉了，一時難以蘇醒。我們內(nèi)外一齊動手，把他們的積蓄細(xì)軟搜羅一空。天明叫開城門，一哄而散。有家眷的趕緊回家攜帶家眷，單身的更好，我們遠(yuǎn)走他方，只要身邊有錢，四海之內(nèi)都可為家。等到他們藥性解完，醒了轉(zhuǎn)來，我們倒好走下數(shù)十里路了。拚著他到縣里稟追，俗說罪不加眾。官府也要想到一兩個人算計是有的，怎么都齊心算計他，其中必有原故。鬧到日后，也不過是個海捕的案。而且我們在他家服役，多非真名真姓，就是我們住處，他一時都摸不清白。不然被他借著事端攆去了，也是一場空，不如拚著干，倒還有個碰頭?！?br>眾人聽了，人人稱善，偷空又去約定了內(nèi)里仆婦等人。這些仆婦使婢，亦是無人不恨尤氏，又恨春蘭等無故磨折他們。況婦女們貪得的心更甚，偷盜又是他們的熟手，如何不從！
到了尤鼐百日，前兩天尤氏早吩咐王德，請了各處高僧高道來家迫薦。東廳道士薦醮，西廳和尚禮懺，熱鬧非常。及期又有多少遠(yuǎn)近親友前來奠拜，皆因尤氏手內(nèi)富足，他又是個女流，都想趨奉他，好作入門之計。內(nèi)里春蘭等四人照應(yīng)，外面王德領(lǐng)著眾家丁料理，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眾親友方紛紛散去，僧道也完了壇場。早有兩個老年的家人尋著王德道：“王兄弟今日辛苦了，可惜我們老朽，不能十分幫你，叫你一人偏勞，我們甚不過意。
今日大眾公備了水酒一杯，代你澆乏，卻不成個意思，須要賞臉?！蓖醯旅Φ溃骸柏M敢，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來！何況是公中的事，我又領(lǐng)著重任，如何說起偏勞二字，真是沒有的話，諸位切不可費(fèi)事。我忙了一天，腰胯骨都酸了，想去躺一會兒。此時雖有山珍海錯在前，我也吃不下肚，改日領(lǐng)情罷?！北娙诉谱斓溃骸巴醮蟾邕@句話，分明是不賞臉了。我等同伙數(shù)十個人備了一桌酒，說起來要羞死，不過聊表敬意，借著半個指頭兒遮臉。喪中一切，我等極承你大哥提攜照拂，而今百日已過，大事算定局了。將來諸凡百事，仍要望你大哥看顧。你縱然吃不下，坐一坐也叫我們過得去。”
王德見眾人說得懇切，不好過于推卻，道：“諸位言重，我一個人正愁各事照應(yīng)不到，負(fù)了小姐重托，還要諸位幫扶才是?！北娙擞种t遜了一會，邀王德來至外間，見當(dāng)中早擺定一席，高燒紅燭，桌上排列得齊齊整整，是一桌上等酒肴。眾人推王德上坐，選了幾個有頭臉的、又善于言語的過來作陪。眾人輪流上來敬酒，王德再三辭謝，眾人立意不行，王德只得每飲一杯。同伙有數(shù)十個人，一口氣就吃了數(shù)十杯酒，已有八九分醉意。隨后這一個敬酒的，暗暗把蒙汗藥放在杯內(nèi)，雙手送到王德面前道：“大哥吃這一杯酒，愿大哥手足堅強(qiáng)，財利順旺?！闭f著，又深深一揖，跪了下去。王德忙一手扯住來人，舉杯一吸而盡道：“我吃了，你卻不可如此，真叫我難受?！蹦侨擞謯A了一箸菜，送入王德口內(nèi)。王德甫經(jīng)下咽，那杯藥酒早在肚內(nèi)發(fā)作起來，覺得眼前一黑，道：“不好，不好！”一個筋斗翻下了坐椅，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眾人假作驚惶，趕緊一齊走過，扶起道：“王大哥怎樣？”“王大叔怎么？”“王老德怎的？”內(nèi)中有一個老年的道：“諸位不要慌，想他勞碌了一天，適才又多喝了幾杯空心酒，扶他到牀上歇歇就好了?！?br>眾人七手八腳將王德抬到他牀上睡下，又代他用被蓋好，回頭對伺候王德的兩個三兒道：“你爺睡熟了，不用你們伺候，外邊現(xiàn)成的酒飯，也去坐著喝－喝鍾兒?！眱蓚€三兒道：“我們怎敢與爺?shù)韧覀冊绯赃^飯了?！北娙说溃骸傲T喲，什么敢坐不敢坐，同在一家里吃飯，分什么彼此?！庇矊⑺麅扇死阶郎?，你一杯我一盞的勸飲。兩個三兒見眾人抬舉他，好生歡喜，杯杯不辭。眾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藥酒，少停亦醉倒在地。
眾人將他兩人拖入王德房內(nèi)，又取了一根繩子，將王德與他購人的腿，彼此結(jié)在一處。外有幾個十三四歲的小撕也灌醉了，鎖在一間空屋內(nèi)。先把王德房內(nèi)細(xì)軟資財全行搜羅出來，又把外間四處房屋里的上等陳設(shè)一齊搬出，打了幾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包裹。外邊收拾停當(dāng)，眾人到上房探聽消息若何，見眾仆婦正在手忙腳亂的，扶尤氏與春蘭等人進(jìn)房。所有幾個年紀(jì)小的以及白幼買來的丫頭，都灌醉了，一齊關(guān)鎖在對間房內(nèi)。眾人入內(nèi)，幫著眾仆婦將尤氏等五人抬至牀上睡下，也用繩子把他們的腿結(jié)在一處。催著眾仆婦動手開箱倒篋的搜尋資財。金珠細(xì)軟連那上等的衣裳，都全行取出，槌整結(jié)束了十幾個大大包袱；剩下的不過粗重對象而已。
時已四斂，眾人道：我們走罷，再遲恐他們藥力解散，就止不脫了。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亦不穩(wěn)便?！北娙颂н^一『頂人轎，一半坐的人，一半放的包裹等物，假裝著隨行的婦婢，出了門。天已微曙，有家眷在城內(nèi)的，又趕著回去搬了同行。到了城前，恰好城門大開，眾人直出了城。又有家眷在城外的，叫他們速速回去接帶家小，到半路會齊。刁仁見上流頭有數(shù)號官船停泊，船上伙計正在那里洗抹篷板。刁仁搶行一步，至船前道：“你們船是空的么？”船戶道：“正是空的。二爺清早要叫船么？”刁仁假作歡喜道：“呀唷，這就巧了?！边B忙跳上船頭，對船戶道：“我們是城內(nèi)尤府里的，我家小姐要往天竺進(jìn)香。昨日即叫我雇船，我因貪杯大意，沒有出城。只說小姐還有一半天動身，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我只好含糊答應(yīng)，出城再說，拿得穩(wěn)今日釘子是碰定的了。難得你們這幾只船都是空的，隨你要多少船錢，我都紿。少停小姐上船，若問到奶；們須要說昨日就雇定了?！闭f著，在身畔取出兩錠銀子，遞與船戶道：“你們先收了作定罷。你們看著，我家小姐轎于來了，我要迎接下船呢！”回身跳上岸去了，又回頭道：“你們這幾只船我都要，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贝瑧粢粫r摸不著頭尾，又見兩大錠銀子，再抬頭看，果然岸上－叢轎子到了。刁仁又搶先上船道：“我已回明小姐，他說要十只船才好。此處你們山有五七號船，可以混徘過去。但是適才知照你們的話，不可忘卻。”又給了船戶兩錠銀子，叫他分給各船作定，“列了杭州再算清賬，至于酒錢等等，我一概加倍”。試問，誰人不喜貪財？刁仁的銀錢給得揮霍，又見他大模大樣是個人門第里的二爺，也不敢多問；就是要問，見來人十分著急，瞞上瞞下的做手腳，一時山問不明白。難得他如此，到了碼頭，還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價么！趕忙招呼－排的數(shù)只船上水手，幫著他支跳板，搭扶手，收拾開行。
