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露隱情母女相勸 結(jié)深怨姊妹生仇
作者：冷佛話說三蝶兒一見聶之先，按住玉吉，嚇得噯呀一聲，仆倒就地，本打算婉言央告不想摔倒在地上，心里雖然明白，口里卻說不出話來。急得嗚嗚的亂嚷。忽見德氏走來，喚著三蝶兒起來。三蝶兒一面哼哼，正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際，猛聽德氏喚她，遂長嘆一口氣睜眼一看，仿佛身在房中，俯在床上發(fā)昏似的。又聽德氏喚道：“姑娘你醒一醒，管保是魘著了?！比麅憾硕ㄉ?，敢是作了南柯一夢。只覺得頭昏眼花，身子發(fā)懶，翻身坐了起來，一面揉眼，一面穿鞋下地。只聽德氏叨念道：“半天晌午，凈知道睡覺，火也耽誤滅了，賣油的過來，也不打油去。賈大媽走了，也不知道送一送。這倒好，越大越?jīng)]有調(diào)教了?！闭f的三蝶兒心里越發(fā)難過，一面理發(fā)，顧不得再想夢景，只推一陣頭疼，不知什么工夫，竟睡去了。一邊說，一邊幫著做菜。吃過晚飯之后，覺身上懶懶的，不愿做活，遂歪身躺在屋內(nèi)，昏昏睡去。自此一連數(shù)日，如同有病的一般。早晨也懶得起來，晌午亦懶得做活。氣得阿德氏終日嘮叨，只催她出外活動活動，不要鬧成癆病。三蝶兒答應(yīng)著，心里卻無主意。有心往西院里散散悶，又恐受姨媽教訓(xùn)．或是張長李短，講些個(gè)迂腐陳言，實(shí)在無味。只得坐在屋里，扎掙做些活計(jì)。
這一日向晚無事，德氏、額氏帶著常斌、蕙兒，俱在門外散心。三蝶兒不愿出去，獨(dú)在院子里澆花。忽見玉吉走來，笑嘻嘻的作了一揖，咚咚的往外便跑。三蝶兒有多日不見，仿佛有成千累萬的話，要告訴他似的，不想他竟自跑去，也只得罷了。不一會，又見玉吉跑來，喚著三蝶兒道：“姐姐你快來看熱鬧?！比麅翰恢问?，因問道：“有什么可瞧的，你這么張惶？”玉吉笑道：“其實(shí)也沒什么可瞧的，我怕姐姐悶得慌，要請姐姐出去散一散心，何苦一個(gè)人兒，悶在家里呢？”三蝶兒道：“叫你費(fèi)心，任是什么熱鬧，我也不管瞧，你愛瞧只管瞧去?！闭f著，提了噴壺，但去澆花。玉吉道：“姐姐的病，我知道了。不是挨了姨媽的說，必是那賈大媽氣的。”玉吉是無心說出，不想三蝶兒聽了，滿臉飛紅，暗想道：“賈大媽的事，他怎么也知道？莫非賈大媽的事，已經(jīng)說妥了不成？”隨忙著放下噴壺，搖手向玉吉道：“你既知道，就不便說了。”玉吉不解其意，只當(dāng)三蝶兒又受了什么樣氣，遂悄聲問道：“告訴我怕什么？決不向外人說去。”三蝶兒一面搖手，又蹩著眉道：“告訴你做什么？反正是一天云霧散，終久你也知道?！庇窦犃舜嗽?，越不能解，遂攜手問道：“到底什么事？你這樣著急?！比麅簢@了口氣，眼淚撲簌的滴下，奪過手來道：“你不要再問了?！闭f著，擦了眼淚，走進(jìn)屋內(nèi)，低頭坐在椅上，一語不發(fā)。玉吉也隨后跟來，再三追問，連把好姐姐，叫了幾十聲。又說天兒太熱，不要悶在心里憋出病來。三蝶兒一面抹淚，一面跺腳，又紅臉急道：“你一定要問我，可是擠我尋死。”這一句話，嚇得玉吉也怔了。想了半日，摸不清其中頭腦。欲待問她，見她如此著急，也不敢再問了。
正在沒個(gè)找尋處，忽見德氏、額氏等自外走來。德氏見三蝶兒流淚，怒問道：“青天白日，你又是怎么了？”三蝶兒忙的站起，強(qiáng)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長針眼?！币幻嬲f，一面以袖掩淚。玉吉也在旁遮掩，方把德氏攔住。不一會，常斌跑來，說兩院我姨父又吐又瀉，想必是熱著了。玉吉聽了，連忙跑去，德氏亦隨后追出。將走到上房門外，就聽得之先連連噯喲，又嘔又吐。額氏在屋內(nèi)嚷道：“姐姐你快來，幫我一把手兒罷?！钡率洗饝?yīng)一聲，三步二步的趕入。之先坐在炕上，嗚哇的亂吐，吐得滿屋滿地都是惡水。額氏站在身后，一手拿了頂針兒，替他刮脊梁。又叫仆婦梁嬤，上街買藥去。一時(shí)三蝶兒、蕙兒等，也自東院走來，忙著拿了笤帚，幫著掃地。忽之先噯喲一聲，嚷說腹痛，翻身倒在炕上，疼得亂滾。又要熱物件，去溫肚子。等至梁嬤回來，服了金衣夫署，六合定中，四九子卻暑藥。不想服了之后，依然無效。又把痧藥、紅靈丹等藥，聞了許多，連一個(gè)嚏噴俱不曾打，額氏等著急之至，忙叫玉吉、常祿去請大夫，候至九點(diǎn)余鐘，醫(yī)生趕到。德氏等一面待茶，一面把病人情形，說了個(gè)大概，又央著醫(yī)生細(xì)細(xì)的診診脈，醫(yī)生答應(yīng)道：“不用你囑咐，錯(cuò)非與之先相好，我今天萬不能來。方才傻王府請了三天，貝勒福晉，也病得挺厲害，我全辭了沒去，趕緊就上這兒來啦。”說著，進(jìn)屋診脈。合上兩只鼠目，一會點(diǎn)點(diǎn)頭，一會兒皺皺眉毛，假作出細(xì)心模樣來。之先一邊噯呦，一面給醫(yī)生道勞，說大哥恕罪，我可不起來了。醫(yī)生把二目睜開，說聲不要緊，這是白天受暑。晚上著涼，左右是一寒一火，冷熱交凝，夏天的時(shí)令病。說著玉吉等拿了紙筆，請到外間屋里去立方。醫(yī)生把眼鏡取出，就著燈光之下，拂著一張紅紙，一邊拈著筆管，一面尋思，先把藥味開好，然后又號上分量，告訴額氏說：“晚間把紗窗放下，不可著涼?！鳖~氏一一答應(yīng)，又給醫(yī)生請安，道了費(fèi)心。玉吉、蕙兒等亦隨著請安。額氏把馬錢送過，醫(yī)生滿臉堆笑，不肯收受。還是德氏等再三說著，方才收了馬錢，告辭而去，這里額氏等煎湯熬藥，忙成一陣。額氏等一夜不曾合眼，本想著一劑藥下，即可大痊。不想雞鳴以后，病勢愈加兇險(xiǎn)。急得額氏等不知如何是好，打發(fā)常斌、玉吉去請醫(yī)生，又怕是痧子霍亂，遂著梁嬤出去，請一位扎針的大夫來。
合該是家門不幸，這位扎針大夫，本是賣假藥的出身。扎針之后，常斌所請的醫(yī)生亦已趕到。進(jìn)門診脈，業(yè)已四肢拘急，手足冰涼。醫(yī)生搖了搖頭，說昨晚方劑，已經(jīng)錯(cuò)誤。大凡霍亂的病癥，總是食寒飲冷，外感風(fēng)寒所致。人身的脾胃，全以消化為能。脾胃不能消化，在上腕則胃逆而吐，在下腕則脾陷而為瀉?，F(xiàn)在之先的病，吐瀉并作，脈微欲絕，又兼著連扎十?dāng)?shù)針，氣已大虧。我姑且開了一方子，吃下見好，趕緊給我信。如不見效，則另請高明，免得耽誤。額氏聽了此話，一驚非小。一面擦淚，一面把醫(yī)生送出。回房一看，之先躺在床上，牙關(guān)緊閉，面如白紙。額氏叫了兩聲，不見答應(yīng)。又叫玉吉等伏枕來喚，急得常祿、常斌并三蝶兒、蕙兒等，亦在旁邊守著，爹爹娘姨父的亂嚷。梁媽把藥劑買來，忙著煎藥。因坐中不見德氏，遂問道：“東院大太太什么工夫走了？”額氏亦左回右顧，不得主張，急得叫三蝶兒去找。又抱怨德氏道：“好個(gè)狠心的姐姐，這里都急死了，她會沒影兒啦?！比麅阂嘁幻婺I，忙的三步兩步，來到東院，說是我姨父已經(jīng)不成了，你還不趕緊去呢！德氏嘆一口氣，一語不發(fā)。三蝶兒倒嚇一怔，不知此時(shí)母親受了什么感觸，這樣生氣，有心要問，又畏其詞色嚴(yán)厲，不敢則聲。一面以袖子抹淚，一面往外走。德氏拍的一聲，拍的桌子山響，怒嚷道：“你姨父病了要緊，你媽媽病了，也不知問一問？”三蝶兒嚇了一跳，不知何故，轉(zhuǎn)身便跪在地下，凄凄惻惻的道：“奶奶別生氣，有什么不是，請當(dāng)時(shí)責(zé)罰我。大熱的天氣，奶奶要?dú)鈮牧?，誰來疼我們呀?！闭f著，兩淚交流，膝行在德氏跟前，扶膝墜淚。德氏把眼睛一瞥，賭氣站起來道：“不是因?yàn)槟悖乙膊簧鷼?。這們大丫頭，沒心沒肺，我囑咐你的話，從不往心里擱一擱，大生的下流種，上不了高臺兒嗎?！闭f罷，把手巾煙袋用力在地上一磕，惡狠狠的問道：“你跟你玉兄弟，說什么來著？你學(xué)給我聽聽?！?
