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告病還鄉(xiāng)期避世 割襟為聘結(jié)良緣
作者：清溪道人詩曰：
陰陽失位亂綱常，智士寧為蓑笠談。
倉猝歸閑虞圣責(zé)，虛詞佯托病膏肓。
話說瞿經(jīng)略收服潘三澼等巨盜，奏凱班師，風(fēng)聞武后移唐為周，大加驚異，于路籌劃已定。及到長安，率領(lǐng)羊雷、潘三澼同入朝來，令二人于午門外候旨。自入金鑾寶殿，朝見太后，山呼舞蹈畢，太后一見，笑顏可掬，細問征剿清海軍賊寇事體若何？瞿琰將招安巨寇羊雷、潘三澼始末根苗，細細奏陳。又道：“此二人雖系為盜，未嘗妄戮一人?？v據(jù)城池，不害官吏。
況將所擄金銀錢谷盡行收貯，不行浪費。臣以婉言宣喻圣恩，彼即解甲伏降，不用張弓只矢之力，全軍歸附。此二人皆忠義之士，況兼才藝不凡，勇堪萬人之?dāng)常菹氯缛我源髮?，必能為國建功，臣昧死奏聞，伏乞圣裁?！碧蟮溃骸按硕撕卧冢俊?br>瞿琰復(fù)道：“俱在午門外候旨。”太后傳旨：宣二人入殿。羊雷、潘三澼朝拜畢，俯伏殿前。太后凝眸細視，這二人果然生得身軀雄偉，一貌堂堂。龍顏大悅，對瞿琰道：“得卿大展經(jīng)猷，收伏叛寇。朕觀此二人狀貌魁梧，堪于重用，足見卿舉。薦得人，不誤國事，朕心甚喜。卿等且退，候旨定奪?！宾溺恃?、潘二將謝恩出朝。太后次日正欲傳旨出宮，忽近臣奏說：“新平道大總管國師懷義上表，為與突厥交鋒，屢戰(zhàn)屢敗，乞圣恩再遣大將，添上軍馬協(xié)助，庶可奏捷獻功?！碧笠娏吮碚?，不勝驚駭，急宣瞿琰進朝商議。瞿琰道：“臣觀羊雷、潘三澼才智有余，勇堪摧敵，陛下授以官職，即領(lǐng)本部將士赴援，管取不日成功。”太后允奏，御筆親書：“授羊雷為義勇都尉，潘三澼為昭信都尉，率領(lǐng)本部馬步軍兵二萬五千，速往新平助戰(zhàn)。”二將奉旨辭朝，星夜起兵去了。后來殺退突厥，捷勝回朝。二將皆升為兵馬大元帥，領(lǐng)重兵鎮(zhèn)守遼陽十余年，邊境寧靜，于神龍元年中宗天子登基，召二將還長安，俱封為都督府左右二總管驃騎大將軍，子孫世襲忠武都尉之職。這是后話，按下不題。
再表武太后自遣潘、羊二都尉出軍之后，發(fā)下玉音于樞密院來，選授才能官吏往清海鎮(zhèn)諸縣之任，又發(fā)一道懿旨，令戶曹差官至清遠大羅山，裝載金銀錢谷，轉(zhuǎn)付兵部官員收貯，充為兵餉，給發(fā)邊庭將士。朝議瞿經(jīng)略收服羊雷、潘三澼之功，升授為兵部左侍郎。瞿琰上本辭官，太后不悅，召入殿庭面詰其故。瞿琰道：“臣前奉圣諭征討清海賊寇，隨路受了山嵐蠱瘴之氣，偶得心疾，日久不痊。乞圣恩給假還鄉(xiāng)，待病瘥之日，再當(dāng)朝見陛下，以臨新任?！碧蟮溃骸坝^卿之貌，神清氣足，臉色華潤，似乎無病者，何得妄辭去位，告假遠歸？”瞿琰道：“臣外貌雖覺豐潤，內(nèi)實虛弱而不禁勞役。每靜夜疾作，氣膈心煩，殆不可忍。況服藥已久，并無靈效。乞陛下赦臣致仕，暫回調(diào)攝，茍延殘喘，無任感激之至?！碧蟮溃骸扒鋱?zhí)意辭職而去，朕亦難以強留。但心疾一痊，便當(dāng)赴闕之官，莫使朕躬懸念。御醫(yī)監(jiān)諸生俱系國手，卿可令其診視病原，按癥服藥，自能康復(fù)?！宾溺溃骸俺几惺ブ匀绱司祛?，雖肝腦涂地，不足以報天恩。臣前班師之際，路遇一方士，言臣疾多根于火，藥餌未必有益，但宜淡名利、去思慮，怡情山水，不日可以告平。臣久慕金陵、兩浙山明水秀，勝概極多。臣省親之后，便欲往彼，尋幽覓勝，漸消臣念。今預(yù)奏明陛下，然后敢行?！?br>太后道：“朕久聞東南地境，風(fēng)俗澆漓，人心狡詐。卿既至彼游覽，隨路監(jiān)察貪官污吏、豪宦橫民，代朕剪除，以安黎庶。”瞿琰道：“臣之問水尋山，只為去煩習(xí)靜。今復(fù)奉圣諭總廉訪之權(quán)，豈不更加煩劇？”太后沉吟半晌，笑道：“卿言良是?！绷顑?nèi)侍捧出寶劍一口，御敕一道，付與瞿琰道：“以此二物賜卿。凡遇污濫不職、好盜詐偽之徒，盡行處斬，不必逐一聞奏。待卿赴京之日，類總面陳?！宾溺凳字x恩而退。隨即整辦行裝，擇日啟行。
此時太后與平章婁師德、杜景儉議瞿琰降寇功績，贈亡考瞿天民為兵部侍郎、亡妣郁氏為二品賢淑夫人、長兄瞿瑴除授岷州僉判、次兄瞿璇除授吉州錄事，差官赍誥敕到辰溪縣來，本縣大尹差人報知。此際瞿琰到家已經(jīng)月余，率二兄預(yù)排香案，迎候天使，開讀詔書已畢，望闕謝恩，厚待大使，回京復(fù)旨，不題。再說瞿璇自當(dāng)年娶黨家侍女小春為妾，即與瞿琰相別。聶氏設(shè)誓不容見面，瞿璇權(quán)于花園書室中棲止。這小春溫柔勤謹(jǐn)，雅好恬靜，極得瞿璇之意，況兼精于女工，時常做些針指送與聶氏，聶氏也愛惜他，兩下安靜，并無一些話說。拈指光陰又將二載，小春忽然有了身孕。聶氏無限忻喜，朝暮使人探視，每以藥餌美食調(diào)攝，不覺又早臨盆。瞿琰知此消息，快樂倍常。當(dāng)下合家受了朝廷封贈，剛送天使出門，小春便覺腹疼，捱至半夜，產(chǎn)下一子。聶氏一聞喜報，匍匐奔至?xí)浚戳撕?，滿心歡喜。夫妻睽隔三年，此夜方得一敘。有詩為證：
