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回
作者：徐哲身第一百七回獅吼河?xùn)|懦夫屈膝雞鳴閫內(nèi)美妾傷顏話說壽娥自從彌月之后，迫不及待地就回娘家，與雪、慶兩兒去尋樂了。在家里共住了十多天，把個梁冀守得干著急，因?yàn)樗浅醮位丶?，不能急急地就邀回來，只得度日如年地守著。好容易到了二十幾天，她才回來，紅綃帳里，少不得重?cái)⑴f情。誰知壽娥心有別念，梁冀雖然極力望承色笑，她總是懶懶的不肯十分和他親熱。梁冀不知就理，還當(dāng)她初到這里，總有些陌生生的，所以不去疑惑她有什么軌外行動。壽娥雖身子住在他的府中，可是心神沒一刻不在家里和他們倆接觸。轉(zhuǎn)眼到清和月四日，她卻不能再挨了，便對梁冀道：“我們太爺正是今朝忌辰，我要回去祭掃。”梁冀道：“好！請你回去罷，不過此番回去，千萬要早一些回來，不要叫人守得舌苦喉干的。”
她聽了這話，便向梁冀道：“啐！誰和你來說這些不相干的話呢？你又不是個三歲的小孩子，不能離乳娘的?！彼Φ溃骸拔业男母危译S便什么皆可以離開，但是你一天不在家，我便是比一年還要難過呢?！眽鄱疣偷匦Φ溃骸吧僖牌ā！彼f罷，上轎回去了。
這一去，足足又住在家里二十多天。梁冀像煞狗不得過河似的，在家里搓手頓腳，抓撓不著。又耐著性子等了幾天，仍然未見她回去，再也不能耐了，便打發(fā)一個侍尉到她府上去請。到了第二天，侍尉回來對他說道：“上復(fù)將軍，小人奉命前去，夫人有話對小人說過，非要在家將老太太的壽辰過了，才得有空回來呢。”
粱冀聽說這話，心中十分不悅，暗道：“她家的事情實(shí)在不少，冥壽過了，馬上又鬧著陽壽?！彼阆蚴涛締柕溃骸八稍嬖V你老太太的壽辰在何時？”他道：“便是五月十八日。”
梁冀聽罷，好生不快，暗道：“現(xiàn)在還離壽期十幾天呢，她在家里有什么事，不肯回來呢？”這時那侍尉忽然很奇異地向梁冀說道：“我們寧圩的牛馬隊(duì)隊(duì)長慶兒、雪兒幾時到她家里的？”
梁冀道：“這事你還不曉得么？早就去了。”
那侍尉笑著說道：“我看大夫人和他們倒十分親熱，呼兄稱弟的呼兄稱弟……”
他說到這里，忙噎住了，滿臉漲紅。
梁冀見他這樣，不禁疑云突起，連忙問道：“你怎見得他們親熱呢？”
他撲地往下一跪，忙道：“小人該死，失口亂言，萬望將軍原宥。”
梁冀本來是一個刁鉆之徒，見了這種情形，心中豈有不明白的道理，料想用大話去嚇壓反成僵局，不如施一個欺騙的手段，定可套出他的實(shí)話來。他打定了主意，便和顏悅色地向他說道：“你快起來，好好地說，我又不是個野人，怎能為你說了兩句話，便要治你的罪，也沒有這種道理的?！?br>那侍尉見他毫無怒色，心中才放了下來，便站起來說道：“小子有一句話，要對將軍說，但是萬望將軍先恕我死罪，我才敢說呢?！?br>梁冀聽他這話，更加溫和地說道：“你有話肯直說，這是你的忠實(shí)之處，我不獨(dú)贊成你，并且還要賞賜你呢，你可趕緊說罷。”
那侍尉說道：“昨天我到她的家里，進(jìn)了百客廳和她家的執(zhí)事談了兩句話，就看見大夫人和慶兒從里面手牽手兒走了出來，有說有笑的，慶兒見了我，忙一撒手回頭溜到后面去了。
那時大夫人見了我，臉上也現(xiàn)出一種不大愜意的樣子來，所以我到現(xiàn)在心中還未曾明白，她和慶兒究竟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八f罷這番話，把個梁冀氣得三尸神暴躁，七竅里生煙，但是他一點(diǎn)不露聲色，只笑嘻嘻地說道：“你哪里知道，她們的老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雪、慶兩兒認(rèn)為義子了，所以他們在一起很是親熱，這也不足為怪的?！?br>刃附尉笑道：“這更奇了，他們不是將軍的義子么？怎么又與童老太太拜為義子呢？這名義上卻是將軍的義舅爺了，可不是陡跌一代么？”
梁冀冷笑道：“管他娘的，他不是童老太太親生的，義子干爺有什么重要的關(guān)系呢。”他說罷，一揮手那侍尉退去。
