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世事澆漓奈若何，千般變態(tài)出心窩。止知陰府皆魂魄，不想人間鬼魅多。閑題筆，漫蹉跎，焉能個個不生魔？若能改盡妖邪狀，常把青鋒石上磨。
這首詞單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賦五行，何嘗有甚分別處？及至受生之后，習(xí)于流俗囿于氣質(zhì)，遂至所稟各異。好逞才的，流于輕薄，好老實的。流于迂腐，更有那慳吝的，半文不舍，搗大的，滿口胡謅。奇形怪狀，鬼氣妖氛種種各別，人既有些鬼形，遂人人都起些鬼號。把一個光天化日，竟半似陰曹地府。你道可嘆不可嘆？在下如今想了個銷魔的方法，與列位燥一燥，醒一醒眼。
話說唐朝終南山有一秀才，姓鍾名馗，字正南。生的豹頭環(huán)眼，鐵面虬須，甚是丑惡怕人。誰知他外貌雖是不足，內(nèi)才卻甚有余，筆動時，篇篇錦繡，墨走處字字珠璣。且是生來正直，不懼邪祟。其時正是唐德宗登基，年當(dāng)大比。這鐘馗別了親友，前去應(yīng)試，一路上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一日，到了長安，果然好一個建都之地。怎見得：華山朝拱，渭水環(huán)流，宮殿巍巍，高聳云霄之外，樓臺迭迭，排連山水之間。做官的，錦袍朱履，果然顯赫驚人。讀書的，緩帶輕裘，真?zhèn)€威儀出眾。挨肩擦背，大都名利之徒。費力勞心，半是商農(nóng)之輩。黃口小兒，爭來平地打筋斗；白發(fā)老者，閑坐陽坡胡搗喇。這鐘馗觀之不盡，玩之有余，到了店門口。那店二，吃了驚，說道：“我這里來來往往，不知見了多少人。怎么這位相公，生得這等丑惡？”鐘馗笑道：“你看俺貌雖惡，心卻善也?？彀才乓婚g潔凈房兒，待俺將息，以便進(jìn)場?！边@店二將鐘馗安下，收拾晚飯，鐘馗吃了。祇見長班趙鼎元稟道：“明天買卷，該銀貳兩?！辩娯傅溃骸霸趺淳驮撨@些？”趙長班道：“每年舊例：卷子要壹兩二錢，寫卷面要壹錢，投卷要五錢，結(jié)元要貳錢，共該貳兩之?dāng)?shù)?！辩娯赣谑谴蜷_行李，稱的貳兩雪花白銀，付與趙鼎元。趙鼎元接了銀子，道：“明日投文，后日準(zhǔn)備進(jìn)場，相公不可有誤。”鐘馗點首應(yīng)喏。一宿晚景提過。
次日起來，禮部里了投文書，走到十字街上，祇見一伙人圍著一個相面的先生，在那里談相。這鐘馗挨入人眾，看那先生怎生模樣？眸如朗月，口若懸河。眸如朗月，觀眉處忠奸立辨；口若懸河，談?wù)摃r神鬼皆驚。戴一頂折角頭巾，依稀好似郭林宗，穿一雙跟足朱履，仿佛渾如張果老。皂殼扇指東畫西，黃練絲絳拖前束后。曩在兩河觀將相，今來此地辨英雄。
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玄孫袁有傳是也。因時當(dāng)大比，故來此處談相。鐘馗等的眾人相畢，先生稍暇，方走進(jìn)前說道：“俺也要煩先生一相?！蹦窍壬ь^一看，祇見鐘馗威風(fēng)凜凜，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并無超群出眾之才。這人來的十分古怪！”于是定睛細(xì)看，看了一會，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鐘馗道：“俺姓鍾名馗，特來領(lǐng)教?！蹦窍壬溃骸白阆绿焱ワ枬M，地閣方圓，更有兩額朝拱蘭臺，自有大貴之相。祇是印堂間現(xiàn)了墨氣，旬日內(nèi)必有大禍，望足下謹(jǐn)慎纔是。”鐘馗道：“君子問兇不問吉，大丈夫在世，祇要行的端正，至于生死禍福，聽天而已，何足畏哉。”于是舉手謝了袁先生，佯長去了。到次日進(jìn)場，魚貫而入。原來唐朝取士與漢朝不同。漢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以詩賦。鐘馗接到題目，卻是《瀛洲待宴》應(yīng)制五首，《鸚鵡》一篇。鐘馗提起筆來，不假思索，一揮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點。