三蝶兒一聽，不知從何說起，嚇得面如土色，顫巍巍的道：“大夫來時(shí)，我在里間屋扶侍姨父，并不曾說些什么?！钡率吓薜囊宦暎俚萌麅耗樕蠞M臉吐沫。德氏道：“看那藥方子時(shí)候，你說什么來著？”三蝶兒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細(xì)想與玉吉二人，并不曾說過什么，有什么要緊話，被母親聽去，這樣有氣。乃慘然流淚道：“奶奶責(zé)我無心，誠是不假，說過的便忘了?！币幻嬲f，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錯(cuò)處，好從此改悔。德氏裝了一袋煙，怒氣昂昂的，走向玉蝶兒眼前，咬牙切齒道：“你不用裝糊涂，昨天你跟玉吉說，逼你尋死，誰逼你尋死來著，你說給我聽敢答言了?！甭牭酱颂?，知是昨晚說話，未加檢點(diǎn)，當(dāng)時(shí)兩頰微紅，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兩聲道：“好丫頭，我這一條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里。我家門風(fēng)，早早晚晚，也敗在你的手里?！闭f得三蝶兒臉上，愈加紅漲，惟有低垂紅頸，自怨自艾。德氏見其不語，愈加憤怒，乃忿然道：“你說呀，你怎么不說呀？”三蝶兒一面抹淚，想著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親這樣的有氣，實(shí)是夢想不到的事，因嘆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說什么？”說著，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煙袋，頓足撲掌的道：“說什么？你自己想想去罷。”說罷，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氣，一時(shí)又背過氣去。三蝶兒擦著眼淚，俯在德氏懷里，奶奶奶奶的亂叫，一時(shí)梁氏、蕙兒因三蝶兒來找德氏，半日不見回去，亦跑來呼喚。叫了半日，不見答應(yīng)。又聽上房里，連哭帶喊，遂走來解勸。拉起三蝶兒，又把德氏喚醒，問說因?yàn)槭裁催@么生氣？三蝶兒背了德氏，偷向梁媽搖手。梁媽會意，死活拉了德氏，說西院我們太太急得要死，我們老爺已經(jīng)不成了。三蝶兒亦隨后跟去。
走至西院，忽聽額氏說聲不好，梁媽等搶步進(jìn)去，原來聶之先已經(jīng)絕氣了。額氏等措手不及，只顧扶著枕頭，嗚哇亂哭。德氏、三蝶兒等也望著哭了。梁媽勸住額氏，先把箱子打開，說制辦壽衣，業(yè)已來不及，難道叫老爺子光著走嗎，額氏一面擦淚，這才慌手忙腳，開箱倒柜。三蝶兒也忙著收拾。大家七手八腳，先把之先裝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祿出去叫床。額氏、玉吉并德氏母女及梁媽、蕙兒等，復(fù)又大哭一場。大家凄凄慘慘的，商量事后辦法。額氏雖稱能事，到了此時(shí)此際，亦覺沒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與三蝶兒生氣。經(jīng)此一番變故，亦顯得糊涂了。玉吉一面哭，跪在額氏面前，請求辦法。三蝶兒擦著眼淚，先令梁媽出去，找兩個(gè)幫忙的爺們來，先與各親友家里送信。德氏一面擦淚，不知與額氏鬧了什么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淚流淚，對于后事辦法，一語不發(fā)。額氏亦沒了主意。玉吉、常祿二人、雖是少年書生，心里頗有計(jì)劃。二人商量著，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兒等防著德氏姊妹，不要天熱急壞了，三蝶兒點(diǎn)頭答應(yīng)，見母親如此不語，又兼有方才申飭，亦不便多言多語。再去張羅了。一時(shí)德氏站起，推說頭上發(fā)昏，自回東院去了。
額氏望著之先，仍是亂哭。一手揮了眼淚，醒了鼻涕，望見德氏走后，指給三蝶兒看道：“你看你媽媽，我這么著急的事，她連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時(shí)候，我可沒有這樣。什么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媽媽來，真叫姐姐們的寒心?！闭f罷，放聲大哭。鬧得三蝶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又不知他們姊妹犯了什么心，今兒額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兒站在一旁，不知所以。雖說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親剛?cè)谎蕷?，母親與姐姐俱這樣哭，變不禁放聲哭了。梁媽把雇來的爺們打發(fā)出去，燒完了倒頭紙，聽得額氏屋中這樣亂哭，也不免隨著哭了。鬧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額氏、三蝶兒等越哭越慘，額氏是悼夫之亡，憫于之幼，又傷心同胞姊妹，尚不如雇用仆婦這樣盡心，又想著辦理喪事，手下無錢。又慮著完事之后，只剩下母子三人，無依無靠。兒子雖已成丁，畢竟是幼年書生，不能顧全家計(jì)。越哭越慟，哭的死去活來，沒法勸解。三蝶兒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著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們失了照應(yīng)，若日后母親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則早日結(jié)親之說，也必然無效了。雖我自己親事，不算大事，然母親年老，侍奉需人，若聘與別姓人家，萬不能如此由性。再說哥哥兄弟，又是樸厚老實(shí)，循規(guī)蹈矩的一路人，專使他守成家業(yè)，必能添祖德。然生于今之世，家計(jì)是百般艱窘。母親又年近衰老，錯(cuò)非創(chuàng)業(yè)興家，光耀門戶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聲，顯揚(yáng)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淚人兒一般。一面擦淚，抬頭望見死尸，又想起人生一世，無非一場春夢。做好夢也是夢，做惡夢也是夢。人在夢中顛顛倒倒的，不愿生死，哪里知道，今天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間，三寸氣斷，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記不得了。想到此際，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舍生一死，倒得個(gè)萬緣皆靜。