因循數(shù)載隔鴛衾，今夜重諧伉儷情。
攜手未談衷曲事，解衣含笑熄銀燈。
此時山比離村內(nèi)瞿家三位郎君都受了朝廷爵祿，瞿員外夫婦得了封贈，遠近之人皆贊嘆瞿天民陰德好，故子孫得以富貴。
正云：
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
古人又說得好：人情不用掙，勢利兩相隨。這瞿家親鄰友族見瞿琰提摯二兄做了官，又見瞿璇中年生子，那送盒禮來作賀的接踵而至。這平素交往的，理應(yīng)饋送，自不必說。還有那親外之親、友上之友，一面不相識者，強以禮物趨奉。瞿琰心雖煩厭，又想：“人以禮來無非好意，若卻之不受，反使無顏?！狈惨桓哦Y物，不拘親疏厚薄，盡行收下，終日整宴待人，并無一刻閑暇，喧喧哄哄，不覺這孩子又早滿月。瞿琰彩榮膺爵命之兆，為侄取名三錫。當(dāng)日張筵動樂，接本族老親飲宴。賓客雖齊，尚未就座，忽蒼頭報說：“清陽庵滑道士和黨家鄰翁車?yán)险?，同一位蒼髯官人，親送禮物至衙內(nèi)來，一行人已臨門口。”瞿琰率二兄迎接，同入中廳，與大眾一一相見，禮畢，那蒼髯官人令家僮捧過一紙大紅銷金禮帖，送與瞿琰。瞿琰接了，展開看時，原來那蒼髯官人就是花樓巷富商黨淶。瞿琰一觀，便知大略、將柬帖交與虞候。黨淶又令家僮捧過禮來，乃是：。尺余長碧玉簪二支，雪白滾盤珠四顆，二尺余長珊瑚樹二株，犀帶二圍，顧愷之《五馬圖》一幅，鐘繇楷字一幅，王右軍行書一幅，銀盤金子圍棋一副，錦緞十端，牙笏二事。
瞿琰令虞候暫且收下。黨淶又令家僮鋪迭毯褥，下拜道：“樗朽遠游，家遭大變，感蒙瞿爺大施法力，二小女賴以全生，聊具菲儀，暫伸銜結(jié)?！宾溺鸢莸溃骸膀?qū)邪正化，濟困扶危，乃儒者之任，何勞過謝？前已受老嫗厚儀，今復(fù)惠此盛禮，重迭叨領(lǐng)，何以克當(dāng)！”二人拜罷，車云甫、滑士游向前施禮。
滑士游袖中取出一個折子，送與瞿琰。瞿琰接了，笑道：“老法師也送禮么？學(xué)生斷不敢領(lǐng)！”滑士游也笑道：“瞿爺，瞿爺！我等出家人，專一白手要人的東西，焉有禮物送與人？
這折子內(nèi)是昔年瞿爺托老道糴谷散與饑民的數(shù)目，今特奉上，以便稽查?！宾溺蜷_折子，略看數(shù)行，便藏于袖內(nèi)?；坑蔚溃骸蚌臓斂梢毑椤Ｎ依匣裘恋佬?，欺下了升合顆粒稻子，我便……“車云甫接口道：“阿呀，你、你便怎么？”滑士游道：“我便罰誓！”車云甫點頭道：“咦，空教老師活了許多年紀(jì)，今日乃瞿府公子彌月吉期，罰甚誓哩！爾等出家人吃大塊肉的手段，豈在乎升合之谷？”眾人皆笑。瞿琰又道：“學(xué)生與老法師許久不面，何并無一物為相賀之禮？”滑士游道：“黨君所具薄敬，雖是奉賀者，然圍棋一副，的系老朽一力贊襄，候瞿爺閑暇時，請教一局何如？”瞿琰道：“這赤金棋具，怎與恁對局？倘竊子而去，何以處之？”車云甫道：“這樣?xùn)|西，老滑便中受領(lǐng)一二，也未可期。但這棋子，老朽保的不致偷竊?！宾溺溃骸袄险珊我灾俊避囋聘Φ溃骸八F庵中子子孫孫大便中撒下的車載斗量，庵里也無處藏頓，何必偷別人的棋子？”眾人又拍掌大笑，連老滑也笑的淚下。少頃，伶人奏動鼓來。瞿瑴弟兄商議，遜黨淶坐了首位，以下滑士游、。車云甫、眾客等次序而坐。
酒至半筵，車云甫、滑士游離席把盞，遍敬諸座。眾人道：“二老丈年高尊客，何敢反勞賜酒？”車云甫道：“諸君請罄一杯，老朽有言奉稟?！北娙硕汲粤艘槐６险哂謭?zhí)壺，一面斟酒，笑道：“請個成雙杯！”眾人又一飲而罄。二老又斟酒道：“事無三不成，再請一杯?！北娙艘捕汲粤耍舷鼐戳T，請問二老何言。車云甫道：“曩日黨君家遭妖變，二令愛幾喪其命，仗瞿爺法力，殄妖驅(qū)鬼，二愛復(fù)生，一家賴以寧靜。后數(shù)月，黨君回府，為二愛覓婿，其中遣媒求親者甚多。媽媽選擇門戶相當(dāng)、郎才出眾者五、七家，令二愛自卜，以結(jié)天緣。二令愛辭不婚配。黨君夫人委曲開諭，詢其志愿，二令愛言：『昔日不幸險遭妖魔之玷，仗瞿郎救拔，得以全璧，望爹媽完此一段姻親，中心之愿。倘瞿郎嫌貌陋家寒，不允其事，即祝發(fā)修梵，終身不字。』黨君因瞿爺王事倥傯，羈身上國，寬慰二愛因循兩載。前聞瞿爺回府，又不敢造次輕于啟齒，與二老朽酌議已久。今奉些須薄禮，一則踵門面謝瞿爺當(dāng)日之恩，二則賀小郎彌月之喜，三則求諧親事，瞿爺莫嫌庸俗，俯結(jié)絲蘿，望諸君贊襄，玉成其事?！焙咸觅e客，共辭稱快。瞿瑴、瞿璇亦道：“難得黨長者高情，二公雅愛，三弟亦當(dāng)敬諾。”
