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花

曙煙如夢，朝旭騰輝。光線直射于玻璃窗上，作胭脂色。窗外梨花一株，傍墻玉立，艷籠殘?jiān)?，香逐曉風(fēng)。望之亭亭若縞袂仙，春睡未醒，而十八姨之催命符至矣。香雪繽紛，淚痕狼藉，玉容無主，萬白狂飛，地上鋪成一片雪衣。此時情景，即上群玉山頭，游廣寒宮里，恐亦無以過之。而窗之左假山石畔，則更有辛夷一株，輕苞初坼，紅艷欲燒，曉露未干，壓枝無力，芳姿裊娜，照耀于初日之下，如石家錦障，令人目眩神迷。寸剪神霞，尺裁晴綺，尚未足喻其姿媚。至墻東之梨花，遙遙相對，彼則黯然而泣，此則嫣然而笑。兩處若各辟一天地，同在一境，而豐神態(tài)度，不一其情，榮悴開落，各殊其遇。此憔悴可憐之梨花，若為普天下薄命人寫照者，相對夫弄姿斗艷、工妍善媚之辛夷，實(shí)逼處此，其何以堪。梨花滿地不開門，花之魂死矣。喚之者誰耶？扶之者誰耶？憐惜之者又誰耶？時則有殘鶯三四，飛集枝頭，促咽啼聲，若為花吊，此外則空庭寂寂。惟有微風(fēng)動枝，碎片飛舞空中，作一場白戰(zhàn)而已。
乃俄焉而窗辟矣，有人探首外望矣。其人豐致瀟灑，而神情慘淡，含愁思，露倦容 ，固知為替花擔(dān)憂而一夜未睡者。時彼倚窗而立，其目光直注射于半殘之梨花，訝曰：“一夜東風(fēng)已墮落如斯矣，吾可愛之梨花乎，胡薄命竟乃爾耶！”語時微聞嘆息。窗左之辛夷與窗內(nèi)之人，固甚接近。曉日濃烘，迎面欲笑，霞光麗彩，掩映于衣袂間，而彼則視若無睹，似不甚注意者。咄咄，彼何人斯？對于已殘之梨花，何若是之多情耶？對于方開之辛夷，又何若是之無情耶？人之所棄，彼獨(dú)愛之；人之所愛，彼獨(dú)棄之，彼非別有懷抱而為情場中之奇人耶？彼何人斯，則蘇臺夢霞生是。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贝嗽娙似廴苏Z也?！跋Щù浩鹪?，愛月夜眠遲?！贝嗽娙藢懻嬲Z也。有人于此，春宵不再，竟教推月而閉窗；長夜未闌 ，不解照花而燒燭，此無情之俗物耳。世之多情人，無不鐘情于花月。既鐘情矣，無不以愛惜示表情之作用?；ê迷聢A，一年幾度，曾謂自負(fù)多情者，而忍戀戀于黑甜鄉(xiāng)，撇月拋花，辜負(fù)此無價(jià)之韶光哉。夢霞生棲身寓館，宿跡窮鄉(xiāng)，鰥緒羈愁，無可告訴。所可借以為寂寞中之良伴、凄涼中之膩友者，惟此庭前之二花耳。此二花也，夢霞不啻視為第二生命，愛惜之惟恐不至，保護(hù)之惟恐不力。日則見花于羹，夜則見花于夢?；ㄖc香，花之魂與影，時時氤氳繚繞于夢霞之心舍，縈回往復(fù)于夢霞之腦海。此時聞亂鳥之悲啼，便披衣而急起，試回思其未起之前，并遞想其未睡之前。蓋昨夜恰值月圓三五，花放萬株。大好良宵，正逢客里。夢霞不忍拋擲此一刻千金之價(jià)值，蹀躞徘徊于花之下者，不知其若干次。時而就花談話，時而替花默祝?；?qū)τ岸L嗟，或攀枝而狂舞。獨(dú)立獨(dú)行，癡態(tài)可掬。洎乎銀壺漏盡，燈花案眠，夜深寒重，砭骨難支，始別花而就枕。鰥魚雙目，徹夜常開，花魂隨之以俱來，睡魔驅(qū)之而徑去，直至東方既白，固未嘗稍合其眼簾也。