鐘馗又自從頭看了一遍，自覺得意。于是交卷出場。你道當(dāng)日主闈的是誰？原來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韓愈；副主考是學(xué)士陸贄。兩人同心合力，要與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閱來閱去，不是庸腐可厭，就是放蕩不羈，更有那平仄不識，韻腳不諳的，還有那信口胡謅，一字不通的。間有一貳可視，亦不過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腫口歪，不禁攢眉嘆息道：“如此之才，怎生是好？”忽然閱到鐘馗之卷，喜的雙手拍案，連聲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后一人而已。清新俊逸，體裁大雅，盛唐風(fēng)度，于斯再見矣。”二人閱了又閱，贊了又贊，取為貢士之首，專候德宗皇帝金殿傳臚，以為圣朝得人之慶。到了那日五鼓設(shè)朝時候，果然是皇家氣象，十分整齊，但見：九間金殿，金殿上排列著朗鉞明瓜。兩道朝房，朝房內(nèi)端坐著青章紫綬。御樂齊鳴，卷簾處，香煙繚繞，隱隱見鳳目龍姿。金鞭三響，排班時，紗帽繽紛，個個皆鹓班鵠立。站殿將軍，圓睜著兩只怪眼，把門白象，齊漏著一對粗牙。正是：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鐘馗等俯伏金階，不敢仰視。祇聽的鴻臚寺正卿高聲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鐘馗。引見官將鐘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揚(yáng)龍目，開鳳眼，將鐘馗一看，心中甚是不悅，道：“我朝取士，全在身言書判。這丑態(tài)如何做得狀元？”韓愈見龍顏不悅，俯伏奏道：“臣等職司文衡，止知閱卷，不得閱人。此人詩賦句句琳瑯，篇篇錦繡，陛下不可因人而棄其才。且人才之優(yōu)劣，全不在貌。晏嬰身矮，而能相齊；周昌口吃，而能輔漢。若以貌，我朝張易之、張昌宗，非其明鑒耶?？资ト酥疲骸悦踩∪?，失之子羽’。愿陛下熟思之！”德宗道：“卿言雖是，但我太宗皇帝時，十八學(xué)士登瀛州，至今傳為美談。若以此人為狀元，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識人才？”話猶未了，祇見班部中閃出宰相盧杞，頭相簡，玉帶蟒袍，俯伏奏道：“陛下之言誠是。狀元必須內(nèi)外兼全，三百名中，豈少其人？何不另選一名，而煩圣心之躊躇耶。”鐘馗聞言大怒，跳起來道：“人言盧杞奸邪，今日看果然。”于是舞笏便打。
此時鬧動了金鑾殿，混亂了朝儀。德宗皇帝龍顏大怒，喝令金瓜武士，將鐘馗拿下。鐘馗氣的暴跳如雷，竟將站殿將軍渾瑊腰間寶劍拔出，自刎而死。德宗驚的目瞪口呆，眾官唬的面如土色。祇見陸贄怒氣填胸，向前奏道：“宰相不能憐才而反害才。他說鐘馗丑惡，做不的狀元，他今現(xiàn)稱藍(lán)面鬼，豈可做宰相？奸邪誤國，罪不容誅，望陛下察之?！钡伦诖藭r，如嚼橄欖，方纔回過味來，說道：“寡人一時不明，卿言是也?！彼鞂⒈R杞發(fā)配嶺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鐘馗為驅(qū)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邪，仍以狀元官職殯葬，眾官方纔喜悅，皆呼萬歲，德宗退朝，不在話下。卻說鐘馗受了封號，空中謝恩畢，提著寶刀，插著笏板，悠悠蕩蕩，向東南而走。走夠多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城池，好生險惡。但見：陰風(fēng)慘慘，黑霧漫漫。陰風(fēng)中仿佛聞嚎哭之聲，黑霧內(nèi)依稀見魑魅之像。披枷帶鎖，盡道何日脫陰山？鋸解就莊，不知甚時離苦海？目連母斜倚獄口盼孩兒，賈充妻呆坐奈何等漢子。牛頭馬面簇?fù)聿懿m纔過去，喪門吊客勾牽王莽又重來。正是：人間不見奸邪輩，地府壘堆受罪人。