轎子到了船前，小轎內(nèi)先走出幾名仆婦，與眾家丁扶著人轎上了船頭，掀起轎簾，攙出一位裊裊婷婷的小姐來，入艙坐定。隨后將眾空轎安放在一只船內(nèi)，又趁著人眾忙亂之時，將幾頂放包裹的小轎，一齊抬入艙內(nèi)，關(guān)好前后艙門，慢慢的搬運(yùn)出來。眾船戶見人已到齊，鳴鑼開船。刁仁又催著多添纖夫趲趕，“我家小姐性子最急，上了船不問多少路，都恨不得一個時辰即至。你們行得快，自然重重有賞”。走了半日有余，后面的人已趕了上來，假說府里總管叫送要緊物件與小姐的，上了大船，開發(fā)小船去了。
是日，整整行了一百數(shù)十里路程，至二鼓，船方停泊。船戶等人辛苦一天，泊了船。刁仁又買了多少酒菜勞賞眾水手，人人歡喜，都吃得酩酊大醉，放倒頭就睡了。眾人待至夜靜，將包裹攤開，照派分給停當(dāng)，預(yù)備到了杭州，各自分散。所有幾名單身仆婦與幾個單身家丁，配成夫婦，好結(jié)伴同行，免人盤問。次日，天尚未明，刁仁即叫起眾船戶開行，又添了幾名纖夫，日色平西，已抵杭州。刁仁加倍給了船戶的船價，另外又多多勞賞。仍然扮著小姐與仆婦人等，坐轎上岸，抬到僻靜地方，棄了轎子，各投處在去了。直等到尤氏已死，無人追問，他們方敢回家。這是眾人的交代，后書不提。單說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藥性解盡醒來，只覺目昏頭眩，喉嚨內(nèi)燥得都起煙了。蒙眬著雙眼，即喚他的三兒取茶來解渴，一連喚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王德掙扎坐起，見他兩人倒在旁邊牀上，直挺挺的睡著。王德罵道：“難道睡死了！”伸手在他們腿上狠打了幾下。兩個三兒驚醒，冒冒失失的爬起，對面揉眉擦眼。王德道：“你們看日色已正午了，還這樣好睡，是個人么！快去取茶來我吃。”三兒答應(yīng)著，即下牀來，猛然道：“咦，怎么箱子倒了一地，是誰碰翻的？”王德也見箱籠等物，亂滾了一房，連箱子內(nèi)的衣服多拉得東西散漫，知道有了蹺蹊，急忙下牀來看。恰恰兩個三兒方欲舉步，王德也往下走，三個人腿上繩子一扯，加以傷了蒙汗藥酒，手足多軟咍咍的，一個滑踏，齊齊跌倒。王德的頭碰在箱角上，頓時碰起一個疙瘩，不禁失聲“呀喲?。骸粌蓚€三兒趕著過來攙扶，彼此腿又一拉，又雙雙跌在王德身上。王德大罵道：“瞎囚攮的，怎樣站都站不穩(wěn)，跌在我身上來?！眱蓚€三兒飛風(fēng)爬起，誰知越爬得快，越跌得快，三個人亂了一陣，繩子又打起結(jié)來，更外難爬。還是王德眼快，道：“你們這些該死東西，不見有條繩子絆在腿上么？”兩個三兒低頭一望，方才看著，用手來解，又都打死結(jié)在腿上，急得亂抽亂扯。王德亦見自家腿上有繩子結(jié)住，解了半晌方算解開。
王德心內(nèi)更十分著急，知道有人作弄，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叫苦道：“不好了，昨夜失了賊，怪不得我們的腿被繩子扣住?！边B忙招呼同伴，一個人俱不答應(yīng)。再出房門，見各處門戶大開，靜悄悄的沒人走動；只見對過房門關(guān)鎖，走過一腳踢開，多少小廝橫七豎六的睡著，喚醒細(xì)問，皆不曉得夜來怎生睡到此地。王德又至大門首，見大門也開著，連四處廳堂等地，鋪設(shè)皆無。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是同伴恨他，夜來算計的。一面叫小嘶們關(guān)好門戶，轉(zhuǎn)身往上房里來。將至穿堂，早聽得內(nèi)里人聲喧沸，搶走幾步，來至尤氏房外，見尤氏與春蘭等人，彼此爬起跌倒，正鬧得不清。五個人的頭發(fā)多跌散了，好似一群夜叉模樣。再看他們腿上，也有一根繩子結(jié)住。王德又急又恨，又是好笑，趕緊進(jìn)來，叫他們不要動，“腿上有繩子呢！”幫著他們解開，抬頭見房內(nèi)箱櫥等件，亦是翻亂滿地，上房里仆婦也無一人。王德頓足道：“真正不好了！”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驚，不知他著急何故，王德將外面的事，一一說明。尤氏聽了魂飛天外，忙起身搜檢箱籠，見上等的衣服都沒有了，金珠首飾更不必問，抄擄得如水洗一般，連田地房屋的契據(jù)，都被他們卅去了。
尤氏直急得頓足捶胸，嚎啕大哭，痛罵：“這一班狼心狗肺的賊子，我平日并未薄待你們，因何下這樣毒手害我。而今弄得我家財盡絕，將來靠什么過活！”哭了罵，罵了哭，鬧個不止。反是王德與春蘭等人，再三勸解道：“小姐如今急也無益，保重白己身子要緊。址然資財都被竊去，還有田地房產(chǎn)可以過活。難道失了契據(jù)，田產(chǎn)就不算我家的么？小姐趕緊檢視失物若干，到縣衛(wèi)去稟報，請來踏勘，料想此時他等去尚未遠(yuǎn)，若拿獲一名到案，即有著落了?！庇仁下犓麄冋f得有理，止住淚痕，叫王德先行赴縣稟報，隨后再開呈失單，“當(dāng)此忙亂之際，暫時也引：不清楚”。王德答應(yīng)出來，吩咐眾小廝看守門戶，又胡亂吃了點(diǎn)飲食，到吳縣報案去了。里面尤氏將眾丫頭小廝喚進(jìn)，說他們多該知道風(fēng)聲，為何不來告訴我？不是臧奸，即是得了買囑。取過竹丬要打他們，嚇得丫頭小廝等人，跪下哭在一堆道：“小姐打死了我們，也沒用的。我們實(shí)系不知，如果知道還上他們的算計么？若說受了買囑，倒不如跟了他們?nèi)プ鲆换飪?，豈不干凈！”柞蘭上來拉住尤氏的手，勸道：“小姐錯怪了他們了，此事他們難以知曉。遙想那一班狗頭，汁議已久，才做得這般齊備。就是我們平日機(jī)密的事，也不肯叫孩子們知道，露了風(fēng)聲?！庇仁下犝f，方息了氣，喝起他們；又叫春蘭等四人，同著仙檢點(diǎn)失物。
少頃，王德氣吁吁的跑了進(jìn)來，道：“吳縣太爺?shù)搅?，小姐今日卻顧不得不見外人，縣太爺來時，須要當(dāng)面縛住仙，代我家迫案?！庇仁宵c(diǎn)竹。只聽徘外面三棒鑼聲，一片威武聲音：，吳縣早下轎入內(nèi)。王德忙出外叩接，領(lǐng)著吳縣四處踏勘情形，隨后來至上房，細(xì)細(xì)石過。尤氏上前萬福，吳縣知是尤道臺的小姐，也回了個半揖。王德早設(shè)了公座，吳縣坐下，詢問夜來情形。王德一一回明，又將失單呈上，以及眾家丁的姓名，與幾個有家小住在城中，同住在城外的，開得明明白白。吳縣略看了一遍，收入袖內(nèi)。尤氏道：“這卷案件多要求太爺作主，想先君不幸棄世未久，丈夫又游學(xué)在外，突遭火變，真乃意想不及。但是禁城之內(nèi)，何容出此巨案！雖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計，然而該家丁等亦系目無法紀(jì)已極，總祈嚴(yán)行追捕，靖暴安良，感仰不盡?！?br>吳縣聽尤氏說活尖利，不敢忽視，忙道：“小姐放心，本縣自當(dāng)分頭緝捕?！闭f著，起身坐轎，喝道回衙。即差全班，先到城門上打聽；又到有家眷的處在，去拿他等眷屈到案著交。差役去了半日，回來道：“城門上說，清早有數(shù)十乘轎子出城，說是尤府小姐燒香去的。復(fù)到碼頭上訪問，有一起船亦是尤府雇了，說小姐到杭州天竺還愿，隨到就隨開了。所有幾個有家眷的，半夜里一同逃走，旁邊鄰舍人家，到今早才知道的，遙想住在城外的，也都逃走了，無城門攔阻，更覺容易?！?br>吳縣聽說，叫人喚了王德來，把差役的回話對他說了?！八燃纫烟舆h(yuǎn)，本縣惟有出角捕緝文書，到杭州去訪拿罷”。王德叩首道：“總要求太老爺作主，將這一班無法無天的奴才，拿來嚴(yán)加懲辦。不然日后人眾效尤，人家都不敢用人了?！