雖然，夢霞多情矣。夢霞多情而以花為命矣，則當(dāng)抱博愛主義，胡獨(dú)注情于梨花而忘情于辛夷耶？夢霞非有所偏愛也，情有所獨(dú)鐘也。夢霞寓居此館 ，僅閱二旬余。其初來之時，已未及見梨花之盛開矣，枝枝帶雨，憔悴可憐，片片隨風(fēng)，飄零莫定。花如有情，見夢霞來，忽斂泣容，開笑靨，以歡迎此多情之主人翁。夢霞于舟車勞頓之余，來此舉目無親之地。凄涼身世，黯淡生涯，偏與此薄命之梨花無端會合。其相憐相惜之情，如磁引針，如湯融乳。此則正胭脂初染，蜂蝶未知，嫩畏人看，炙愁日損，桃羞杏讓，嫵媚動人。夢霞則殊淡漠視之，蓋相形之下，此雖可愛，彼更可憐。夢霞意興蕭條，性情凄惻，常處身于憔悴寂寞中，與繁華熱鬧殊不相宜。其惜花之心事具有別情，故護(hù)花之精神不無偏屬也。
當(dāng)時，夢霞推窗而望，慘見夫枝頭褪雪、地上眠痕，一片白茫茫，觸眼劇生悲痛。夢霞惜花而早起 ，花已棄夢霞而長逝耶。疾望良久，逡巡退入室中。徐從左室門出，繞回廊、上庭階，一路瓊瑤踏碎，步步生香，徑趨樹旁。以臂抱樹而泣曰：“吾可愛之梨花乎，花魂安在？夢霞來矣。薄命哉花乎，托根于寥寂無人之境，重門靜掩，深鎖東風(fēng)，不求人知，不邀人賞，而偏與我窮愁之客，結(jié)短促之緣?；ㄩ_我不見，花落我才來。尋芳有意，去已嫌遲。花之命薄矣，我之命不更薄耶！我若早來數(shù)日，則正值乍開時節(jié)，玉鱗點(diǎn)點(diǎn)，素艷亭亭，月夕風(fēng)晨，吾猶得獨(dú)憑欄桿，飽接花之香色。我若遲來數(shù)日，則已被風(fēng)欺雨濺，玉碎珠沉，倩影不留，殘香難覓，雖獨(dú)對空枝，亦增傷感。然已屬過后之思量，總不敵當(dāng)前之惆悵。乃不自我先，不自我后，邂逅之時，便是別離之候，冥冥中若有為之顛倒作合胡亂牽引者?！苍虏粸槊匝郯?，與春先作斷腸媒。’酷哉！專制之東皇，既已風(fēng)力逼花殘生，復(fù)借將死之花魂淪我于悲境。我欲叫天閽、叩碧翁，胡憒憒若是！縱此香國魔王施其摧殘手段，以流毒于鶯花世界耶！”
嗚呼，夢霞殆其癡矣，花豈真能解語者，而與之刺刺不休耶？委地之花，永無上枝之望 ，而風(fēng)姨肆虐，且乘夢霞神傷魂斷之時，故使之增其悲痛。一陣狂吹亂打，樹上落不盡之余花，撲簌簌下如急雨，亂片飛揚(yáng)，襟袖幾為之滿。夢霞上撫空枝，下臨殘雪，不覺腸回九折，喉咽三聲，急淚連綿，與碎瓊而俱下。大聲呼曰：“奈何，奈何！”花真有知，聞夢霞哭聲，魂為之醒矣。強(qiáng)起對夢霞作回風(fēng)之舞。若既感其一片癡情，而尚欲乞憐于死后者。夢霞自念：我既為花之主人，當(dāng)盡其保護(hù)之責(zé)。今目睹其橫被摧殘之慘，已等于愛莫能助。則此花死后之收場，舍我更又誰屬？忍再使之沾泥墮溷、飄蕩無依耶？于是徐撲去其衣上之花瓣，徑返室中，荷鋤攜囊而出。一路殷勤收拾，盛之于囊。且行且掃，且掃且哭，破半日功夫，而砌下一堆雪，盡為夢霞之囊中物矣。夢霞荷此飽盛花片之錦囊，欲供之于案上乎？或藏之于箱中乎？