正哭得難解難分，有聶家親友，聞信來吊。少不得隨著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媽把來人勸住。隨后額氏的從妹托氏，額氏的娘家德大舅爺?shù)?，先后來到。三蝶兒倒在地上，哭的閉住了氣。大家七手八腳，一路亂忙。有嚷用草紙薰的，有說灌白糖水的。額氏掩住眼淚，也過來拉勸，連把乖乖寶貝兒的叫了半日，三蝶兒才漸漸的蘇醒過來。蕙兒等在旁亂叫，三蝶兒噯喲一聲，哭了出來，大家才放了點(diǎn)兒心。額氏、托氏等連哭帶勸，梁媽等用力攙起，掖在椅子上，輕輕的拍打著，又泡過碗白糖水來，三蝶兒呷了一口，兩只杏眼，腫似紅桃一般，尤自圓睜睜的望著死尸，潛潛墮淚。額氏與德大舅爺?shù)壬套h辦事。德大爺久于辦事，出去工夫不大，找著玉吉二人，看了壽木，買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著杠房來人先把皤桿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細(xì)述，額氏把一切事項(xiàng)，均托在德舅爺身上，允許著事后還錢。玉吉一面哭，一面給舅父磕頭。因素日孝心極重，抹著眼淚道：“外甥雖然沒錢，情愿將父親遺產(chǎn)，全作發(fā)喪之用?！钡戮藸斒脺I拉起，引得托氏、額氏并三蝶兒、常祿等，又都哭了。托氏、額氏等以事后的生計(jì)，勸了玉吉半日。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說：“我父親養(yǎng)我這么大，憑我作小買賣去，也可以養(yǎng)活母親。日后的生計(jì)問題，此時(shí)先不必顧慮了。”一面說一面哭，鬧的托氏、額氏愈加慘慟，無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爺跑前跑后，又忙著印刷訃告，知會親友；又忙著接三焰口，首七念經(jīng)，以及破土出殯等事情。額氏見諸事己齊，想起德氏來，不免與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兒引著，安慰德氏去。三蝶兒因哭慟逾節(jié)，四肢浮腫起來，扎掙攙著托氏，來到東院。不顧與母親說話兒，遂躺在自己屋里朦朧睡去了。這里德氏與托氏相見，也不及為禮，先為兩院喪事哭成一陣。德氏為姐妹失和，少不得閑言淡語的，說了一遍。托氏是來此安慰，不得不調(diào)解勸慰。又問說所因何事，竟鬧到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淚，嘆了口氣道：“提起話兒長。你不常來，這內(nèi)中情形，你也不知道?！闭f著，掀了簾子，問說：“三蝶兒過來沒有？”托氏搖搖手，德氏悄聲道：“這事瞞不了你。玉吉小時(shí)候，最與三蝶兒投緣。我因沒話題話兒，曾向你二姐說過，將來我們兩人，兩姨結(jié)親，這原是孩子時(shí)候，妹妹湊趣的話。不想你二姐說話，不知檢點(diǎn)。如今這兩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賈大媽提親來著，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個(gè)主意，就便我們結(jié)親，也該當(dāng)放定納禮，開言吐語的說明了。才是正事。誰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語，不理我。我同她說了三遍，她說妹夫病著，帶孩子就走了，當(dāng)時(shí)給我下不來臺。究竟是怎么辦，你倒是說呀。倒底你二姐心里，是怎么個(gè)主意呢？難道我養(yǎng)活女兒的，應(yīng)該巴結(jié)親家，強(qiáng)求著作親嗎？”說罷，眼淚交流，說話聲音，也越來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兒聽見，一面以別的話別了過去，一面悄聲勸道：“你們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議。二姐是那樣脾氣，你又是這樣秉性，論起來全不值當(dāng)。俗語說：愛親兒作親兒，何必鬧這宗無味的話呢？”說罷，裝了一袋潮煙，聽三蝶兒屋里沒有動靜，又悄聲道：“幸虧這兩孩子全部老實(shí)，若是人大心大，那時(shí)可怎么好呢。依我說，事到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經(jīng)死了，你不看一個(gè)，也當(dāng)看一個(gè)?，F(xiàn)在各家親友，皆已來到。惟獨(dú)你不過去，未免太顯鼻子不顯眼了?！闭f著，有梁媽等過來，嚷說：“我們太太，抽起肝病來了，請兩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罷。這一句話，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嚇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見眾親友左右圍著，德舅爺、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著，常祿忙的跑出，請了位先生來。先生在里間診脈，陰陽生在外間屋里，開寫青榜。院里搭棚的棚匠，繩子竹竿子的亂嚷。又聽門口外，幾聲香尺響，轉(zhuǎn)運(yùn)的壽材，已經(jīng)來到門前，鬧得院里院外，馬仰人翻，亂成一陣。玉吉、常祿等里外忙碌。德舅爺跑前跑后，又忙著送先生，又忙著灌藥。亂亂騰騰，鬧了兩天兩夜，直到接三之日，猶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親友。玉吉見母親病重，急的了不得。因恐兩院人多，不得靜養(yǎng)，遂同常祿等大家七手八腳，暫將額氏抬到東院，留下梁媽蕙兒專在東院伺候。玉吉在靈旁跪靈。德舅爺、常祿、常斌并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里張羅。托氏與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賓。只有三蝶兒一人，自從姨父死時(shí)，哭痛過甚，又受了母親痛斥，因此郁郁不舒，四肢浮腫起來，身上一回發(fā)燒，又一會作冷，頭上也覺著混亂，眼睛也覺著迷離。后見蕙兒過來，說是額氏抽瘋，病得很厲害，由不得動了點(diǎn)兒心，鬧得一連兩日，滴粒不曾入口，睡臥不寧，心里驚驚怯怯，行動亦覺恍惚了。后來有梁媽蕙兒送了些水果西瓜來，三蝶兒把雙眸微啟，望見蕙兒在此，穿著白布孝衣，仿佛見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誰來。梁氏站在地上，連把姑娘姑娘的喚了數(shù)遍。三蝶兒合上二目，點(diǎn)頭答應(yīng)。忽又盡命爬起，問著梁媽道：“你姓什么？你到我家里，挑什么是非來了?！绷菏蠂樍艘惶?，不知是哪里的事。隨笑道：“噯呀，我的姑娘，怎么迷迷糊糊的，連我也不認(rèn)識了。”說的三蝶兒心里一驚而悟，自知是心里迷惑，說出什么關(guān)系話來，被她聽去了，由不得兩頰微紅，倒身便躺下了。梁媽拉了床被，替她蓋好，悄聲囑咐道：“渴時(shí)吃點(diǎn)兒西瓜，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若能扎掙起來，活動活動，那尤其好了。天兒又熱，屋里又透風(fēng)，鬧的熱著了，那可不是兒戲的，本來我們大爺，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還了得?！闭f著，拉了蕙兒手，又到西里間屋里，扶侍額氏去。
