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項慧甫偵探女監(jiān) 宮道仁調(diào)查例案
作者：冷佛話說蘇市隱等因為黃增元說的酒令兒，正在哄堂而笑，忽有走堂的進來?；卣f第六官座，有市隱的至友平子言平老爺來請。市隱忙的出來，到了大問官座，里面有五人在座，正在飲酒，望見市隱進來，一齊站起。平子言年有三十余歲，麻面無須，穿一身藍綢褲褂，學(xué)士緞靴，離了座位，先與市隱見禮，又挨次與市隱介紹，謙遜讓坐。走堂的添了匙著，眾人都舉杯讓酒。市隱以善飲著名，無法推辭。子言又極力獎譽，夸說市隱先生如何能飲、強令著先盡三杯。市隱一一喝了。子言道：“市隱先生，怎么這般閑在？經(jīng)年不見，面上越顯得發(fā)福了?！笔须[陪笑道：“兄弟是無事忙，不為有事，輕易不肯出城的?！闭f著把阿氏的事情，當(dāng)作新聞笑話，說了一回。子言一面讓酒，望著門外無人，笑向市隱道：“難為你那樣細心，那日在小菊兒胡同，見你與秋水二人，幫著烏翼尉檢察尸場。我想你們二位，都是學(xué)界中人，如何在偵探學(xué)上，也這么不辭辛苦呢？當(dāng)時我沒敢招呼，后來聽朋友說，你們二位因受烏翼尉之托，很費研究，不知調(diào)查的怎么樣了。”市隱聽了此話，很為詫異，因問子言道：“你是幾時去的？聽誰說的？”子言搖頭道：“這一層先不用問，請問春英一案，依照先生所見，兇手究竟是誰？”
市隱正欲答言，眾人道：“子言是喝醉了。昨天左翼公所，已將普云拿住?，F(xiàn)在滿城風(fēng)雨，都知是普云、蓋九城所害，此時還有可疑義么？”子言搖頭道：“不然不然，當(dāng)日尸場的情形，疑點甚多，不知市隱先生記下來沒有？”市隱聽了此話，追想尸場情形，歷歷在目。隨笑道：“記得記得，閣下有什么高見？倒要領(lǐng)教?！弊友缘溃骸暗谝惶幙梢芍c，是蒼氏屋中的兇器，及兇器上阿氏的手巾。第二是墻上的灰。第三是阿氏簪環(huán)，及廚房里臉盆水缸。第四是茅廁中，有一條板凳。這宗地方，都是偵察資料，”眾人聽了此話，皆笑子言迂腐。惟有市隱一人深為佩服，暗想那日尸場，我與聞秋水那樣詳細，尚有未留心處，今被子言提起，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贊美。因為在坐人多，說著不便，遂邀平子言過那屋細談。子言亦領(lǐng)會其意，惟因有慧甫等在坐，不樂意過去。論其心理，本想以私人資格，要調(diào)查此案原委，既不求鳴之官，亦不樂白諸人，好似有好奇之僻，欲借此驚奇故事，研究破悶似的。聽市隱讓他過去，甚不謂然，隨笑道：“先生請便，改日訪得的確，再與慧甫諸君相見未晚?！笔须[亦知其意，不便再讓，當(dāng)與告別，回到原席。
只見礪寰等酒令未完，正輪到黃增元喝酒，說了句春風(fēng)春月春光好。眾人一面笑，正問他此句的出處，逼他喝酒呢。一見市隱進來，大家齊笑道：“市隱來了，咱們收令罷?！闭f著，催了菜飯，大家吃過。市隱把見著子言，所談尸場的情形，細對慧甫諸人述了一遍。礪寰道：“子言是半開眼兒的人，何足憑信。我告訴你說，此案的內(nèi)容，我同慧甫、增元三人，已探得大概情形，只礙于沒有證據(jù)，不敢指實。你要少安勿躁，等過十日之后，我必有詳細報告?！笔须[道：“你說的固然很是，但此時我的心里，非常悶悶，非把內(nèi)中真像，探得實在，我心里不能痛快，我終日東奔西跑，專為此事，你們既已知道，又何必嚴守秘密，不肯告訴人呢？”礪寰道：“不是我不肯告訴人，方才于真卿先生，業(yè)已談過大略。真卿住家，最與刑部相近。部里情形，他知之最詳。現(xiàn)真卿定于明日午后，真卿與慧甫二人，赴部調(diào)查，等他們回來報告。我便有把柄了?！笔须[聽了此話，很覺渺茫，細追問一切情形，礪寰不肯說，真卿含笑在旁，剔牙不語。鬧得蘇市隱猶疑不定，疑是方才出去時，慧甫等有何議論，或是慧甫等，已得其中真象，不肯與旁人說明，亦未可知。遂笑道：“你們這鬼鬼崇祟，我實在不作情?？系谜f明呢，就趕緊說明。不肯說明呢，就不必告訴我。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家發(fā)疑呢？”說的增元等也都笑了?；鄹σ嘈Φ溃骸安粣炄瞬怀尚υ挘阆壬俅蚵犃T?！闭媲涫丝冢矞惤娙说溃骸八莆宜?，春阿氏一案，實在冤枉。過部那一日，我己眼見其人，身世不甚高，圓合臉兒大眼睛，面上一團嚴肅的顏色，絕不似殺人的女子。聽說到刑部后、分在山西司承審，阿氏是收在北所，不令與家人相見，以免有串供的情弊，現(xiàn)在連過數(shù)堂，尚無口供，只認說一陣心迷，便要尋死，后來又一陣迷糊，將伊夫砍死，所以才畏罪投缸。您想這一片口供，能算得上是實供嗎？嗎？后來又再三拷問，她說她丈夫既死，落了謀害親夫的罪名，如今只求一死，情愿抵償。問她婆婆如何？她也說好。問她丈夫如何？她也說好。我想這一件冤枉案子，若一旦定讞，必然依照律例，凌遲處死，死后便無日昭雪了。”秋水冷笑道：“你們這宗見脈都顯無稽之談。凡評論一件事，萬不能倉卒草切，須把種種證據(jù)，一一指明，方能把阿春氏證為好人呢?！钡灰嘈Φ溃骸扒锼恳姡\可令人佩服。但昨日翼里已將普云拿獲，今午解送提看。大概一兩日內(nèi)，必然過部，是否為害人原犯，現(xiàn)尚難得定論。然若詳細究問，必能得著內(nèi)中真像?！鼻锼Φ溃骸安灰姷昧T？”淡然亦急道：“普二常在文家，焉能不知？”秋水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我憑空這么說，沒有真實證據(jù)，你們絕不肯信。咱們設(shè)一個賭約，等她定讞后，倒看誰輸誰贏?！闭f罷，與淡然擊掌，以市隱作證人，將來輸了時節(jié)，罰他五十人的東道，并捐助貧民院一百塊洋錢，礪寰等連稱很好，慌忙的凈面穿衣，會了飯帳，各自分頭回家，不必細題。