梁冀越想越氣，暗道：“怪不得她要賴在娘家過日子，原來還有這些玩意兒呢。好，好，好，管教她樂不成就是了?！?br>他隨后喊了一個家丁，寫了一封信，叫她急要回來，刻不容緩。
那家丁帶了信，到了孫府。
壽娥見信，知道梁冀動怒，也就不敢怠慢，忙收拾回來。進(jìn)了門，耳朵里只聽得眾人七舌八嘴的私下里議論不休。她還未知道他們是議論自己的，一徑到了自己的房中。眾人沒有一個不替她捏著一把汗。誰知梁冀本是火高萬丈，預(yù)備等她回來，一刀兩段了事。
等到她進(jìn)了房，見了那一副可憐可愛的梨花面，早將心中的醋火消去十分之九了。她進(jìn)了房，瞥見梁冀按著劍，滿臉怒色，心中大吃一驚，暗自打算道：“不妙不妙，莫非那件事情被他知道了么？”她想到這里，十分害怕，忙展開笑靨對梁冀深深的一個萬福，口中說道：“久違了?！?br>梁冀忙伸手將她拉起，答道：“家里不須常禮，夫人請坐吧！”她輕移蓮步，走到他的身旁并肩坐下，含笑低聲問道：“今天將軍著人去將妾身接了回來，有什么緊急的事呢？”
粱冀冷笑一聲道：“有什么要事呢。不過是多時未有請你的安，特地將你接回來給你請安的?！?br>她見話頭不對，暗自打算道：今天的事頭著實(shí)不對，要是一味讓給他，反而教他疑心。不若硬起頭來，將他的威風(fēng)挫下去，下次他才不敢再來依威仗勢的擺架子了。她打定了主意便也冷笑著答道：“將軍，哪里話來，自家夫妻有什么客氣呢？”
梁冀道：“夫人！這幾天在府上還稱心么？”
她笑道：“這不過是因?yàn)槲覀兊哪铮F(xiàn)在年紀(jì)老了，她老人家也未生三男四女，不過就生妾身一人，所以不得不時時回去，替老人家解解愁悶。這不過是聊盡我們子女的道理罷了，又有什么稱心可言呢！”
梁冀冷笑道：“你回去，恐怕不是安慰你的老太太一個人吧！”她道：“你這是什么話！我不安慰我的娘，別的還有誰呢？”梁冀道：“就是那一班哥哥弟弟，大約也安慰得不少罷?！?br>她聽說這話，料知春色已漏，再也不能隱瞞了，反而使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來應(yīng)付了。她便將臉往下一沉，問道：“將軍！你方才說些什么話，我沒有聽得清楚，請你復(fù)說一遍。”
梁冀很爽快地重新又說了一遍。她登時玉容慘淡，杏眼圓睜，霍地站了起來，伸出纖纖玉手，向梁冀一指，潑口罵道：“我看你是個禽獸，這兩句話，就像你說出來的么？怪不到三日一次，五天一趟，著些追命鬼的到我家里去，定要接我因來，乃是這種玩意兒呢。我且問你，你家有沒有姐姐妹妹，她們回來可是安慰你的么？”
梁冀聽得這幾句話，啞口無言，垂頭喪氣坐在床邊，左腿撓上右腿，一起懸空，兩手托腮，上眼睛皮和下眼睛皮做親。
她見他這種情形，便曉得他的威風(fēng)已被挫了，趁此爬上頭去，弄他一個嘴落地。
她想罷，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好，好，好，奴家自命不凡，待字閨中，年過二八，多少人家來求親，奴家久慕將軍的大名，卻未肯和他人貿(mào)然訂婚，天也見憐，得償夙愿。滿望隨著將軍博得一個官誥，替父母揚(yáng)眉吐氣；萬料不到今生不幸，碰到你這個不尷不尬的鬼，這也許是奴家生來薄命，應(yīng)該罷了。你既然疑心生暗鬼的，不妨就請你將我結(jié)果，免得存在世上敗你的英名，惹得人家談?wù)f起來，堂堂的一位驃騎大將的夫人，竟做出這些無恥的事來，豈不要沒辱你家三代的先靈么？
不錯，人家是不曉得內(nèi)中情形的，我是個三貞九烈的，人家也要說我是個狗彘不知的賤貨了。好賊子，我一身的貞名賣給你了，我還有什么顏面在世上呢，不如當(dāng)著你這殺坯，將一條性命摜掉了罷?！?br>她說罷，手理羅裙，遮著粉面，認(rèn)著粉墻便欲撞去。梁冀嚇得慌了手腳，趕緊跳過來，一把將她扯住，口中央告道：“夫人！也是我一句話說得不好，惹得你誤會了，我本來是句無心話，不料你竟誤會我是個壞意了?！?br>她哭道：“你可不要來花言巧語的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可以隨你哄騙的，請你快些放手，讓我死了倒是安逸?！?br>梁冀急道：“夫人，你再不信，我可以發(fā)得誓。”他說罷，死天活地地賭起咒來。