瞿琰低頭不語。滑士游道：“老朽系世外之人，不應(yīng)管此塵內(nèi)之事。然受人之托，不得不盡心耳。設(shè)使要瞿爺勞神費鈔，我老人家也不敢饒舌。觀瞿爺飽學(xué)多才，豈不是文章魁首？黨宅二女娘聰明賢淑，雅稱國色天姿。更有一件妙處，媽媽對我說來，瞿爺俯就良緣，將一半家資贈作妝奩之費。正是郎才女貌，配合不差，瞿爺休錯了念頭，向后悔之無及！”合座皆笑道：“好一位冰老，此事斷該成就。”瞿琰正待推辭，屏后轉(zhuǎn)出侍郎之母媚姨道：“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感承黨親家不嫌寒門鄙。陋，以二愛俯結(jié)朱陳，又蒙車?yán)险?、滑法師宛轉(zhuǎn)贊翼，若再峻拒，反覺無情?！闭f罷，扯下衣襟一幅，金鐲一雙，令丫鬟交與大郎，轉(zhuǎn)奉黨親翁，權(quán)為聘禮，待后選定吉期，再行六禮畢姻便了。瞿瑴將二物遞與車、滑二老，轉(zhuǎn)奉黨淶。眾人盡皆歡笑。瞿琰不敢違母之命，只得唯唯聽從。當(dāng)下奏樂征歌，觥籌交錯，合席盡興而別。黨淶回家，把衣襟、金鐲遞與媽媽，備將兩下成親的言語說了一番。荀氏大喜，即挽車、滑二老送二女庚帖到瞿府來。
且說聶氏見小春生了孩子，十分愛惜，一壁廂打點牀帳，移瞿璇進內(nèi)室來，夫妻歡會如初。故外人傳笑蘇秦之貴，嫂激之也，張儀之顯，友激之也；瞿二郎之得子，妻激之也。這雖系笑話，也是聶氏的好處。
當(dāng)下媚姨接瞿瑴等商議擇日下聘一節(jié)，瞿琰道：“此親事遵母兄之言，不敢有違。然奉君命，廉按四方。若先畢姻而后出巡，是慢君。坐待兒完卻公事，朝京復(fù)命之日，然后合巹，豈不公私兩盡？”媚姨見兒子講的有理，只得順從。瞿琰將家務(wù)事調(diào)停了數(shù)日，即備辦禮物，兄弟三人同往鄂州劉仁軌府中，同至劉浣墳塋祭奠。劉仁軌整筵款待，問及征討清海州之事，瞿琰備細說知。劉仁軌道：“賢弟兵不血刃，潘、羊二寇望風(fēng)而降。圣恩升授兵部侍郎，正當(dāng)贊畫廟堂，何為告病而歸？”
瞿琰道：“目今太后信任讒佞，改唐為周，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禍。自古道：急流勇退，謂之知機。故辭疾歸閑，脫離羅網(wǎng)?！眲⑷受壍溃骸百t弟青年潔行，吾不及也?！宾溺謱①n劍、敕，并與黨家結(jié)親之事說知。龍氏道：“叔叔既已告歸，何不娶了二位嬸嬸，樂守田園，復(fù)自驅(qū)馳遠道，徒受風(fēng)霜之苦?！?br>瞿琰道：“我初意久欲浪跡江湖，尋真訪道，故托疾辭官。若使朝廷知我遠游，反獲誑君之罪。故先奏明，縱有讒間之言，不能深入。誰想復(fù)賜劍、敕，雖欲不行，不可得矣！然伉儷一節(jié)，出于無心，奈母、兄所迫，暫爾屈從，故假借奉旨巡行，待回家之日，另行裁處?！饼埵衔⒅湟猓缓枚嘌?，唯唯而已。數(shù)日后，瞿瑴、瞿璇先辭別去了。
瞿琰就于劉府置辦衲衣一襲，道袍巾幘，帶了老仆瞿助之子瞿慶，背了行囊，跟隨伏侍。瞿琰暗藏劍、敕，拜別劉仁軌夫婦，取路往東南迤邐而行。不一日，早到長州地境。當(dāng)日因貪走數(shù)里路程，蹉過了客館，就于陽埠鎮(zhèn)上一村店人家借宿。
當(dāng)夜正睡間，幾遍被隔鄰哭聲驚醒。細聽時，卻是男子聲音。
次早天明，瞿琰問店嫗道：“夜間誰家哭聲甚慘，幾番驚醒睡頭？”店嫗道：“敝鄰第三家一婦人病篤垂危，其夫號哭已經(jīng)數(shù)夜，老身一家被他攪的沒睡頭。”瞿琰道：“這婦人什么病癥，如此沉重？然其氣未絕，何必恁般悲慟？”店嫗道：“可憐見他少年夫婦，半路相拋，正為生離死別，怎不痛傷？”
瞿琰道：“你且講這女人委實何病，待我一瞧便知生死。”店嫗搖手道：“命在呼吸之間，多少高醫(yī)名士看過，并無一些靈驗。近來半個月日，水米不沾，只有心頭這一線微氣未絕，師父休想這婦人再生陽世?！宾溺溃骸绊グ阏f，不醫(yī)也罷了。
但病癥根原，老嫗略談大概?！钡陭灥溃骸罢f起來話也長哩。敝鄰這后生喚做桃有華，從幼兒喪了爹娘，本村中開一小店，親手掙扎，娶了這位渾家酆氏，帶得一窖財物來，且是生的美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得。數(shù)月后，這桃有華算計有了幾百兩銀子，打迭起店面，販買胡椒、蘇木，往武昌生理。這女人自丈夫去后，未晚閉門，指撥婢仆等炊爨之外，即去紡花績線，謹(jǐn)守女工，鄰舍家未常見面，誰不道他一聲賢哲？不期今春二月初，他后門外貼河地上有股金光沖空而起，高及丈余。這女。人聞小廝們說了，不合月夜出去一瞧，只見那一道金光打了幾個盤旋，竟沖入女人懷里來，女人望后便倒，婢仆們攙扶回家，方才醒轉(zhuǎn)。其夜便有一大漢來與他睡，初時心里明白，待欲喊叫，奈何渾身如醉，欲叫不能。自此后，夜夜胡纏，弄得這女人面皮黃瘦，腹脹如甕。日漸一日，淹淹沉重，近日斷了飲食，舉家無措。剛值這后生發(fā)貨回家，見渾家恁般狼狽，故晝夜啼哭。凡一概衣衾棺木俱已齊備，只候氣絕而已?！宾溺溃骸氨厥侵行傲?，我能治得，老嫗先去講知，我隨后便來?！钡陭灮琶θチ恕?br>少頃，桃有華親來迎候，引瞿琰同入臥室看時，那女人僵臥牀上，兩眼半開半閉，呼吸甚急。瞿琰看罷，對桃有華道：“恭喜，爾妻子不妨?！碧矣腥A納頭下拜，哀懇道：“求真仙垂救，沒齒不忘，愿以家資一半相贈?！宾溺溃骸盃柷艺埰穑抑魏昧瞬∪?，再議謝禮。可取一杯水來?！碧矣腥A躍起舀水。瞿琰袖中取出黃紙、砂，書符二道，一道貼于婦人腹上，一道焚化成灰，撬開婦人之口，用水送下。吩咐道：“任其自然，切不可移動?！闭f罷，且回店中，以候消息。