不想此時(shí)額氏，直挺挺躺在炕上，業(yè)已人事不知了。嚇得梁氏、蕙兒面如土色，急忙與西院送信。驚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趕緊過來，德氏進(jìn)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涼，圓睜兩只眼睛，已經(jīng)絕氣了。文光等嚷說快抽，德氏就嚷說撅救。玉吉伏在枕上，連把奶奶、奶奶叫個(gè)不住。托氏亦著了慌，顫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淚在眼眶里含著，凄凄慘慘的叫聲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聲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問說：“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里呢？快些個(gè)著人取去。再遲一刻，就穿不上了?！蓖惺吓c德氏姊妹，只顧亂哭，玉吉亦沒了主意，搶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爺亦哭個(gè)不往，勉強(qiáng)拉起玉吉，又見茶役回來，說燒活引路香已經(jīng)齊備。和尚師傅們，靜等著送三呢。急得德舅爺連連躲腳。眾家親友也有聽見哭聲，跑未勸慰的。玉吉把鑰匙尋出，慌忙翻箱倒柜的，去找衣裳。比那之先死時(shí)，更加十分忙亂。大家把額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兩院上房，停在床上，又忙著西院送三所來親友，看了這般可慘，無不墜淚。大家一面哭，一面勸著玉吉，說辦事要緊，不要僅自著急。俗語說：“節(jié)哀盡孝，為人子只要生盡其心，死盡其體，也就是了。難道不葬父母，兒子臨時(shí)哭死，就算孝子么？說的玉吉心里，極為感激。當(dāng)時(shí)忙亂送三，連那和尚茶役及鄰居看熱鬧的聽了，全都眼辣鼻酸，替著玉吉兄妹難過起來。大家凄凄慘慘，送至長街，看著把車馬焚了，然后散去。玉吉跪在街上，先與德舅爺磕頭，哭哭啼啼的，求著費(fèi)心。又哭道：“母親多么大，娘舅多么大。母親一死，外甥已沒有疼顧了?！闭f著，淚如雨下。德舅爺忍淚攙扶，勸說不必著急，你這兩件大事，都沒有舅舅承當(dāng)，你就先回去罷。我?guī)愠５摳绺纾惹乒撞娜?。?dāng)時(shí)與玉吉告別，帶了常祿，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并把接三前后的事情，一律辦妥。又邀著杠房的伙計(jì)，明日到聶家商議，好多預(yù)備一分官賴，言明價(jià)錢，其余的瑣碎事情，盡有常祿等分頭忙亂，筆不多贅。
單言三蝶兒屋里，自聞?lì)~氏一死，猶如鋼刀刺骨，萬箭攢心的一般。只可憐當(dāng)時(shí)天氣，正在中元節(jié)后，斜月照窗，屋里孤燈一盞，半明半滅，獨(dú)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哭得死去活來，無人過問。幸有茶役過來，收拾廚房家俱，忽聽屋子里隱隱哭聲，仿佛魘著了似的，當(dāng)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說東院屋里，有人閉住氣了，你趕快瞧瞧去罷。玉吉不待說完，知是三蝶兒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過甚，閉往年了。當(dāng)時(shí)跑了過來，掀簾一看，見屋里靜悄悄，無動靜，只有三蝶兒一人將頭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紅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玉吉把蠟燭移過，探頭往里一望，見三蝶兒面上，有如銀紙一般，口張眼閉，嬌喘吁吁，一派慘淡形容，殊覺槍楚，玉吉也不顧喚人，輕輕的拍她兩下，顫顫巍巍的叫聲姐姐，剛欲說話，三蝶兒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嚇一跳，幾乎把蠟燭失手，往后一退。卻被三蝶兒一把緊緊挽住手腕，兩眼望著玉吉，又復(fù)悲悲咽咽的，低頭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夠起來，便無妨礙，隨將手燈放下，坐在一旁，見她如此凄慘，亦隨著哭了。三蝶兒自覺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時(shí)見了玉吉，仿佛一部史書，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了。一面擦淚，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兩人，是姨父姨媽的寶貝。自今以后，我們便沒人疼了。”說罷，撫面大哭。玉吉扎掙勸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豈不叫姨媽著急么?！币幻嬲f一面用孝衣擦淚，又悲悲切切道：“你盡管放心，我橫豎急不死?！比麅郝犃舜嗽?，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誼，很覺感激。但恐他人聽去，有些不便，遂嘆口氣道：“我不為別的，姨父姨媽一死，你家業(yè)零落了是小，連你的功名學(xué)業(yè)，也自此便完了。”說著，自嘆命苦。又說：“你我此時(shí)，不如死了，倒也干凈。等到來生來世……”說到此處，自覺失言，不禁紅潮上頰，玉吉亦頓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現(xiàn)在死喪在地，本來我姨媽就終日發(fā)怔，姐姐若再急壞了，叫我對得過誰呀？”說罷，兩淚交流，引得三蝶兒，亦嗚嗚哭了。
忽有常斌走來，說德大舅已將諸事辦妥，等你商量呢。玉吉一面抹淚，來至西院，見座上僧人已經(jīng)入座，鋪排侍者，喚說本家跪靈。玉吉奠了回酒，趕忙到廂房里面，去見德大舅。在座有許多親友，玉吉也不及周旋，伏在地下，先給德舅爺磕頭。眾人亦即站起，因玉吉年紀(jì)不大，如此聰明沉穩(wěn)，實(shí)不易得。只可惜幼年英俊，父母雙亡，真是可憐的事情，隨皆動著道：“夜已深沉了，少爺吃什么了沒有？俗語說：爹死娘亡，斷不了食嗓?，F(xiàn)在父母大事，全部仗恃你了。倘若有了災(zāi)病，誰來替你？”說著，便叫廚子先給玉吉開飯。玉吉一面稱謝，搖手連說不餓。德舅亦一面勸的，一面把所辦的事情，告訴明白。方說方才陰陽先生未開告榜，說未天日干，有些不好，至多能擱上七天。若等著一同出殯，不但乍尸，還是鬧火漆。依著我說，死了死了，就是多停幾日，終久也須埋的，不如早些安葬，你父母的心里，反倒安靜了。方才與你姨媽，已經(jīng)商妥，索性給日子縮短，連你父親三天經(jīng)，全都不必念了。一來省心，二來省錢，留你們后手，還得過日子呢。自要是你有孝心，哪怕是周年念經(jīng)，冥壽念經(jīng)呢?！闭f著，把杠房單子，遞與玉吉。說原杠價(jià)銀，折成兩分杠，仍是那些銀子。把無用的紅牌執(zhí)事，去了一半。這樣車樣馬，小拿兒鼓手，一概減去。雖然憨蠢一點(diǎn)兒，然窮人不可富葬。這個(gè)年月，誰也不能笑話你。只要你心中要強(qiáng)，那就是孝敬父母?！庇窦B連答應(yīng)。又伏在地上，磕了個(gè)頭。眾人見玉吉臉上，現(xiàn)不滿意的顏色，遂齊聲勸道：“大少爺大少爺，就那么辦罷。大舅說的話，都是實(shí)情。出殯之后，咱們把一切事情，全都圓上臉，比什么體面都好。一來你父母死后，躺下沒背著債。二來你們兄妹，還得燒錢化紙，爭強(qiáng)要?jiǎng)倌亍Ｈ舾改敢凰?，把家業(yè)都花凈上，以后叫親親友友，誰不笑話?！庇窦犃舜嗽挘执绦?，又難過，無奈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敢搶白，只得委委曲曲的低頭應(yīng)了。