眳强h道：“那也不用你說，拿到了案，本縣理宜重辦。你回去代請小姐的安，此事卻不可著急，到杭州緝捕都非一兩日的事。”王德只得退出，回至家內(nèi)，把吳縣的話對尤氏細(xì)說。尤氏更加煩惱，終日不哭即罵，有時氣極了，將這班丫頭小撕們喚至上房，發(fā)泄一頓。王德與春蘭等人見尤氏鬧得太甚，從中極力勸說，“好在吳縣已差人到杭州緝訪，又在附近四處搜獲，都要拿著了他們的，那時加倍究辦，還要追交原贓。難道一起的人，拿不住一個么？除非他們不住在天底下。只要獲著一個，那些就走不脫了”。尤氏又愁沒行過活，王德道：“小姐如何忘卻了，老爺在日，堂樓下窖藏了二萬兩銀子，防備的日后不測。－小姐何不取了出來，添補(bǔ)著失物等件；多余的待小的想個生息法子，也還夠使用呢。只要局運(yùn)好，一二年即可復(fù)原了。況且田產(chǎn)契券雖失，田地尚在，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銀兩，把來貼補(bǔ)著，都不至愁沒有過活?！庇仁下犃?，頓然提醒，拍手道：“該死該打，我真正氣昏了。這項銀兩當(dāng)日老爺窖埋的時候，我在旁邊親目所睹。我還笑老爺傻氣，把好好的銀子埋入土里去，誰料今日卻用得著了；若早取了出來，亦是為他們所得。我怎么連一絲影兒都記不起了?！绷⒓唇型醯骂I(lǐng)著小廝們，到堂樓下挖取。原來上面鋪蓋著一塊石板，揭開是兩口缸合著，內(nèi)中整整二萬兩銀子，一封一封的搬出，仍將石板鋪好。
尤氏有了這項窖銀，稍覺放心，又有王德等人從旁尋歡取樂的引逗他。夜間睡在一處，任情戲謔，全無忌憚。眼面前不過幾個小廝丫頭，他們還怕誰人議論，公然成了一夫五婦。不料樂極悲生，古今常理。何況尤氏欺父蔑夫，王德叛主滅倫，天道如何能容！
一日；王德備了幾色精致果肴，夜來代尤氏解惱。六個人團(tuán)團(tuán)坐下，猜拳行令，你嘲我笑。吃至半酣，王德又取過一面琵琶，彈唱了一支小曲，又逼著春蘭等每人唱了一支。隨后自己唱一套“十八摸”，叫春蘭與他對唱，要摸到那里唱到那里，引得尤氏，夏蘭等人，笑個不止。眾人又鬧了一會，都吃得十分爛醉，頭暈眼花支持不住，隨意進(jìn)點(diǎn)飲食，吩咐丫頭們把殘肴收去。他們六個人關(guān)起房門，在一牀安睡。眾丫頭見尤氏等人睡了，將殘肴整頓，也燙起酒來暢飲一番，都吃得醉倒始已。
那知吃酒的時候，點(diǎn)了十?dāng)?shù)支通宵大蠟，放在桌上。后來眾人吃醉了，匆匆關(guān)起房門，上牀去睡。那收拾殘肴的丫頭們又未曾吹熄，隨手都放在妝臺上面，好抹拭桌上油污。待人睡盡，那燭花結(jié)有寸許長的火煤，窗欞外又微微透了點(diǎn)風(fēng)進(jìn)來，火煤忽然－爆，被風(fēng)吹到他們脫下的一堆衣服上。暮春天氣，所穿無非單夾之衣，最易引火。少刻一堆衣服燒著，那布煙火氣散漫一室。若此時醒米，還可撲滅。無奈他們既醉于酒，又困于色，睡著如死去相似。那一堆衣服有了火，又將堆衣服的椅子燒著，接連房內(nèi)書櫥等物盡行有火，又被風(fēng)吹了一陣，那火猛然發(fā)旺，直透到梁柱之上，劈劈拍拍的響。
王德在醉夢之中，突然驚醒，開眼看時，房內(nèi)已映得通紅，連帳子都燒著了。王德嚇得魂不附體，飛風(fēng)跳出帳門，伸手把尤氏拖起，冒煙突火到了房門首，用力一腳踢開房門，跑了出來。那火起初悶在房內(nèi)，尚不過旺，此刻房門一開，火有了出路，跟著王德屁股后噴出。頃刻十間堂樓，上下一時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又延燒著前廳左右等屋。小廝丫等人，皆驚了起來；分外無主，只落得一片聲呼天喚地而已。尤氏赤條條的馱在王德背上，早嚇得死了過去。王德放下尤氏，猶想再進(jìn)房去救春蘭等四人。見房內(nèi)的火，飛煙烈焰的滾滾出來，房屋早坍倒了半邊。王德看見妝臺上擺了個皮匣，是尤氏平日放首飾的，低著頭拚命奔進(jìn)，把皮匣搶出，王德的頭發(fā)已被火燒完。只聽得四面鑼聲人喊，合城文武都來救火。那火愈救愈猛，天都映紅了半邊。王德把小廝等人脫下幾件衣服，權(quán)且披在尤氏身上，自己也取了一條褲子，圍好下身。情知這場火暫時救不下來，在遠(yuǎn)處人家借了一間房子，安頓尤氏。又在皮匣內(nèi)取出－－錠銀子，以作房租。皮匣交代尤氏收好，叫小撕丫頭們不許離氏左右。復(fù)又跑到火場上，還想搶幾樣物件。誰料送去尤氏，輾轉(zhuǎn)了片刻工夫，若人一座尤府，前后有數(shù)百間房屋，不到兩個時辰，燒得成了－堆瓦礫。說也奇怪，左右接屋連墻人家絲毫未毀，只燒了尤府一家。救火的人見火已將熄，陸續(xù)皆散。
王德央人扒開住房可憐春蘭、夏蘭、秋蘭、冬蘭四人燒得焦頭爛額面日模糊，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辨不出是淮的形骸。王德止不住落下淚來，取了數(shù)張?zhí)J席，把四個人骨殖包裹，預(yù)備日后安葬。天色已明，王德也忙乏了，起先渾身燒得流漿大泡并不知痛，此會反難受起來?；氐接仁献√?，將春蘭等為火燒死的話說了。尤氏更覺傷感，又見王德燒得如鬼魅一般，心內(nèi)又憐又苦，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渾身又燒傷幾處，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臟之內(nèi)，初時跳來跳去是一團(tuán)作氣，如今平睡下來，滿腹火毒一齊發(fā)作，不禁“哎喲”一聲，暈了過去。頭臉上燒的火泡盡行崩裂，流血不止。尤氏見了更加慌亂，急叫小廝們?nèi)フ堘t(yī)生米診視。不多一會，醫(yī)生來診過脈道：“此乃火毒攻心，十分沉重，恐難保命?！遍_了個藥方下來，“服一帖再作計較”。尤氏忙叫人配藥，藥還未至，王德連呼癰殺，其聲越喊越微，未到杯許熱茶時候，可憐王德大叫一聲，兩腳一頓，嗚呼哀哉了。
尤氏見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幫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樣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極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離娘，跟隨父親長大，如今父親甫經(jīng)棄世，嫁的丈夫半途拋棄，又不能終身倚靠。日前突遭惡奴等擄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連，層見迭出。想我一個女流，身邊又無分文，惟有賴你撐持過活，連你這一個人天都不能兼容，天是絕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黃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罷！”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內(nèi)都淌下血來。尤氏本來這幾個月內(nèi)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氣又嚇，此番這場悲苦，又是從五內(nèi)里出來的，覺得雙眼一黑，一交栽倒。丫頭們趕緊過來攙扶，只聽得尤氏喉內(nèi)“骨碌骨碌”的痰響了兩聲，長長的出了一口怨氣，亦歸地府。他與王德倒是生同衾帳，死同地穴?？蓱z一班小撕丫頭們無了主見，這兩個死尸如何發(fā)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東聞信走過，亦嘆息了兒聲，叫小嘶們分頭去請尤家親族，好來料理。
