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火夫與司機之幸運
作者：德齡在太后沒有上車之前，還有一件事情是必須注意的。其實也是一種很頑固的習(xí)慣。就是每當(dāng)圣駕臨幸任何一座建筑物的時候，第一個走進去的，必須是伊自己；要是已經(jīng)有人在里頭的話，這個人就得先行退出來，必須讓太后走進去之后，其余的人才能跟著上前。于是在太后未上車之前，便有人先去把那車上所有的工役一起趕下車來，把他們引到一個望不見太后的所在去，齊齊整整地跪著，低下頭，靜候伊老人家上車。因此在這個短短的幾分鐘里，這一列升火待發(fā)的御用火車上，雖然煙囪里同樣的在冒著黑煙，氣鍋里也同樣的蓄滿著蒸氣，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在車上照料；一直到太后在伊自己的車廂里坐定之后，這些火夫司機們，才得從地上爬起來，回到他們的固定的職位上去，等待開車的命令。
當(dāng)我們在準(zhǔn)備出發(fā)前的二十幾天里，正不知道發(fā)生了多少的困難，累得那慶善差不多已是心力交瘁了！第一個困難問題，就是車上的一班工役；因為太后堅執(zhí)著要叫那些太監(jiān)們?nèi)?dān)任行車的事務(wù)，但是這可怎么行呢？雖然那些太監(jiān)們大半已在宮內(nèi)執(zhí)役多年，盡可以勝地任普通人家的男管家或侍婢的職務(wù)，然而他們從不曾受過一些起碼的鐵道常識，叫他們?nèi)绾涡熊嚹兀?br>慶善費了許多的唇舌，好容易才打消了伊這個成見；但是伊最后還切實的叮嚀，無論如何，不準(zhǔn)那些鐵路工役走進伊的視線以內(nèi)來。表示伊依舊還遵守著不用男人來服侍伊的古訓(xùn)。這個問題就算這樣解決了，可是其他的事情，卻不能這樣容易。其中有一件是最可笑的，就是太后堅決的命令慶善要教他把那一列車上的全體工役，從司機一直到最低級的打掃夫，一齊穿起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十足的太監(jiān)式。讀者試想：一個面目黧黑，整天伴著煙和煤在一起的火夫，戴起了這樣一頂小洋傘式的朝帽，可不活象一支老菌嗎？再把他足下所穿的一對黑緞制的長靴，身上所穿的一襲顏色鮮艷得象彩虹一般的錦袍，和他所站的那個煤堆比較一下，你們就不難想見那是成了一種怎樣的現(xiàn)象！但是這種現(xiàn)象畢竟是實現(xiàn)了！本來，皇太后的命令，便等于法律，誰還能更改！
在一輛機關(guān)車?yán)?，同時有三個司機在服役。當(dāng)然，他們也都打扮得和太監(jiān)一樣。——待我們用甲司機，乙司機，丙司機來分別他們。其時，他們的地位已和朝中的大臣，各省的總督，一樣的重要了；所以他們盡可盡量的要求多派幾個助手，而正式在那里開車的，卻只是甲司機一個人（事實上也不允許兩個人同時開車）。在平常的日子，他總有一個坐位，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但是在這一列御用火車上，除了皇太后自己以外，無論什么人都是不準(zhǔn)坐的，于是他也只得直挺挺地站著。那乙司機的職務(wù)是很省力的，他只須望前面看著，如果發(fā)現(xiàn)軌道上有什么變故，——譬如象一頭牛在軌道上穿過，或其他相類的事情?！陀伤?fù)責(zé)報告甲司機。這個人的位置，在尋常的列車上是沒有的；就是偶而有，也可以委隨便地拉一張凳子，在甲司機的旁邊坐下的；但是這一次，他當(dāng)然也不能再坐了，因此他往往把蹲和跪的兩個動作，互相輪替了運用著，稍資休息。這便是皇太后所最注意的禮節(jié)和權(quán)威。
