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
作者：馮夢龍君騎白馬連云棧，我駕孤舟亂石灘。
揚(yáng)鞭舉棹休相笑，煙波名利大家難。 話說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間，黃榜招賢，大開選常去這東京汴梁城內(nèi)虎異營中，一秀才姓陳名辛，字從善，年二十歲，故父是殿前太尉。這官人不幸父母蚤亡，只單身獨(dú)自，自小好學(xué)，學(xué)得文武雙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賽孫吳。五經(jīng)三史，六韜三略，無所不曉。新娶得一個渾家，乃東京金梁橋下張待詔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魚似水，且是說得著，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這陳辛一心向善，常好齋供僧道。 一日，與妻言說：“今黃榜招賢，我欲赴選，求得一官半職，改換門閭，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運(yùn)不通，不得中舉。”陳辛曰：“我正是‘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辈粩?shù)日，去赴選場，偕眾伺候掛榜。旬日之間，金榜題名，已登三甲進(jìn)士。瓊林宴罷，謝恩，御筆除授廣東南雄沙角鎮(zhèn)巡檢司巡檢?；丶艺f與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檢之職，就要走馬上任。我聞廣東一路，千層峻嶺，萬迭高山，路途難行，盜賊煙瘴極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
如春曰：“奴一身嫁與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險難，只得前去，何必憂心？”陳辛見妻如此說，心下稍寬。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當(dāng)日陳巡檢喚當(dāng)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廣東南雄巡檢之職，爭奈路途生艱難，你與我尋一個使喚的，同前去?！蓖跫I(lǐng)命，往街市尋覓，不在話下。
卻說陳巡檢分付廚下使喚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設(shè)齋多備齋供，不問云游全真道人，都要齋他，不得有缺?！?不說這里齋主備辦，只說大羅仙界有一真人，號曰紫陽真君，于仙界觀見陳辛奉真齋道，好生志誠。今投南雄巡檢，爭奈他妻有千日之災(zāi)，分付大慧真人：“化作道童，聽吾法旨：你可假名羅童，權(quán)與陳辛作伴當(dāng)，護(hù)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護(hù)送。”
道童聽旨，同真君到陳辛宅中，與陳巡檢相見禮畢。齋罷，真君問陳辛曰：“何故往日設(shè)齋歡喜，今日如何煩惱？”陳辛叉手告曰：“聽小生訴稟：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檢，爭奈路遠(yuǎn)難行，又無兄弟，因此憂悶也?！闭嫒嗽唬骸拔矣羞@個道童，喚做羅童，年紀(jì)雖小，有些能處。今日權(quán)借與齋官，送到南雄沙角鎮(zhèn)，便著他回來。”夫妻二人拜謝曰：“感蒙尊師降臨，又賜道童相伴，此恩難報。”真君曰：“貧道物外之人，不思榮辱，豈圖報答？”拂袖而去了。陳辛曰：“且喜添得羅童做伴?！笔帐扒賱洌o了親戚鄰里，封鎖門戶，離了東京。
十里長亭，五里短亭，迤邐而進(jìn)。一路上，但見：村前茅舍，莊后竹籬。村醪香通磁缸，濁酒滿盛瓦甕。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當(dāng)；酒簾大字，鄉(xiāng)中學(xué)究醉時書。沽酒客暫解擔(dān)囊，趲路人不停車馬。
陳巡檢騎著馬，如春乘著轎，王吉、羅童挑著書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羅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羅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陽真君法旨，教我跟陳巡檢往南雄沙角鎮(zhèn)去。吾故意妝風(fēng)做癡，教他不識咱真相?！彼炷诵凶卟粍樱锨巴撕?。如春見羅童如此嫌遲，好生心惱，再三要趕回去，陳巡檢不肯，恐背了真人重恩。羅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飯，哭哭啼啼不肯吃，連陳巡檢也厭煩了，如春孺人執(zhí)性定要趕羅童回去。羅童越耍風(fēng)，叫走不動。王吉攙扶著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說與陳巡檢：“當(dāng)初指望得羅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陳巡檢不合聽了孺人言語，打發(fā)羅童回去，有分教，如春爭些個做了失鄉(xiāng)之鬼。正是：
鹿迷鄭相應(yīng)難辨，蝶夢周公未可知。
當(dāng)日打發(fā)羅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凈。陳巡檢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說梅嶺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陽洞。洞中有一怪，號曰申陽公，乃猢猻精也。弟兄三人：一個是通天大圣，一個是彌天大圣，一個是齊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這齊天大圣神通廣大，變化多端，能降各洞山精，管領(lǐng)諸山猛獸。興妖作法，攝偷可意佳人；嘯月吟風(fēng)，醉飲非凡美酒。與天地齊休，日月同長。這齊天大圣在洞中，觀見嶺下轎中，抬著一個佳人，嬌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喚山神分付：“聽吾號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靜，攝此婦人入洞中?！?