眾人正忙得毫無頭緒之時，恰好來了一個人，與尤氏大為有濟(jì)。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沧孕隆匙允芰擞仁闲呷瑁瑒e氣出外，星夜趕回嘉興。祝白新有個胞兄名喚立生，也是個府學(xué)生員，為人安分守己，取與不茍，只靠著耕種祖遺幾畝田地，又訓(xùn)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時，即與立生不睦，后來他招贅到尤府，立生聞得他所作所為，不合情理，常嘆道：“將來傾覆祖宗家聲，必此人也?！贝朔仔禄貋恚埩撕献迦说?，與立生講理。說祖上所遺家財，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獨(dú)享。立生向來忠厚，不與人爭競，遂當(dāng)著族中將田地房產(chǎn)雙手捧出，聽?wèi){族中分派，照數(shù)分了一半與白新執(zhí)掌。自新想到在嘉興城內(nèi)，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蘇州，妻子雖與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見，把分的田產(chǎn)變賣得幾千銀子，又向蘇州而來。
到了半途，即聞人說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猶認(rèn)做訛言。這一日，早抵蘇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來。才進(jìn)了城門，遇見他平時一個至好朋友，也與尤家有點(diǎn)故舊。祝自新拉住他，問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兒眼，冷笑道：“你這些時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鬧下多少人事，你還不知道么？”遂將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們把他資財抄擄一空，又將眾人如何用藥酒擺布尤氏，如何報官的話細(xì)說，“昨夜聞得不戒于火，延燒罄盡，只逃出尤氏、王德兩人與幾個小廝丫頭，暫住在鄰舍人家。又聽人說，王德火毒發(fā)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無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話我亦是據(jù)聞來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zhèn)?。你快去訪問，即明白了”。只將尤氏的丑處瞞過不言，也暗暗的說丁幾句，即匆匆別去。祝自新聽畢，呆了半響，急忙尋到尤家門首，果見－塊平地，房舍全無。猶有數(shù)處煙火，有幾名官役在那里擔(dān)水澆滅。門新見了，不巾得心酸淚落。又問到尤氏住處，見一叢人擠滿在屋里議論，內(nèi)中有眼快的，見了自新喊道：“你們不要亂忙亂說，尸主祝老爺來了?！痹瓉碛燃冶娪H族，經(jīng)小撕們分頭送信，都請來了。有的說：“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來說話?！庇械恼f：“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處，若待他來收尸，連骨頭都要爛完了呢！”又有說：“不如報縣憑官驗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說起話來，也不怕他。況且祝家不是好纏的人，私地收合了，卻斷斷使不得。”其中有幾個狡猾的，意在借故脫身，又被房主誆住，一時難以走開。
正在七嘴八言計議不定，忽然祝自新來了，眾親族喜從天降，齊齊走過來問訊道：“足下來的正好，想你已盡知其細(xì)，毋庸我等細(xì)說。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為是?！弊Ｗ孕路珠_眾人，來至牀前，見尤氏直挺挺的睡在牀上，穿了幾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邊睡的王德，滿頭火泡，鮮血直流。白新到底與尤氏還行夫妻情分，不禁紛紛淚下。轉(zhuǎn)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尋他兩名家丁來此，吩咐快買棺木伺候。又對尤家眾親族道：“承諸位賢親降臨，正好一齊看著入殮，容改日再謝?！北娙说溃骸拔业壤響?yīng)在此候殮?！鄙夙?，家丁買了兩口棺木，叫了一名陰陽生來。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鋪里買了幾套男女衣服，眾人幫著代尤氏、王懲穿好，擇時入殮。祝自新見無處停供，當(dāng)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畢，眾親族告辭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將一起小廝丫頭叫各家父母領(lǐng)回。獨(dú)自悶懨懨的回到船內(nèi)，細(xì)細(xì)想道：“我今番滿意重至蘇州。依棲岳丈，置些田產(chǎn)，以為過活之汁。不意尤家一敗涂地，又聞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尤氏的丑處。我雖未卜真假，總之蘇州城中，我也無面目存留。若再返嘉興，更為兄嫂所笑?；蛑羷e處行身，未嘗不可，無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員，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計我，那時反為不妙?？梢娢疫@堂堂六尺之軀，四海之大，無我立足之地，豈不愧煞！眼見今日這場報應(yīng)，是我丈人平時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滅門絕戶。難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為，自家不心內(nèi)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計道：“罷罷，我縱然過到百歲，子孫滿堂，金銀盈庫，亦挽不回從前破敗的名聲。只有一個法則，可以消除宿業(yè)，懺悔前愆。況我身邊還有余下的資財若干，后半世也可將就過活，不至凍餓。我由此跳出這是非圈套，倒覺得逍遙自在?！毙膬?nèi)有了定見，即叫進(jìn)兩名家丁，吩咐船戶，把船向?qū)幉ㄒ宦烽_去，“我要到南海進(jìn)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賞”。船戶聽了，急忙收拾開船，向南海而來。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見，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到了尤鼐百日，前兩天尤氏早吩咐王德，請了各處高僧高道來家迫薦。東廳道士薦醮，西廳和尚禮懺，熱鬧非常。及期又有多少遠(yuǎn)近親友前來奠拜，皆因尤氏手內(nèi)富足，他又是個女流，都想趨奉他，好作入門之計。內(nèi)里春蘭等四人照應(yīng)，外面王德領(lǐng)著眾家丁料理，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眾親友方紛紛散去，僧道也完了壇場。早有兩個老年的家人尋著王德道：“王兄弟今日辛苦了，可惜我們老朽，不能十分幫你，叫你一人偏勞，我們甚不過意。