至于那丙司機呢？事實上只是甲乙兩人的替班而已。要如他們中有人想休息的話，便由他補上去；假使需要休息的是甲司機，那末實在開車的職務(wù)便由乙司機走上去接替，而把乙司機所遺下的職務(wù)，讓丙司機代掌。其次讓我再講火夫的情形：他們一起是四個，——始終是戴著朝帽，套著朝靴，而又穿著太監(jiān)的服式?！獣阂舶鸭滓椰F(xiàn)丁來代表。甲火夫是實在負(fù)責(zé)照管爐火的人。乙火夫卻毫無所事地閑著一直到甲火夫需要休息的時候，才由他上去接替。
丙火夫的工作是把后面煤水車上的煤，鏟到前面來，使甲火夫可以取來加進爐子中去。丁火夫是站在煤堆的上面，用一柄短短的小鏟，把高頭的煤，鏟到下面來，使丙火夫不必費什么力，就可以把煤輸送給甲火夫。但是我們不妨想想看：那個丁火夫所處的地位是何等的尷尬？他既不能站著，因為煤堆棧太高，車子一顛一簸，豈不要跌下來：他又不能坐著，因為這是違反太后的命令的。那末怎么樣呢？當(dāng)然，他只有用半坐半站的方式，老是蹲著了。所以，他的工作是特別的慢，而且還要時時照顧自己的安全。
這樣，一切的動作都依著宮中的儀式演出來了。我想在事前，這些人定曾受過幾天的特別訓(xùn)練的。我也曾幾次上那機關(guān)車上去見看過，只見那些人都是愁眉苦臉地透著很不高興的樣子。當(dāng)然，我后來也并不曾奏明給太后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們實在是受不慣這種約束，因為在平常行駛?cè)魏我涣谢疖嚨臅r候，這種約束都是絕對沒有的。第一不舒服的便是頭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錦袍；第二便是無論怎樣辛苦，不準(zhǔn)坐下；第三，為著怕要驚擾太后起見，不論碰到何種情形，絕對禁止鳴汽或敲鐘。還有那些司閘夫是怎樣工作的呢？當(dāng)然，他們是不準(zhǔn)走上這些黃色的車輛來的，更不許在這些車的頂上跑過；——如果這樣，至少就是殺頭?！悄?，當(dāng)這列車進了一個車站，要停歇的時候，這些人怎樣能上那末一節(jié)黃色車上去，使用手閘呢？這問題看去似乎是難解決，但是事實上倒并不難。因為這列車的速度，自始至終，只有每小時十五英里或二十英里，——大概是十六英里，所以在須要停車之前，司機必先派一個人從機關(guān)車上跳下去，奔到煤水車后面的半輛車上去，——這半輛車并不漆黃色，乃是專供車上的工役安歇的?！账鹃l夫預(yù)備閘車。同時，司機便把速率漸漸減低，并預(yù)定這列車應(yīng)?？康牡夭?。車行漸漸慢了，司閘夫便跳下車來，奔到后面裝著那座手閘機的車上去，或是站在地上，等后面的車行過來才跳上去，隨即使用手閘，很穩(wěn)妥地把車閘祝可是在事實上，司閘夫畢竟已跨上了黃色的車輛，也就是已經(jīng)違犯了太后的命令；不過因為他們跳上跳下跳得很快，太后也就不注意了。
在機關(guān)車的前面，交叉著兩面大旗，便是從前滿清帝國的國旗。全部作杏黃色，中間畫兩條龍，龍的嘴都是張得很大；在它們的中間，又畫著一顆大珠，珠的地位差不多已在旗的上左角。這一幅圖畫的意思，便是說代表皇帝或皇太后的兩條龍是永遠有能力控制代表全宇宙的一顆珠的。