她哭道：“無論你賭什么咒，誰還來相信呢？”
這時梁冀的母親正在后園賞牡丹，猛聽得丫頭們來報(bào)告，說老爺和夫人不知為著什么事情，在房里拼死拼活的，老太太趕緊去，遲一步兒就要出岔子了。梁母聽得，吃驚不小，忙扶著丫頭，跌跌撞撞地向壽娥的房中而來。到了房外，只聽得里面嚎啕叫噪，沸反盈天。
她進(jìn)了房，梁冀見母親進(jìn)來，忙起身迎接，口中說道：“太太請坐。”壽娥見婆婆來到，格外放刁撒賴地大哭不止。梁母忙問道：“是什么事？”梁冀忙答道：“沒有什么事，請?zhí)灰獰┥?。”梁母道：“沒有事，難道就吵得這樣的天翻地覆的么？”
壽娥搶進(jìn)一步，撲通往梁母面前一跪，掩面痛哭道：“孩兒今天冤枉死了，要求婆婆給我伸冤呢！”梁母忙命仆婦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說道：“壽娥！你有什么冤枉，盡可來告訴我，讓我好來責(zé)問這個畜生?！眽鄱鸨阋晃逡皇佑图哟椎卣f了一遍。把個梁母氣得只是喘氣，厲聲罵道：“我把你這個不肖的畜生，枉做了一位大將軍，連三綱五常都不曉得，成日價(jià)雞頭扭到鴨頭，亂來尋著人，我可問你，究竟是誰告訴你的？毫不忖度，就對人家這種樣子，你說她做下這些不端的事，你的臉上有什么光榮？休說人家是個官宦后裔，便是平常的女孩子，也不能義兄義妹做那些禽獸勾當(dāng)?shù)?。我曉得了，你這畜生向來是個見新忘舊的，現(xiàn)在差不多又搭上什么咸雞臘鵝了，回來鬧得別人不得安生了?！绷杭矫r笑躬身說道：“請?zhí)灰獎优?，這事總怪我不是，我給夫人賠罪就是了?！绷耗刚f道：“賠罪不賠罪，倒沒有什么要緊，可是下次如果再這樣子，我就不答應(yīng)了。”梁冀受著一肚子屈，不敢回嘴，只是諾諾連聲的答應(yīng)道：“遵示遵示，下次不敢?！?br>梁母又向壽娥說道：“你也不要?dú)饬?，下次他如果再這樣委屈你，盡可到我那里來說，我一頓棍子打他個爛羊頭，看他改不改脾氣了?！?br>壽娥拭淚道：“太太請回去吧，今天勞動，孩兒心中實(shí)在不安，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只要他不尋著我，再也不敢教太太生氣的。”
梁母笑道：“好孩子，你進(jìn)了我家門，我就疼你，隨便什么事情，都比人家來得伶俐，從不像人家撒嬌撤癡的不識體統(tǒng)。”她說罷，扶著丫頭走了。
這里梁冀見太太走了，滿指望她從此消氣。誰知她仍舊柳眉緊蹙，杏眼含嗔，俯首流淚。
梁冀火已熄了，也顧不得許多，便走過來，涎著臉笑道：“夫人！方才我們太太來給你打過不平，也該就此息怒了?！?br>她也不答話，仍舊只有嗚咽的分兒。梁冀見她哭得雙眼腫得和杏子一樣，梨花帶雨，可憐可愛，情不自禁地挨肩坐下，向她低聲說道：“夫人！誰沒有一些錯處呢，就是我亂說了一句話，我們娘也來替你消過氣了，我在這里賠罪，也該算了，為什么兀地哭得不休呢？萬一傷感過度，弄出毛病來，便怎么辦呢？”
她下死勁朝他一瞅，說道：“誰要你在這里羅嗦沒了，我死了，與你有什么相干呢？我橫豎是一個下賤的人，要?dú)⒁獎庍€不是隨你的嗎？”梁冀忙道：“夫人，你又來了。你再這樣一口氣不轉(zhuǎn)來，我就要……”她道：“你要?dú)⒈銡ⅲ邑M是個怕死的？”梁冀急道：“你又誤會了，我哪里是這樣呢?！彼溃骸安皇沁@樣，是怎樣呢？”
他也不回答，便撲通往下一跪，口中說道：“我就跪下了?！彼盼⑽⒌芈冻鲆稽c(diǎn)笑容，用手在粉臉上羞著道：“梁冀，羞也不羞！枉把你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竟做得出來?！?br>梁冀笑道：“好在是跪在活觀音前的，又不是去亂跪旁人的，便又怕誰來羞我呢？”