山神聽令化作一店，申陽公變作店主坐在店中。
卻好至黃昏時分，陳巡檢與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嶺下，見天色黃昏，路逢一店，喚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門。店小二問曰：“客長有何勾當(dāng)？”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檢之任，到此趕不著館驛，欲借店中一宿，來蚤便行?！鄙觋柟雨愌矙z夫妻二人入店，頭房安下。申陽公說與陳巡檢曰：“老夫今年八十余歲，今晚多口，勸官人一句：前面梅嶺好生僻靜，虎狼劫盜極多，不如就老夫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來取卻好?！标愌矙z答曰：“小官三代將門之子，通曉武藝，常懷報國之心，豈怕虎狼盜賊？”
申公情知難勸，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說陳巡檢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飯，卻好一更，看看二更。陳巡檢先上床脫衣而臥，只見就中起一陣風(fēng)。正是：
吹折地獄門前樹，刮起酆都頂上塵。
那陣風(fēng)過處，吹得燈半滅而復(fù)明。陳巡檢大驚，急穿衣起來看時，就房中不見了孺人。開房門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將起來，不知頭由，慌張失勢。陳巡檢說與王吉：“房中起一陣狂風(fēng)，不見了孺人?！敝髌投思苯械曛魅藭r，叫不應(yīng)了。仔細(xì)看時，和店房都不見了，連王吉也吃一驚。看時，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書箱行李并馬在面前，并無燈火，客店、店主人皆無蹤跡。只因此夜，直教陳巡檢三年不見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雨里煙村霧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罷僧繇畫，收起丹青一軸圖。
陳巡檢與王吉聽譙樓更鼓，正打四更。當(dāng)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無客店，后無人家，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馬，月光之下，依路徑而行。在路陳巡檢尋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攝了我妻去？從古至今，不見聞此異事。”巡檢一頭行，一頭哭：“我妻不知著落?！卞七姸?，卻好天明。王吉勸官人：“且休煩惱，理會正事。前面梅嶺，望著好生險峻崎嶇，凹凸難行；只得過此嶺，且去沙角鎮(zhèn)上了任，卻來打聽，尋取孺人不遲?！标愌矙z聽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強(qiáng)而行。
且說申陽公攝了張如春，歸于洞中。驚得魂飛魄散，半晌醒來，淚如雨下。元來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喚牡丹，亦被攝在洞中日久，向前來勸如春，不要煩惱。申公說與如春娘子：“小圣與娘子前生有緣，今日得到洞中，別有一個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飯，便是長生不死之人。你看我這洞中仙女，盡是凡間攝將來的。娘子休悶，且共你蘭房同床云雨?！比绱阂娬f，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樂，長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說云雨，實(shí)然不愿?！鄙旯娬f如此，自思：“我為他春心蕩漾，他如今煩惱，未可歸順。
其婦人性執(zhí)，若逼令他，必定尋死，卻不可惜了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喚一婦人，名喚金蓮，洞主也是日前攝來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勸如春，早晚好待他，將好言語誘他，等他回心?！?金蓮引如春到房中，將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煩惱。金蓮、牡丹二婦人再三勸他：“你既被攝到此間，只得無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如春告金蓮云：“姐姐，你豈知我今生夫妻分離，被這老妖半夜攝將到此，強(qiáng)要奴家云雨，決不依隨，只求快死，以表我貞潔。古云：‘烈女不更二夫?！駥幩蓝皇苋??！苯鹕徴f：“‘要知山下事，請問過來人’。這事我也曾經(jīng)來。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貴，也被申公攝來洞中五年。你見他貌惡，當(dāng)初我亦如此，后來慣熟，方才好過。你既到此，只得沒奈何，隨順了他罷！”如春大怒，罵云：“我不似你這等淫賤，貪生受辱，枉為人在世，潑賤之女！”金蓮云：“好言不聽，禍必臨身。”遂自回報申公，說新來佳人，不肯隨順，惡言誹謗，勸他不從。申公大怒而言：“這個賤人，如此無禮！本待將銅錘打死，為他花容無比，不忍下手，可奈他執(zhí)意不從。”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著他，將這賤人剪發(fā)齊眉，蓬頭赤腳，罰去山頭挑水，澆灌花木，一日與他三頓淡飯?！蹦档ひ姥?，將張如春剪發(fā)齊眉，赤了雙腳，把一副水桶與他。如春自思：欲投巖澗中而死，萬一天可憐見，苦盡甘來，還有再見丈夫之日。不免含淚而挑水。正是：
寧為困苦全貞婦，不作貪淫下賤人。 不說張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說陳巡檢與同王吉自離東京，在路兩月余，至梅嶺之北，被申陽公攝了孺人去，千方無計尋覓。王吉勸官人且去上任，巡檢只得棄舍而行。乃望面前一村酒店，巡檢到店門前下馬，與王吉入店買酒飯吃了，算還酒飯錢，再上馬而去。見一個草舍，乃是賣卦的，在梅嶺下，招牌上寫：“楊殿干請仙下筆，吉兇有準(zhǔn)，禍福無差?！?