次日項慧甫同了謝真卿二人，去到刑部北所，要偵察阿氏舉動。不想事有湊巧，這日山西司提訊阿氏、文光與范氏諸人，均在羊肉館聽傳候?qū)從?。真卿、慧甫等聞知，喜出望外。先到刑部里面，尋了相熟的牢頭，引至北所。一面走路，一面與那牢頭，打聽阿氏的舉動。正步在西夾道內(nèi)，忽見有一群小孩兒，圍隨一個女犯，年在十六八歲，梳著辮，穿一件蔚蘭色竹布褂，慢慢的走來，真卿一看，卻是阿氏。隨在慧甫身后，拍了一掌，慧甫亦忙的止步，閃在一邊，見那一群小兒，一個個歡歡喜喜，呼喚姐姐，阿氏低著粉頸，頭也不抬，消消停停的走過，那一種慘淡形容，真令人觀不忍睹。任是鐵石心腸，也不免傷心落淚?；鄹Υ渥哌h，向牢頭打聽。這一般小兒，是阿氏的什么人？牢頭道：“說來很奇，這都是附近住戶的小兒，皆因春阿氏性情溫婉，自入女監(jiān)后待人極好，不但監(jiān)中囚犯，全都愛她敬她，連女牢頭梁張氏，全都憐憫她?？此难匀菖e動，頗有大家風(fēng)范，又安靜，又沉穩(wěn)，決不似殺夫的神氣。所以合監(jiān)女犯，全都替她呼冤。這群小孩子，也因她待人極好，所以成群結(jié)隊的呼他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她都爭先恐后的送來。現(xiàn)在半個多月，已經(jīng)成習(xí)慣了?！闭媲鋰@口氣道：“這群小兒，真?zhèn)€有趣。只是中國刑法，暗無天日。像這樣冤屈事，得何時昭雪呀？”說罷，嘆息不止。牢頭悄聲道：“二位到處邊去、先不要說。昨天蓋九城已經(jīng)放出，大概是文光家里托了人情，不然也難于釋放?！被鄹Φ溃骸澳敲催^堂時節(jié)，范氏是什么口供？”牢頭搖首道：“范氏口供，我們也打聽不著。司里也下過諭，不準官差皂隸透出消息。倘外間有何議論，即以站堂的是問。像這么嚴緊，我們哪能知道。”三人一面說話，來到女監(jiān)。先向女牢頭梁張氏打聽監(jiān)內(nèi)景象。聽那梁張氏說，阿氏是極其沉穩(wěn)，每天兩飯一粥，若有官人進去，旁人都歡歡喜喜，有說有笑，惟有春阿氏安然靜坐，絕沒有輕狂之氣。就像監(jiān)里那樣骯臟，阿氏也極其潔靜。不但她衣服鞋襪，一切照常，就是她所鋪草簾，所蓋的棉被，都比同床的干凈。若說這樣女子，謀害親夫，那么陽世人間，就沒有好人了。梁張氏越說越氣，連把淫婦蓋九城，不該因奸殺子，污陷兒媳，痛罵了幾十聲。真卿等也聽著痛快，仿佛那梁張氏一罵，便替春阿氏洗了冤枉似的。隨又打聽阿氏在監(jiān)，說過她家事沒有？梁張氏道：“沒說過。”慧甫聽了此話，謹記在心，因問阿氏過堂，能幾時回來？牢頭說：“過堂沒有時限，有跪鎖拷問時，至早須三個時辰，方能放出?！闭媲溆謬@息半日．慧甫把監(jiān)內(nèi)情形，得了大概，俯在牢頭耳旁，欲求牢頭費神，轉(zhuǎn)向女牢頭打聽，可有阿氏娘家人，來此探問沒有？梁張氏道：“上頭有交派。阿氏家里人不準進來?！闭f著，又用手指道：“您瞧，這就是她母親德氏，由堂上下來了?！?慧甫等回頭一看，果見東墻夾道，有管獄官人，帶著個年近六旬，蒼白頭發(fā)的老婦，面帶愁容，穿一件蘭布褂，兩只香色福履鞋，后面跟隨官人，進了女監(jiān)。慧甫把德氏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得緊皺眉頭，暗中納悶?？茨堑率厦婷?，很是嚴肅，斷不是不講家教的舉止?；鄹戳艘换?，催促謝真卿趕緊回去，說獄中情形，我己得著大概，等過了三五日，普云過部后，我們再來查看。當(dāng)下與那男女牢頭告別，分頭而去，慧甫把部中情形，告知礪寰，問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調(diào)查真象。礪寰道：“先生不必著急，兄弟自有妙法?！被鄹Φ溃骸凹扔忻罘?，你我分頭調(diào)查，如有所得，即行商議。”兩人計議已定，又約會黃增元等，調(diào)查文光的親友，和阿氏的家事。又聽說阿氏胞兄，名叫常祿，現(xiàn)在外城警廳充當(dāng)巡瞥，慧甫要委婉托人，交結(jié)常祿的同事，好探聽阿氏為人，究竟品行若何？
不想光陰似箭，時序如流，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嶺上梅開，小陽將近。刑部的消息，自把普云送部，一連著拷問數(shù)堂，沒有承認的口供。驗其血跡，確是療瘡脈血。雖在嫌疑之內(nèi)，若指為原兇，又沒有真實憑證，只不過報紙宣傳，因為普云為人不甚務(wù)正，又常在文光家內(nèi)，難免與蓋九城有拉攏。不想拷問多次，依然無供。尚書葛寶華、左侍郎紹昌、左侍郎張仁黻，全都非常著急，誠恐一司承審，所見不公，又更調(diào)幾回司口，改派幾回問官。凡部中有名的司官，沒有一個沒審過。會審多次，都說普云、范氏不像正兇，稟明堂官，請予釋放。堂官也無話可說，只得將普云、阿德氏先行釋放，好改派問官，嚴訊阿氏。隨將合署員司聚在一處，大家討論此事，畢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得著實供。眾司員面面相視，毫無辦法。葛公道：“此案若不得真象，如何定案？