在平常的時候，火車經(jīng)過每一個車站，站上總有一個小工用紅色或綠色的旗在揮舞著，以示前途的安全與否；但是當(dāng)太后這一列御用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在站上揮旗的人，至少是一個縣官。至于他們揮的是紅旗，或是綠旗，那是可以不管的；他們揮的對也好，揮的不對也好，因為一直從北京起，到奉天為止，其時這一條鐵道上除掉我們一列黃色的車輛以外，就沒有別的車在行動了，只有一列拖著十輛尋常的客車的兵車，滿載著兵，隨在我們的車后，算是護衛(wèi)太后的。我想這一列車上的全部的工役，必然是經(jīng)過一番很嚴(yán)格訓(xùn)練的，因為我們平常坐火車，從北京到奉天，有了一晝夜已經(jīng)夠了；可是這列御用火車竟足足行了三日三夜，這種遲緩的速率，已是很夠麻煩的了；再加皇太后動不動就要命令停車，所以這些人委實是很難得有休息的時候了。
而且他們就是可以休息，卻又不能坐下來??！
然而無論什么困難的問題，終是有辦法可以解決的。當(dāng)那司機或是他的助手，那火夫或是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司閘夫，——他們一共是六個——需要進食或睡覺的時候，他們都可以回到那掛在煤水車后面的半節(jié)車廂里去。在吃的時候，雖然蹲著或俯著是很吃力的，可是他們蹲的方法都是很熟練，盡可以蹲著吃飯或喝茶。我們往往看見中國的工役，在平時也是很喜歡蹲踞著的。那末睡覺又怎么樣呢？
無論什么人總不能站著睡覺??！就是他們這些習(xí)慣于蹲著的工役，也不能蹲著睡?。≈灰囎虞p輕一動，他就要倒下來了。但是不要忙，還有一個很聰明的法子咧！這個法子也是宮中人所常用的。譬如我，照例也是絕對不許當(dāng)著太后坐下去的，除非伊給我特許，賞賜我坐，我才可以坐；即使在伊睡覺的當(dāng)兒，輪到我服侍，我也不能私自在什么椅子或凳子上坐下。但是我可以坐到地板上，或躺在地板上。——只苦少一個舒適的枕頭而已！因為我坐在地上，或是躺在地上的時候，我的身體比較伊老人家躺在床上的身體總是低，所以便不算違法了。這些車上的工役，便完全仿效了我們的辦法。
他們雖不能坐，也不能蹲著睡覺，可是他們盡可以躺在地板上??！這樣，他們終比太后低了。太后在自己的車廂里，不是坐在伊的寶座上，便是躺在床上。床當(dāng)然總比地板高多了！
這輛機關(guān)車的內(nèi)部的地位，似乎比尋常的機關(guān)車要大一倍，否則怎樣能夠容得下七個人在里面工作?！诿核嚭竺娴哪前胼v工役車上，你不容想找到一張凳子，一張椅子，或一張桌子，為的是防備這些工役們在沒有人注意的當(dāng)兒，私自坐下去。
現(xiàn)在，我們再要講這些工役們所穿的太監(jiān)式的宮袍了。當(dāng)然，他們是絕對不能使這些衣服保持清潔的，穿不到半天工夫，便混身給煙灰和油垢所涂滿了。待到這個時候，便立刻要換了。舊的就丟到車外去，——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火車小工所穿過的衣服——另外又穿上了新的。這些經(jīng)費，都是歸內(nèi)務(wù)府擔(dān)負(fù)的，那末，讀者也許要問，這樣好的衣服，就是沾了油垢，工役們何不帶回去洗干凈了再穿呢？但是，他們也知道這一次以后，正不知道何年何月，再會替皇太后開火車；而且在平常的時候，他們穿了這樣服式，必遭他們的戚友所譏笑。