今日大眾公備了水酒一杯，代你澆乏，卻不成個意思，須要賞臉?！蓖醯旅Φ溃骸柏M敢，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來！何況是公中的事，我又領(lǐng)著重任，如何說起偏勞二字，真是沒有的話，諸位切不可費(fèi)事。我忙了一天，腰胯骨都酸了，想去躺一會兒。此時雖有山珍海錯在前，我也吃不下肚，改日領(lǐng)情罷?！北娙诉谱斓溃骸巴醮蟾邕@句話，分明是不賞臉了。我等同伙數(shù)十個人備了一桌酒，說起來要羞死，不過聊表敬意，借著半個指頭兒遮臉。喪中一切，我等極承你大哥提攜照拂，而今百日已過，大事算定局了。將來諸凡百事，仍要望你大哥看顧。你縱然吃不下，坐一坐也叫我們過得去。”
王德見眾人說得懇切，不好過于推卻，道：“諸位言重，我一個人正愁各事照應(yīng)不到，負(fù)了小姐重托，還要諸位幫扶才是?！北娙擞种t遜了一會，邀王德來至外間，見當(dāng)中早擺定一席，高燒紅燭，桌上排列得齊齊整整，是一桌上等酒肴。眾人推王德上坐，選了幾個有頭臉的、又善于言語的過來作陪。眾人輪流上來敬酒，王德再三辭謝，眾人立意不行，王德只得每飲一杯。同伙有數(shù)十個人，一口氣就吃了數(shù)十杯酒，已有八九分醉意。隨后這一個敬酒的，暗暗把蒙汗藥放在杯內(nèi)，雙手送到王德面前道：“大哥吃這一杯酒，愿大哥手足堅強(qiáng)，財利順旺?！闭f著，又深深一揖，跪了下去。王德忙一手扯住來人，舉杯一吸而盡道：“我吃了，你卻不可如此，真叫我難受?！蹦侨擞謯A了一箸菜，送入王德口內(nèi)。王德甫經(jīng)下咽，那杯藥酒早在肚內(nèi)發(fā)作起來，覺得眼前一黑，道：“不好，不好！”一個筋斗翻下了坐椅，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眾人假作驚惶，趕緊一齊走過，扶起道：“王大哥怎樣？”“王大叔怎么？”“王老德怎的？”內(nèi)中有一個老年的道：“諸位不要慌，想他勞碌了一天，適才又多喝了幾杯空心酒，扶他到牀上歇歇就好了?！?br>眾人七手八腳將王德抬到他牀上睡下，又代他用被蓋好，回頭對伺候王德的兩個三兒道：“你爺睡熟了，不用你們伺候，外邊現(xiàn)成的酒飯，也去坐著喝－喝鍾兒?！眱蓚€三兒道：“我們怎敢與爺?shù)韧覀冊绯赃^飯了?！北娙说溃骸傲T喲，什么敢坐不敢坐，同在一家里吃飯，分什么彼此?！庇矊⑺麅扇死阶郎?，你一杯我一盞的勸飲。兩個三兒見眾人抬舉他，好生歡喜，杯杯不辭。眾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藥酒，少停亦醉倒在地。
眾人將他兩人拖入王德房內(nèi)，又取了一根繩子，將王德與他購人的腿，彼此結(jié)在一處。外有幾個十三四歲的小撕也灌醉了，鎖在一間空屋內(nèi)。先把王德房內(nèi)細(xì)軟資財全行搜羅出來，又把外間四處房屋里的上等陳設(shè)一齊搬出，打了幾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包裹。外邊收拾停當(dāng)，眾人到上房探聽消息若何，見眾仆婦正在手忙腳亂的，扶尤氏與春蘭等人進(jìn)房。所有幾個年紀(jì)小的以及白幼買來的丫頭，都灌醉了，一齊關(guān)鎖在對間房內(nèi)。眾人入內(nèi)，幫著眾仆婦將尤氏等五人抬至牀上睡下，也用繩子把他們的腿結(jié)在一處。催著眾仆婦動手開箱倒篋的搜尋資財。金珠細(xì)軟連那上等的衣裳，都全行取出，槌整結(jié)束了十幾個大大包袱；剩下的不過粗重對象而已。
時已四斂，眾人道：我們走罷，再遲恐他們藥力解散，就止不脫了。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亦不穩(wěn)便?！北娙颂н^一『頂人轎，一半坐的人，一半放的包裹等物，假裝著隨行的婦婢，出了門。天已微曙，有家眷在城內(nèi)的，又趕著回去搬了同行。到了城前，恰好城門大開，眾人直出了城。又有家眷在城外的，叫他們速速回去接帶家小，到半路會齊。刁仁見上流頭有數(shù)號官船停泊，船上伙計正在那里洗抹篷板。刁仁搶行一步，至船前道：“你們船是空的么？”船戶道：“正是空的。二爺清早要叫船么？”刁仁假作歡喜道：“呀唷，這就巧了?！边B忙跳上船頭，對船戶道：“我們是城內(nèi)尤府里的，我家小姐要往天竺進(jìn)香。昨日即叫我雇船，我因貪杯大意，沒有出城。只說小姐還有一半天動身，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我只好含糊答應(yīng)，出城再說，拿得穩(wěn)今日釘子是碰定的了。難得你們這幾只船都是空的，隨你要多少船錢，我都紿。少停小姐上船，若問到奶；們須要說昨日就雇定了?！闭f著，在身畔取出兩錠銀子，遞與船戶道：“你們先收了作定罷。你們看著，我家小姐轎于來了，我要迎接下船呢！”回身跳上岸去了，又回頭道：“你們這幾只船我都要，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贝瑧粢粫r摸不著頭尾，又見兩大錠銀子，再抬頭看，果然岸上－叢轎子到了。刁仁又搶先上船道：“我已回明小姐，他說要十只船才好。此處你們山有五七號船，可以混徘過去。但是適才知照你們的話，不可忘卻。”又給了船戶兩錠銀子，叫他分給各船作定，“列了杭州再算清賬，至于酒錢等等，我一概加倍”。試問，誰人不喜貪財？刁仁的銀錢給得揮霍，又見他大模大樣是個人門第里的二爺，也不敢多問；就是要問，見來人十分著急，瞞上瞞下的做手腳，一時山問不明白。難得他如此，到了碼頭，還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價么！趕忙招呼－排的數(shù)只船上水手，幫著他支跳板，搭扶手，收拾開行。
轎子到了船前，小轎內(nèi)先走出幾名仆婦，與眾家丁扶著人轎上了船頭，掀起轎簾，攙出一位裊裊婷婷的小姐來，入艙坐定。隨后將眾空轎安放在一只船內(nèi)，又趁著人眾忙亂之時，將幾頂放包裹的小轎，一齊抬入艙內(nèi)，關(guān)好前后艙門，慢慢的搬運(yùn)出來。眾船戶見人已到齊，鳴鑼開船。刁仁又催著多添纖夫趲趕，“我家小姐性子最急，上了船不問多少路，都恨不得一個時辰即至。你們行得快，自然重重有賞”。走了半日有余，后面的人已趕了上來，假說府里總管叫送要緊物件與小姐的，上了大船，開發(fā)小船去了。