現(xiàn)在輿論是這樣攻擊，若不見水落石出，本部的名譽，自此掃地。昨日叫起兒，上頭曾問此事，我當(dāng)時無話可答，只好支吾搪塞，口奏了一回。至散門的時候，我同紹仁亭很是著急。仁亭要親自提審，但能有個要領(lǐng)，雖一時不能定案，也好變個方法，具奏請旨啊。不然。因循日久，言官再一參奏，我們就沒顏面了。”紹侍郎道：“前日在景運門地但，曾與那中堂景大人相見，談及此事，據(jù)提署左翼報告，俱說春英之死，確是阿氏所害；但不知幫兇的為誰？諸公對于此案，皆已審訊多次，若果是阿氏所害，我們居心無愧，即可按律定擬，免得延緩日期?！眴柟賹m道仁道：“大人如此高見，司員也不敢不說，本司提審阿氏，因見她舉止言容，皆極莊靜，頗不似殺人兇犯，未敢用刑。后因她沒有口供，不說是情甘抵命，便說心迷誤殺。后見其手上指甲，有似用刀折傷的痕跡，當(dāng)即以嚴刑拷問，據(jù)阿氏供說，一陣心迷，不知如何折落。司員聽此口供，分明是支吾之語，遂設(shè)法誘供，并令女牢頭梁張氏，暗探其言談舉動之間，有什么破綻沒有。不想直至改調(diào)別司，仍無口供。據(jù)司員想著，阿氏在家中受氣，意欲自行抹脖。春英猛然驚醒。阿氏于驚慌失措之際，誤將春英砍傷，似亦在情理之中?！庇忠凰締T道：“本司亦審過多次，但揣情度理，所見與山西司稍有不同。日前與提署行文，將院鄰德修等傳案質(zhì)問，該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經(jīng)？據(jù)稱，未聞有不正名譽。詰以文范氏品行若何？皆云不知。如此看來，則是否為阿氏所殺，尚在兩可。”葛尚書聽到此處，隨令各司員將屢次所訊供詞一一調(diào)出，細與張、紹兩侍，翻覆查閱。又一司員回道：“阿氏在本司所供，皆與他司不同。原供說，屢受春英辱罵，繼又說素受夫妹欺負，后又說素受婆母斥責(zé)。且殺死春英一節(jié)內(nèi)發(fā)迷，提刀向春英脖上，盡力一抹。繼又說，是日在家，提刀坐在床沿上，本欲自盡，不料春英掙起，揪住該氏手腕，以致一時情急，刀口誤傷春英咽喉。其前后供詞，屢經(jīng)變易，殊難深信。當(dāng)用嚴刑拷問，而阿氏一味支吾，迭次用刑，仍堅稱委無他故。按其情節(jié)，原兇是春阿氏無疑。惟據(jù)文光、德氏、瑞氏、托氏并鄰德珍等供稱，阿氏過門后，夫婦向無不和，阿氏亦沒有丑名。據(jù)此看來，必系別有緣因?；驗榧抑屑毠?，偶與婆母小姑稍有不睦，一時思想不開，遂至情急尋死，抑或兒女纏綿，欲與丈夫同盡?；虼河⒁娖溆?，向前奪刀，以致誤傷而死，這亦在情理之內(nèi)，疑似之間的事?！庇忠凰竟俚溃骸爸T公所見，皆極近理。阿氏由本司承審。屢次所供，皆與各司略同。惟最后供說，丈夫已死，不愿再生。請早賜一死，以了殘生。其言慘痛，頗難形容其狀，似有別項緣由，隱忍不能言的意思。后詰其奸夫為誰？彼則堅稱愿死，別無可供。據(jù)此看來，則阿氏心目中，必有別項隱情，斷非一時所能猜測的了?！?
一語未了，把旁坐一位司官，名叫志誠的怒惱，冷知兩聲道：“今有堂憲在此，愿我同寅諸公，要以官常為市，莫被奸人所誤才是?！闭f的那一司員，臉上發(fā)紅。因為志誠以冷言激刺，仿佛指摘旁人，受過文光運動似的，因冷笑道：“我輩以法人資格，誰肯循私呢？”說著，你言我語，紛紛爭議。幸有郎中善全、員外郎崇芳等婉為解說，為著公事，我們不要爭意見，大家方才住口，紹公把供詞閱畢，聽了各司所見，各持一說，當(dāng)即相任善全把各項卷宗，調(diào)查清楚，按該氏自認誤殺屬實的情形，移送大理院，詳細推鞠。一面與葛尚書商議，再與提督衙門巡警廳，并各處探訪局所行文，煩請偵察名家，悉心采訪，如得有確實憑證，即行咨送大理院，以備參酌，葛公亦深以為然。張侍郎道：“古來疑獄，有監(jiān)候待質(zhì)之法，現(xiàn)在之現(xiàn)行例，強盜無自認口供，賊跡未明，盜伙又決無證明者，得引監(jiān)候處決。則服制人命案件，其人已認死罪，雖未便遽行定誠，似可援監(jiān)候處次之例，仿照辦理，葛公等亦深以為然。隨令司員等先與偵察機關(guān)繕具公文，令其妥派偵探，細心采訪。并令官道仁等查檢舊時例案，有與此案相同者，好援例比擬，具奏請旨。囑咐已畢，隨即傳喚搭轎，各自回宅，暫且不表。
單說那名家偵探，因為阿氏一案，皆極注意。其中有一位精細的偵察家，姓張名瑞珊，名號同一，常往來于京津一帶，性情慷慨，極喜交游，能操五省方言，人人都稱他福爾摩斯。是時在天津探訪局，為高等偵探。因見刑部堂官，有約請各處偵探，幫同調(diào)查的公函，遂動了爭名之念。暗想北京城中，是藏龍臥虎，人文薈萃的地方，怎么阿氏一案，就無人解決呢？隨即攜了銀錢，不今眾同事知其蹤跡，暗赴老龍頭車站，買了火車票，當(dāng)日就乘車來京，住在煤市街萬隆店，亦不暇拜望戚友，先往各茶樓，博采輿論。有的說文光家里，在刑部托了情，己將春阿氏問成死罪，不久即送大理院，請旨定案了。有的說文范氏手眼通天，未嫁文光以前，常與王公闊老交接來往，此次承審官員，皆與文范氏原的夙好，所以連奸夫普云，皆各逍遙法外，無人敢惹。大家紛紛議論，所說不一。瑞珊也一一聽明，記在心里。忽見眼前桌上，坐著個年少書生，衣服打扮，皆極華麗。對面有一老叟，童顏鶴發(fā)，戴著墨晶眼鏡，手拿旱旱煙袋，口中吁著煙氣，與那少年閑談。少年道：“中國事沒有真是非。若望真實里說，反難見信。近如春阿氏一案，明明是謀殺親夫，偏說是受人陷害，竟鬧得刑部堂官，都不敢定案了。”那一老者嘆道：“人世間事，由來如此。若非報紙上這樣辯護，早已就定案了。