當(dāng)時(shí)把訃聞帖上，加了一行小字：擇于二十九日伴宿領(lǐng)帖。三十日辰刻發(fā)引。仍著幫忙的幾個(gè)人，盡早分送。一面與德舅爺商量，說父母去世，本旗的佐領(lǐng)領(lǐng)催尚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怎么報(bào)法，望大舅想個(gè)主意。德舅爺沉吟半晌，皺皺眉毛道：“說到這里，我還要問你呢。此時(shí)報(bào)不報(bào)，原不要緊。你求你父親的同寅，多請十天假，無論如何，先把初二的俸銀，領(lǐng)到手里，至說你母親病故，我想此一切，很不必報(bào)佐領(lǐng)。既然你沒有錢糧，為什么便宜領(lǐng)催，不吃一分孀婦錢糧呢？”玉吉搖頭道：“這倒不必。堂堂的男子，要一分空頭錢糧，值得什么！搪不得饑，解不得困，對于國家費(fèi)用，還落個(gè)冒領(lǐng)名義。我想拿他吃飯，終久總是靠不住?！闭f罷，連連搖首，只說不必。德舅爺?shù)溃骸昂⒆幽氵^于糊涂。旗下事情，你也摸不清。說句簡截話罷，你若不吃，旗下也照舊支領(lǐng)。不但國家社會不知你的情，倒給領(lǐng)催老爺留下飯了。與其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吃呢。”玉吉心里，說得信了。一時(shí)和尚下座，大家忙亂喝湯。玉吉在屋里院里，不得不周旋一回，然望著父親金棺，母親內(nèi)寢，由不得搶地呼天，愈加哀痛。過了一日，又為母親接三。不料天氣太熱，玉吉哭痛過節(jié)，晚間便躺在炕上，昏昏的睡去。要知端的，且看下文分解。
這一日向晚無事，德氏、額氏帶著常斌、蕙兒，俱在門外散心。三蝶兒不愿出去，獨(dú)在院子里澆花。忽見玉吉走來，笑嘻嘻的作了一揖，咚咚的往外便跑。三蝶兒有多日不見，仿佛有成千累萬的話，要告訴他似的，不想他竟自跑去，也只得罷了。不一會，又見玉吉跑來，喚著三蝶兒道：“姐姐你快來看熱鬧?！比麅翰恢问?，因問道：“有什么可瞧的，你這么張惶？”玉吉笑道：“其實(shí)也沒什么可瞧的，我怕姐姐悶得慌，要請姐姐出去散一散心，何苦一個(gè)人兒，悶在家里呢？”三蝶兒道：“叫你費(fèi)心，任是什么熱鬧，我也不管瞧，你愛瞧只管瞧去?！闭f著，提了噴壺，但去澆花。玉吉道：“姐姐的病，我知道了。不是挨了姨媽的說，必是那賈大媽氣的。”玉吉是無心說出，不想三蝶兒聽了，滿臉飛紅，暗想道：“賈大媽的事，他怎么也知道？莫非賈大媽的事，已經(jīng)說妥了不成？”隨忙著放下噴壺，搖手向玉吉道：“你既知道，就不便說了。”玉吉不解其意，只當(dāng)三蝶兒又受了什么樣氣，遂悄聲問道：“告訴我怕什么？決不向外人說去。”三蝶兒一面搖手，又蹩著眉道：“告訴你做什么？反正是一天云霧散，終久你也知道?！庇窦犃舜嗽?，越不能解，遂攜手問道：“到底什么事？你這樣著急?！比麅簢@了口氣，眼淚撲簌的滴下，奪過手來道：“你不要再問了?！闭f著，擦了眼淚，走進(jìn)屋內(nèi)，低頭坐在椅上，一語不發(fā)。玉吉也隨后跟來，再三追問，連把好姐姐，叫了幾十聲。又說天兒太熱，不要悶在心里憋出病來。三蝶兒一面抹淚，一面跺腳，又紅臉急道：“你一定要問我，可是擠我尋死。”這一句話，嚇得玉吉也怔了。想了半日，摸不清其中頭腦。欲待問她，見她如此著急，也不敢再問了。
正在沒個(gè)找尋處，忽見德氏、額氏等自外走來。德氏見三蝶兒流淚，怒問道：“青天白日，你又是怎么了？”三蝶兒忙的站起，強(qiáng)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長針眼?！币幻嬲f，一面以袖掩淚。玉吉也在旁遮掩，方把德氏攔住。不一會，常斌跑來，說兩院我姨父又吐又瀉，想必是熱著了。玉吉聽了，連忙跑去，德氏亦隨后追出。將走到上房門外，就聽得之先連連噯喲，又嘔又吐。額氏在屋內(nèi)嚷道：“姐姐你快來，幫我一把手兒罷?！钡率洗饝?yīng)一聲，三步二步的趕入。之先坐在炕上，嗚哇的亂吐，吐得滿屋滿地都是惡水。額氏站在身后，一手拿了頂針兒，替他刮脊梁。又叫仆婦梁嬤，上街買藥去。一時(shí)三蝶兒、蕙兒等，也自東院走來，忙著拿了笤帚，幫著掃地。忽之先噯喲一聲，嚷說腹痛，翻身倒在炕上，疼得亂滾。又要熱物件，去溫肚子。等至梁嬤回來，服了金衣夫署，六合定中，四九子卻暑藥。不想服了之后，依然無效。又把痧藥、紅靈丹等藥，聞了許多，連一個(gè)嚏噴俱不曾打，額氏等著急之至，忙叫玉吉、常祿去請大夫，候至九點(diǎn)余鐘，醫(yī)生趕到。德氏等一面待茶，一面把病人情形，說了個(gè)大概，又央著醫(yī)生細(xì)細(xì)的診診脈，醫(yī)生答應(yīng)道：“不用你囑咐，錯(cuò)非與之先相好，我今天萬不能來。方才傻王府請了三天，貝勒福晉，也病得挺厲害，我全辭了沒去，趕緊就上這兒來啦。”說著，進(jìn)屋診脈。合上兩只鼠目，一會點(diǎn)點(diǎn)頭，一會兒皺皺眉毛，假作出細(xì)心模樣來。之先一邊噯呦，一面給醫(yī)生道勞，說大哥恕罪，我可不起來了。醫(yī)生把二目睜開，說聲不要緊，這是白天受暑。晚上著涼，左右是一寒一火，冷熱交凝，夏天的時(shí)令病。說著玉吉等拿了紙筆，請到外間屋里去立方。醫(yī)生把眼鏡取出，就著燈光之下，拂著一張紅紙，一邊拈著筆管，一面尋思，先把藥味開好，然后又號上分量，告訴額氏說：“晚間把紗窗放下，不可著涼?！鳖~氏一一答應(yīng)，又給醫(yī)生請安，道了費(fèi)心。玉吉、蕙兒等亦隨著請安。額氏把馬錢送過，醫(yī)生滿臉堆笑，不肯收受。還是德氏等再三說著，方才收了馬錢，告辭而去，這里額氏等煎湯熬藥，忙成一陣。額氏等一夜不曾合眼，本想著一劑藥下，即可大痊。不想雞鳴以后，病勢愈加兇險(xiǎn)。急得額氏等不知如何是好，打發(fā)常斌、玉吉去請醫(yī)生，又怕是痧子霍亂，遂著梁嬤出去，請一位扎針的大夫來。
合該是家門不幸，這位扎針大夫，本是賣假藥的出身。扎針之后，常斌所請的醫(yī)生亦已趕到。進(jìn)門診脈，業(yè)已四肢拘急，手足冰涼。醫(yī)生搖了搖頭，說昨晚方劑，已經(jīng)錯(cuò)誤。大凡霍亂的病癥，總是食寒飲冷，外感風(fēng)寒所致。人身的脾胃，全以消化為能。脾胃不能消化，在上腕則胃逆而吐，在下腕則脾陷而為瀉?，F(xiàn)在之先的病，吐瀉并作，脈微欲絕，又兼著連扎十?dāng)?shù)針，氣已大虧。我姑且開了一方子，吃下見好，趕緊給我信。如不見效，則另請高明，免得耽誤。額氏聽了此話，一驚非小。一面擦淚，一面把醫(yī)生送出。回房一看，之先躺在床上，牙關(guān)緊閉，面如白紙。額氏叫了兩聲，不見答應(yīng)。又叫玉吉等伏枕來喚，急得常祿、常斌并三蝶兒、蕙兒等，亦在旁邊守著，爹爹娘姨父的亂嚷。梁媽把藥劑買來，忙著煎藥。因坐中不見德氏，遂問道：“東院大太太什么工夫走了？”額氏亦左回右顧，不得主張，急得叫三蝶兒去找。又抱怨德氏道：“好個(gè)狠心的姐姐，這里都急死了，她會沒影兒啦?！比麅阂嘁幻婺I，忙的三步兩步，來到東院，說是我姨父已經(jīng)不成了，你還不趕緊去呢！德氏嘆一口氣，一語不發(fā)。三蝶兒倒嚇一怔，不知此時(shí)母親受了什么感觸，這樣生氣，有心要問，又畏其詞色嚴(yán)厲，不敢則聲。一面以袖子抹淚，一面往外走。德氏拍的一聲，拍的桌子山響，怒嚷道：“你姨父病了要緊，你媽媽病了，也不知問一問？”三蝶兒嚇了一跳，不知何故，轉(zhuǎn)身便跪在地下，凄凄惻惻的道：“奶奶別生氣，有什么不是，請當(dāng)時(shí)責(zé)罰我。大熱的天氣，奶奶要?dú)鈮牧?，誰來疼我們呀?！闭f著，兩淚交流，膝行在德氏跟前，扶膝墜淚。德氏把眼睛一瞥，賭氣站起來道：“不是因?yàn)槟悖乙膊簧鷼?。這們大丫頭，沒心沒肺，我囑咐你的話，從不往心里擱一擱，大生的下流種，上不了高臺兒嗎?！闭f罷，把手巾煙袋用力在地上一磕，惡狠狠的問道：“你跟你玉兄弟，說什么來著？你學(xué)給我聽聽?！?