是日，整整行了一百數(shù)十里路程，至二鼓，船方停泊。船戶等人辛苦一天，泊了船。刁仁又買了多少酒菜勞賞眾水手，人人歡喜，都吃得酩酊大醉，放倒頭就睡了。眾人待至夜靜，將包裹攤開，照派分給停當(dāng)，預(yù)備到了杭州，各自分散。所有幾名單身仆婦與幾個單身家丁，配成夫婦，好結(jié)伴同行，免人盤問。次日，天尚未明，刁仁即叫起眾船戶開行，又添了幾名纖夫，日色平西，已抵杭州。刁仁加倍給了船戶的船價，另外又多多勞賞。仍然扮著小姐與仆婦人等，坐轎上岸，抬到僻靜地方，棄了轎子，各投處在去了。直等到尤氏已死，無人追問，他們方敢回家。這是眾人的交代，后書不提。單說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藥性解盡醒來，只覺目昏頭眩，喉嚨內(nèi)燥得都起煙了。蒙眬著雙眼，即喚他的三兒取茶來解渴，一連喚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王德掙扎坐起，見他兩人倒在旁邊牀上，直挺挺的睡著。王德罵道：“難道睡死了！”伸手在他們腿上狠打了幾下。兩個三兒驚醒，冒冒失失的爬起，對面揉眉擦眼。王德道：“你們看日色已正午了，還這樣好睡，是個人么！快去取茶來我吃。”三兒答應(yīng)著，即下牀來，猛然道：“咦，怎么箱子倒了一地，是誰碰翻的？”王德也見箱籠等物，亂滾了一房，連箱子內(nèi)的衣服多拉得東西散漫，知道有了蹺蹊，急忙下牀來看。恰恰兩個三兒方欲舉步，王德也往下走，三個人腿上繩子一扯，加以傷了蒙汗藥酒，手足多軟咍咍的，一個滑踏，齊齊跌倒。王德的頭碰在箱角上，頓時碰起一個疙瘩，不禁失聲“呀喲?。骸粌蓚€三兒趕著過來攙扶，彼此腿又一拉，又雙雙跌在王德身上。王德大罵道：“瞎囚攮的，怎樣站都站不穩(wěn)，跌在我身上來?！眱蓚€三兒飛風(fēng)爬起，誰知越爬得快，越跌得快，三個人亂了一陣，繩子又打起結(jié)來，更外難爬。還是王德眼快，道：“你們這些該死東西，不見有條繩子絆在腿上么？”兩個三兒低頭一望，方才看著，用手來解，又都打死結(jié)在腿上，急得亂抽亂扯。王德亦見自家腿上有繩子結(jié)住，解了半晌方算解開。
王德心內(nèi)更十分著急，知道有人作弄，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叫苦道：“不好了，昨夜失了賊，怪不得我們的腿被繩子扣住?！边B忙招呼同伴，一個人俱不答應(yīng)。再出房門，見各處門戶大開，靜悄悄的沒人走動；只見對過房門關(guān)鎖，走過一腳踢開，多少小廝橫七豎六的睡著，喚醒細(xì)問，皆不曉得夜來怎生睡到此地。王德又至大門首，見大門也開著，連四處廳堂等地，鋪設(shè)皆無。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是同伴恨他，夜來算計的。一面叫小嘶們關(guān)好門戶，轉(zhuǎn)身往上房里來。將至穿堂，早聽得內(nèi)里人聲喧沸，搶走幾步，來至尤氏房外，見尤氏與春蘭等人，彼此爬起跌倒，正鬧得不清。五個人的頭發(fā)多跌散了，好似一群夜叉模樣。再看他們腿上，也有一根繩子結(jié)住。王德又急又恨，又是好笑，趕緊進(jìn)來，叫他們不要動，“腿上有繩子呢！”幫著他們解開，抬頭見房內(nèi)箱櫥等件，亦是翻亂滿地，上房里仆婦也無一人。王德頓足道：“真正不好了！”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驚，不知他著急何故，王德將外面的事，一一說明。尤氏聽了魂飛天外，忙起身搜檢箱籠，見上等的衣服都沒有了，金珠首飾更不必問，抄擄得如水洗一般，連田地房屋的契據(jù)，都被他們卅去了。
尤氏直急得頓足捶胸，嚎啕大哭，痛罵：“這一班狼心狗肺的賊子，我平日并未薄待你們，因何下這樣毒手害我。而今弄得我家財盡絕，將來靠什么過活！”哭了罵，罵了哭，鬧個不止。反是王德與春蘭等人，再三勸解道：“小姐如今急也無益，保重白己身子要緊。址然資財都被竊去，還有田地房產(chǎn)可以過活。難道失了契據(jù)，田產(chǎn)就不算我家的么？小姐趕緊檢視失物若干，到縣衛(wèi)去稟報，請來踏勘，料想此時他等去尚未遠(yuǎn)，若拿獲一名到案，即有著落了?！庇仁下犓麄冋f得有理，止住淚痕，叫王德先行赴縣稟報，隨后再開呈失單，“當(dāng)此忙亂之際，暫時也引：不清楚”。王德答應(yīng)出來，吩咐眾小廝看守門戶，又胡亂吃了點(diǎn)飲食，到吳縣報案去了。里面尤氏將眾丫頭小廝喚進(jìn)，說他們多該知道風(fēng)聲，為何不來告訴我？不是臧奸，即是得了買囑。取過竹丬要打他們，嚇得丫頭小廝等人，跪下哭在一堆道：“小姐打死了我們，也沒用的。我們實(shí)系不知，如果知道還上他們的算計么？若說受了買囑，倒不如跟了他們?nèi)プ鲆换飪?，豈不干凈！”柞蘭上來拉住尤氏的手，勸道：“小姐錯怪了他們了，此事他們難以知曉。遙想那一班狗頭，汁議已久，才做得這般齊備。就是我們平日機(jī)密的事，也不肯叫孩子們知道，露了風(fēng)聲?！庇仁下犝f，方息了氣，喝起他們；又叫春蘭等四人，同著仙檢點(diǎn)失物。
少頃，王德氣吁吁的跑了進(jìn)來，道：“吳縣太爺?shù)搅?，小姐今日卻顧不得不見外人，縣太爺來時，須要當(dāng)面縛住仙，代我家迫案?！庇仁宵c(diǎn)竹。只聽徘外面三棒鑼聲，一片威武聲音：，吳縣早下轎入內(nèi)。王德忙出外叩接，領(lǐng)著吳縣四處踏勘情形，隨后來至上房，細(xì)細(xì)石過。尤氏上前萬福，吳縣知是尤道臺的小姐，也回了個半揖。王德早設(shè)了公座，吳縣坐下，詢問夜來情形。王德一一回明，又將失單呈上，以及眾家丁的姓名，與幾個有家小住在城中，同住在城外的，開得明明白白。吳縣略看了一遍，收入袖內(nèi)。尤氏道：“這卷案件多要求太爺作主，想先君不幸棄世未久，丈夫又游學(xué)在外，突遭火變，真乃意想不及。但是禁城之內(nèi)，何容出此巨案！雖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計，然而該家丁等亦系目無法紀(jì)已極，總祈嚴(yán)行追捕，靖暴安良，感仰不盡?！?br>吳縣聽尤氏說活尖利，不敢忽視，忙道：“小姐放心，本縣自當(dāng)分頭緝捕?！闭f著，起身坐轎，喝道回衙。即差全班，先到城門上打聽；又到有家眷的處在，去拿他等眷屈到案著交。差役去了半日，回來道：“城門上說，清早有數(shù)十乘轎子出城，說是尤府小姐燒香去的。復(fù)到碼頭上訪問，有一起船亦是尤府雇了，說小姐到杭州天竺還愿，隨到就隨開了。所有幾個有家眷的，半夜里一同逃走，旁邊鄰舍人家，到今早才知道的，遙想住在城外的，也都逃走了，無城門攔阻，更覺容易?！?br>吳縣聽說，叫人喚了王德來，把差役的回話對他說了?！八燃纫烟舆h(yuǎn)，本縣惟有出角捕緝文書，到杭州去訪拿罷”。王德叩首道：“總要求太老爺作主，將這一班無法無天的奴才，拿來嚴(yán)加懲辦。不然日后人眾效尤，人家都不敢用人了?！眳强h道：“那也不用你說，拿到了案，本縣理宜重辦。你回去代請小姐的安，此事卻不可著急，到杭州緝捕都非一兩日的事。”王德只得退出，回至家內(nèi)，把吳縣的話對尤氏細(xì)說。尤氏更加煩惱，終日不哭即罵，有時氣極了，將這班丫頭小撕們喚至上房，發(fā)泄一頓。王德與春蘭等人見尤氏鬧得太甚，從中極力勸說，“好在吳縣已差人到杭州緝訪，又在附近四處搜獲，都要拿著了他們的，那時加倍究辦，還要追交原贓。難道一起的人，拿不住一個么？除非他們不住在天底下。只要獲著一個，那些就走不脫了”。尤氏又愁沒行過活，王德道：“小姐如何忘卻了，老爺在日，堂樓下窖藏了二萬兩銀子，防備的日后不測。－小姐何不取了出來，添補(bǔ)著失物等件；多余的待小的想個生息法子，也還夠使用呢。只要局運(yùn)好，一二年即可復(fù)原了。況且田產(chǎn)契券雖失，田地尚在，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銀兩，把來貼補(bǔ)著，都不至愁沒有過活?！庇仁下犃?，頓然提醒，拍手道：“該死該打，我真正氣昏了。這項銀兩當(dāng)日老爺窖埋的時候，我在旁邊親目所睹。我還笑老爺傻氣，把好好的銀子埋入土里去，誰料今日卻用得著了；若早取了出來，亦是為他們所得。我怎么連一絲影兒都記不起了?！绷⒓唇型醯骂I(lǐng)著小廝們，到堂樓下挖取。原來上面鋪蓋著一塊石板，揭開是兩口缸合著，內(nèi)中整整二萬兩銀子，一封一封的搬出，仍將石板鋪好。