陳巡檢到門前，下馬離鞍，入門與楊殿干相見已畢。殿干問：“尊官何來？”陳巡檢將昨夜失妻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楊殿干焚香請圣，陳巡檢跪拜禱祝。只見楊殿干請仙至，降筆判斷四句，詩曰：
千日逢災(zāi)厄，佳人意自堅。
紫陽來到日，鏡破再團(tuán)圓。
楊殿干斷曰：“官人且省煩惱，孺人有千日之災(zāi)。三年之后，再遇紫陽，夫婦團(tuán)圓?！标愌矙z自思：“東京曾遇紫陽真人，借羅童為伴；因羅童嘔氣，打發(fā)他回去。此間相隔數(shù)千里路，如何得紫陽到此？”遂乃心中少寬，還了卦錢，謝了楊殿干，上馬同王吉并眾人上梅嶺來。陳巡檢看那嶺時，真?zhèn)€險峻欲問世間煙障路，大庾梅嶺苦心酸。磨牙猛虎成群走，吐氣巴蛇滿地攢。
陳巡檢并一行人過了梅嶺，嶺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喚做接官亭。巡檢下馬，入亭中暫歇。忽見王吉報說：“有南雄沙角鎮(zhèn)巡檢衙門弓兵人等，遠(yuǎn)來迎接?！标愌矙z喚入，參拜畢。
過了一夜，次日同弓兵吏卒走馬上任。至于衙中升廳，眾人參賀已畢。陳巡檢在沙角鎮(zhèn)做官，且是清正嚴(yán)謹(jǐn)。光陰似箭，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坐間移。 倏忽在任，不覺一載有余，差人打聽孺人消息，并無蹤跡。端的：好似石沉東海底，猶如線斷紙風(fēng)箏。
陳巡檢為因孺人無有消息，心中好悶，思憶渾家，終日下淚。
正思念張如春之際，忽弓兵上報：“相公，禍?zhǔn)?！今有南雄府府尹札付來報軍情：有一?qiáng)人，姓楊名廣，綽號‘鎮(zhèn)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嘍啰，占據(jù)南林村，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檢，火速帶領(lǐng)所管一千人馬，關(guān)領(lǐng)軍器，前去收捕，毋得遲誤。”陳巡檢聽知，火速收拾軍器鞍馬，披掛已了，引著一千人馬，徑奔南林村來。
卻說那南林村鎮(zhèn)山虎正在寨中飲酒，小嘍啰報說：“官軍到來。”急上馬持刀，一聲鑼響，引了五百小嘍啰，前來迎敵。
陳巡檢與鎮(zhèn)山虎并不打話，兩馬相交，那草寇怎敵得陳巡檢過？斗無十合，一矛刺鎮(zhèn)山虎于馬下，梟其首級，殺散小嘍啰，將首級回南雄府，當(dāng)廳呈獻(xiàn)。府尹大喜。重賞了當(dāng)，自回巡檢衙，辦酒慶賀已畢。只因斬了鎮(zhèn)山虎，真?zhèn)€是：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藝高強(qiáng)眾所欽。
這陳巡檢在任，倏忽卻早三年官滿，新官交替。陳巡檢收拾行裝，與王吉離了沙角鎮(zhèn)，兩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嶺之下，紅日西沉，天色已晚。陳巡檢一行人，望見遠(yuǎn)遠(yuǎn)松林間，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們?nèi)ネ端迍t個?！标愌矙z勒馬向前，看那寺時，額上有“紅蓮寺”三個大金字。巡檢下馬，同一行人入寺。
元來這寺中長老，名號稱大惠禪師，佛法廣大，德行清高，是個古佛出世。當(dāng)時行者報與長老：“有一過往官人投宿?！?