她暗想道：勁也使足了，再緊反要生變，得著上風(fēng)，便可住了，休要自討沒趣。
她便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梁冀又千不是，萬不該的賠了一番小心，總算將她的一肚子假氣哄平了，心中十分慶慰。
過了幾天，梁母因?yàn)榭椿ㄊ芰艘恍┖疀?，究竟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磨折，不知不覺地生病了。梁冀連忙請醫(yī)診視，誰知將太醫(yī)差不多請過了，仍然未見有一些效驗(yàn)。到了五月初九，竟一命嗚呼。梁冀大開孝帳，滿朝的文武，誰不來趨承他呢？一時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中常侍曹騰帶了許多奠禮，許多從仆，擁簇著一輛車仗到了梁府。梁冀聽說是曹騰，連忙親自出來迎接。曹騰見面，先和他行了一個喪禮。梁冀便道：“常侍太也客氣了?！辈茯v答道：“豈敢豈敢，下官此番到府，一來是奠唁太夫人，二來還有一件事，和將軍商議?！绷杭矫枺骸笆鞘裁词?？”他悄悄地笑道：“尊太爺在日，不是進(jìn)過一個美人與老王爺么？”他道：“莫非是友通期么？”
曹騰道：“不是她，還有誰呢？”他道：“久聞她的艷色，尚未見過面，不知是個什么樣子的人。后來聽說老王爺沒有中意，竟將她退了，那時我很替她可惜。
現(xiàn)在你提起來，難道這人有了下落了么？”
他道：“你且慢著急，我來慢慢地告訴你?！彼溃骸澳阏f你說?！辈茯v道：“老王爺將她退了之后，我便暗暗地將她留在家中，那時她只有十四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二十三歲了。但是徐娘半老，她的豐姿卻仍不減豆蔻梢頭，真?zhèn)€是傾國傾城，沉魚落雁。她的心志，卻非常的高傲，常常的對我說，非像將軍這樣，她才肯下嫁呢。
我便對她說，你如果愿意，我便替你去做媒。她聽我這話，心中已是默許了，所以我今天已將她帶來，請將軍親眼一看。如果合適，收下來做個妾媵，也未為不可。”
梁冀聽他這話大喜，問道：“現(xiàn)在哪里？”曹騰便將他領(lǐng)到車前，打開簾子。
梁冀仔細(xì)一看，禁不住身子酥了半截，果然是位絕色的麗姝，較孫壽娥尚要占勝三分呢。把個梁冀險(xiǎn)一些兒喜得瘋了，忙附曹騰的耳朵吩咐道：“如此如此?！辈茯v點(diǎn)頭會意，忙命回車仗而去。梁冀又送了一程才回家料理喪事，好容易挨了四十九天。七期一過，他便對壽娥說道：“夫人！
我現(xiàn)在要將太太的靈柩搬到西陵去安葬，開槨筑墓，至少要有三月的工程，家中我卻不能兼顧了，我要到西陵去監(jiān)工，府里的事情，都要請你照應(yīng)才好呢。“壽娥哪知就里，便滿口答應(yīng)。他又上朝告假三月?；傅郾緛硎撬皇滞谐鰜淼?，而且他的妹子又是現(xiàn)在的六宮之主，什么事都是百依百順的，準(zhǔn)假三個月，復(fù)又御賜許多奠典。他便到西陵，一面著人修造槨墓，一面尋了一所幽靜的去處，筑了一座香巢，將友通期安放在里面，朝夕尋樂。人不知，鬼不覺的一個多月。壽娥在家里好不寂寞，暗自猜道：“他就是監(jiān)工，夜間也應(yīng)該回來的。為什么一去一個多月，竟是連晃都不回來晃一下子呢？說不定這人莫非有了什么外遇了么？而且我離他一月半旬的，還不見得怎樣。但是他從來不是這樣一個人，就在這個地方，便可以看出他的破綻來了?！?br>她越想越疑惑，便派幾個心腹人，在暗地里四下打聽?？墒翘煜率拢肴瞬恢?，除非己莫為。未到三天，居然被他們將根底完全摸去了?；氐礁希晃逡皇貙λf了一個究竟。