桃有華對店嫗道：“這少年全真如此魘樣，未必有甚奇功?！?br>店嫗未及回答，忽聽得酆氏腹中淜淜地作響，沒一頓飯間，驀聞得一陣臭穢之氣，出自被中。桃有華忙掀被瞧看，卻見半牀黃水。桃有華急取破布揩抹，又沖出一陣黑水來，比前更加腥臭。桃有華掇過馬桶。又少頃，解出綿絮也似對象出來，撒下大大小小成團結(jié)塊之物，卻不甚臭。桃有華用杖細細撥開檢看，真煞奇怪，一個個有頭有尾有足，儼然是一蛤蟆，但紋縷未分，不能舉動。辰牌解至午候，堆積已平馬桶，向后撒下的微微清水。桃有華與店嫗都驚的呆了。
正相顧駭愕間，瞿琰早已走到，店嫗備將前項說了。瞿琰。令移過凈桶細看，心下已省著這樣妖孽了，忙喚桃有華以被覆蓋婦人和暖，又令取姜湯灌下。過了一刻時候，酆氏方呻吟叫苦。瞿琰道：“好了，氣轉(zhuǎn)能言，其生可必。”急令揭下腹上之符，焚于門外。桃有華無限之喜，拜懇道：“真仙垂救，妻子得生，使某夫婦重圓，恩同天地?！宾溺溃骸盃柲镒硬◇w初痊，氣血甚弱，腠理皆虛，只可呷清淡飲湯；待其榮衛(wèi)稍清，方得運化方淡薄粥；再能掙扎時，才可進其飲食；切莫性急亂餐。腹內(nèi)一有阻滯，萬不可生矣。”桃有華叩首領(lǐng)教。瞿琰又笑道：“爾言妻子獲生，愿以家資一半相贈，請勿食言，方稱君子?！碧矣腥A忙忙地竹篋里取出一紙賬單，遞與瞿琰道：“小可村居，家業(yè)涼薄，無以為贈。這帳目乃湖廣置回雜貨之?dāng)?shù)，約有六百余金，愿將一半送君，聊為謝禮?！宾溺堕_帳目，看了一遍，交還桃有華，笑道：“吾是游方道者，要此貨物何干？”桃有華又道：“真仙如不取貨物，可姑留旬日，待小可賣了銀子，相送何如？”瞿琰點頭道：“誠篤之氓，并無一毫市井氣味，可敬可敬。然我出家人，要此銀兩無用。汝脫貨之后，可將銀十兩贈與店中老嫗，便是謝我了?！碧矣腥A叩頭領(lǐng)命。瞿琰和店嫗同回店中去了。桃有華且煎湯與渾家吃。有詩為證：
挾術(shù)遨游不為錢，普施符藥起沉綿。
辭金愿與村中婦，濟困周貧大義全。
且說瞿琰回店中閑玩了一日，至夜靜之際，悄悄喚了瞿慶，踅入桃家后門近河空地上窺望，守至更盡，左側(cè)忽見地內(nèi)一道金光沖空直起。瞿琰輕步近前細看，其光雖帶金色，氣味實帶腥膻。瞿琰即仗劍步罡，向八個方位皆捏訣畫符，那一道金光。漸漸縮入地中去了。瞿琰主仆回店安息。次早，問店媼取了幾柄鋤鍬，喚了數(shù)個健漢，帶了長槍繩索，一同往河口來。
瞿琰令眾人在金光處掘?qū)⑾氯?，足有丈余之深，只見是一土穴，方圍?shù)丈，穴中有一奇物，盤踞于中。眾人見了，吶一聲喊，丟下鋤鍬，四散走了。瞿琰走近看時，恰似簸箕大小一個蛤蟆。但見：
眼射金光，口沖黑霧。渾身疙瘩，凸凸凹凹飾萬點斑爛；攢項花紋，閃閃爍爍，聚一團錦繡。腥風(fēng)觸臭，陣陣難聞；惡狀驚心，般般可厭。
瞿琰急取槍往下投去，那怪物背中一槍，負(fù)疼躍起，怒目嚼齒，徑奔瞿琰。瞿琰仗劍揮去，砍中其首，那怪物便自垂頭縮頸，不能行動。瞿琰拔起背上之劍，在后胯單薄處一槍戳透，舉手招呼眾人攏來。眾人誰敢近前？瞿琰只得喚瞿慶動手，將繩子穿過胯間之洞，拖過來，橫懸在樹根上。眾人遠遠見了，才敢聚做一處。此時店嫗、桃有華等皆來瞧看，那店嫗驚的腰胯斷做兩戳，伸舌道：“爺爺呀，好兇丑妖怪，嚇?biāo)廊艘??！?br>瞿琰對桃有華道：“爾渾家大難，皆由此畜。今不斬去孽根，隨后必又淫害他家婦女?！闭f罷，喚桃有華取利刀，割下蛤蟆臍下之肉，煅成灰末，用無根水吞之：“可保爾妻子一生無恙”。桃有華飛步取刀，剜下臍下方方寸許紅肉。瞿琰喚眾人到桃家搬出柴薪，堆棧河口，然后拖蛤蟆焚化，整整燒了一日，骨肉方成灰燼。瞿琰令眾人掃起，撇在窖坑之內(nèi)。此時遠近來看的人，不只千數(shù)。當(dāng)晚，眾人散訖，不題。
次日，瞿琰喚瞿慶結(jié)束行裝，打點起程。正吃早膳間，忽見一少年飛步奔入店中，向瞿琰便拜。瞿琰道：“爾有何故，行此大禮？”那人低著頭，又重拜起。瞿琰笑道：“真顛了，拜我作甚？”那人爬起跪倒的，約莫拜了二十余拜，方才住手。。瞿琰笑道：“慚愧，你也有拜畢的時節(jié)？”那人躬身道：“晚輩喚做顧信一，住于城內(nèi)茶榷務(wù)前。晚見大仙手段，擒怪救人。晚輩有親弟顧信二，患癆疾已經(jīng)一載，目今骨瘦如柴，伏乞大仙垂恩憐救，愿殺身以報大德?！宾溺犃T，佯笑道：“吾之符藥，計疾可醫(yī)，但逢緣即舍，不與你這狡詐之徒?！鳖櫺乓贿殿^道：“晚輩為弟求醫(yī)，出于真心實念，大仙何為狡詐耶？”