長老教行者相請。巡檢入方丈參見長老。禮畢，長老問：“官人何來？”陳巡檢備說前事，“萬望長老慈悲，指點(diǎn)陳辛，尋得孺人回鄉(xiāng)，不忘重恩。”長老曰：“官人聽稟：此怪是白猿精，千年成器，變化難測。你孺人性貞烈，不肯依隨，被他剪發(fā)赤腳，挑水澆花，受其苦楚。此人號曰申陽公，常到寺中，聽說禪機(jī)，講其佛法。官人若要見孺人，可在我寺中住幾時。等申陽公來時，我勸化他回心，放還你妻如阿？”陳巡檢見長老如此說，心中喜歡，且在寺中歇下。正是：
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與西東。
世間多少迷途客，一指還歸大道中。
陳巡檢在紅蓮寺中，一住十余日。忽一日，行者報與長老：“申陽公到寺來也?！毖矙z聞之，躲于方丈中屏風(fēng)后面。只見長老相迎，申陽公入方丈敘禮畢，分位而坐，行者獻(xiàn)茶。茶罷，申陽公告長老曰：“小圣無能斷除愛欲，只為色心迷戀本性，誰能虎項解金鈴？”長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項金鈴，可解色心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塵不染，萬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勸，聞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貞節(jié)之婦，可放他一命還鄉(xiāng)，此便是斷卻欲心也?！鄙觋柟犃T回言：“長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罰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這等愚頑，決不輕放！”陳巡檢在屏風(fēng)后聽得說，正是：
提起心頭火，咬碎口中牙。
陳巡檢大怒，拔出所佩寶劍，劈頭便砍。申陽公用手一指，其劍反著自身。申陽公曰：“吾不看長老之面，將你粉骨碎身，此冤必報?！钡懒T，申陽公別了長老回去了。自洞中叫張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蓮二人救解，依舊挑水澆花，不在話下。
且說陳巡檢不知妻子下落，到也罷了，既曉得在申陽洞中，心下倍加煩惱，在紅蓮寺方丈中拜告長老：“怎生得見我妻之面？”長老曰：“要見不難，老僧指一條徑路，上山去尋?！?長老叫行者引巡檢去山間尋訪，行者自回寺。只說陳辛去尋妻，未知尋得見尋不見？正是：風(fēng)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dāng)日陳巡檢帶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嶺山頭，不顧崎嶇峻崄，走到山巖潭畔，見個赤腳挑水婦人?；琶ο蚯翱磿r，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頭而哭，各訴前情，莫非夢中相見，一一告訴。如春說：“昨日申公回洞，幾乎一命不存?！毖矙z乃言：“謝紅蓮寺長老指路來尋，不想?yún)s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罷?！比绱旱溃骸白卟坏?。申公妖法廣大，神通莫測。他若知我走，趕上時，和官人性命不留。我聞申公平日只怕紫陽真君，除非求得他來，方解其難。官人可急回寺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禍不?！标愌矙z只得棄了如春，歸寺中拜謝長老，說已見嬌妻，言：“申公只怕紫陽真君，他在東京曾與陳辛相會，今此間--遠(yuǎn)，如何得他來救？”長老見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與你入定去看，便見分曉?！遍L老教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出定回來，說與陳巡檢曰：“當(dāng)初紫陽真人與你一個道童，你到半路趕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報應(yīng)。”陳巡檢見說，依其言，急急步行出寺，迤邐行了兩日，并無蹤跡。
且說紫陽真人在大羅仙境與羅童曰：“吾三年前，那陳巡檢去上任時，他妻合有千日之災(zāi)，今已將滿。吾憐他養(yǎng)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與汝同下凡間，去梅嶺救取其妻回鄉(xiāng)。” 羅童聽旨，一同下凡，往廣東路上行來。這日卻好陳巡檢撞見真君同羅童遠(yuǎn)遠(yuǎn)而來，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子妻張如春被申陽公妖法攝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難則個！”真君笑曰：“陳辛，你可先去紅蓮寺中等，我便到也?！标愋涟輨e先回寺中，備辦香案，迎接真君救難。正是：
法箓持身不等閑，立身起業(yè)有多般。
千年鐵樹開花易，一日酆都出世難。 陳巡檢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見紫陽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長老直出寺門迎接，入方丈敘禮畢，分賓主坐定。
長老看紫陽真君，端的有神儀八極之表，道貌堂堂，威儀凜凜。陳巡檢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陳辛妻張如春性命還鄉(xiāng)，自當(dāng)重重拜答深恩?！闭婢擞谙惆盖埃谥胁恢f了幾句言語，只見就方丈里起一陣風(fēng)。但見：無形無影透人懷，二月桃花被綽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云來，
那風(fēng)過處，只見兩個紅巾天將出現(xiàn)，甚是勇猛。這兩員神將朝著真君聲喏道：“吾師有何法旨？”紫陽真君曰：“快與我去申陽洞中，擒齊天大圣前來，不可有失?！?