原來他們是不配穿的。皇太后在沒有開車以前，對于火車怎樣會行動的種種緊要點，差不多全知道了；雖然伊并不曾親自上機關(guān)車去參觀過，但是伊已把所要問的問題，全問過了，而且還命令這列車在伊面前向前向后的試行過，所以伊相信這列車對于伊，實在是不會發(fā)生什么危險了。還有一點，也是很有趣的。伊的記憶力竟是特別的強，在幾個月之后，伊往往還能很詳細(xì)地告訴人家伊在火車所經(jīng)歷的種種情形，而且都是非常微細(xì)的。
當(dāng)我們在準(zhǔn)備出發(fā)前的二十幾天里，正不知道發(fā)生了多少的困難，累得那慶善差不多已是心力交瘁了！第一個困難問題，就是車上的一班工役；因為太后堅執(zhí)著要叫那些太監(jiān)們?nèi)?dān)任行車的事務(wù)，但是這可怎么行呢？雖然那些太監(jiān)們大半已在宮內(nèi)執(zhí)役多年，盡可以勝地任普通人家的男管家或侍婢的職務(wù)，然而他們從不曾受過一些起碼的鐵道常識，叫他們?nèi)绾涡熊嚹兀?br>慶善費了許多的唇舌，好容易才打消了伊這個成見；但是伊最后還切實的叮嚀，無論如何，不準(zhǔn)那些鐵路工役走進伊的視線以內(nèi)來。表示伊依舊還遵守著不用男人來服侍伊的古訓(xùn)。這個問題就算這樣解決了，可是其他的事情，卻不能這樣容易。其中有一件是最可笑的，就是太后堅決的命令慶善要教他把那一列車上的全體工役，從司機一直到最低級的打掃夫，一齊穿起朝靴，戴起朝帽，打扮成十足的太監(jiān)式。讀者試想：一個面目黧黑，整天伴著煙和煤在一起的火夫，戴起了這樣一頂小洋傘式的朝帽，可不活象一支老菌嗎？再把他足下所穿的一對黑緞制的長靴，身上所穿的一襲顏色鮮艷得象彩虹一般的錦袍，和他所站的那個煤堆比較一下，你們就不難想見那是成了一種怎樣的現(xiàn)象！但是這種現(xiàn)象畢竟是實現(xiàn)了！本來，皇太后的命令，便等于法律，誰還能更改！
在一輛機關(guān)車?yán)?，同時有三個司機在服役。當(dāng)然，他們也都打扮得和太監(jiān)一樣。——待我們用甲司機，乙司機，丙司機來分別他們。其時，他們的地位已和朝中的大臣，各省的總督，一樣的重要了；所以他們盡可盡量的要求多派幾個助手，而正式在那里開車的，卻只是甲司機一個人（事實上也不允許兩個人同時開車）。在平常的日子，他總有一個坐位，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但是在這一列御用火車上，除了皇太后自己以外，無論什么人都是不準(zhǔn)坐的，于是他也只得直挺挺地站著。那乙司機的職務(wù)是很省力的，他只須望前面看著，如果發(fā)現(xiàn)軌道上有什么變故，——譬如象一頭牛在軌道上穿過，或其他相類的事情?！陀伤?fù)責(zé)報告甲司機。這個人的位置，在尋常的列車上是沒有的；就是偶而有，也可以委隨便地拉一張凳子，在甲司機的旁邊坐下的；但是這一次，他當(dāng)然也不能再坐了，因此他往往把蹲和跪的兩個動作，互相輪替了運用著，稍資休息。這便是皇太后所最注意的禮節(jié)和權(quán)威。
至于那丙司機呢？事實上只是甲乙兩人的替班而已。要如他們中有人想休息的話，便由他補上去；假使需要休息的是甲司機，那末實在開車的職務(wù)便由乙司機走上去接替，而把乙司機所遺下的職務(wù)，讓丙司機代掌。其次讓我再講火夫的情形：他們一起是四個，——始終是戴著朝帽，套著朝靴，而又穿著太監(jiān)的服式?！獣阂舶鸭滓椰F(xiàn)丁來代表。甲火夫是實在負(fù)責(zé)照管爐火的人。乙火夫卻毫無所事地閑著一直到甲火夫需要休息的時候，才由他上去接替。