我前次承審此案，阿氏跪在堂上，我仔細一看，不必她自己供認，那臉上顏色，己然是承認了。后來到別司拷問，她只說情愿抵命，請早判死。只此一語，即可見害人是實了。雖不是阿氏下手，亦必是愛情圓滿，不可思議的情人了。”說著，聲音漸低，唧唧哦哦的，聽不真切了。 瑞珊把茶資付過，得了這議論，心已打定主意，先往六條胡同，拜見烏珍，把翼里口供、尸場情形，一一問明，婉轉(zhuǎn)各界戚友，變盡偵探方法，先與文光交結(jié)，并探聽阿氏的家事。又赴外城警廳，面見阿氏的胞兄。自從丁未年冬月到京，費了若干手續(xù)，方知春阿氏乳名三蝶兒，自幼聰明過人，父母都愛如掌珠。自從阿洪阿去世，只剩母親德氏，帶著她長兄常祿，少弟常斌，娘兒四個度日。德氏為人，本是拘謹樸厚，頑固老誠的一派人，言容鄭重，舉止凜然。在家教訓(xùn)子女，決不少假辭色。其對于親戚故舊，也是冷氣凌人，毫沒有和靄氣。以故那親戚朋友，都笑她老人板兒，德氏亦并不介意。殆至丈夫死后，母子們困苦無依，遂遷在至親家內(nèi)，為是有些照顧。這家也不是旁人，正是德氏的從妹額氏家，妹丈姓聶，表字之先，現(xiàn)為某部員外，生有一子一女，男名玉吉，女名蕙兒。玉吉幼而聰敏，長而好學(xué)，氣宇軒軒，不可一世。惟一受家庭拘束，年已十五歲，尤不許出外一步。額氏為人，也是拘謹莊重，向與德氏投緣，頑固氣息、實相伯仲。額氏住在西院，德氏帶著子女，賃居?xùn)|院，兩家是一墻之隔，中有角門可通，以故東西兩院，如同一家。玉吉比常祿小三歲，恰與三蝶兒同庚，比蕙兒長一歲。五個人年歲相仿，既是姨表兄弟，一院同住，所以耳鬢斯磨，每在一處玩要，毫無拘禁。德氏姊妹，是虛文假作的拘謹，從來于兒女性情，悲歡喜怒上，并不留心。德氏雖知愛女，不過于表面上注意，只教唯唯諾諾，見人規(guī)矩而已。后來三蝶兒年歲稍長，出脫得如花似玉，麗若天人，鄰居左右，莫不驚其美艷。每當(dāng)夕陽而下，德氏姊妹常帶著子女們站在門前散悶。三蝶兒年方十五，梳一條油松辮子，穿一件淺蘭竹布褂，對著那和風(fēng)弄景，芳草綠茵，越顯得風(fēng)流秀蕙，光艷奪人，仿佛與天際晚霞，爭華斗艷似的。過往見者，咸驚為神仙中人，以故媒媼往來，皆欲與三蝶兒提親。誰知德氏姊妹，自從玉吉幼時，早就有聯(lián)姻之意，不過兒女尚小，須待長成之后，始能提起。這日有鄰居張鑼，是東直門草廠一帶著名的惡少，因愛三蝶兒之美，托囑媒婆賈氏，往德氏家內(nèi)議婚。賈氏剛一進門，先將三蝶兒的針線贊個不了。三蝶兒是聰明過人，見她這般諂媚，厭煩之極，收了手巾活計，便向西院去了。是時那玉吉、常祿兩人正在外處讀書，每日放學(xué)，教給三蝶兒識字。幸喜三蝶兒過目不忘，不到一年光景，已把眼前俗字，認了許多。尋常的書帖、小說，也可以勉強認得，只苦于德氏教女，常以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語為成，所以三蝶兒識字，不肯使人知道，只在暗地里，看看說部，習(xí)習(xí)寫字。晚間無事，便令玉吉講解，當(dāng)作閑伙吹話兒，玉吉亦沉默向?qū)W，留心時事，每日下學(xué)回家，即與兄弟姊妹，一處游戲。常祿的資質(zhì)略笨，性又剛直，故與玉吉不同。常斌是年紀小蝶兒性情投合。小時有什么好玩物，皆與三蝶兒送去。有什么好吃的，也與三蝶兒留著。三蝶兒性情孤傲，亦好清潔。看著常斌、蕙兒等又齷齪又骯臟，心里十分厭惡，惟與聶玉吉脾胃相投，常于每日晚間，學(xué)經(jīng)問字。到了年歲稍長，智識漸開，三蝶兒的思想明敏，體察著母親心意，合姨夫姨媽的心理，顯露了結(jié)親之意，遂不免拘謹起來。每逢與玉吉見面，極力防嫌，連一舉一動上，俱加小心。工不知何故，總疑有什么得罪地方，欲待問她，又無從開口。
這一日學(xué)塾放假，獨在上房里練習(xí)楷字，忽見三蝶兒走來，站在玻璃窗外，因見屋里無人收住腳步，隔著玻璃問道：“我姨媽往哪兒去了？你怎么沒上學(xué)呀！”玉吉放下筆管，笑略嘻的點手喚她。三蝶兒搖搖頭，轉(zhuǎn)身便走。后面一人扯住道：“你上哪兒去？我哥哥在家哩。”三蝶兒回頭一看，正是蕙兒。不容三蝶兒說話。死活往屋里亂扯。三蝶兒央道：“好妹妹，別揪我，我家里還有事呢?！鞭豪湫Φ溃骸坝惺旅?？不搭棚，既往這里來，就是沒事?！闭f著，拉了三蝶兒的手，來到屋內(nèi)。玉吉也出來讓坐，笑問道：“姐姐這幾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請你吃飯，你都不肯來，莫非我們這里，誰得罪了姐姐？”三蝶兒笑道：“你真是沒話找話兒。我若不肯來，焉能坐在這里？”說的玉吉笑了。忽額氏自外走來，一見三蝶兒在此，便問她吃的什么？又問她做什么活計？三蝶兒一面答應(yīng)，一面與蕙兒拉著手。蕙兒是年幼女孩，見了三蝶兒如見親人一般。因額氏在此，不敢放肆，嗤嗤而笑。三蝶兒惱她淘氣。因礙在額氏面前，不好說話。不想被額氏看見，瞪了蕙兒一眼。厲聲喝道：“什么事這么揉搓人？這么大丫頭，不知學(xué)一點兒規(guī)矩禮行，竟這么瘋子似的，學(xué)討人嫌么？”說著，把丫頭長、丫頭短的罵個不了。還是三蝶兒勸著，方才住了。額氏道：“你不用護著她，你們姐妹們，都是一道號。半天晌午，為什么不做活計？竟?jié)M散逛，真不給小孩兒留分了?！闭f的三蝶兒臉上，一紅一白，放了蕙兒手，又不敢久坐，又不敢便走。玉吉站在一旁，一見蕙兒挨說，早嚇得跑迸屋內(nèi)，不敢則聲了。一面磨墨，又聽見外間額氏申飭三蝶兒，遂高聲喚道：“姐姐，你不要找尋了。貓從房頂上已經(jīng)回去了?！?