兩員天將去不多時，將申公一條鐵索鎖著，押到真君面前。申公跪下，紫陽真君判斷，喝令天將將申公押入酆都天牢問罪。教羅童入申陽洞中，將眾多婦女各各救出洞來，各令發(fā)付回家去訖。張如春與陳辛夫妻再得團(tuán)圓，向前拜謝紫陽真人。真人別了長老、陳辛，與羅童冉冉騰空而去了。這陳巡檢將禮物拜謝了長老，與一寺僧行別了，收拾行李轎馬，王吉并一行從人離了紅蓮寺。迤邐在路，不則一日，回到東京故鄉(xiāng)。夫妻團(tuán)圓，盡老百年而終。有詩為證：
三年辛苦在申陽，恩愛夫妻痛斷腸。
終是妖邪難勝正，貞名落得至今揚(yáng)。
揚(yáng)鞭舉棹休相笑，煙波名利大家難。 話說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間，黃榜招賢，大開選常去這東京汴梁城內(nèi)虎異營中，一秀才姓陳名辛，字從善，年二十歲，故父是殿前太尉。這官人不幸父母蚤亡，只單身獨(dú)自，自小好學(xué)，學(xué)得文武雙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賽孫吳。五經(jīng)三史，六韜三略，無所不曉。新娶得一個渾家，乃東京金梁橋下張待詔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魚似水，且是說得著，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這陳辛一心向善，常好齋供僧道。 一日，與妻言說：“今黃榜招賢，我欲赴選，求得一官半職，改換門閭，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運(yùn)不通，不得中舉。”陳辛曰：“我正是‘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辈粩?shù)日，去赴選場，偕眾伺候掛榜。旬日之間，金榜題名，已登三甲進(jìn)士。瓊林宴罷，謝恩，御筆除授廣東南雄沙角鎮(zhèn)巡檢司巡檢?；丶艺f與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檢之職，就要走馬上任。我聞廣東一路，千層峻嶺，萬迭高山，路途難行，盜賊煙瘴極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
如春曰：“奴一身嫁與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險難，只得前去，何必憂心？”陳辛見妻如此說，心下稍寬。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當(dāng)日陳巡檢喚當(dāng)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廣東南雄巡檢之職，爭奈路途生艱難，你與我尋一個使喚的，同前去?！蓖跫I(lǐng)命，往街市尋覓，不在話下。
卻說陳巡檢分付廚下使喚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設(shè)齋多備齋供，不問云游全真道人，都要齋他，不得有缺?！?不說這里齋主備辦，只說大羅仙界有一真人，號曰紫陽真君，于仙界觀見陳辛奉真齋道，好生志誠。今投南雄巡檢，爭奈他妻有千日之災(zāi)，分付大慧真人：“化作道童，聽吾法旨：你可假名羅童，權(quán)與陳辛作伴當(dāng)，護(hù)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護(hù)送。”
道童聽旨，同真君到陳辛宅中，與陳巡檢相見禮畢。齋罷，真君問陳辛曰：“何故往日設(shè)齋歡喜，今日如何煩惱？”陳辛叉手告曰：“聽小生訴稟：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檢，爭奈路遠(yuǎn)難行，又無兄弟，因此憂悶也?！闭嫒嗽唬骸拔矣羞@個道童，喚做羅童，年紀(jì)雖小，有些能處。今日權(quán)借與齋官，送到南雄沙角鎮(zhèn)，便著他回來。”夫妻二人拜謝曰：“感蒙尊師降臨，又賜道童相伴，此恩難報。”真君曰：“貧道物外之人，不思榮辱，豈圖報答？”拂袖而去了。陳辛曰：“且喜添得羅童做伴?！笔帐扒賱洌o了親戚鄰里，封鎖門戶，離了東京。
十里長亭，五里短亭，迤邐而進(jìn)。一路上，但見：村前茅舍，莊后竹籬。村醪香通磁缸，濁酒滿盛瓦甕。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當(dāng)；酒簾大字，鄉(xiāng)中學(xué)究醉時書。沽酒客暫解擔(dān)囊，趲路人不停車馬。
陳巡檢騎著馬，如春乘著轎，王吉、羅童挑著書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羅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羅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陽真君法旨，教我跟陳巡檢往南雄沙角鎮(zhèn)去。吾故意妝風(fēng)做癡，教他不識咱真相?！彼炷诵凶卟粍樱锨巴撕?。如春見羅童如此嫌遲，好生心惱，再三要趕回去，陳巡檢不肯，恐背了真人重恩。羅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飯，哭哭啼啼不肯吃，連陳巡檢也厭煩了，如春孺人執(zhí)性定要趕羅童回去。羅童越耍風(fēng)，叫走不動。王吉攙扶著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說與陳巡檢：“當(dāng)初指望得羅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陳巡檢不合聽了孺人言語，打發(fā)羅童回去，有分教，如春爭些個做了失鄉(xiāng)之鬼。正是：
鹿迷鄭相應(yīng)難辨，蝶夢周公未可知。
當(dāng)日打發(fā)羅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凈。陳巡檢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說梅嶺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陽洞。洞中有一怪，號曰申陽公，乃猢猻精也。弟兄三人：一個是通天大圣，一個是彌天大圣，一個是齊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這齊天大圣神通廣大，變化多端，能降各洞山精，管領(lǐng)諸山猛獸。興妖作法，攝偷可意佳人；嘯月吟風(fēng)，醉飲非凡美酒。與天地齊休，日月同長。這齊天大圣在洞中，觀見嶺下轎中，抬著一個佳人，嬌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喚山神分付：“聽吾號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靜，攝此婦人入洞中?！?