瞿琰道：“我說破你那狡詐處，管教你心服?！鳖櫺乓粋?cè)耳靜聽，不知瞿琰講出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陰陽失位亂綱常，智士寧為蓑笠談。
倉猝歸閑虞圣責(zé)，虛詞佯托病膏肓。
話說瞿經(jīng)略收服潘三澼等巨盜，奏凱班師，風(fēng)聞武后移唐為周，大加驚異，于路籌劃已定。及到長安，率領(lǐng)羊雷、潘三澼同入朝來，令二人于午門外候旨。自入金鑾寶殿，朝見太后，山呼舞蹈畢，太后一見，笑顏可掬，細問征剿清海軍賊寇事體若何？瞿琰將招安巨寇羊雷、潘三澼始末根苗，細細奏陳。又道：“此二人雖系為盜，未嘗妄戮一人?？v據(jù)城池，不害官吏。
況將所擄金銀錢谷盡行收貯，不行浪費。臣以婉言宣喻圣恩，彼即解甲伏降，不用張弓只矢之力，全軍歸附。此二人皆忠義之士，況兼才藝不凡，勇堪萬人之?dāng)常菹氯缛我源髮?，必能為國建功，臣昧死奏聞，伏乞圣裁?！碧蟮溃骸按硕撕卧冢俊?br>瞿琰復(fù)道：“俱在午門外候旨。”太后傳旨：宣二人入殿。羊雷、潘三澼朝拜畢，俯伏殿前。太后凝眸細視，這二人果然生得身軀雄偉，一貌堂堂。龍顏大悅，對瞿琰道：“得卿大展經(jīng)猷，收伏叛寇。朕觀此二人狀貌魁梧，堪于重用，足見卿舉。薦得人，不誤國事，朕心甚喜。卿等且退，候旨定奪?！宾溺恃?、潘二將謝恩出朝。太后次日正欲傳旨出宮，忽近臣奏說：“新平道大總管國師懷義上表，為與突厥交鋒，屢戰(zhàn)屢敗，乞圣恩再遣大將，添上軍馬協(xié)助，庶可奏捷獻功?！碧笠娏吮碚?，不勝驚駭，急宣瞿琰進朝商議。瞿琰道：“臣觀羊雷、潘三澼才智有余，勇堪摧敵，陛下授以官職，即領(lǐng)本部將士赴援，管取不日成功。”太后允奏，御筆親書：“授羊雷為義勇都尉，潘三澼為昭信都尉，率領(lǐng)本部馬步軍兵二萬五千，速往新平助戰(zhàn)。”二將奉旨辭朝，星夜起兵去了。后來殺退突厥，捷勝回朝。二將皆升為兵馬大元帥，領(lǐng)重兵鎮(zhèn)守遼陽十余年，邊境寧靜，于神龍元年中宗天子登基，召二將還長安，俱封為都督府左右二總管驃騎大將軍，子孫世襲忠武都尉之職。這是后話，按下不題。
再表武太后自遣潘、羊二都尉出軍之后，發(fā)下玉音于樞密院來，選授才能官吏往清海鎮(zhèn)諸縣之任，又發(fā)一道懿旨，令戶曹差官至清遠大羅山，裝載金銀錢谷，轉(zhuǎn)付兵部官員收貯，充為兵餉，給發(fā)邊庭將士。朝議瞿經(jīng)略收服羊雷、潘三澼之功，升授為兵部左侍郎。瞿琰上本辭官，太后不悅，召入殿庭面詰其故。瞿琰道：“臣前奉圣諭征討清海賊寇，隨路受了山嵐蠱瘴之氣，偶得心疾，日久不痊。乞圣恩給假還鄉(xiāng)，待病瘥之日，再當(dāng)朝見陛下，以臨新任?！碧蟮溃骸坝^卿之貌，神清氣足，臉色華潤，似乎無病者，何得妄辭去位，告假遠歸？”瞿琰道：“臣外貌雖覺豐潤，內(nèi)實虛弱而不禁勞役。每靜夜疾作，氣膈心煩，殆不可忍。況服藥已久，并無靈效。乞陛下赦臣致仕，暫回調(diào)攝，茍延殘喘，無任感激之至?！碧蟮溃骸扒鋱?zhí)意辭職而去，朕亦難以強留。但心疾一痊，便當(dāng)赴闕之官，莫使朕躬懸念。御醫(yī)監(jiān)諸生俱系國手，卿可令其診視病原，按癥服藥，自能康復(fù)?！宾溺溃骸俺几惺ブ匀绱司祛?，雖肝腦涂地，不足以報天恩。臣前班師之際，路遇一方士，言臣疾多根于火，藥餌未必有益，但宜淡名利、去思慮，怡情山水，不日可以告平。臣久慕金陵、兩浙山明水秀，勝概極多。臣省親之后，便欲往彼，尋幽覓勝，漸消臣念。今預(yù)奏明陛下，然后敢行?！?br>太后道：“朕久聞東南地境，風(fēng)俗澆漓，人心狡詐。卿既至彼游覽，隨路監(jiān)察貪官污吏、豪宦橫民，代朕剪除，以安黎庶。”瞿琰道：“臣之問水尋山，只為去煩習(xí)靜。今復(fù)奉圣諭總廉訪之權(quán)，豈不更加煩劇？”太后沉吟半晌，笑道：“卿言良是?！绷顑?nèi)侍捧出寶劍一口，御敕一道，付與瞿琰道：“以此二物賜卿。凡遇污濫不職、好盜詐偽之徒，盡行處斬，不必逐一聞奏。待卿赴京之日，類總面陳?！宾溺凳字x恩而退。隨即整辦行裝，擇日啟行。
此時太后與平章婁師德、杜景儉議瞿琰降寇功績，贈亡考瞿天民為兵部侍郎、亡妣郁氏為二品賢淑夫人、長兄瞿瑴除授岷州僉判、次兄瞿璇除授吉州錄事，差官赍誥敕到辰溪縣來，本縣大尹差人報知。此際瞿琰到家已經(jīng)月余，率二兄預(yù)排香案，迎候天使，開讀詔書已畢，望闕謝恩，厚待大使，回京復(fù)旨，不題。再說瞿璇自當(dāng)年娶黨家侍女小春為妾，即與瞿琰相別。聶氏設(shè)誓不容見面，瞿璇權(quán)于花園書室中棲止。這小春溫柔勤謹(jǐn)，雅好恬靜，極得瞿璇之意，況兼精于女工，時常做些針指送與聶氏，聶氏也愛惜他，兩下安靜，并無一些話說。拈指光陰又將二載，小春忽然有了身孕。聶氏無限忻喜，朝暮使人探視，每以藥餌美食調(diào)攝，不覺又早臨盆。瞿琰知此消息，快樂倍常。當(dāng)下合家受了朝廷封贈，剛送天使出門，小春便覺腹疼，捱至半夜，產(chǎn)下一子。聶氏一聞喜報，匍匐奔至?xí)浚戳撕?，滿心歡喜。夫妻睽隔三年，此夜方得一敘。有詩為證：