三蝶兒會意，三步兩步的走出，回到東院。原來那說媒的賈婆，仍然沒走，坐在里間屋里，咕咕噥噥的，正與德氏說話。三蝶兒把腳步放重，自外走來。站在母親身旁，又與賈婆德氏，斟了回茶，返身回到屋內(nèi)，無精打彩的，做些針線。不想那賈氏話多，坐到日到平西，仍在西里屋里，刺刺不休。有聽得真切的，有聽著渺茫的，句句是說謀拉牽，自夸能事的話。又獎譽三蝶兒容貌，必得嫁與王公，方才配合。三蝶兒聽了半日，句句刺耳，因恐終身大事，母親有何變故，遂把針線放下，靜坐細聽。那賈婆道：“告訴姐姐說，我管的閑事，沒有包涵，你自管打聽去。家業(yè)是家業(yè)，郎君是郎君。明天把門戶帖兒……”說到此處，又隱隱的聽不真了。三蝶兒不知何事，料定母親心理，禁不得賈婆愚弄，若有長舌婦，來往鼓惑，實與家庭不利。想到這里，心里突突亂跳，身子也顫搖起來。便悶悶倒在枕上，暗暗思量，覺得千頭萬緒，十分煩悶。忽見賈婆進來。笑嘻嘻的道：“姑娘大喜了！我保的這門親事，管保門當(dāng)戶對，姑爺也如心?！比麅郝犃诉@話，如同萬箭攢心一般，正在不得主意，猛聽西院里一片哭聲，說是玉吉挨打，被聶之先當(dāng)頭一捧，打的昏過去了。當(dāng)時一驚非小，三步兩步，跑了過去。果見聶玉吉躺在院里，之先拿著木棒，喘吁吁的站在一旁，有德氏、額氏姐妹，在旁求饒。蕙兒、常祿等亦跪地央告。之先怒目橫眉，頭也不顧抬，只望著玉吉發(fā)狠。眾人再三央告，死也不聽。搶步按住玉吉，欲下毒手，急得三蝶兒，噯呀一聲，仆倒就地。欲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市隱正欲答言，眾人道：“子言是喝醉了。昨天左翼公所，已將普云拿住?，F(xiàn)在滿城風(fēng)雨，都知是普云、蓋九城所害，此時還有可疑義么？”子言搖頭道：“不然不然，當(dāng)日尸場的情形，疑點甚多，不知市隱先生記下來沒有？”市隱聽了此話，追想尸場情形，歷歷在目。隨笑道：“記得記得，閣下有什么高見？倒要領(lǐng)教?！弊友缘溃骸暗谝惶幙梢芍c，是蒼氏屋中的兇器，及兇器上阿氏的手巾。第二是墻上的灰。第三是阿氏簪環(huán)，及廚房里臉盆水缸。第四是茅廁中，有一條板凳。這宗地方，都是偵察資料，”眾人聽了此話，皆笑子言迂腐。惟有市隱一人深為佩服，暗想那日尸場，我與聞秋水那樣詳細，尚有未留心處，今被子言提起，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贊美。因為在坐人多，說著不便，遂邀平子言過那屋細談。子言亦領(lǐng)會其意，惟因有慧甫等在坐，不樂意過去。論其心理，本想以私人資格，要調(diào)查此案原委，既不求鳴之官，亦不樂白諸人，好似有好奇之僻，欲借此驚奇故事，研究破悶似的。聽市隱讓他過去，甚不謂然，隨笑道：“先生請便，改日訪得的確，再與慧甫諸君相見未晚?！笔须[亦知其意，不便再讓，當(dāng)與告別，回到原席。
只見礪寰等酒令未完，正輪到黃增元喝酒，說了句春風(fēng)春月春光好。眾人一面笑，正問他此句的出處，逼他喝酒呢。一見市隱進來，大家齊笑道：“市隱來了，咱們收令罷?！闭f著，催了菜飯，大家吃過。市隱把見著子言，所談尸場的情形，細對慧甫諸人述了一遍。礪寰道：“子言是半開眼兒的人，何足憑信。我告訴你說，此案的內(nèi)容，我同慧甫、增元三人，已探得大概情形，只礙于沒有證據(jù)，不敢指實。你要少安勿躁，等過十日之后，我必有詳細報告?！笔须[道：“你說的固然很是，但此時我的心里，非常悶悶，非把內(nèi)中真像，探得實在，我心里不能痛快，我終日東奔西跑，專為此事，你們既已知道，又何必嚴守秘密，不肯告訴人呢？”礪寰道：“不是我不肯告訴人，方才于真卿先生，業(yè)已談過大略。真卿住家，最與刑部相近。部里情形，他知之最詳。現(xiàn)真卿定于明日午后，真卿與慧甫二人，赴部調(diào)查，等他們回來報告。我便有把柄了?！笔须[聽了此話，很覺渺茫，細追問一切情形，礪寰不肯說，真卿含笑在旁，剔牙不語。鬧得蘇市隱猶疑不定，疑是方才出去時，慧甫等有何議論，或是慧甫等，已得其中真象，不肯與旁人說明，亦未可知。遂笑道：“你們這鬼鬼崇祟，我實在不作情?？系谜f明呢，就趕緊說明。不肯說明呢，就不必告訴我。又何必吞吞吐吐，叫人家發(fā)疑呢？”說的增元等也都笑了?；鄹σ嘈Φ溃骸安粣炄瞬怀尚υ挘阆壬俅蚵犃T?！闭媲涫丝冢矞惤娙说溃骸八莆宜?，春阿氏一案，實在冤枉。過部那一日，我己眼見其人，身世不甚高，圓合臉兒大眼睛，面上一團嚴肅的顏色，絕不似殺人的女子。聽說到刑部后、分在山西司承審，阿氏是收在北所，不令與家人相見，以免有串供的情弊，現(xiàn)在連過數(shù)堂，尚無口供，只認說一陣心迷，便要尋死，后來又一陣迷糊，將伊夫砍死，所以才畏罪投缸。您想這一片口供，能算得上是實供嗎？嗎？后來又再三拷問，她說她丈夫既死，落了謀害親夫的罪名，如今只求一死，情愿抵償。問她婆婆如何？她也說好。問她丈夫如何？她也說好。我想這一件冤枉案子，若一旦定讞，必然依照律例，凌遲處死，死后便無日昭雪了。”秋水冷笑道：“你們這宗見脈都顯無稽之談。凡評論一件事，萬不能倉卒草切，須把種種證據(jù)，一一指明，方能把阿春氏證為好人呢?！钡灰嘈Φ溃骸扒锼恳姡\可令人佩服。但昨日翼里已將普云拿獲，今午解送提看。大概一兩日內(nèi)，必然過部，是否為害人原犯，現(xiàn)尚難得定論。然若詳細究問，必能得著內(nèi)中真像?！鼻锼Φ溃骸安灰姷昧T？”淡然亦急道：“普二常在文家，焉能不知？”秋水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我憑空這么說，沒有真實證據(jù)，你們絕不肯信。咱們設(shè)一個賭約，等她定讞后，倒看誰輸誰贏?！闭f罷，與淡然擊掌，以市隱作證人，將來輸了時節(jié)，罰他五十人的東道，并捐助貧民院一百塊洋錢，礪寰等連稱很好，慌忙的凈面穿衣，會了飯帳，各自分頭回家，不必細題。
次日項慧甫同了謝真卿二人，去到刑部北所，要偵察阿氏舉動。不想事有湊巧，這日山西司提訊阿氏、文光與范氏諸人，均在羊肉館聽傳候?qū)從?。真卿、慧甫等聞知，喜出望外。先到刑部里面，尋了相熟的牢頭，引至北所。一面走路，一面與那牢頭，打聽阿氏的舉動。正步在西夾道內(nèi)，忽見有一群小孩兒，圍隨一個女犯，年在十六八歲，梳著辮，穿一件蔚蘭色竹布褂，慢慢的走來，真卿一看，卻是阿氏。隨在慧甫身后，拍了一掌，慧甫亦忙的止步，閃在一邊，見那一群小兒，一個個歡歡喜喜，呼喚姐姐，阿氏低著粉頸，頭也不抬，消消停停的走過，那一種慘淡形容，真令人觀不忍睹。任是鐵石心腸，也不免傷心落淚?；鄹Υ渥哌h，向牢頭打聽。這一般小兒，是阿氏的什么人？牢頭道：“說來很奇，這都是附近住戶的小兒，皆因春阿氏性情溫婉，自入女監(jiān)后待人極好，不但監(jiān)中囚犯，全都愛她敬她，連女牢頭梁張氏，全都憐憫她?？此难匀菖e動，頗有大家風(fēng)范，又安靜，又沉穩(wěn)，決不似殺夫的神氣。所以合監(jiān)女犯，全都替她呼冤。