山神聽令化作一店，申陽公變作店主坐在店中。
卻好至黃昏時分，陳巡檢與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嶺下，見天色黃昏，路逢一店，喚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門。店小二問曰：“客長有何勾當(dāng)？”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檢之任，到此趕不著館驛，欲借店中一宿，來蚤便行?！鄙觋柟雨愌矙z夫妻二人入店，頭房安下。申陽公說與陳巡檢曰：“老夫今年八十余歲，今晚多口，勸官人一句：前面梅嶺好生僻靜，虎狼劫盜極多，不如就老夫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來取卻好?！标愌矙z答曰：“小官三代將門之子，通曉武藝，常懷報國之心，豈怕虎狼盜賊？”
申公情知難勸，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說陳巡檢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飯，卻好一更，看看二更。陳巡檢先上床脫衣而臥，只見就中起一陣風(fēng)。正是：
吹折地獄門前樹，刮起酆都頂上塵。
那陣風(fēng)過處，吹得燈半滅而復(fù)明。陳巡檢大驚，急穿衣起來看時，就房中不見了孺人。開房門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將起來，不知頭由，慌張失勢。陳巡檢說與王吉：“房中起一陣狂風(fēng)，不見了孺人?！敝髌投思苯械曛魅藭r，叫不應(yīng)了。仔細(xì)看時，和店房都不見了，連王吉也吃一驚。看時，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書箱行李并馬在面前，并無燈火，客店、店主人皆無蹤跡。只因此夜，直教陳巡檢三年不見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雨里煙村霧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罷僧繇畫，收起丹青一軸圖。
陳巡檢與王吉聽譙樓更鼓，正打四更。當(dāng)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無客店，后無人家，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馬，月光之下，依路徑而行。在路陳巡檢尋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攝了我妻去？從古至今，不見聞此異事。”巡檢一頭行，一頭哭：“我妻不知著落?！卞七姸?，卻好天明。王吉勸官人：“且休煩惱，理會正事。前面梅嶺，望著好生險峻崎嶇，凹凸難行；只得過此嶺，且去沙角鎮(zhèn)上了任，卻來打聽，尋取孺人不遲?！标愌矙z聽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強(qiáng)而行。
且說申陽公攝了張如春，歸于洞中。驚得魂飛魄散，半晌醒來，淚如雨下。元來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喚牡丹，亦被攝在洞中日久，向前來勸如春，不要煩惱。申公說與如春娘子：“小圣與娘子前生有緣，今日得到洞中，別有一個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飯，便是長生不死之人。你看我這洞中仙女，盡是凡間攝將來的。娘子休悶，且共你蘭房同床云雨?！比绱阂娬f，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樂，長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說云雨，實(shí)然不愿?！鄙旯娬f如此，自思：“我為他春心蕩漾，他如今煩惱，未可歸順。
其婦人性執(zhí)，若逼令他，必定尋死，卻不可惜了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喚一婦人，名喚金蓮，洞主也是日前攝來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勸如春，早晚好待他，將好言語誘他，等他回心?！?金蓮引如春到房中，將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煩惱。金蓮、牡丹二婦人再三勸他：“你既被攝到此間，只得無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如春告金蓮云：“姐姐，你豈知我今生夫妻分離，被這老妖半夜攝將到此，強(qiáng)要奴家云雨，決不依隨，只求快死，以表我貞潔。古云：‘烈女不更二夫?！駥幩蓝皇苋??！苯鹕徴f：“‘要知山下事，請問過來人’。這事我也曾經(jīng)來。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貴，也被申公攝來洞中五年。你見他貌惡，當(dāng)初我亦如此，后來慣熟，方才好過。你既到此，只得沒奈何，隨順了他罷！”如春大怒，罵云：“我不似你這等淫賤，貪生受辱，枉為人在世，潑賤之女！”金蓮云：“好言不聽，禍必臨身。”遂自回報申公，說新來佳人，不肯隨順，惡言誹謗，勸他不從。申公大怒而言：“這個賤人，如此無禮！本待將銅錘打死，為他花容無比，不忍下手，可奈他執(zhí)意不從。”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著他，將這賤人剪發(fā)齊眉，蓬頭赤腳，罰去山頭挑水，澆灌花木，一日與他三頓淡飯?！蹦档ひ姥?，將張如春剪發(fā)齊眉，赤了雙腳，把一副水桶與他。如春自思：欲投巖澗中而死，萬一天可憐見，苦盡甘來，還有再見丈夫之日。不免含淚而挑水。正是：
寧為困苦全貞婦，不作貪淫下賤人。 不說張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說陳巡檢與同王吉自離東京，在路兩月余，至梅嶺之北，被申陽公攝了孺人去，千方無計尋覓。王吉勸官人且去上任，巡檢只得棄舍而行。乃望面前一村酒店，巡檢到店門前下馬，與王吉入店買酒飯吃了，算還酒飯錢，再上馬而去。見一個草舍，乃是賣卦的，在梅嶺下，招牌上寫：“楊殿干請仙下筆，吉兇有準(zhǔn)，禍福無差?！?
