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周道通書
作者：王陽明「１４４」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xué)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xì)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jìn)，在區(qū)區(qū)誠不能無負(fù)于兩生之遠(yuǎn)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fù)其遠(yuǎn)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shù)語?；膽|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shù)節(jié)，略下轉(zhuǎn)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xì)，兩生當(dāng)亦自能口悉也。來書云：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于先生每吉時時骷檢，念益明臺。然于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xí)，則此志繞精健闊大，纔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遏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蕪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jīng)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yǎng)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林本索居之人，當(dāng)更有何法以處之？此段足驗(yàn)道通日用工夫聽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xué)，緊要大頭惱，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庠，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diào)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shè)也。
「１４５」來書云：上蔡常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fā)得太早?！痹趯W(xué)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并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蝗粽J(rèn)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墮于“無”也。須是不滯于“有”，不墮于“無”。然乎否也？所論亦相去不遠(yuǎn)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尹川之意，與孔子“繄辭”原旨稍有不同?！翱垺毖浴昂嗡己螒]”，是言斫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與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痹啤笆馔尽保啤鞍賾]”，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xué)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fù)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xué)，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比粢运揭馊グ才潘妓鞅闶怯弥亲运揭印！昂嗡己螒]”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xué)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尹川卻是把作效驗(yàn)看了，斫以有“發(fā)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１４６」來書云：凡學(xué)者纔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圣人氣象。蓋認(rèn)得圣人氣象，把做準(zhǔn)的，乃就寧地做工夫去，纔不會差，纔是作圣工夫。未知走不？先認(rèn)圣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惱，圣人氣象自是圣人的，我從何處識認(rèn)？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rèn)，如以無星之稱而權(quán)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榿，真斫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氣象何由認(rèn)得自己良知原與圣人一般，若體認(rèn)得自己良知明白，郥圣人氣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qū)W他行事，無仙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說通于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１４７」來書古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nèi)，不管無事，只一意培養(yǎng)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惑，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dāng)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人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千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冬。如何？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xué)，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同不加培養(yǎng)”，卻是尚為兩事也?！氨赜惺卵啥鹜鹬?，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yīng)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yuǎn)”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yù)得喪，不能實(shí)致其良知耳。若能實(shí)致其良知，然后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末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yù)得喪，自賊其真知者也。
「１４８」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xué)吉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一并下，但在初學(xué)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案裎铩笔恰爸轮惫Ψ?，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xì)觀之，當(dāng)自見矣。
「１４９」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吉，正學(xué)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fèi)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二志”二字點(diǎn)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xué)，已走大段明臺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常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近后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典吳師禮論介甫之學(xué)云：“為我盡達(dá)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睔庀蠛误膹娜荩〕Ｒ娤壬c人書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此節(jié)議論得極是極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shí)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哽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茍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譥惕修省進(jìn)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１５０」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焙喂什蝗菡f。。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仃之雜矣?！倍壬越晕茨軙?，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吧^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币嗍菫閷W(xué)者各認(rèn)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１４５」來書云：上蔡常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fā)得太早?！痹趯W(xué)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并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蝗粽J(rèn)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墮于“無”也。須是不滯于“有”，不墮于“無”。然乎否也？所論亦相去不遠(yuǎn)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尹川之意，與孔子“繄辭”原旨稍有不同?！翱垺毖浴昂嗡己螒]”，是言斫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與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痹啤笆馔尽保啤鞍賾]”，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xué)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fù)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xué)，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比粢运揭馊グ才潘妓鞅闶怯弥亲运揭印！昂嗡己螒]”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xué)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尹川卻是把作效驗(yàn)看了，斫以有“發(fā)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１４６」來書云：凡學(xué)者纔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圣人氣象。蓋認(rèn)得圣人氣象，把做準(zhǔn)的，乃就寧地做工夫去，纔不會差，纔是作圣工夫。未知走不？先認(rèn)圣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惱，圣人氣象自是圣人的，我從何處識認(rèn)？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rèn)，如以無星之稱而權(quán)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榿，真斫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氣象何由認(rèn)得自己良知原與圣人一般，若體認(rèn)得自己良知明白，郥圣人氣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qū)W他行事，無仙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說通于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１４７」來書古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nèi)，不管無事，只一意培養(yǎng)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惑，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dāng)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人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千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冬。如何？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xué)，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同不加培養(yǎng)”，卻是尚為兩事也?！氨赜惺卵啥鹜鹬?，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yīng)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yuǎn)”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yù)得喪，不能實(shí)致其良知耳。若能實(shí)致其良知，然后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末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yù)得喪，自賊其真知者也。
「１４８」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xué)吉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一并下，但在初學(xué)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案裎铩笔恰爸轮惫Ψ?，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xì)觀之，當(dāng)自見矣。
「１４９」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吉，正學(xué)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fèi)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二志”二字點(diǎn)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xué)，已走大段明臺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常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近后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典吳師禮論介甫之學(xué)云：“為我盡達(dá)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睔庀蠛误膹娜荩〕Ｒ娤壬c人書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此節(jié)議論得極是極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shí)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哽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茍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譥惕修省進(jìn)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１５０」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焙喂什蝗菡f。。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仃之雜矣?！倍壬越晕茨軙?，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吧^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币嗍菫閷W(xué)者各認(rèn)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