把個壽娥只氣得渾身肉頗，那一股醋火酸溜溜地從腳心里一直沖到頭頂上。便不延挨，點(diǎn)齊一班有力的仆婦，大隊(duì)娘子軍，浩浩蕩蕩，只向西陵進(jìn)發(fā)。到了香巢之內(nèi)，湊巧梁冀又不在家，壽娥便吩咐眾仆婦，將友通期拖了出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由得喝了一聲打。這正是：悍婦有心翻醋海，殘花無主怨生風(fēng)。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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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了這話，便向梁冀道：“啐！誰和你來說這些不相干的話呢？你又不是個三歲的小孩子，不能離乳娘的?！彼Φ溃骸拔业男母危译S便什么皆可以離開，但是你一天不在家，我便是比一年還要難過呢?！眽鄱疣偷匦Φ溃骸吧僖牌ā！彼f罷，上轎回去了。
這一去，足足又住在家里二十多天。梁冀像煞狗不得過河似的，在家里搓手頓腳，抓撓不著。又耐著性子等了幾天，仍然未見她回去，再也不能耐了，便打發(fā)一個侍尉到她府上去請。到了第二天，侍尉回來對他說道：“上復(fù)將軍，小人奉命前去，夫人有話對小人說過，非要在家將老太太的壽辰過了，才得有空回來呢。”
粱冀聽說這話，心中十分不悅，暗道：“她家的事情實(shí)在不少，冥壽過了，馬上又鬧著陽壽?！彼阆蚴涛締柕溃骸八稍嬖V你老太太的壽辰在何時？”他道：“便是五月十八日。”
梁冀聽罷，好生不快，暗道：“現(xiàn)在還離壽期十幾天呢，她在家里有什么事，不肯回來呢？”這時那侍尉忽然很奇異地向梁冀說道：“我們寧圩的牛馬隊(duì)隊(duì)長慶兒、雪兒幾時到她家里的？”
梁冀道：“這事你還不曉得么？早就去了。”
那侍尉笑著說道：“我看大夫人和他們倒十分親熱，呼兄稱弟的呼兄稱弟……”
他說到這里，忙噎住了，滿臉漲紅。
梁冀見他這樣，不禁疑云突起，連忙問道：“你怎見得他們親熱呢？”
他撲地往下一跪，忙道：“小人該死，失口亂言，萬望將軍原宥。”
梁冀本來是一個刁鉆之徒，見了這種情形，心中豈有不明白的道理，料想用大話去嚇壓反成僵局，不如施一個欺騙的手段，定可套出他的實(shí)話來。他打定了主意，便和顏悅色地向他說道：“你快起來，好好地說，我又不是個野人，怎能為你說了兩句話，便要治你的罪，也沒有這種道理的?！?br>那侍尉見他毫無怒色，心中才放了下來，便站起來說道：“小子有一句話，要對將軍說，但是萬望將軍先恕我死罪，我才敢說呢?！?br>梁冀聽他這話，更加溫和地說道：“你有話肯直說，這是你的忠實(shí)之處，我不獨(dú)贊成你，并且還要賞賜你呢，你可趕緊說罷。”
那侍尉說道：“昨天我到她的家里，進(jìn)了百客廳和她家的執(zhí)事談了兩句話，就看見大夫人和慶兒從里面手牽手兒走了出來，有說有笑的，慶兒見了我，忙一撒手回頭溜到后面去了。
那時大夫人見了我，臉上也現(xiàn)出一種不大愜意的樣子來，所以我到現(xiàn)在心中還未曾明白，她和慶兒究竟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八f罷這番話，把個梁冀氣得三尸神暴躁，七竅里生煙，但是他一點(diǎn)不露聲色，只笑嘻嘻地說道：“你哪里知道，她們的老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雪、慶兩兒認(rèn)為義子了，所以他們在一起很是親熱，這也不足為怪的?！?br>刃附尉笑道：“這更奇了，他們不是將軍的義子么？怎么又與童老太太拜為義子呢？這名義上卻是將軍的義舅爺了，可不是陡跌一代么？”
梁冀冷笑道：“管他娘的，他不是童老太太親生的，義子干爺有什么重要的關(guān)系呢。”他說罷，一揮手那侍尉退去。
梁冀越想越氣，暗道：“怪不得她要賴在娘家過日子，原來還有這些玩意兒呢。好，好，好，管教她樂不成就是了?！?br>他隨后喊了一個家丁，寫了一封信，叫她急要回來，刻不容緩。
那家丁帶了信，到了孫府。