陳巡檢到門前，下馬離鞍，入門與楊殿干相見已畢。殿干問：“尊官何來？”陳巡檢將昨夜失妻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楊殿干焚香請圣，陳巡檢跪拜禱祝。只見楊殿干請仙至，降筆判斷四句，詩曰：
千日逢災(zāi)厄，佳人意自堅。
紫陽來到日，鏡破再團(tuán)圓。
楊殿干斷曰：“官人且省煩惱，孺人有千日之災(zāi)。三年之后，再遇紫陽，夫婦團(tuán)圓?！标愌矙z自思：“東京曾遇紫陽真人，借羅童為伴；因羅童嘔氣，打發(fā)他回去。此間相隔數(shù)千里路，如何得紫陽到此？”遂乃心中少寬，還了卦錢，謝了楊殿干，上馬同王吉并眾人上梅嶺來。陳巡檢看那嶺時，真?zhèn)€險峻欲問世間煙障路，大庾梅嶺苦心酸。磨牙猛虎成群走，吐氣巴蛇滿地攢。
陳巡檢并一行人過了梅嶺，嶺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喚做接官亭。巡檢下馬，入亭中暫歇。忽見王吉報說：“有南雄沙角鎮(zhèn)巡檢衙門弓兵人等，遠(yuǎn)來迎接?！标愌矙z喚入，參拜畢。
過了一夜，次日同弓兵吏卒走馬上任。至于衙中升廳，眾人參賀已畢。陳巡檢在沙角鎮(zhèn)做官，且是清正嚴(yán)謹(jǐn)。光陰似箭，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坐間移。 倏忽在任，不覺一載有余，差人打聽孺人消息，并無蹤跡。端的：好似石沉東海底，猶如線斷紙風(fēng)箏。
陳巡檢為因孺人無有消息，心中好悶，思憶渾家，終日下淚。
正思念張如春之際，忽弓兵上報：“相公，禍?zhǔn)?！今有南雄府府尹札付來報軍情：有一?qiáng)人，姓楊名廣，綽號‘鎮(zhèn)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嘍啰，占據(jù)南林村，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檢，火速帶領(lǐng)所管一千人馬，關(guān)領(lǐng)軍器，前去收捕，毋得遲誤。”陳巡檢聽知，火速收拾軍器鞍馬，披掛已了，引著一千人馬，徑奔南林村來。
卻說那南林村鎮(zhèn)山虎正在寨中飲酒，小嘍啰報說：“官軍到來。”急上馬持刀，一聲鑼響，引了五百小嘍啰，前來迎敵。
陳巡檢與鎮(zhèn)山虎并不打話，兩馬相交，那草寇怎敵得陳巡檢過？斗無十合，一矛刺鎮(zhèn)山虎于馬下，梟其首級，殺散小嘍啰，將首級回南雄府，當(dāng)廳呈獻(xiàn)。府尹大喜。重賞了當(dāng)，自回巡檢衙，辦酒慶賀已畢。只因斬了鎮(zhèn)山虎，真?zhèn)€是：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藝高強(qiáng)眾所欽。
這陳巡檢在任，倏忽卻早三年官滿，新官交替。陳巡檢收拾行裝，與王吉離了沙角鎮(zhèn)，兩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嶺之下，紅日西沉，天色已晚。陳巡檢一行人，望見遠(yuǎn)遠(yuǎn)松林間，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們?nèi)ネ端迍t個?！标愌矙z勒馬向前，看那寺時，額上有“紅蓮寺”三個大金字。巡檢下馬，同一行人入寺。
元來這寺中長老，名號稱大惠禪師，佛法廣大，德行清高，是個古佛出世。當(dāng)時行者報與長老：“有一過往官人投宿?！?