因循數(shù)載隔鴛衾，今夜重諧伉儷情。
攜手未談衷曲事，解衣含笑熄銀燈。
此時山比離村內(nèi)瞿家三位郎君都受了朝廷爵祿，瞿員外夫婦得了封贈，遠近之人皆贊嘆瞿天民陰德好，故子孫得以富貴。
正云：
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
古人又說得好：人情不用掙，勢利兩相隨。這瞿家親鄰友族見瞿琰提摯二兄做了官，又見瞿璇中年生子，那送盒禮來作賀的接踵而至。這平素交往的，理應(yīng)饋送，自不必說。還有那親外之親、友上之友，一面不相識者，強以禮物趨奉。瞿琰心雖煩厭，又想：“人以禮來無非好意，若卻之不受，反使無顏?！狈惨桓哦Y物，不拘親疏厚薄，盡行收下，終日整宴待人，并無一刻閑暇，喧喧哄哄，不覺這孩子又早滿月。瞿琰彩榮膺爵命之兆，為侄取名三錫。當(dāng)日張筵動樂，接本族老親飲宴。賓客雖齊，尚未就座，忽蒼頭報說：“清陽庵滑道士和黨家鄰翁車?yán)险?，同一位蒼髯官人，親送禮物至衙內(nèi)來，一行人已臨門口。”瞿琰率二兄迎接，同入中廳，與大眾一一相見，禮畢，那蒼髯官人令家僮捧過一紙大紅銷金禮帖，送與瞿琰。瞿琰接了，展開看時，原來那蒼髯官人就是花樓巷富商黨淶。瞿琰一觀，便知大略、將柬帖交與虞候。黨淶又令家僮捧過禮來，乃是：。尺余長碧玉簪二支，雪白滾盤珠四顆，二尺余長珊瑚樹二株，犀帶二圍，顧愷之《五馬圖》一幅，鐘繇楷字一幅，王右軍行書一幅，銀盤金子圍棋一副，錦緞十端，牙笏二事。
瞿琰令虞候暫且收下。黨淶又令家僮鋪迭毯褥，下拜道：“樗朽遠游，家遭大變，感蒙瞿爺大施法力，二小女賴以全生，聊具菲儀，暫伸銜結(jié)?！宾溺鸢莸溃骸膀?qū)邪正化，濟困扶危，乃儒者之任，何勞過謝？前已受老嫗厚儀，今復(fù)惠此盛禮，重迭叨領(lǐng)，何以克當(dāng)！”二人拜罷，車云甫、滑士游向前施禮。
滑士游袖中取出一個折子，送與瞿琰。瞿琰接了，笑道：“老法師也送禮么？學(xué)生斷不敢領(lǐng)！”滑士游也笑道：“瞿爺，瞿爺！我等出家人，專一白手要人的東西，焉有禮物送與人？
這折子內(nèi)是昔年瞿爺托老道糴谷散與饑民的數(shù)目，今特奉上，以便稽查?！宾溺蜷_折子，略看數(shù)行，便藏于袖內(nèi)?；坑蔚溃骸蚌臓斂梢毑椤Ｎ依匣裘恋佬?，欺下了升合顆粒稻子，我便……“車云甫接口道：“阿呀，你、你便怎么？”滑士游道：“我便罰誓！”車云甫點頭道：“咦，空教老師活了許多年紀(jì)，今日乃瞿府公子彌月吉期，罰甚誓哩！爾等出家人吃大塊肉的手段，豈在乎升合之谷？”眾人皆笑。瞿琰又道：“學(xué)生與老法師許久不面，何并無一物為相賀之禮？”滑士游道：“黨君所具薄敬，雖是奉賀者，然圍棋一副，的系老朽一力贊襄，候瞿爺閑暇時，請教一局何如？”瞿琰道：“這赤金棋具，怎與恁對局？倘竊子而去，何以處之？”車云甫道：“這樣?xùn)|西，老滑便中受領(lǐng)一二，也未可期。但這棋子，老朽保的不致偷竊?！宾溺溃骸袄险珊我灾俊避囋聘Φ溃骸八F庵中子子孫孫大便中撒下的車載斗量，庵里也無處藏頓，何必偷別人的棋子？”眾人又拍掌大笑，連老滑也笑的淚下。少頃，伶人奏動鼓來。瞿瑴弟兄商議，遜黨淶坐了首位，以下滑士游、。車云甫、眾客等次序而坐。
酒至半筵，車云甫、滑士游離席把盞，遍敬諸座。眾人道：“二老丈年高尊客，何敢反勞賜酒？”車云甫道：“諸君請罄一杯，老朽有言奉稟?！北娙硕汲粤艘槐６险哂謭?zhí)壺，一面斟酒，笑道：“請個成雙杯！”眾人又一飲而罄。二老又斟酒道：“事無三不成，再請一杯?！北娙艘捕汲粤耍舷鼐戳T，請問二老何言。車云甫道：“曩日黨君家遭妖變，二令愛幾喪其命，仗瞿爺法力，殄妖驅(qū)鬼，二愛復(fù)生，一家賴以寧靜。后數(shù)月，黨君回府，為二愛覓婿，其中遣媒求親者甚多。媽媽選擇門戶相當(dāng)、郎才出眾者五、七家，令二愛自卜，以結(jié)天緣。二令愛辭不婚配。黨君夫人委曲開諭，詢其志愿，二令愛言：『昔日不幸險遭妖魔之玷，仗瞿郎救拔，得以全璧，望爹媽完此一段姻親，中心之愿。倘瞿郎嫌貌陋家寒，不允其事，即祝發(fā)修梵，終身不字。』黨君因瞿爺王事倥傯，羈身上國，寬慰二愛因循兩載。前聞瞿爺回府，又不敢造次輕于啟齒，與二老朽酌議已久。今奉些須薄禮，一則踵門面謝瞿爺當(dāng)日之恩，二則賀小郎彌月之喜，三則求諧親事，瞿爺莫嫌庸俗，俯結(jié)絲蘿，望諸君贊襄，玉成其事?！焙咸觅e客，共辭稱快。瞿瑴、瞿璇亦道：“難得黨長者高情，二公雅愛，三弟亦當(dāng)敬諾。”