壽娥見信，知道梁冀動怒，也就不敢怠慢，忙收拾回來。進(jìn)了門，耳朵里只聽得眾人七舌八嘴的私下里議論不休。她還未知道他們是議論自己的，一徑到了自己的房中。眾人沒有一個不替她捏著一把汗。誰知梁冀本是火高萬丈，預(yù)備等她回來，一刀兩段了事。
等到她進(jìn)了房，見了那一副可憐可愛的梨花面，早將心中的醋火消去十分之九了。她進(jìn)了房，瞥見梁冀按著劍，滿臉怒色，心中大吃一驚，暗自打算道：“不妙不妙，莫非那件事情被他知道了么？”她想到這里，十分害怕，忙展開笑靨對梁冀深深的一個萬福，口中說道：“久違了?！?br>梁冀忙伸手將她拉起，答道：“家里不須常禮，夫人請坐吧！”她輕移蓮步，走到他的身旁并肩坐下，含笑低聲問道：“今天將軍著人去將妾身接了回來，有什么緊急的事呢？”
粱冀冷笑一聲道：“有什么要事呢。不過是多時未有請你的安，特地將你接回來給你請安的?！?br>她見話頭不對，暗自打算道：今天的事頭著實(shí)不對，要是一味讓給他，反而教他疑心。不若硬起頭來，將他的威風(fēng)挫下去，下次他才不敢再來依威仗勢的擺架子了。她打定了主意便也冷笑著答道：“將軍，哪里話來，自家夫妻有什么客氣呢？”
梁冀道：“夫人！這幾天在府上還稱心么？”
她笑道：“這不過是因?yàn)槲覀兊哪铮F(xiàn)在年紀(jì)老了，她老人家也未生三男四女，不過就生妾身一人，所以不得不時時回去，替老人家解解愁悶。這不過是聊盡我們子女的道理罷了，又有什么稱心可言呢！”
梁冀冷笑道：“你回去，恐怕不是安慰你的老太太一個人吧！”她道：“你這是什么話！我不安慰我的娘，別的還有誰呢？”梁冀道：“就是那一班哥哥弟弟，大約也安慰得不少罷?！?br>她聽說這話，料知春色已漏，再也不能隱瞞了，反而使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來應(yīng)付了。她便將臉往下一沉，問道：“將軍！你方才說些什么話，我沒有聽得清楚，請你復(fù)說一遍。”
梁冀很爽快地重新又說了一遍。她登時玉容慘淡，杏眼圓睜，霍地站了起來，伸出纖纖玉手，向梁冀一指，潑口罵道：“我看你是個禽獸，這兩句話，就像你說出來的么？怪不到三日一次，五天一趟，著些追命鬼的到我家里去，定要接我因來，乃是這種玩意兒呢。我且問你，你家有沒有姐姐妹妹，她們回來可是安慰你的么？”
梁冀聽得這幾句話，啞口無言，垂頭喪氣坐在床邊，左腿撓上右腿，一起懸空，兩手托腮，上眼睛皮和下眼睛皮做親。
她見他這種情形，便曉得他的威風(fēng)已被挫了，趁此爬上頭去，弄他一個嘴落地。
她想罷，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好，好，好，奴家自命不凡，待字閨中，年過二八，多少人家來求親，奴家久慕將軍的大名，卻未肯和他人貿(mào)然訂婚，天也見憐，得償夙愿。滿望隨著將軍博得一個官誥，替父母揚(yáng)眉吐氣；萬料不到今生不幸，碰到你這個不尷不尬的鬼，這也許是奴家生來薄命，應(yīng)該罷了。你既然疑心生暗鬼的，不妨就請你將我結(jié)果，免得存在世上敗你的英名，惹得人家談?wù)f起來，堂堂的一位驃騎大將的夫人，竟做出這些無恥的事來，豈不要沒辱你家三代的先靈么？
不錯，人家是不曉得內(nèi)中情形的，我是個三貞九烈的，人家也要說我是個狗彘不知的賤貨了。好賊子，我一身的貞名賣給你了，我還有什么顏面在世上呢，不如當(dāng)著你這殺坯，將一條性命摜掉了罷?！?br>她說罷，手理羅裙，遮著粉面，認(rèn)著粉墻便欲撞去。梁冀嚇得慌了手腳，趕緊跳過來，一把將她扯住，口中央告道：“夫人！也是我一句話說得不好，惹得你誤會了，我本來是句無心話，不料你竟誤會我是個壞意了?！?br>她哭道：“你可不要來花言巧語的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可以隨你哄騙的，請你快些放手，讓我死了倒是安逸?！?br>梁冀急道：“夫人，你再不信，我可以發(fā)得誓。”他說罷，死天活地地賭起咒來。
她哭道：“無論你賭什么咒，誰還來相信呢？”