三蝶兒一聽，不知從何說起，嚇得面如土色，顫巍巍的道：“大夫來時(shí)，我在里間屋扶侍姨父，并不曾說些什么?！钡率吓薜囊宦暎俚萌麅耗樕蠞M臉吐沫。德氏道：“看那藥方子時(shí)候，你說什么來著？”三蝶兒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細(xì)想與玉吉二人，并不曾說過什么，有什么要緊話，被母親聽去，這樣有氣。乃慘然流淚道：“奶奶責(zé)我無心，誠是不假，說過的便忘了?！币幻嬲f，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錯(cuò)處，好從此改悔。德氏裝了一袋煙，怒氣昂昂的，走向玉蝶兒眼前，咬牙切齒道：“你不用裝糊涂，昨天你跟玉吉說，逼你尋死，誰逼你尋死來著，你說給我聽敢答言了?！甭牭酱颂?，知是昨晚說話，未加檢點(diǎn)，當(dāng)時(shí)兩頰微紅，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兩聲道：“好丫頭，我這一條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里。我家門風(fēng)，早早晚晚，也敗在你的手里?！闭f得三蝶兒臉上，愈加紅漲，惟有低垂紅頸，自怨自艾。德氏見其不語，愈加憤怒，乃忿然道：“你說呀，你怎么不說呀？”三蝶兒一面抹淚，想著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親這樣的有氣，實(shí)是夢想不到的事，因嘆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說什么？”說著，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煙袋，頓足撲掌的道：“說什么？你自己想想去罷。”說罷，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氣，一時(shí)又背過氣去。三蝶兒擦著眼淚，俯在德氏懷里，奶奶奶奶的亂叫，一時(shí)梁氏、蕙兒因三蝶兒來找德氏，半日不見回去，亦跑來呼喚。叫了半日，不見答應(yīng)。又聽上房里，連哭帶喊，遂走來解勸。拉起三蝶兒，又把德氏喚醒，問說因?yàn)槭裁催@么生氣？三蝶兒背了德氏，偷向梁媽搖手。梁媽會意，死活拉了德氏，說西院我們太太急得要死，我們老爺已經(jīng)不成了。三蝶兒亦隨后跟去。
走至西院，忽聽額氏說聲不好，梁媽等搶步進(jìn)去，原來聶之先已經(jīng)絕氣了。額氏等措手不及，只顧扶著枕頭，嗚哇亂哭。德氏、三蝶兒等也望著哭了。梁媽勸住額氏，先把箱子打開，說制辦壽衣，業(yè)已來不及，難道叫老爺子光著走嗎，額氏一面擦淚，這才慌手忙腳，開箱倒柜。三蝶兒也忙著收拾。大家七手八腳，先把之先裝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祿出去叫床。額氏、玉吉并德氏母女及梁媽、蕙兒等，復(fù)又大哭一場。大家凄凄慘慘的，商量事后辦法。額氏雖稱能事，到了此時(shí)此際，亦覺沒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與三蝶兒生氣。經(jīng)此一番變故，亦顯得糊涂了。玉吉一面哭，跪在額氏面前，請求辦法。三蝶兒擦著眼淚，先令梁媽出去，找兩個(gè)幫忙的爺們來，先與各親友家里送信。德氏一面擦淚，不知與額氏鬧了什么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淚流淚，對于后事辦法，一語不發(fā)。額氏亦沒了主意。玉吉、常祿二人、雖是少年書生，心里頗有計(jì)劃。二人商量著，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兒等防著德氏姊妹，不要天熱急壞了，三蝶兒點(diǎn)頭答應(yīng)，見母親如此不語，又兼有方才申飭，亦不便多言多語。再去張羅了。一時(shí)德氏站起，推說頭上發(fā)昏，自回東院去了。
額氏望著之先，仍是亂哭。一手揮了眼淚，醒了鼻涕，望見德氏走后，指給三蝶兒看道：“你看你媽媽，我這么著急的事，她連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時(shí)候，我可沒有這樣。什么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媽媽來，真叫姐姐們的寒心?！闭f罷，放聲大哭。鬧得三蝶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又不知他們姊妹犯了什么心，今兒額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兒站在一旁，不知所以。雖說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親剛?cè)谎蕷?，母親與姐姐俱這樣哭，變不禁放聲哭了。梁媽把雇來的爺們打發(fā)出去，燒完了倒頭紙，聽得額氏屋中這樣亂哭，也不免隨著哭了。鬧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額氏、三蝶兒等越哭越慘，額氏是悼夫之亡，憫于之幼，又傷心同胞姊妹，尚不如雇用仆婦這樣盡心，又想著辦理喪事，手下無錢。又慮著完事之后，只剩下母子三人，無依無靠。兒子雖已成丁，畢竟是幼年書生，不能顧全家計(jì)。越哭越慟，哭的死去活來，沒法勸解。三蝶兒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著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們失了照應(yīng)，若日后母親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則早日結(jié)親之說，也必然無效了。雖我自己親事，不算大事，然母親年老，侍奉需人，若聘與別姓人家，萬不能如此由性。再說哥哥兄弟，又是樸厚老實(shí)，循規(guī)蹈矩的一路人，專使他守成家業(yè)，必能添祖德。然生于今之世，家計(jì)是百般艱窘。母親又年近衰老，錯(cuò)非創(chuàng)業(yè)興家，光耀門戶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聲，顯揚(yáng)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淚人兒一般。一面擦淚，抬頭望見死尸，又想起人生一世，無非一場春夢。做好夢也是夢，做惡夢也是夢。人在夢中顛顛倒倒的，不愿生死，哪里知道，今天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間，三寸氣斷，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記不得了。想到此際，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舍生一死，倒得個(gè)萬緣皆靜。