瞿琰低頭不語。滑士游道：“老朽系世外之人，不應(yīng)管此塵內(nèi)之事。然受人之托，不得不盡心耳。設(shè)使要瞿爺勞神費鈔，我老人家也不敢饒舌。觀瞿爺飽學(xué)多才，豈不是文章魁首？黨宅二女娘聰明賢淑，雅稱國色天姿。更有一件妙處，媽媽對我說來，瞿爺俯就良緣，將一半家資贈作妝奩之費。正是郎才女貌，配合不差，瞿爺休錯了念頭，向后悔之無及！”合座皆笑道：“好一位冰老，此事斷該成就。”瞿琰正待推辭，屏后轉(zhuǎn)出侍郎之母媚姨道：“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感承黨親家不嫌寒門鄙。陋，以二愛俯結(jié)朱陳，又蒙車?yán)险?、滑法師宛轉(zhuǎn)贊翼，若再峻拒，反覺無情?！闭f罷，扯下衣襟一幅，金鐲一雙，令丫鬟交與大郎，轉(zhuǎn)奉黨親翁，權(quán)為聘禮，待后選定吉期，再行六禮畢姻便了。瞿瑴將二物遞與車、滑二老，轉(zhuǎn)奉黨淶。眾人盡皆歡笑。瞿琰不敢違母之命，只得唯唯聽從。當(dāng)下奏樂征歌，觥籌交錯，合席盡興而別。黨淶回家，把衣襟、金鐲遞與媽媽，備將兩下成親的言語說了一番。荀氏大喜，即挽車、滑二老送二女庚帖到瞿府來。
且說聶氏見小春生了孩子，十分愛惜，一壁廂打點牀帳，移瞿璇進內(nèi)室來，夫妻歡會如初。故外人傳笑蘇秦之貴，嫂激之也，張儀之顯，友激之也；瞿二郎之得子，妻激之也。這雖系笑話，也是聶氏的好處。
當(dāng)下媚姨接瞿瑴等商議擇日下聘一節(jié)，瞿琰道：“此親事遵母兄之言，不敢有違。然奉君命，廉按四方。若先畢姻而后出巡，是慢君。坐待兒完卻公事，朝京復(fù)命之日，然后合巹，豈不公私兩盡？”媚姨見兒子講的有理，只得順從。瞿琰將家務(wù)事調(diào)停了數(shù)日，即備辦禮物，兄弟三人同往鄂州劉仁軌府中，同至劉浣墳塋祭奠。劉仁軌整筵款待，問及征討清海州之事，瞿琰備細說知。劉仁軌道：“賢弟兵不血刃，潘、羊二寇望風(fēng)而降。圣恩升授兵部侍郎，正當(dāng)贊畫廟堂，何為告病而歸？”
瞿琰道：“目今太后信任讒佞，改唐為周，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禍。自古道：急流勇退，謂之知機。故辭疾歸閑，脫離羅網(wǎng)?！眲⑷受壍溃骸百t弟青年潔行，吾不及也?！宾溺謱①n劍、敕，并與黨家結(jié)親之事說知。龍氏道：“叔叔既已告歸，何不娶了二位嬸嬸，樂守田園，復(fù)自驅(qū)馳遠道，徒受風(fēng)霜之苦?！?br>瞿琰道：“我初意久欲浪跡江湖，尋真訪道，故托疾辭官。若使朝廷知我遠游，反獲誑君之罪。故先奏明，縱有讒間之言，不能深入。誰想復(fù)賜劍、敕，雖欲不行，不可得矣！然伉儷一節(jié)，出于無心，奈母、兄所迫，暫爾屈從，故假借奉旨巡行，待回家之日，另行裁處?！饼埵衔⒅湟猓缓枚嘌?，唯唯而已。數(shù)日后，瞿瑴、瞿璇先辭別去了。
瞿琰就于劉府置辦衲衣一襲，道袍巾幘，帶了老仆瞿助之子瞿慶，背了行囊，跟隨伏侍。瞿琰暗藏劍、敕，拜別劉仁軌夫婦，取路往東南迤邐而行。不一日，早到長州地境。當(dāng)日因貪走數(shù)里路程，蹉過了客館，就于陽埠鎮(zhèn)上一村店人家借宿。
當(dāng)夜正睡間，幾遍被隔鄰哭聲驚醒。細聽時，卻是男子聲音。
次早天明，瞿琰問店嫗道：“夜間誰家哭聲甚慘，幾番驚醒睡頭？”店嫗道：“敝鄰第三家一婦人病篤垂危，其夫號哭已經(jīng)數(shù)夜，老身一家被他攪的沒睡頭。”瞿琰道：“這婦人什么病癥，如此沉重？然其氣未絕，何必恁般悲慟？”店嫗道：“可憐見他少年夫婦，半路相拋，正為生離死別，怎不痛傷？”
瞿琰道：“你且講這女人委實何病，待我一瞧便知生死。”店嫗搖手道：“命在呼吸之間，多少高醫(yī)名士看過，并無一些靈驗。近來半個月日，水米不沾，只有心頭這一線微氣未絕，師父休想這婦人再生陽世?！宾溺溃骸绊グ阏f，不醫(yī)也罷了。
但病癥根原，老嫗略談大概?！钡陭灥溃骸罢f起來話也長哩。敝鄰這后生喚做桃有華，從幼兒喪了爹娘，本村中開一小店，親手掙扎，娶了這位渾家酆氏，帶得一窖財物來，且是生的美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得。數(shù)月后，這桃有華算計有了幾百兩銀子，打迭起店面，販買胡椒、蘇木，往武昌生理。這女人自丈夫去后，未晚閉門，指撥婢仆等炊爨之外，即去紡花績線，謹(jǐn)守女工，鄰舍家未常見面，誰不道他一聲賢哲？不期今春二月初，他后門外貼河地上有股金光沖空而起，高及丈余。這女。人聞小廝們說了，不合月夜出去一瞧，只見那一道金光打了幾個盤旋，竟沖入女人懷里來，女人望后便倒，婢仆們攙扶回家，方才醒轉(zhuǎn)。其夜便有一大漢來與他睡，初時心里明白，待欲喊叫，奈何渾身如醉，欲叫不能。自此后，夜夜胡纏，弄得這女人面皮黃瘦，腹脹如甕。日漸一日，淹淹沉重，近日斷了飲食，舉家無措。剛值這后生發(fā)貨回家，見渾家恁般狼狽，故晝夜啼哭。凡一概衣衾棺木俱已齊備，只候氣絕而已?！宾溺溃骸氨厥侵行傲?，我能治得，老嫗先去講知，我隨后便來?！钡陭灮琶θチ恕?br>少頃，桃有華親來迎候，引瞿琰同入臥室看時，那女人僵臥牀上，兩眼半開半閉，呼吸甚急。瞿琰看罷，對桃有華道：“恭喜，爾妻子不妨?！碧矣腥A納頭下拜，哀懇道：“求真仙垂救，沒齒不忘，愿以家資一半相贈?！宾溺溃骸盃柷艺埰穑抑魏昧瞬∪?，再議謝禮。可取一杯水來?！碧矣腥A躍起舀水。瞿琰袖中取出黃紙、砂，書符二道，一道貼于婦人腹上，一道焚化成灰，撬開婦人之口，用水送下。吩咐道：“任其自然，切不可移動?！闭f罷，且回店中，以候消息。