丙火夫的工作是把后面煤水車上的煤，鏟到前面來，使甲火夫可以取來加進爐子中去。丁火夫是站在煤堆的上面，用一柄短短的小鏟，把高頭的煤，鏟到下面來，使丙火夫不必費什么力，就可以把煤輸送給甲火夫。但是我們不妨想想看：那個丁火夫所處的地位是何等的尷尬？他既不能站著，因為煤堆棧太高，車子一顛一簸，豈不要跌下來：他又不能坐著，因為這是違反太后的命令的。那末怎么樣呢？當(dāng)然，他只有用半坐半站的方式，老是蹲著了。所以，他的工作是特別的慢，而且還要時時照顧自己的安全。
這樣，一切的動作都依著宮中的儀式演出來了。我想在事前，這些人定曾受過幾天的特別訓(xùn)練的。我也曾幾次上那機關(guān)車上去見看過，只見那些人都是愁眉苦臉地透著很不高興的樣子。當(dāng)然，我后來也并不曾奏明給太后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們實在是受不慣這種約束，因為在平常行駛?cè)魏我涣谢疖嚨臅r候，這種約束都是絕對沒有的。第一不舒服的便是頭上的朝帽，和身上的錦袍；第二便是無論怎樣辛苦，不準(zhǔn)坐下；第三，為著怕要驚擾太后起見，不論碰到何種情形，絕對禁止鳴汽或敲鐘。還有那些司閘夫是怎樣工作的呢？當(dāng)然，他們是不準(zhǔn)走上這些黃色的車輛來的，更不許在這些車的頂上跑過；——如果這樣，至少就是殺頭?！悄?，當(dāng)這列車進了一個車站，要停歇的時候，這些人怎樣能上那末一節(jié)黃色車上去，使用手閘呢？這問題看去似乎是難解決，但是事實上倒并不難。因為這列車的速度，自始至終，只有每小時十五英里或二十英里，——大概是十六英里，所以在須要停車之前，司機必先派一個人從機關(guān)車上跳下去，奔到煤水車后面的半輛車上去，——這半輛車并不漆黃色，乃是專供車上的工役安歇的?！账鹃l夫預(yù)備閘車。同時，司機便把速率漸漸減低，并預(yù)定這列車應(yīng)?？康牡夭?。車行漸漸慢了，司閘夫便跳下車來，奔到后面裝著那座手閘機的車上去，或是站在地上，等后面的車行過來才跳上去，隨即使用手閘，很穩(wěn)妥地把車閘祝可是在事實上，司閘夫畢竟已跨上了黃色的車輛，也就是已經(jīng)違犯了太后的命令；不過因為他們跳上跳下跳得很快，太后也就不注意了。
在機關(guān)車的前面，交叉著兩面大旗，便是從前滿清帝國的國旗。全部作杏黃色，中間畫兩條龍，龍的嘴都是張得很大；在它們的中間，又畫著一顆大珠，珠的地位差不多已在旗的上左角。這一幅圖畫的意思，便是說代表皇帝或皇太后的兩條龍是永遠有能力控制代表全宇宙的一顆珠的。
在平常的時候，火車經(jīng)過每一個車站，站上總有一個小工用紅色或綠色的旗在揮舞著，以示前途的安全與否；但是當(dāng)太后這一列御用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在站上揮旗的人，至少是一個縣官。至于他們揮的是紅旗，或是綠旗，那是可以不管的；他們揮的對也好，揮的不對也好，因為一直從北京起，到奉天為止，其時這一條鐵道上除掉我們一列黃色的車輛以外，就沒有別的車在行動了，只有一列拖著十輛尋常的客車的兵車，滿載著兵，隨在我們的車后，算是護衛(wèi)太后的。我想這一列車上的全部的工役，必然是經(jīng)過一番很嚴(yán)格訓(xùn)練的，因為我們平常坐火車，從北京到奉天，有了一晝夜已經(jīng)夠了；可是這列御用火車竟足足行了三日三夜，這種遲緩的速率，已是很夠麻煩的了；再加皇太后動不動就要命令停車，所以這些人委實是很難得有休息的時候了。