鐘馗正在觀看之際，祇見一個判官領(lǐng)著兩個鬼卒飛來，高聲問道：“汝是何方魂魄？來俺這酆都城何干？速速講明，好放你過去?！辩娯缚茨桥泄贂r，卻與自己一般模樣，也戴著一頂軟翅紗帽，也穿著一件肉紅圓領(lǐng)，也束著一條犀角大帶，也踏著一雙歪頭皂靴，也長著一部落腮胡須，也睜著兩只燈盞圓眼。左手拿著善惡簿、右手拿著生死筆，祇是不曾帶著寶劍。鐘馗暗自思想道：“奇哉！奇哉！難道此人也像俺負(fù)屈而死的么？”遂向判官道：“俺姓鍾名馗，本中唐朝狀元。祇因唐天子以貌取士，不論文字；又被盧杞逢君，要將俺革退，俺氣憤而死。唐天子憐俺苦死，封俺為驅(qū)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邪。俺想妖邪唯汝酆都最多，今既到此，煩你通報閻君，指點與俺，以便驅(qū)除，庶不負(fù)唐天子封俺之意?！迸泄俾犝f此言，遂拱立道旁，說道：“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遠(yuǎn)迎?！边m纔方且沖撞，望乞恕罪！尊神欲見閻君，待小判急急通報便了。于是別了鐘馗，飛跑至森羅殿上，稟道：“小判把守酆都城，忽有一人自稱唐朝狀元，姓鍾名馗，唐王嫌他貌丑，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為驅(qū)魔大神，他今特來斬鬼，要見大王。”閻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請！”那判官于是迎請鐘馗，進(jìn)了大門，祇見兩邊排列的都是些猙獰惡鬼。到了殿上，又見柱子上掛著一副對聯(lián)，上寫著：莫胡為，幻夢空花，看看眼前實不實，徒勞機(jī)巧。休大膽，烊銅熟鐵，抹抹心頭怕不怕，仔細(xì)思量。
閻君下座相迎，鐘馗倒身下拜，閻君雙手扶起，讓鐘馗坐定，問道：“尊神至此有何見教？”鐘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斬妖邪。俺想妖邪此處必多，伏祈指出一二。”閻君說：“俺陰司妖邪固多，然都是些服毒鬼、上吊鬼、淹死鬼、餓死鬼。鬼魅雖多，經(jīng)理神靈卻也不少。孤家自理之余，還有秦廣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太山王、平康王、轉(zhuǎn)輪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并無一個游魂敢于做祟。尊神要斬妖邪，倒是陽間最多，何不去斬？”鐘馗聽了大笑，道：“陽世間乃光天化日，又有王法約制，豈容此輩存站耶？”閻君道：“尊神止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分，祇在方寸間。方寸正，鬼可為神。方寸不正，人即為鬼。君不見古來忠臣孝子，何嘗不以鬼為神乎。若夫曹瞞等輩，陽險莫測，豈得謂之為人耶？”鐘馗聞之，豁然大悟，道：“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閻君愀然道：“此等鬼最難處治。欲行之以王法，彼無犯罪之名，欲彰之以報應(yīng)，又無得罪之狀。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習(xí)染成性的罪孽?！苯信泄賹⒋说裙聿灸脕恚c大神過目。判官遞上，鐘馗展開一看，祇見上面記的都是些謅鬼、假鬼、奸鬼、搗大鬼、冒失鬼、挖渣鬼、仔細(xì)鬼、討吃鬼、地哩鬼、叫街鬼、偷尸鬼、含磣鬼、倒塌鬼、涎臉鬼、滴料鬼、發(fā)賤鬼、急急鬼、耍碗鬼、低達(dá)鬼、遭瘟鬼、澆虛鬼、輕薄鬼、綿纏鬼、黑眼鬼、齷齪鬼、溫斯鬼、不通鬼、誆騙鬼、急賴鬼、心病鬼、醉死鬼、摳掐鬼、伶俐鬼、急突鬼、丟謊鬼、乜斜鬼、撩橋鬼、色中餓鬼，臨了個是楞睜大王。鐘馗看畢，驚訝道：“不料世間有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處？”閻君道：“無有定處，大抵繁華地方的所在，搗大挖渣等鬼多些。地方鄙俗所在，齷齪，仔細(xì)這兩種鬼多。