尤氏有了這項窖銀，稍覺放心，又有王德等人從旁尋歡取樂的引逗他。夜間睡在一處，任情戲謔，全無忌憚。眼面前不過幾個小廝丫頭，他們還怕誰人議論，公然成了一夫五婦。不料樂極悲生，古今常理。何況尤氏欺父蔑夫，王德叛主滅倫，天道如何能容！
一日；王德備了幾色精致果肴，夜來代尤氏解惱。六個人團(tuán)團(tuán)坐下，猜拳行令，你嘲我笑。吃至半酣，王德又取過一面琵琶，彈唱了一支小曲，又逼著春蘭等每人唱了一支。隨后自己唱一套“十八摸”，叫春蘭與他對唱，要摸到那里唱到那里，引得尤氏，夏蘭等人，笑個不止。眾人又鬧了一會，都吃得十分爛醉，頭暈眼花支持不住，隨意進(jìn)點(diǎn)飲食，吩咐丫頭們把殘肴收去。他們六個人關(guān)起房門，在一牀安睡。眾丫頭見尤氏等人睡了，將殘肴整頓，也燙起酒來暢飲一番，都吃得醉倒始已。
那知吃酒的時候，點(diǎn)了十?dāng)?shù)支通宵大蠟，放在桌上。后來眾人吃醉了，匆匆關(guān)起房門，上牀去睡。那收拾殘肴的丫頭們又未曾吹熄，隨手都放在妝臺上面，好抹拭桌上油污。待人睡盡，那燭花結(jié)有寸許長的火煤，窗欞外又微微透了點(diǎn)風(fēng)進(jìn)來，火煤忽然－爆，被風(fēng)吹到他們脫下的一堆衣服上。暮春天氣，所穿無非單夾之衣，最易引火。少刻一堆衣服燒著，那布煙火氣散漫一室。若此時醒米，還可撲滅。無奈他們既醉于酒，又困于色，睡著如死去相似。那一堆衣服有了火，又將堆衣服的椅子燒著，接連房內(nèi)書櫥等物盡行有火，又被風(fēng)吹了一陣，那火猛然發(fā)旺，直透到梁柱之上，劈劈拍拍的響。
王德在醉夢之中，突然驚醒，開眼看時，房內(nèi)已映得通紅，連帳子都燒著了。王德嚇得魂不附體，飛風(fēng)跳出帳門，伸手把尤氏拖起，冒煙突火到了房門首，用力一腳踢開房門，跑了出來。那火起初悶在房內(nèi)，尚不過旺，此刻房門一開，火有了出路，跟著王德屁股后噴出。頃刻十間堂樓，上下一時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又延燒著前廳左右等屋。小廝丫等人，皆驚了起來；分外無主，只落得一片聲呼天喚地而已。尤氏赤條條的馱在王德背上，早嚇得死了過去。王德放下尤氏，猶想再進(jìn)房去救春蘭等四人。見房內(nèi)的火，飛煙烈焰的滾滾出來，房屋早坍倒了半邊。王德看見妝臺上擺了個皮匣，是尤氏平日放首飾的，低著頭拚命奔進(jìn)，把皮匣搶出，王德的頭發(fā)已被火燒完。只聽得四面鑼聲人喊，合城文武都來救火。那火愈救愈猛，天都映紅了半邊。王德把小廝等人脫下幾件衣服，權(quán)且披在尤氏身上，自己也取了一條褲子，圍好下身。情知這場火暫時救不下來，在遠(yuǎn)處人家借了一間房子，安頓尤氏。又在皮匣內(nèi)取出－－錠銀子，以作房租。皮匣交代尤氏收好，叫小撕丫頭們不許離氏左右。復(fù)又跑到火場上，還想搶幾樣物件。誰料送去尤氏，輾轉(zhuǎn)了片刻工夫，若人一座尤府，前后有數(shù)百間房屋，不到兩個時辰，燒得成了－堆瓦礫。說也奇怪，左右接屋連墻人家絲毫未毀，只燒了尤府一家。救火的人見火已將熄，陸續(xù)皆散。
王德央人扒開住房可憐春蘭、夏蘭、秋蘭、冬蘭四人燒得焦頭爛額面日模糊，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辨不出是淮的形骸。王德止不住落下淚來，取了數(shù)張?zhí)J席，把四個人骨殖包裹，預(yù)備日后安葬。天色已明，王德也忙乏了，起先渾身燒得流漿大泡并不知痛，此會反難受起來?；氐接仁献√?，將春蘭等為火燒死的話說了。尤氏更覺傷感，又見王德燒得如鬼魅一般，心內(nèi)又憐又苦，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渾身又燒傷幾處，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臟之內(nèi)，初時跳來跳去是一團(tuán)作氣，如今平睡下來，滿腹火毒一齊發(fā)作，不禁“哎喲”一聲，暈了過去。頭臉上燒的火泡盡行崩裂，流血不止。尤氏見了更加慌亂，急叫小廝們?nèi)フ堘t(yī)生米診視。不多一會，醫(yī)生來診過脈道：“此乃火毒攻心，十分沉重，恐難保命?！遍_了個藥方下來，“服一帖再作計較”。尤氏忙叫人配藥，藥還未至，王德連呼癰殺，其聲越喊越微，未到杯許熱茶時候，可憐王德大叫一聲，兩腳一頓，嗚呼哀哉了。
尤氏見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幫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樣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極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離娘，跟隨父親長大，如今父親甫經(jīng)棄世，嫁的丈夫半途拋棄，又不能終身倚靠。日前突遭惡奴等擄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連，層見迭出。想我一個女流，身邊又無分文，惟有賴你撐持過活，連你這一個人天都不能兼容，天是絕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黃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罷！”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內(nèi)都淌下血來。尤氏本來這幾個月內(nèi)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氣又嚇，此番這場悲苦，又是從五內(nèi)里出來的，覺得雙眼一黑，一交栽倒。丫頭們趕緊過來攙扶，只聽得尤氏喉內(nèi)“骨碌骨碌”的痰響了兩聲，長長的出了一口怨氣，亦歸地府。他與王德倒是生同衾帳，死同地穴?？蓱z一班小撕丫頭們無了主見，這兩個死尸如何發(fā)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東聞信走過，亦嘆息了兒聲，叫小嘶們分頭去請尤家親族，好來料理。