而且他們就是可以休息，卻又不能坐下來??！
然而無論什么困難的問題，終是有辦法可以解決的。當(dāng)那司機或是他的助手，那火夫或是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司閘夫，——他們一共是六個——需要進食或睡覺的時候，他們都可以回到那掛在煤水車后面的半節(jié)車廂里去。在吃的時候，雖然蹲著或俯著是很吃力的，可是他們蹲的方法都是很熟練，盡可以蹲著吃飯或喝茶。我們往往看見中國的工役，在平時也是很喜歡蹲踞著的。那末睡覺又怎么樣呢？
無論什么人總不能站著睡覺??！就是他們這些習(xí)慣于蹲著的工役，也不能蹲著睡?。≈灰囎虞p輕一動，他就要倒下來了。但是不要忙，還有一個很聰明的法子咧！這個法子也是宮中人所常用的。譬如我，照例也是絕對不許當(dāng)著太后坐下去的，除非伊給我特許，賞賜我坐，我才可以坐；即使在伊睡覺的當(dāng)兒，輪到我服侍，我也不能私自在什么椅子或凳子上坐下。但是我可以坐到地板上，或躺在地板上。——只苦少一個舒適的枕頭而已！因為我坐在地上，或是躺在地上的時候，我的身體比較伊老人家躺在床上的身體總是低，所以便不算違法了。這些車上的工役，便完全仿效了我們的辦法。
他們雖不能坐，也不能蹲著睡覺，可是他們盡可以躺在地板上??！這樣，他們終比太后低了。太后在自己的車廂里，不是坐在伊的寶座上，便是躺在床上。床當(dāng)然總比地板高多了！
這輛機關(guān)車的內(nèi)部的地位，似乎比尋常的機關(guān)車要大一倍，否則怎樣能夠容得下七個人在里面工作?！诿核嚭竺娴哪前胼v工役車上，你不容想找到一張凳子，一張椅子，或一張桌子，為的是防備這些工役們在沒有人注意的當(dāng)兒，私自坐下去。
現(xiàn)在，我們再要講這些工役們所穿的太監(jiān)式的宮袍了。當(dāng)然，他們是絕對不能使這些衣服保持清潔的，穿不到半天工夫，便混身給煙灰和油垢所涂滿了。待到這個時候，便立刻要換了。舊的就丟到車外去，——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火車小工所穿過的衣服——另外又穿上了新的。這些經(jīng)費，都是歸內(nèi)務(wù)府擔(dān)負(fù)的，那末，讀者也許要問，這樣好的衣服，就是沾了油垢，工役們何不帶回去洗干凈了再穿呢？但是，他們也知道這一次以后，正不知道何年何月，再會替皇太后開火車；而且在平常的時候，他們穿了這樣服式，必遭他們的戚友所譏笑。原來他們是不配穿的。皇太后在沒有開車以前，對于火車怎樣會行動的種種緊要點，差不多全知道了；雖然伊并不曾親自上機關(guān)車去參觀過，但是伊已把所要問的問題，全問過了，而且還命令這列車在伊面前向前向后的試行過，所以伊相信這列車對于伊，實在是不會發(fā)生什么危險了。還有一點，也是很有趣的。伊的記憶力竟是特別的強，在幾個月之后，伊往往還能很詳細(xì)地告訴人家伊在火車所經(jīng)歷的種種情形，而且都是非常微細(x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