正哭得難解難分，有聶家親友，聞信來吊。少不得隨著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媽把來人勸住。隨后額氏的從妹托氏，額氏的娘家德大舅爺?shù)?，先后來到。三蝶兒倒在地上，哭的閉住了氣。大家七手八腳，一路亂忙。有嚷用草紙薰的，有說灌白糖水的。額氏掩住眼淚，也過來拉勸，連把乖乖寶貝兒的叫了半日，三蝶兒才漸漸的蘇醒過來。蕙兒等在旁亂叫，三蝶兒噯喲一聲，哭了出來，大家才放了點(diǎn)兒心。額氏、托氏等連哭帶勸，梁媽等用力攙起，掖在椅子上，輕輕的拍打著，又泡過碗白糖水來，三蝶兒呷了一口，兩只杏眼，腫似紅桃一般，尤自圓睜睜的望著死尸，潛潛墮淚。額氏與德大舅爺?shù)壬套h辦事。德大爺久于辦事，出去工夫不大，找著玉吉二人，看了壽木，買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著杠房來人先把皤桿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細(xì)述，額氏把一切事項(xiàng)，均托在德舅爺身上，允許著事后還錢。玉吉一面哭，一面給舅父磕頭。因素日孝心極重，抹著眼淚道：“外甥雖然沒錢，情愿將父親遺產(chǎn)，全作發(fā)喪之用?！钡戮藸斒脺I拉起，引得托氏、額氏并三蝶兒、常祿等，又都哭了。托氏、額氏等以事后的生計(jì)，勸了玉吉半日。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說：“我父親養(yǎng)我這么大，憑我作小買賣去，也可以養(yǎng)活母親。日后的生計(jì)問題，此時(shí)先不必顧慮了。”一面說一面哭，鬧的托氏、額氏愈加慘慟，無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爺跑前跑后，又忙著印刷訃告，知會親友；又忙著接三焰口，首七念經(jīng)，以及破土出殯等事情。額氏見諸事己齊，想起德氏來，不免與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兒引著，安慰德氏去。三蝶兒因哭慟逾節(jié)，四肢浮腫起來，扎掙攙著托氏，來到東院。不顧與母親說話兒，遂躺在自己屋里朦朧睡去了。這里德氏與托氏相見，也不及為禮，先為兩院喪事哭成一陣。德氏為姐妹失和，少不得閑言淡語的，說了一遍。托氏是來此安慰，不得不調(diào)解勸慰。又問說所因何事，竟鬧到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淚，嘆了口氣道：“提起話兒長。你不常來，這內(nèi)中情形，你也不知道?！闭f著，掀了簾子，問說：“三蝶兒過來沒有？”托氏搖搖手，德氏悄聲道：“這事瞞不了你。玉吉小時(shí)候，最與三蝶兒投緣。我因沒話題話兒，曾向你二姐說過，將來我們兩人，兩姨結(jié)親，這原是孩子時(shí)候，妹妹湊趣的話。不想你二姐說話，不知檢點(diǎn)。如今這兩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賈大媽提親來著，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個(gè)主意，就便我們結(jié)親，也該當(dāng)放定納禮，開言吐語的說明了。才是正事。誰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語，不理我。我同她說了三遍，她說妹夫病著，帶孩子就走了，當(dāng)時(shí)給我下不來臺。究竟是怎么辦，你倒是說呀。倒底你二姐心里，是怎么個(gè)主意呢？難道我養(yǎng)活女兒的，應(yīng)該巴結(jié)親家，強(qiáng)求著作親嗎？”說罷，眼淚交流，說話聲音，也越來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兒聽見，一面以別的話別了過去，一面悄聲勸道：“你們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議。二姐是那樣脾氣，你又是這樣秉性，論起來全不值當(dāng)。俗語說：愛親兒作親兒，何必鬧這宗無味的話呢？”說罷，裝了一袋潮煙，聽三蝶兒屋里沒有動靜，又悄聲道：“幸虧這兩孩子全部老實(shí)，若是人大心大，那時(shí)可怎么好呢。依我說，事到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經(jīng)死了，你不看一個(gè)，也當(dāng)看一個(gè)?，F(xiàn)在各家親友，皆已來到。惟獨(dú)你不過去，未免太顯鼻子不顯眼了?！闭f著，有梁媽等過來，嚷說：“我們太太，抽起肝病來了，請兩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罷。這一句話，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嚇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見眾親友左右圍著，德舅爺、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著，常祿忙的跑出，請了位先生來。先生在里間診脈，陰陽生在外間屋里，開寫青榜。院里搭棚的棚匠，繩子竹竿子的亂嚷。又聽門口外，幾聲香尺響，轉(zhuǎn)運(yùn)的壽材，已經(jīng)來到門前，鬧得院里院外，馬仰人翻，亂成一陣。玉吉、常祿等里外忙碌。德舅爺跑前跑后，又忙著送先生，又忙著灌藥。亂亂騰騰，鬧了兩天兩夜，直到接三之日，猶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親友。玉吉見母親病重，急的了不得。因恐兩院人多，不得靜養(yǎng)，遂同常祿等大家七手八腳，暫將額氏抬到東院，留下梁媽蕙兒專在東院伺候。玉吉在靈旁跪靈。德舅爺、常祿、常斌并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里張羅。托氏與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賓。只有三蝶兒一人，自從姨父死時(shí)，哭痛過甚，又受了母親痛斥，因此郁郁不舒，四肢浮腫起來，身上一回發(fā)燒，又一會作冷，頭上也覺著混亂，眼睛也覺著迷離。后見蕙兒過來，說是額氏抽瘋，病得很厲害，由不得動了點(diǎn)兒心，鬧得一連兩日，滴粒不曾入口，睡臥不寧，心里驚驚怯怯，行動亦覺恍惚了。后來有梁媽蕙兒送了些水果西瓜來，三蝶兒把雙眸微啟，望見蕙兒在此，穿著白布孝衣，仿佛見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誰來。梁氏站在地上，連把姑娘姑娘的喚了數(shù)遍。三蝶兒合上二目，點(diǎn)頭答應(yīng)。忽又盡命爬起，問著梁媽道：“你姓什么？你到我家里，挑什么是非來了?！绷菏蠂樍艘惶?，不知是哪里的事。隨笑道：“噯呀，我的姑娘，怎么迷迷糊糊的，連我也不認(rèn)識了。”說的三蝶兒心里一驚而悟，自知是心里迷惑，說出什么關(guān)系話來，被她聽去了，由不得兩頰微紅，倒身便躺下了。梁媽拉了床被，替她蓋好，悄聲囑咐道：“渴時(shí)吃點(diǎn)兒西瓜，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若能扎掙起來，活動活動，那尤其好了。天兒又熱，屋里又透風(fēng)，鬧的熱著了，那可不是兒戲的，本來我們大爺，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還了得?！闭f著，拉了蕙兒手，又到西里間屋里，扶侍額氏去。
不想此時(shí)額氏，直挺挺躺在炕上，業(yè)已人事不知了。嚇得梁氏、蕙兒面如土色，急忙與西院送信。驚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趕緊過來，德氏進(jìn)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涼，圓睜兩只眼睛，已經(jīng)絕氣了。文光等嚷說快抽，德氏就嚷說撅救。玉吉伏在枕上，連把奶奶、奶奶叫個(gè)不住。托氏亦著了慌，顫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淚在眼眶里含著，凄凄慘慘的叫聲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聲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問說：“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里呢？快些個(gè)著人取去。再遲一刻，就穿不上了?！蓖惺吓c德氏姊妹，只顧亂哭，玉吉亦沒了主意，搶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爺亦哭個(gè)不往，勉強(qiáng)拉起玉吉，又見茶役回來，說燒活引路香已經(jīng)齊備。和尚師傅們，靜等著送三呢。急得德舅爺連連躲腳。眾家親友也有聽見哭聲，跑未勸慰的。玉吉把鑰匙尋出，慌忙翻箱倒柜的，去找衣裳。比那之先死時(shí)，更加十分忙亂。大家把額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兩院上房，停在床上，又忙著西院送三所來親友，看了這般可慘，無不墜淚。大家一面哭，一面勸著玉吉，說辦事要緊，不要僅自著急。俗語說：“節(jié)哀盡孝，為人子只要生盡其心，死盡其體，也就是了。難道不葬父母，兒子臨時(shí)哭死，就算孝子么？說的玉吉心里，極為感激。當(dāng)時(shí)忙亂送三，連那和尚茶役及鄰居看熱鬧的聽了，全都眼辣鼻酸，替著玉吉兄妹難過起來。大家凄凄慘慘，送至長街，看著把車馬焚了，然后散去。玉吉跪在街上，先與德舅爺磕頭，哭哭啼啼的，求著費(fèi)心。又哭道：“母親多么大，娘舅多么大。母親一死，外甥已沒有疼顧了?！闭f著，淚如雨下。德舅爺忍淚攙扶，勸說不必著急，你這兩件大事，都沒有舅舅承當(dāng)，你就先回去罷。我?guī)愠５摳绺纾惹乒撞娜?。?dāng)時(shí)與玉吉告別，帶了常祿，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并把接三前后的事情，一律辦妥。又邀著杠房的伙計(jì)，明日到聶家商議，好多預(yù)備一分官賴，言明價(jià)錢，其余的瑣碎事情，盡有常祿等分頭忙亂，筆不多贅。