這群小孩子，也因她待人極好，所以成群結(jié)隊的呼他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她都爭先恐后的送來。現(xiàn)在半個多月，已經(jīng)成習(xí)慣了?！闭媲鋰@口氣道：“這群小兒，真?zhèn)€有趣。只是中國刑法，暗無天日。像這樣冤屈事，得何時昭雪呀？”說罷，嘆息不止。牢頭悄聲道：“二位到處邊去、先不要說。昨天蓋九城已經(jīng)放出，大概是文光家里托了人情，不然也難于釋放?！被鄹Φ溃骸澳敲催^堂時節(jié)，范氏是什么口供？”牢頭搖首道：“范氏口供，我們也打聽不著。司里也下過諭，不準官差皂隸透出消息。倘外間有何議論，即以站堂的是問。像這么嚴緊，我們哪能知道。”三人一面說話，來到女監(jiān)。先向女牢頭梁張氏打聽監(jiān)內(nèi)景象。聽那梁張氏說，阿氏是極其沉穩(wěn)，每天兩飯一粥，若有官人進去，旁人都歡歡喜喜，有說有笑，惟有春阿氏安然靜坐，絕沒有輕狂之氣。就像監(jiān)里那樣骯臟，阿氏也極其潔靜。不但她衣服鞋襪，一切照常，就是她所鋪草簾，所蓋的棉被，都比同床的干凈。若說這樣女子，謀害親夫，那么陽世人間，就沒有好人了。梁張氏越說越氣，連把淫婦蓋九城，不該因奸殺子，污陷兒媳，痛罵了幾十聲。真卿等也聽著痛快，仿佛那梁張氏一罵，便替春阿氏洗了冤枉似的。隨又打聽阿氏在監(jiān)，說過她家事沒有？梁張氏道：“沒說過。”慧甫聽了此話，謹記在心，因問阿氏過堂，能幾時回來？牢頭說：“過堂沒有時限，有跪鎖拷問時，至早須三個時辰，方能放出?！闭媲溆謬@息半日．慧甫把監(jiān)內(nèi)情形，得了大概，俯在牢頭耳旁，欲求牢頭費神，轉(zhuǎn)向女牢頭打聽，可有阿氏娘家人，來此探問沒有？梁張氏道：“上頭有交派。阿氏家里人不準進來?！闭f著，又用手指道：“您瞧，這就是她母親德氏，由堂上下來了?！?慧甫等回頭一看，果見東墻夾道，有管獄官人，帶著個年近六旬，蒼白頭發(fā)的老婦，面帶愁容，穿一件蘭布褂，兩只香色福履鞋，后面跟隨官人，進了女監(jiān)。慧甫把德氏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得緊皺眉頭，暗中納悶?？茨堑率厦婷?，很是嚴肅，斷不是不講家教的舉止?；鄹戳艘换?，催促謝真卿趕緊回去，說獄中情形，我己得著大概，等過了三五日，普云過部后，我們再來查看。當(dāng)下與那男女牢頭告別，分頭而去，慧甫把部中情形，告知礪寰，問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調(diào)查真象。礪寰道：“先生不必著急，兄弟自有妙法?！被鄹Φ溃骸凹扔忻罘?，你我分頭調(diào)查，如有所得，即行商議。”兩人計議已定，又約會黃增元等，調(diào)查文光的親友，和阿氏的家事。又聽說阿氏胞兄，名叫常祿，現(xiàn)在外城警廳充當(dāng)巡瞥，慧甫要委婉托人，交結(jié)常祿的同事，好探聽阿氏為人，究竟品行若何？
不想光陰似箭，時序如流，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嶺上梅開，小陽將近。刑部的消息，自把普云送部，一連著拷問數(shù)堂，沒有承認的口供。驗其血跡，確是療瘡脈血。雖在嫌疑之內(nèi)，若指為原兇，又沒有真實憑證，只不過報紙宣傳，因為普云為人不甚務(wù)正，又常在文光家內(nèi)，難免與蓋九城有拉攏。不想拷問多次，依然無供。尚書葛寶華、左侍郎紹昌、左侍郎張仁黻，全都非常著急，誠恐一司承審，所見不公，又更調(diào)幾回司口，改派幾回問官。凡部中有名的司官，沒有一個沒審過。會審多次，都說普云、范氏不像正兇，稟明堂官，請予釋放。堂官也無話可說，只得將普云、阿德氏先行釋放，好改派問官，嚴訊阿氏。隨將合署員司聚在一處，大家討論此事，畢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得著實供。眾司員面面相視，毫無辦法。葛公道：“此案若不得真象，如何定案？現(xiàn)在輿論是這樣攻擊，若不見水落石出，本部的名譽，自此掃地。昨日叫起兒，上頭曾問此事，我當(dāng)時無話可答，只好支吾搪塞，口奏了一回。至散門的時候，我同紹仁亭很是著急。仁亭要親自提審，但能有個要領(lǐng)，雖一時不能定案，也好變個方法，具奏請旨啊。不然。因循日久，言官再一參奏，我們就沒顏面了。”紹侍郎道：“前日在景運門地但，曾與那中堂景大人相見，談及此事，據(jù)提署左翼報告，俱說春英之死，確是阿氏所害；但不知幫兇的為誰？諸公對于此案，皆已審訊多次，若果是阿氏所害，我們居心無愧，即可按律定擬，免得延緩日期?！眴柟賹m道仁道：“大人如此高見，司員也不敢不說，本司提審阿氏，因見她舉止言容，皆極莊靜，頗不似殺人兇犯，未敢用刑。后因她沒有口供，不說是情甘抵命，便說心迷誤殺。后見其手上指甲，有似用刀折傷的痕跡，當(dāng)即以嚴刑拷問，據(jù)阿氏供說，一陣心迷，不知如何折落。司員聽此口供，分明是支吾之語，遂設(shè)法誘供，并令女牢頭梁張氏，暗探其言談舉動之間，有什么破綻沒有。不想直至改調(diào)別司，仍無口供。據(jù)司員想著，阿氏在家中受氣，意欲自行抹脖。春英猛然驚醒。阿氏于驚慌失措之際，誤將春英砍傷，似亦在情理之中?！庇忠凰締T道：“本司亦審過多次，但揣情度理，所見與山西司稍有不同。日前與提署行文，將院鄰德修等傳案質(zhì)問，該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經(jīng)？據(jù)稱，未聞有不正名譽。詰以文范氏品行若何？皆云不知。如此看來，則是否為阿氏所殺，尚在兩可。”葛尚書聽到此處，隨令各司員將屢次所訊供詞一一調(diào)出，細與張、紹兩侍，翻覆查閱。又一司員回道：“阿氏在本司所供，皆與他司不同。原供說，屢受春英辱罵，繼又說素受夫妹欺負，后又說素受婆母斥責(zé)。且殺死春英一節(jié)內(nèi)發(fā)迷，提刀向春英脖上，盡力一抹。繼又說，是日在家，提刀坐在床沿上，本欲自盡，不料春英掙起，揪住該氏手腕，以致一時情急，刀口誤傷春英咽喉。其前后供詞，屢經(jīng)變易，殊難深信。當(dāng)用嚴刑拷問，而阿氏一味支吾，迭次用刑，仍堅稱委無他故。按其情節(jié)，原兇是春阿氏無疑。惟據(jù)文光、德氏、瑞氏、托氏并鄰德珍等供稱，阿氏過門后，夫婦向無不和，阿氏亦沒有丑名。據(jù)此看來，必系別有緣因?；驗榧抑屑毠?，偶與婆母小姑稍有不睦，一時思想不開，遂至情急尋死，抑或兒女纏綿，欲與丈夫同盡?；虼河⒁娖溆?，向前奪刀，以致誤傷而死，這亦在情理之內(nèi)，疑似之間的事?！庇忠凰竟俚溃骸爸T公所見，皆極近理。阿氏由本司承審。屢次所供，皆與各司略同。惟最后供說，丈夫已死，不愿再生。請早賜一死，以了殘生。其言慘痛，頗難形容其狀，似有別項緣由，隱忍不能言的意思。后詰其奸夫為誰？彼則堅稱愿死，別無可供。據(jù)此看來，則阿氏心目中，必有別項隱情，斷非一時所能猜測的了?！?