其余散處四方，總無定蹤。尊神當(dāng)隨便驅(qū)除可也。其驅(qū)除之法，亦不可概施。得誅者誅，得撫者撫，總要量其情之輕重，酌其罪之大小，祇在尊神酌量而施行?！辩娯傅溃骸半m然如此，但陰間鬼魅，有十殿閻君經(jīng)理，又有左右曹協(xié)辦，陽間協(xié)助，陽間鬼魅，單委小神一人，誠恐獨力難支，將如之何？”閻君道：“孤家這里有兩個英雄，一個喚做咸淵，一個喚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隨便驅(qū)使，再發(fā)三百名陰兵，著他二人統(tǒng)領(lǐng)，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鐘馗道：“如此最好，多謝美意?！遍惥谑撬賯飨?、富二人上殿聽旨，二人俯伏殿前。鐘馗舉目觀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樣：頭戴儒巾，論腦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說塵垢少殺三升。滿腹文章，怎奈饑時難煮。填胸浩氣，祇好苦處長吁。白眼親友，反說酸子骨離。難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正是：失意貓兒難學(xué)虎，敗翎鸚鵡不如雞。鐘馗看了咸淵，再看富曲時，卻又不同。怎見得：舉止剛強(qiáng)，形容古怪。狼腰虎體，兩臂有力千斤。海闊天空，一心私無半點，身能扛鼎，怎奈無鼎可扛。氣可沖天，其如有天難沖。爛弓折箭，怎好向人前賣弄。三略六韜，祇落得紙上談兵。正是：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難逃推轂人。
閻君對鐘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鐘馗道：“文謀武略，料來不差，得此二人足矣。但小神無驥可乘，亦覺褻體?！遍惥P躇一會，道：“這也不難，俺陰山中有一白澤，他前生原是吳國的伯嚭，祇因奸邪，后又害了伍子胥，故將他貶到陰山，變?yōu)榘诐伞?shù)百年來，自怨自艾，頗有改邪歸正之心。此物堪與尊神騎坐，成功之日，亦可以升天矣?！彼旖泄碜鋵诐蔂縼?。閻君吩咐道：“伯嚭，你既為人獸，頗有心，可與驅(qū)魔大神騎坐，建功立業(yè)，懺悔生前罪惡?！钡o見那白澤搖頭擺尾，有欣然欲往之狀。鐘馗于是起身，稱謝閻君。謝畢，飛身上了白澤，提著寶劍，插著芴板。咸、富二人亦騎上駿馬，率三百陰兵，浩浩蕩蕩往陽世而來。
過了枉死城，祇見奈何橋上站著一個小鬼，攔住鐘馗去路，大喝道：“何處魔神，敢從俺奈何橋經(jīng)過？”鐘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為神，閻羅王助俺兵將，你是何人，敢大膽攔路？”那小兒聽說，道：“原來是位尊神。敢問尊神往那里去？”鐘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斬妖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情愿相隨。”鐘馗道：“汝有何能，要來隨俺?！毙」淼溃骸胺A上尊神，俺這鬼形是適纔變的，俺的原身是田間鼴鼠，曾與鷦鷯賭賽，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飲干奈河。不料他所巢不過一枝，俺所飲不過滿腹，俺自飲此水之后，身邊生了兩翅，化為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誅妖邪，俺情愿做個向?qū)??！辩娯嘎犃舜笙驳溃骸鞍痴僖粋€向?qū)?。你試現(xiàn)了原形俺看?！蹦切」憩F(xiàn)了原身，往前飛去，果然好一個碗大的蝙蝠。鐘馗甚喜，跟定蝙蝠，踴躍而去。這纔是：魑魅攢眉，鶴淚風(fēng)聲皆是將，魍魎破膽，山川草木總成兵。
不知此去到陽間如何斬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