單言三蝶兒屋里，自聞?lì)~氏一死，猶如鋼刀刺骨，萬箭攢心的一般。只可憐當(dāng)時(shí)天氣，正在中元節(jié)后，斜月照窗，屋里孤燈一盞，半明半滅，獨(dú)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哭得死去活來，無人過問。幸有茶役過來，收拾廚房家俱，忽聽屋子里隱隱哭聲，仿佛魘著了似的，當(dāng)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說東院屋里，有人閉住氣了，你趕快瞧瞧去罷。玉吉不待說完，知是三蝶兒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過甚，閉往年了。當(dāng)時(shí)跑了過來，掀簾一看，見屋里靜悄悄，無動靜，只有三蝶兒一人將頭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紅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玉吉把蠟燭移過，探頭往里一望，見三蝶兒面上，有如銀紙一般，口張眼閉，嬌喘吁吁，一派慘淡形容，殊覺槍楚，玉吉也不顧喚人，輕輕的拍她兩下，顫顫巍巍的叫聲姐姐，剛欲說話，三蝶兒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嚇一跳，幾乎把蠟燭失手，往后一退。卻被三蝶兒一把緊緊挽住手腕，兩眼望著玉吉，又復(fù)悲悲咽咽的，低頭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夠起來，便無妨礙，隨將手燈放下，坐在一旁，見她如此凄慘，亦隨著哭了。三蝶兒自覺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時(shí)見了玉吉，仿佛一部史書，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了。一面擦淚，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兩人，是姨父姨媽的寶貝。自今以后，我們便沒人疼了。”說罷，撫面大哭。玉吉扎掙勸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豈不叫姨媽著急么?！币幻嬲f一面用孝衣擦淚，又悲悲切切道：“你盡管放心，我橫豎急不死?！比麅郝犃舜嗽?，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誼，很覺感激。但恐他人聽去，有些不便，遂嘆口氣道：“我不為別的，姨父姨媽一死，你家業(yè)零落了是小，連你的功名學(xué)業(yè)，也自此便完了。”說著，自嘆命苦。又說：“你我此時(shí)，不如死了，倒也干凈。等到來生來世……”說到此處，自覺失言，不禁紅潮上頰，玉吉亦頓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現(xiàn)在死喪在地，本來我姨媽就終日發(fā)怔，姐姐若再急壞了，叫我對得過誰呀？”說罷，兩淚交流，引得三蝶兒，亦嗚嗚哭了。
忽有常斌走來，說德大舅已將諸事辦妥，等你商量呢。玉吉一面抹淚，來至西院，見座上僧人已經(jīng)入座，鋪排侍者，喚說本家跪靈。玉吉奠了回酒，趕忙到廂房里面，去見德大舅。在座有許多親友，玉吉也不及周旋，伏在地下，先給德舅爺磕頭。眾人亦即站起，因玉吉年紀(jì)不大，如此聰明沉穩(wěn)，實(shí)不易得。只可惜幼年英俊，父母雙亡，真是可憐的事情，隨皆動著道：“夜已深沉了，少爺吃什么了沒有？俗語說：爹死娘亡，斷不了食嗓?，F(xiàn)在父母大事，全部仗恃你了。倘若有了災(zāi)病，誰來替你？”說著，便叫廚子先給玉吉開飯。玉吉一面稱謝，搖手連說不餓。德舅亦一面勸的，一面把所辦的事情，告訴明白。方說方才陰陽先生未開告榜，說未天日干，有些不好，至多能擱上七天。若等著一同出殯，不但乍尸，還是鬧火漆。依著我說，死了死了，就是多停幾日，終久也須埋的，不如早些安葬，你父母的心里，反倒安靜了。方才與你姨媽，已經(jīng)商妥，索性給日子縮短，連你父親三天經(jīng)，全都不必念了。一來省心，二來省錢，留你們后手，還得過日子呢。自要是你有孝心，哪怕是周年念經(jīng)，冥壽念經(jīng)呢?！闭f著，把杠房單子，遞與玉吉。說原杠價(jià)銀，折成兩分杠，仍是那些銀子。把無用的紅牌執(zhí)事，去了一半。這樣車樣馬，小拿兒鼓手，一概減去。雖然憨蠢一點(diǎn)兒，然窮人不可富葬。這個(gè)年月，誰也不能笑話你。只要你心中要強(qiáng)，那就是孝敬父母?！庇窦B連答應(yīng)。又伏在地上，磕了個(gè)頭。眾人見玉吉臉上，現(xiàn)不滿意的顏色，遂齊聲勸道：“大少爺大少爺，就那么辦罷。大舅說的話，都是實(shí)情。出殯之后，咱們把一切事情，全都圓上臉，比什么體面都好。一來你父母死后，躺下沒背著債。二來你們兄妹，還得燒錢化紙，爭強(qiáng)要?jiǎng)倌亍Ｈ舾改敢凰?，把家業(yè)都花凈上，以后叫親親友友，誰不笑話?！庇窦犃舜嗽挘执绦?，又難過，無奈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敢搶白，只得委委曲曲的低頭應(yīng)了。
當(dāng)時(shí)把訃聞帖上，加了一行小字：擇于二十九日伴宿領(lǐng)帖。三十日辰刻發(fā)引。仍著幫忙的幾個(gè)人，盡早分送。一面與德舅爺商量，說父母去世，本旗的佐領(lǐng)領(lǐng)催尚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怎么報(bào)法，望大舅想個(gè)主意。德舅爺沉吟半晌，皺皺眉毛道：“說到這里，我還要問你呢。此時(shí)報(bào)不報(bào)，原不要緊。你求你父親的同寅，多請十天假，無論如何，先把初二的俸銀，領(lǐng)到手里，至說你母親病故，我想此一切，很不必報(bào)佐領(lǐng)。既然你沒有錢糧，為什么便宜領(lǐng)催，不吃一分孀婦錢糧呢？”玉吉搖頭道：“這倒不必。堂堂的男子，要一分空頭錢糧，值得什么！搪不得饑，解不得困，對于國家費(fèi)用，還落個(gè)冒領(lǐng)名義。我想拿他吃飯，終久總是靠不住?！闭f罷，連連搖首，只說不必。德舅爺?shù)溃骸昂⒆幽氵^于糊涂。旗下事情，你也摸不清。說句簡截話罷，你若不吃，旗下也照舊支領(lǐng)。不但國家社會不知你的情，倒給領(lǐng)催老爺留下飯了。與其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吃呢。”玉吉心里，說得信了。一時(shí)和尚下座，大家忙亂喝湯。玉吉在屋里院里，不得不周旋一回，然望著父親金棺，母親內(nèi)寢，由不得搶地呼天，愈加哀痛。過了一日，又為母親接三。不料天氣太熱，玉吉哭痛過節(jié)，晚間便躺在炕上，昏昏的睡去。要知端的，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