則此花遺蛻，尚在人間，此時雖暫免泥污，他日恐仍無結(jié)果。欲投之于池中乎？則地非園林，何處覓一泓清水。夢霞急欲妥籌一位置之法，而躊躇再四，不得一當(dāng)。忽猛省曰：“林顰卿葬花，為千秋佳話。埋香冢下畔一塊土，即我今日之模型矣。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多情人用情固當(dāng)如是。我何靳此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不負(fù)完全責(zé)任而為顰卿所笑乎？”語畢復(fù)自喜曰：“我有以慰知己矣?！彼煨廊皇諟I，臂挽花鋤，背負(fù)花囊，抖擻精神，移步近假山石畔。
嗟嗟，匆匆短夢，催醒東風(fēng)；渺渺相思，恨生南國。地老天荒，可憐人會當(dāng)此日；蜂愁蝶怨 ，傷心者何以為情。夢霞既至假山石畔，尋得凈土一方。鋤之成窖，旋以花囊納諸其中。后以松土掩其上，使之墳起，以為后日之認(rèn)識。料理既畢，復(fù)入室取案上常飲之玻璃杯，傾瓶出酒少許，再至冢前，向冢之四圍遍灑之。此時，夢霞之面上突現(xiàn)出一種愁慘凄苦之色，蓋彼忽感及夫身世之萍飄絮蕩，其命之薄，正復(fù)與此花如出一轍。薄命之花，猶得遇我癡人痛憐深惜，為之收艷骨、卜佳城。草草一А，魂棲有所，不可謂非此花之幸也。而我則潦倒半生，凄涼孤館，依人生活，斷梗行蹤，子期不逢。流水長逝，那知今日又是明朝。前途無路，后顧難堪，我生不辰，命窮若此，誰從死后識方千耶？于是高吟顰卿“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之句，不覺觸緒生悲，因時興感：鶯花易老，天地?zé)o情，嘆韶光之不再，望知己兮云遙。對此茫茫，百端交集，蒼涼感喟，不知涕泗之何從。埋香冢前之顰卿，猶有一癡寶玉引為同調(diào)，今夢霞獨(dú)在此處繼續(xù)顰卿之舉，顰卿固安在耶？笑夢霞之癡者何人耶？能與夢霞表同情而賠淚者又何人耶？夢霞之知己，則僅此冢中之花耳。夢霞乃含悲帶淚，招花魂而哭之曰：“冢中之花乎，三生癡夢，醒乎？否乎？汝命何短，我恨方長。香泥一掬，以安汝骨；芳草一叢，以伴汝魂；慘酒一杯，以為汝奠；凄禽一聲，以為汝吊。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嗟嗟，舊日風(fēng)情，今成泡影，卻悲凈質(zhì)，猶在塵寰。燕子樓不堪回首，空留盼盼之名。牡丹亭果否還魂，誰見亭亭之影。然而笳聲咽月，文君有歸漢之期；指印留環(huán)，玉簫踐再生之約?；ㄈ缰?，則來歲春回，應(yīng)先著東風(fēng)，早胎異卉，以償余之深情，慰余之癡望耳?！眽粝贾链?，已哭不成聲矣。歷碌半日，心碎神疲，加以昨夜未曾安枕，經(jīng)此劇痛，體益不支，遂返身入室。庭前又寂無一人，惟有新墳一尺，四圍皆夢霞淚痕，點(diǎn)點(diǎn)滴滴，沁入泥中，粘成一片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