桃有華對店嫗道：“這少年全真如此魘樣，未必有甚奇功?！?br>店嫗未及回答，忽聽得酆氏腹中淜淜地作響，沒一頓飯間，驀聞得一陣臭穢之氣，出自被中。桃有華忙掀被瞧看，卻見半牀黃水。桃有華急取破布揩抹，又沖出一陣黑水來，比前更加腥臭。桃有華掇過馬桶。又少頃，解出綿絮也似對象出來，撒下大大小小成團結(jié)塊之物，卻不甚臭。桃有華用杖細細撥開檢看，真煞奇怪，一個個有頭有尾有足，儼然是一蛤蟆，但紋縷未分，不能舉動。辰牌解至午候，堆積已平馬桶，向后撒下的微微清水。桃有華與店嫗都驚的呆了。
正相顧駭愕間，瞿琰早已走到，店嫗備將前項說了。瞿琰。令移過凈桶細看，心下已省著這樣妖孽了，忙喚桃有華以被覆蓋婦人和暖，又令取姜湯灌下。過了一刻時候，酆氏方呻吟叫苦。瞿琰道：“好了，氣轉(zhuǎn)能言，其生可必。”急令揭下腹上之符，焚于門外。桃有華無限之喜，拜懇道：“真仙垂救，妻子得生，使某夫婦重圓，恩同天地?！宾溺溃骸盃柲镒硬◇w初痊，氣血甚弱，腠理皆虛，只可呷清淡飲湯；待其榮衛(wèi)稍清，方得運化方淡薄粥；再能掙扎時，才可進其飲食；切莫性急亂餐。腹內(nèi)一有阻滯，萬不可生矣。”桃有華叩首領(lǐng)教。瞿琰又笑道：“爾言妻子獲生，愿以家資一半相贈，請勿食言，方稱君子?！碧矣腥A忙忙地竹篋里取出一紙賬單，遞與瞿琰道：“小可村居，家業(yè)涼薄，無以為贈。這帳目乃湖廣置回雜貨之?dāng)?shù)，約有六百余金，愿將一半送君，聊為謝禮?！宾溺堕_帳目，看了一遍，交還桃有華，笑道：“吾是游方道者，要此貨物何干？”桃有華又道：“真仙如不取貨物，可姑留旬日，待小可賣了銀子，相送何如？”瞿琰點頭道：“誠篤之氓，并無一毫市井氣味，可敬可敬。然我出家人，要此銀兩無用。汝脫貨之后，可將銀十兩贈與店中老嫗，便是謝我了?！碧矣腥A叩頭領(lǐng)命。瞿琰和店嫗同回店中去了。桃有華且煎湯與渾家吃。有詩為證：
挾術(shù)遨游不為錢，普施符藥起沉綿。
辭金愿與村中婦，濟困周貧大義全。
且說瞿琰回店中閑玩了一日，至夜靜之際，悄悄喚了瞿慶，踅入桃家后門近河空地上窺望，守至更盡，左側(cè)忽見地內(nèi)一道金光沖空直起。瞿琰輕步近前細看，其光雖帶金色，氣味實帶腥膻。瞿琰即仗劍步罡，向八個方位皆捏訣畫符，那一道金光。漸漸縮入地中去了。瞿琰主仆回店安息。次早，問店媼取了幾柄鋤鍬，喚了數(shù)個健漢，帶了長槍繩索，一同往河口來。
瞿琰令眾人在金光處掘?qū)⑾氯?，足有丈余之深，只見是一土穴，方圍?shù)丈，穴中有一奇物，盤踞于中。眾人見了，吶一聲喊，丟下鋤鍬，四散走了。瞿琰走近看時，恰似簸箕大小一個蛤蟆。但見：
眼射金光，口沖黑霧。渾身疙瘩，凸凸凹凹飾萬點斑爛；攢項花紋，閃閃爍爍，聚一團錦繡。腥風(fēng)觸臭，陣陣難聞；惡狀驚心，般般可厭。
瞿琰急取槍往下投去，那怪物背中一槍，負(fù)疼躍起，怒目嚼齒，徑奔瞿琰。瞿琰仗劍揮去，砍中其首，那怪物便自垂頭縮頸，不能行動。瞿琰拔起背上之劍，在后胯單薄處一槍戳透，舉手招呼眾人攏來。眾人誰敢近前？瞿琰只得喚瞿慶動手，將繩子穿過胯間之洞，拖過來，橫懸在樹根上。眾人遠遠見了，才敢聚做一處。此時店嫗、桃有華等皆來瞧看，那店嫗驚的腰胯斷做兩戳，伸舌道：“爺爺呀，好兇丑妖怪，嚇?biāo)廊艘??！?br>瞿琰對桃有華道：“爾渾家大難，皆由此畜。今不斬去孽根，隨后必又淫害他家婦女?！闭f罷，喚桃有華取利刀，割下蛤蟆臍下之肉，煅成灰末，用無根水吞之：“可保爾妻子一生無恙”。桃有華飛步取刀，剜下臍下方方寸許紅肉。瞿琰喚眾人到桃家搬出柴薪，堆棧河口，然后拖蛤蟆焚化，整整燒了一日，骨肉方成灰燼。瞿琰令眾人掃起，撇在窖坑之內(nèi)。此時遠近來看的人，不只千數(shù)。當(dāng)晚，眾人散訖，不題。
次日，瞿琰喚瞿慶結(jié)束行裝，打點起程。正吃早膳間，忽見一少年飛步奔入店中，向瞿琰便拜。瞿琰道：“爾有何故，行此大禮？”那人低著頭，又重拜起。瞿琰笑道：“真顛了，拜我作甚？”那人爬起跪倒的，約莫拜了二十余拜，方才住手。。瞿琰笑道：“慚愧，你也有拜畢的時節(jié)？”那人躬身道：“晚輩喚做顧信一，住于城內(nèi)茶榷務(wù)前。晚見大仙手段，擒怪救人。晚輩有親弟顧信二，患癆疾已經(jīng)一載，目今骨瘦如柴，伏乞大仙垂恩憐救，愿殺身以報大德?！宾溺犃T，佯笑道：“吾之符藥，計疾可醫(yī)，但逢緣即舍，不與你這狡詐之徒?！鳖櫺乓贿殿^道：“晚輩為弟求醫(yī)，出于真心實念，大仙何為狡詐耶？”
瞿琰道：“我說破你那狡詐處，管教你心服?！鳖櫺乓粋?cè)耳靜聽，不知瞿琰講出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