眾人正忙得毫無頭緒之時，恰好來了一個人，與尤氏大為有濟(jì)。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沧孕隆匙允芰擞仁闲呷瑁瑒e氣出外，星夜趕回嘉興。祝白新有個胞兄名喚立生，也是個府學(xué)生員，為人安分守己，取與不茍，只靠著耕種祖遺幾畝田地，又訓(xùn)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時，即與立生不睦，后來他招贅到尤府，立生聞得他所作所為，不合情理，常嘆道：“將來傾覆祖宗家聲，必此人也?！贝朔仔禄貋恚埩撕献迦说?，與立生講理。說祖上所遺家財，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獨(dú)享。立生向來忠厚，不與人爭競，遂當(dāng)著族中將田地房產(chǎn)雙手捧出，聽?wèi){族中分派，照數(shù)分了一半與白新執(zhí)掌。自新想到在嘉興城內(nèi)，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蘇州，妻子雖與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見，把分的田產(chǎn)變賣得幾千銀子，又向蘇州而來。
到了半途，即聞人說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猶認(rèn)做訛言。這一日，早抵蘇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來。才進(jìn)了城門，遇見他平時一個至好朋友，也與尤家有點(diǎn)故舊。祝自新拉住他，問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兒眼，冷笑道：“你這些時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鬧下多少人事，你還不知道么？”遂將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們把他資財抄擄一空，又將眾人如何用藥酒擺布尤氏，如何報官的話細(xì)說，“昨夜聞得不戒于火，延燒罄盡，只逃出尤氏、王德兩人與幾個小廝丫頭，暫住在鄰舍人家。又聽人說，王德火毒發(fā)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無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話我亦是據(jù)聞來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zhèn)?。你快去訪問，即明白了”。只將尤氏的丑處瞞過不言，也暗暗的說丁幾句，即匆匆別去。祝自新聽畢，呆了半響，急忙尋到尤家門首，果見－塊平地，房舍全無。猶有數(shù)處煙火，有幾名官役在那里擔(dān)水澆滅。門新見了，不巾得心酸淚落。又問到尤氏住處，見一叢人擠滿在屋里議論，內(nèi)中有眼快的，見了自新喊道：“你們不要亂忙亂說，尸主祝老爺來了?！痹瓉碛燃冶娪H族，經(jīng)小撕們分頭送信，都請來了。有的說：“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來說話?！庇械恼f：“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處，若待他來收尸，連骨頭都要爛完了呢！”又有說：“不如報縣憑官驗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說起話來，也不怕他。況且祝家不是好纏的人，私地收合了，卻斷斷使不得。”其中有幾個狡猾的，意在借故脫身，又被房主誆住，一時難以走開。
正在七嘴八言計議不定，忽然祝自新來了，眾親族喜從天降，齊齊走過來問訊道：“足下來的正好，想你已盡知其細(xì)，毋庸我等細(xì)說。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為是?！弊Ｗ孕路珠_眾人，來至牀前，見尤氏直挺挺的睡在牀上，穿了幾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邊睡的王德，滿頭火泡，鮮血直流。白新到底與尤氏還行夫妻情分，不禁紛紛淚下。轉(zhuǎn)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尋他兩名家丁來此，吩咐快買棺木伺候。又對尤家眾親族道：“承諸位賢親降臨，正好一齊看著入殮，容改日再謝?！北娙说溃骸拔业壤響?yīng)在此候殮?！鄙夙?，家丁買了兩口棺木，叫了一名陰陽生來。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鋪里買了幾套男女衣服，眾人幫著代尤氏、王懲穿好，擇時入殮。祝自新見無處停供，當(dāng)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畢，眾親族告辭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將一起小廝丫頭叫各家父母領(lǐng)回。獨(dú)自悶懨懨的回到船內(nèi)，細(xì)細(xì)想道：“我今番滿意重至蘇州。依棲岳丈，置些田產(chǎn)，以為過活之汁。不意尤家一敗涂地，又聞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尤氏的丑處。我雖未卜真假，總之蘇州城中，我也無面目存留。若再返嘉興，更為兄嫂所笑?；蛑羷e處行身，未嘗不可，無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員，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計我，那時反為不妙?？梢娢疫@堂堂六尺之軀，四海之大，無我立足之地，豈不愧煞！眼見今日這場報應(yīng)，是我丈人平時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滅門絕戶。難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為，自家不心內(nèi)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計道：“罷罷，我縱然過到百歲，子孫滿堂，金銀盈庫，亦挽不回從前破敗的名聲。只有一個法則，可以消除宿業(yè)，懺悔前愆。況我身邊還有余下的資財若干，后半世也可將就過活，不至凍餓。我由此跳出這是非圈套，倒覺得逍遙自在?！毙膬?nèi)有了定見，即叫進(jìn)兩名家丁，吩咐船戶，把船向?qū)幉ㄒ宦烽_去，“我要到南海進(jìn)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賞”。船戶聽了，急忙收拾開船，向南海而來。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見，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