一語未了，把旁坐一位司官，名叫志誠的怒惱，冷知兩聲道：“今有堂憲在此，愿我同寅諸公，要以官常為市，莫被奸人所誤才是?！闭f的那一司員，臉上發(fā)紅。因為志誠以冷言激刺，仿佛指摘旁人，受過文光運動似的，因冷笑道：“我輩以法人資格，誰肯循私呢？”說著，你言我語，紛紛爭議。幸有郎中善全、員外郎崇芳等婉為解說，為著公事，我們不要爭意見，大家方才住口，紹公把供詞閱畢，聽了各司所見，各持一說，當(dāng)即相任善全把各項卷宗，調(diào)查清楚，按該氏自認誤殺屬實的情形，移送大理院，詳細推鞠。一面與葛尚書商議，再與提督衙門巡警廳，并各處探訪局所行文，煩請偵察名家，悉心采訪，如得有確實憑證，即行咨送大理院，以備參酌，葛公亦深以為然。張侍郎道：“古來疑獄，有監(jiān)候待質(zhì)之法，現(xiàn)在之現(xiàn)行例，強盜無自認口供，賊跡未明，盜伙又決無證明者，得引監(jiān)候處決。則服制人命案件，其人已認死罪，雖未便遽行定誠，似可援監(jiān)候處次之例，仿照辦理，葛公等亦深以為然。隨令司員等先與偵察機關(guān)繕具公文，令其妥派偵探，細心采訪。并令官道仁等查檢舊時例案，有與此案相同者，好援例比擬，具奏請旨。囑咐已畢，隨即傳喚搭轎，各自回宅，暫且不表。
單說那名家偵探，因為阿氏一案，皆極注意。其中有一位精細的偵察家，姓張名瑞珊，名號同一，常往來于京津一帶，性情慷慨，極喜交游，能操五省方言，人人都稱他福爾摩斯。是時在天津探訪局，為高等偵探。因見刑部堂官，有約請各處偵探，幫同調(diào)查的公函，遂動了爭名之念。暗想北京城中，是藏龍臥虎，人文薈萃的地方，怎么阿氏一案，就無人解決呢？隨即攜了銀錢，不今眾同事知其蹤跡，暗赴老龍頭車站，買了火車票，當(dāng)日就乘車來京，住在煤市街萬隆店，亦不暇拜望戚友，先往各茶樓，博采輿論。有的說文光家里，在刑部托了情，己將春阿氏問成死罪，不久即送大理院，請旨定案了。有的說文范氏手眼通天，未嫁文光以前，常與王公闊老交接來往，此次承審官員，皆與文范氏原的夙好，所以連奸夫普云，皆各逍遙法外，無人敢惹。大家紛紛議論，所說不一。瑞珊也一一聽明，記在心里。忽見眼前桌上，坐著個年少書生，衣服打扮，皆極華麗。對面有一老叟，童顏鶴發(fā)，戴著墨晶眼鏡，手拿旱旱煙袋，口中吁著煙氣，與那少年閑談。少年道：“中國事沒有真是非。若望真實里說，反難見信。近如春阿氏一案，明明是謀殺親夫，偏說是受人陷害，竟鬧得刑部堂官，都不敢定案了。”那一老者嘆道：“人世間事，由來如此。若非報紙上這樣辯護，早已就定案了。我前次承審此案，阿氏跪在堂上，我仔細一看，不必她自己供認，那臉上顏色，己然是承認了。后來到別司拷問，她只說情愿抵命，請早判死。只此一語，即可見害人是實了。雖不是阿氏下手，亦必是愛情圓滿，不可思議的情人了。”說著，聲音漸低，唧唧哦哦的，聽不真切了。 瑞珊把茶資付過，得了這議論，心已打定主意，先往六條胡同，拜見烏珍，把翼里口供、尸場情形，一一問明，婉轉(zhuǎn)各界戚友，變盡偵探方法，先與文光交結(jié)，并探聽阿氏的家事。又赴外城警廳，面見阿氏的胞兄。自從丁未年冬月到京，費了若干手續(xù)，方知春阿氏乳名三蝶兒，自幼聰明過人，父母都愛如掌珠。自從阿洪阿去世，只剩母親德氏，帶著她長兄常祿，少弟常斌，娘兒四個度日。德氏為人，本是拘謹樸厚，頑固老誠的一派人，言容鄭重，舉止凜然。在家教訓(xùn)子女，決不少假辭色。其對于親戚故舊，也是冷氣凌人，毫沒有和靄氣。以故那親戚朋友，都笑她老人板兒，德氏亦并不介意。殆至丈夫死后，母子們困苦無依，遂遷在至親家內(nèi)，為是有些照顧。這家也不是旁人，正是德氏的從妹額氏家，妹丈姓聶，表字之先，現(xiàn)為某部員外，生有一子一女，男名玉吉，女名蕙兒。玉吉幼而聰敏，長而好學(xué)，氣宇軒軒，不可一世。惟一受家庭拘束，年已十五歲，尤不許出外一步。額氏為人，也是拘謹莊重，向與德氏投緣，頑固氣息、實相伯仲。額氏住在西院，德氏帶著子女，賃居?xùn)|院，兩家是一墻之隔，中有角門可通，以故東西兩院，如同一家。玉吉比常祿小三歲，恰與三蝶兒同庚，比蕙兒長一歲。五個人年歲相仿，既是姨表兄弟，一院同住，所以耳鬢斯磨，每在一處玩要，毫無拘禁。德氏姊妹，是虛文假作的拘謹，從來于兒女性情，悲歡喜怒上，并不留心。德氏雖知愛女，不過于表面上注意，只教唯唯諾諾，見人規(guī)矩而已。后來三蝶兒年歲稍長，出脫得如花似玉，麗若天人，鄰居左右，莫不驚其美艷。每當(dāng)夕陽而下，德氏姊妹常帶著子女們站在門前散悶。三蝶兒年方十五，梳一條油松辮子，穿一件淺蘭竹布褂，對著那和風(fēng)弄景，芳草綠茵，越顯得風(fēng)流秀蕙，光艷奪人，仿佛與天際晚霞，爭華斗艷似的。過往見者，咸驚為神仙中人，以故媒媼往來，皆欲與三蝶兒提親。誰知德氏姊妹，自從玉吉幼時，早就有聯(lián)姻之意，不過兒女尚小，須待長成之后，始能提起。