這時梁冀的母親正在后園賞牡丹，猛聽得丫頭們來報(bào)告，說老爺和夫人不知為著什么事情，在房里拼死拼活的，老太太趕緊去，遲一步兒就要出岔子了。梁母聽得，吃驚不小，忙扶著丫頭，跌跌撞撞地向壽娥的房中而來。到了房外，只聽得里面嚎啕叫噪，沸反盈天。
她進(jìn)了房，梁冀見母親進(jìn)來，忙起身迎接，口中說道：“太太請坐。”壽娥見婆婆來到，格外放刁撒賴地大哭不止。梁母忙問道：“是什么事？”梁冀忙答道：“沒有什么事，請?zhí)灰獰┥?。”梁母道：“沒有事，難道就吵得這樣的天翻地覆的么？”
壽娥搶進(jìn)一步，撲通往梁母面前一跪，掩面痛哭道：“孩兒今天冤枉死了，要求婆婆給我伸冤呢！”梁母忙命仆婦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說道：“壽娥！你有什么冤枉，盡可來告訴我，讓我好來責(zé)問這個畜生?！眽鄱鸨阋晃逡皇佑图哟椎卣f了一遍。把個梁母氣得只是喘氣，厲聲罵道：“我把你這個不肖的畜生，枉做了一位大將軍，連三綱五常都不曉得，成日價(jià)雞頭扭到鴨頭，亂來尋著人，我可問你，究竟是誰告訴你的？毫不忖度，就對人家這種樣子，你說她做下這些不端的事，你的臉上有什么光榮？休說人家是個官宦后裔，便是平常的女孩子，也不能義兄義妹做那些禽獸勾當(dāng)?shù)?。我曉得了，你這畜生向來是個見新忘舊的，現(xiàn)在差不多又搭上什么咸雞臘鵝了，回來鬧得別人不得安生了?！绷杭矫r笑躬身說道：“請?zhí)灰獎优?，這事總怪我不是，我給夫人賠罪就是了?！绷耗刚f道：“賠罪不賠罪，倒沒有什么要緊，可是下次如果再這樣子，我就不答應(yīng)了。”梁冀受著一肚子屈，不敢回嘴，只是諾諾連聲的答應(yīng)道：“遵示遵示，下次不敢?！?br>梁母又向壽娥說道：“你也不要?dú)饬?，下次他如果再這樣委屈你，盡可到我那里來說，我一頓棍子打他個爛羊頭，看他改不改脾氣了?！?br>壽娥拭淚道：“太太請回去吧，今天勞動，孩兒心中實(shí)在不安，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只要他不尋著我，再也不敢教太太生氣的。”
梁母笑道：“好孩子，你進(jìn)了我家門，我就疼你，隨便什么事情，都比人家來得伶俐，從不像人家撒嬌撤癡的不識體統(tǒng)。”她說罷，扶著丫頭走了。
這里梁冀見太太走了，滿指望她從此消氣。誰知她仍舊柳眉緊蹙，杏眼含嗔，俯首流淚。
梁冀火已熄了，也顧不得許多，便走過來，涎著臉笑道：“夫人！方才我們太太來給你打過不平，也該就此息怒了?！?br>她也不答話，仍舊只有嗚咽的分兒。梁冀見她哭得雙眼腫得和杏子一樣，梨花帶雨，可憐可愛，情不自禁地挨肩坐下，向她低聲說道：“夫人！誰沒有一些錯處呢，就是我亂說了一句話，我們娘也來替你消過氣了，我在這里賠罪，也該算了，為什么兀地哭得不休呢？萬一傷感過度，弄出毛病來，便怎么辦呢？”
她下死勁朝他一瞅，說道：“誰要你在這里羅嗦沒了，我死了，與你有什么相干呢？我橫豎是一個下賤的人，要?dú)⒁獎庍€不是隨你的嗎？”梁冀忙道：“夫人，你又來了。你再這樣一口氣不轉(zhuǎn)來，我就要……”她道：“你要?dú)⒈銡ⅲ邑M是個怕死的？”梁冀急道：“你又誤會了，我哪里是這樣呢?！彼溃骸安皇沁@樣，是怎樣呢？”
他也不回答，便撲通往下一跪，口中說道：“我就跪下了?！彼盼⑽⒌芈冻鲆稽c(diǎn)笑容，用手在粉臉上羞著道：“梁冀，羞也不羞！枉把你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竟做得出來?！?br>梁冀笑道：“好在是跪在活觀音前的，又不是去亂跪旁人的，便又怕誰來羞我呢？”
她暗想道：勁也使足了，再緊反要生變，得著上風(fēng)，便可住了，休要自討沒趣。
她便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梁冀又千不是，萬不該的賠了一番小心，總算將她的一肚子假氣哄平了，心中十分慶慰。