長老教行者相請。巡檢入方丈參見長老。禮畢，長老問：“官人何來？”陳巡檢備說前事，“萬望長老慈悲，指點(diǎn)陳辛，尋得孺人回鄉(xiāng)，不忘重恩。”長老曰：“官人聽稟：此怪是白猿精，千年成器，變化難測。你孺人性貞烈，不肯依隨，被他剪發(fā)赤腳，挑水澆花，受其苦楚。此人號曰申陽公，常到寺中，聽說禪機(jī)，講其佛法。官人若要見孺人，可在我寺中住幾時。等申陽公來時，我勸化他回心，放還你妻如阿？”陳巡檢見長老如此說，心中喜歡，且在寺中歇下。正是：
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與西東。
世間多少迷途客，一指還歸大道中。
陳巡檢在紅蓮寺中，一住十余日。忽一日，行者報與長老：“申陽公到寺來也?！毖矙z聞之，躲于方丈中屏風(fēng)后面。只見長老相迎，申陽公入方丈敘禮畢，分位而坐，行者獻(xiàn)茶。茶罷，申陽公告長老曰：“小圣無能斷除愛欲，只為色心迷戀本性，誰能虎項解金鈴？”長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項金鈴，可解色心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塵不染，萬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勸，聞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貞節(jié)之婦，可放他一命還鄉(xiāng)，此便是斷卻欲心也?！鄙觋柟犃T回言：“長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罰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這等愚頑，決不輕放！”陳巡檢在屏風(fēng)后聽得說，正是：
提起心頭火，咬碎口中牙。
陳巡檢大怒，拔出所佩寶劍，劈頭便砍。申陽公用手一指，其劍反著自身。申陽公曰：“吾不看長老之面，將你粉骨碎身，此冤必報?！钡懒T，申陽公別了長老回去了。自洞中叫張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蓮二人救解，依舊挑水澆花，不在話下。
且說陳巡檢不知妻子下落，到也罷了，既曉得在申陽洞中，心下倍加煩惱，在紅蓮寺方丈中拜告長老：“怎生得見我妻之面？”長老曰：“要見不難，老僧指一條徑路，上山去尋?！?長老叫行者引巡檢去山間尋訪，行者自回寺。只說陳辛去尋妻，未知尋得見尋不見？正是：風(fēng)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dāng)日陳巡檢帶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嶺山頭，不顧崎嶇峻崄，走到山巖潭畔，見個赤腳挑水婦人?；琶ο蚯翱磿r，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頭而哭，各訴前情，莫非夢中相見，一一告訴。如春說：“昨日申公回洞，幾乎一命不存?！毖矙z乃言：“謝紅蓮寺長老指路來尋，不想?yún)s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罷?！比绱旱溃骸白卟坏?。申公妖法廣大，神通莫測。他若知我走，趕上時，和官人性命不留。我聞申公平日只怕紫陽真君，除非求得他來，方解其難。官人可急回寺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禍不?！标愌矙z只得棄了如春，歸寺中拜謝長老，說已見嬌妻，言：“申公只怕紫陽真君，他在東京曾與陳辛相會，今此間--遠(yuǎn)，如何得他來救？”長老見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與你入定去看，便見分曉?！遍L老教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出定回來，說與陳巡檢曰：“當(dāng)初紫陽真人與你一個道童，你到半路趕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報應(yīng)。”陳巡檢見說，依其言，急急步行出寺，迤邐行了兩日，并無蹤跡。
且說紫陽真人在大羅仙境與羅童曰：“吾三年前，那陳巡檢去上任時，他妻合有千日之災(zāi)，今已將滿。吾憐他養(yǎng)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與汝同下凡間，去梅嶺救取其妻回鄉(xiāng)。” 羅童聽旨，一同下凡，往廣東路上行來。這日卻好陳巡檢撞見真君同羅童遠(yuǎn)遠(yuǎn)而來，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子妻張如春被申陽公妖法攝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難則個！”真君笑曰：“陳辛，你可先去紅蓮寺中等，我便到也?！标愋涟輨e先回寺中，備辦香案，迎接真君救難。正是：
法箓持身不等閑，立身起業(yè)有多般。
千年鐵樹開花易，一日酆都出世難。 陳巡檢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見紫陽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長老直出寺門迎接，入方丈敘禮畢，分賓主坐定。
長老看紫陽真君，端的有神儀八極之表，道貌堂堂，威儀凜凜。陳巡檢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陳辛妻張如春性命還鄉(xiāng)，自當(dāng)重重拜答深恩?！闭婢擞谙惆盖埃谥胁恢f了幾句言語，只見就方丈里起一陣風(fēng)。但見：無形無影透人懷，二月桃花被綽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云來，
那風(fēng)過處，只見兩個紅巾天將出現(xiàn)，甚是勇猛。這兩員神將朝著真君聲喏道：“吾師有何法旨？”紫陽真君曰：“快與我去申陽洞中，擒齊天大圣前來，不可有失?！?
兩員天將去不多時，將申公一條鐵索鎖著，押到真君面前。申公跪下，紫陽真君判斷，喝令天將將申公押入酆都天牢問罪。教羅童入申陽洞中，將眾多婦女各各救出洞來，各令發(fā)付回家去訖。張如春與陳辛夫妻再得團(tuán)圓，向前拜謝紫陽真人。真人別了長老、陳辛，與羅童冉冉騰空而去了。這陳巡檢將禮物拜謝了長老，與一寺僧行別了，收拾行李轎馬，王吉并一行從人離了紅蓮寺。迤邐在路，不則一日，回到東京故鄉(xiāng)。夫妻團(tuán)圓，盡老百年而終。有詩為證：
三年辛苦在申陽，恩愛夫妻痛斷腸。
終是妖邪難勝正，貞名落得至今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