這日有鄰居張鑼，是東直門草廠一帶著名的惡少，因愛三蝶兒之美，托囑媒婆賈氏，往德氏家內(nèi)議婚。賈氏剛一進門，先將三蝶兒的針線贊個不了。三蝶兒是聰明過人，見她這般諂媚，厭煩之極，收了手巾活計，便向西院去了。是時那玉吉、常祿兩人正在外處讀書，每日放學(xué)，教給三蝶兒識字。幸喜三蝶兒過目不忘，不到一年光景，已把眼前俗字，認了許多。尋常的書帖、小說，也可以勉強認得，只苦于德氏教女，常以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語為成，所以三蝶兒識字，不肯使人知道，只在暗地里，看看說部，習(xí)習(xí)寫字。晚間無事，便令玉吉講解，當(dāng)作閑伙吹話兒，玉吉亦沉默向?qū)W，留心時事，每日下學(xué)回家，即與兄弟姊妹，一處游戲。常祿的資質(zhì)略笨，性又剛直，故與玉吉不同。常斌是年紀小蝶兒性情投合。小時有什么好玩物，皆與三蝶兒送去。有什么好吃的，也與三蝶兒留著。三蝶兒性情孤傲，亦好清潔。看著常斌、蕙兒等又齷齪又骯臟，心里十分厭惡，惟與聶玉吉脾胃相投，常于每日晚間，學(xué)經(jīng)問字。到了年歲稍長，智識漸開，三蝶兒的思想明敏，體察著母親心意，合姨夫姨媽的心理，顯露了結(jié)親之意，遂不免拘謹起來。每逢與玉吉見面，極力防嫌，連一舉一動上，俱加小心。工不知何故，總疑有什么得罪地方，欲待問她，又無從開口。
這一日學(xué)塾放假，獨在上房里練習(xí)楷字，忽見三蝶兒走來，站在玻璃窗外，因見屋里無人收住腳步，隔著玻璃問道：“我姨媽往哪兒去了？你怎么沒上學(xué)呀！”玉吉放下筆管，笑略嘻的點手喚她。三蝶兒搖搖頭，轉(zhuǎn)身便走。后面一人扯住道：“你上哪兒去？我哥哥在家哩。”三蝶兒回頭一看，正是蕙兒。不容三蝶兒說話。死活往屋里亂扯。三蝶兒央道：“好妹妹，別揪我，我家里還有事呢?！鞭豪湫Φ溃骸坝惺旅?？不搭棚，既往這里來，就是沒事?！闭f著，拉了三蝶兒的手，來到屋內(nèi)。玉吉也出來讓坐，笑問道：“姐姐這幾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請你吃飯，你都不肯來，莫非我們這里，誰得罪了姐姐？”三蝶兒笑道：“你真是沒話找話兒。我若不肯來，焉能坐在這里？”說的玉吉笑了。忽額氏自外走來，一見三蝶兒在此，便問她吃的什么？又問她做什么活計？三蝶兒一面答應(yīng)，一面與蕙兒拉著手。蕙兒是年幼女孩，見了三蝶兒如見親人一般。因額氏在此，不敢放肆，嗤嗤而笑。三蝶兒惱她淘氣。因礙在額氏面前，不好說話。不想被額氏看見，瞪了蕙兒一眼。厲聲喝道：“什么事這么揉搓人？這么大丫頭，不知學(xué)一點兒規(guī)矩禮行，竟這么瘋子似的，學(xué)討人嫌么？”說著，把丫頭長、丫頭短的罵個不了。還是三蝶兒勸著，方才住了。額氏道：“你不用護著她，你們姐妹們，都是一道號。半天晌午，為什么不做活計？竟?jié)M散逛，真不給小孩兒留分了?！闭f的三蝶兒臉上，一紅一白，放了蕙兒手，又不敢久坐，又不敢便走。玉吉站在一旁，一見蕙兒挨說，早嚇得跑迸屋內(nèi)，不敢則聲了。一面磨墨，又聽見外間額氏申飭三蝶兒，遂高聲喚道：“姐姐，你不要找尋了。貓從房頂上已經(jīng)回去了?！?
三蝶兒會意，三步兩步的走出，回到東院。原來那說媒的賈婆，仍然沒走，坐在里間屋里，咕咕噥噥的，正與德氏說話。三蝶兒把腳步放重，自外走來。站在母親身旁，又與賈婆德氏，斟了回茶，返身回到屋內(nèi)，無精打彩的，做些針線。不想那賈氏話多，坐到日到平西，仍在西里屋里，刺刺不休。有聽得真切的，有聽著渺茫的，句句是說謀拉牽，自夸能事的話。又獎譽三蝶兒容貌，必得嫁與王公，方才配合。三蝶兒聽了半日，句句刺耳，因恐終身大事，母親有何變故，遂把針線放下，靜坐細聽。那賈婆道：“告訴姐姐說，我管的閑事，沒有包涵，你自管打聽去。家業(yè)是家業(yè)，郎君是郎君。明天把門戶帖兒……”說到此處，又隱隱的聽不真了。三蝶兒不知何事，料定母親心理，禁不得賈婆愚弄，若有長舌婦，來往鼓惑，實與家庭不利。想到這里，心里突突亂跳，身子也顫搖起來。便悶悶倒在枕上，暗暗思量，覺得千頭萬緒，十分煩悶。忽見賈婆進來。笑嘻嘻的道：“姑娘大喜了！我保的這門親事，管保門當(dāng)戶對，姑爺也如心?！比麅郝犃诉@話，如同萬箭攢心一般，正在不得主意，猛聽西院里一片哭聲，說是玉吉挨打，被聶之先當(dāng)頭一捧，打的昏過去了。當(dāng)時一驚非小，三步兩步，跑了過去。果見聶玉吉躺在院里，之先拿著木棒，喘吁吁的站在一旁，有德氏、額氏姐妹，在旁求饒。蕙兒、常祿等亦跪地央告。之先怒目橫眉，頭也不顧抬，只望著玉吉發(fā)狠。眾人再三央告，死也不聽。搶步按住玉吉，欲下毒手，急得三蝶兒，噯呀一聲，仆倒就地。欲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