過了幾天，梁母因?yàn)榭椿ㄊ芰艘恍┖疀?，究竟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磨折，不知不覺地生病了。梁冀連忙請醫(yī)診視，誰知將太醫(yī)差不多請過了，仍然未見有一些效驗(yàn)。到了五月初九，竟一命嗚呼。梁冀大開孝帳，滿朝的文武，誰不來趨承他呢？一時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中常侍曹騰帶了許多奠禮，許多從仆，擁簇著一輛車仗到了梁府。梁冀聽說是曹騰，連忙親自出來迎接。曹騰見面，先和他行了一個喪禮。梁冀便道：“常侍太也客氣了?！辈茯v答道：“豈敢豈敢，下官此番到府，一來是奠唁太夫人，二來還有一件事，和將軍商議?！绷杭矫枺骸笆鞘裁词?？”他悄悄地笑道：“尊太爺在日，不是進(jìn)過一個美人與老王爺么？”他道：“莫非是友通期么？”
曹騰道：“不是她，還有誰呢？”他道：“久聞她的艷色，尚未見過面，不知是個什么樣子的人。后來聽說老王爺沒有中意，竟將她退了，那時我很替她可惜。
現(xiàn)在你提起來，難道這人有了下落了么？”
他道：“你且慢著急，我來慢慢地告訴你?！彼溃骸澳阏f你說?！辈茯v道：“老王爺將她退了之后，我便暗暗地將她留在家中，那時她只有十四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二十三歲了。但是徐娘半老，她的豐姿卻仍不減豆蔻梢頭，真?zhèn)€是傾國傾城，沉魚落雁。她的心志，卻非常的高傲，常常的對我說，非像將軍這樣，她才肯下嫁呢。
我便對她說，你如果愿意，我便替你去做媒。她聽我這話，心中已是默許了，所以我今天已將她帶來，請將軍親眼一看。如果合適，收下來做個妾媵，也未為不可。”
梁冀聽他這話大喜，問道：“現(xiàn)在哪里？”曹騰便將他領(lǐng)到車前，打開簾子。
梁冀仔細(xì)一看，禁不住身子酥了半截，果然是位絕色的麗姝，較孫壽娥尚要占勝三分呢。把個梁冀險(xiǎn)一些兒喜得瘋了，忙附曹騰的耳朵吩咐道：“如此如此?！辈茯v點(diǎn)頭會意，忙命回車仗而去。梁冀又送了一程才回家料理喪事，好容易挨了四十九天。七期一過，他便對壽娥說道：“夫人！
我現(xiàn)在要將太太的靈柩搬到西陵去安葬，開槨筑墓，至少要有三月的工程，家中我卻不能兼顧了，我要到西陵去監(jiān)工，府里的事情，都要請你照應(yīng)才好呢。“壽娥哪知就里，便滿口答應(yīng)。他又上朝告假三月?；傅郾緛硎撬皇滞谐鰜淼?，而且他的妹子又是現(xiàn)在的六宮之主，什么事都是百依百順的，準(zhǔn)假三個月，復(fù)又御賜許多奠典。他便到西陵，一面著人修造槨墓，一面尋了一所幽靜的去處，筑了一座香巢，將友通期安放在里面，朝夕尋樂。人不知，鬼不覺的一個多月。壽娥在家里好不寂寞，暗自猜道：“他就是監(jiān)工，夜間也應(yīng)該回來的。為什么一去一個多月，竟是連晃都不回來晃一下子呢？說不定這人莫非有了什么外遇了么？而且我離他一月半旬的，還不見得怎樣。但是他從來不是這樣一個人，就在這個地方，便可以看出他的破綻來了?！?br>她越想越疑惑，便派幾個心腹人，在暗地里四下打聽?？墒翘煜率拢肴瞬恢?，除非己莫為。未到三天，居然被他們將根底完全摸去了?；氐礁希晃逡皇貙λf了一個究竟。
把個壽娥只氣得渾身肉頗，那一股醋火酸溜溜地從腳心里一直沖到頭頂上。便不延挨，點(diǎn)齊一班有力的仆婦，大隊(duì)娘子軍，浩浩蕩蕩，只向西陵進(jìn)發(fā)。到了香巢之內(nèi)，湊巧梁冀又不在家，壽娥便吩咐眾仆婦，將友通期拖了出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由得喝了一聲打。這正是：悍婦有心翻醋海，殘花無主怨生風(fēng)。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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