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琴心
作者：徐枕亞珠簾半卷，微風(fēng)動鉤。筠倩午睡未起，梨娘翩然忽入，見筠倩正枕臂眠湘妃榻上。手書一卷，夢倦未拋，書葉已為風(fēng)翻遍，片片作掌上舞。窺其睡容，秋波不動，笑口微開，情思昏昏，若不勝其困懶者。一種嫵媚之睡態(tài)，令人可愛，又令人可憐。即西子風(fēng)前，楊妃醉后，未必過是。世縱有丹青妙手，恐亦難描寫入神也。若使霞郎見之，更不知魂消幾許矣。梨娘恐其中寒，乃微撼之醒，曰：“阿姑倦乎？胡不掩窗而睡？寒風(fēng)無情，砭入肌膚，足為病魔紹介，姑欲試藥爐滋味耶？”語次，筠倩醒矣，睡意惺忪，支枕而起，謂梨娘曰：“晴窗無事，溫習(xí)舊課，偶爾困倦，不覺入夢，未知嫂來，慢客甚矣?！崩婺飸蛑唬骸鞍⒐们樗?，正復(fù)不淺，夢中有何喜事而微笑啟腮窩耶？”筠倩面微，徐曰：“嫂勿相戲，妹正欲詢嫂來意也?！崩婺镄υ唬骸肮没廴艘?，試一猜之?！斌拶荒颊咴伲瑔栐唬骸罢撐囊?？”梨娘曰：“非也。”“談詩耶？讀畫耶？”梨娘曰：“皆非也?！薄叭粍t將與妹戰(zhàn)一局楸枰矣?！崩婺镙笭栐唬骸盁o與彈棋，有心報喜。姑聰明一世，亦有懵懂時耶？請明以告子，阿翁已為姑覓得有情郎，來與姑賀喜耳?！斌拶宦勓?，潮紅暈頰，晴翠翻眉，似羞似慍而言曰：“嫂胡作此惡劇，令人不耐。妹愚甚，實(shí)不解于嫂所云也。”
紅窗雙影，綺語如絲。筠倩以梨娘無端以不入耳之言相戲，心滋不懌。梨娘笑謝曰：“余不善辭，惱吾妹矣。雖然，事有佐證，非架詞以戲姑也。阿翁適詔余，謂筠兒今已有婿，溫郎不日將下玉鏡臺矣。冰人來，直允之，不由兒不愿意也。余聞言甚駭，乃婉語翁曰：‘此事翁勿孟浪，一時選擇不慎，畢生之哀樂系之。容兒商諸姑，然后再定去取?！喔`為姑不平，而姑尚欲怒余耶？”筠倩見事似非虛，遽易羞態(tài)為愁容，問曰：“真耶？抑仍戲余也？”梨娘亦憤曰：“誰戲汝者！不信可問若翁，當(dāng)知余言之不謬也?！斌拶蛔骱蘼曉唬骸鞍⒏该ひ?，彼非不知兒之性情者，曩以此與之沖突者非一次。父固有言，此后聽兒自主，不再加以干涉。父固愛兒而不忍拂兒意者，今胡又憒憒若是，必欲奪兒之自由權(quán)，置兒于黑暗中乎？嫂乎，妹非染新學(xué)界習(xí)氣，失卻女兒本分，喜談自由，故違父命。實(shí)以此事關(guān)系甚大，家庭專制之黑獄中，不知埋歿煞幾多巾幗。妹自入學(xué)以來，即發(fā)宏愿，欲提倡婚姻自由，革除家庭專制，以救此黑獄中無數(shù)可憐之女同胞，原非僅僅為一身計(jì)也。方欲以身作則，為改良社會之先導(dǎo)，而身反陷之，可痛之事，孰有甚于此者！妹固無以自解，更何詞以塞同學(xué)之口乎？”語時，秋波熒熒，熱淚一眶，幾欲由腮而下。
梨娘為夢霞作說客，聞筠倩一席話，頓觸起身世之感。念曩者若得結(jié)婚自由，今日或未必有此惡果。十年舊恨，驀上心來，顏色忽然慘變。兩人相對默然。良久，梨娘嘆曰：“聞妹言，余心滋感。余與妹相處久，相知亦深，今日之事，幸妹曲從余言。翁所愛者惟姑，世烏有僅一掌珠而肯草草結(jié)姻，遺其女以遇人不淑之嘆者？妹知翁所屬意者非他人，夢霞也。此人文章道德，卓絕人群。彩鳳文鸞，天然佳偶。擇婿如斯，不辱沒阿姑身分矣。姑仍膠執(zhí)，翁心必傷。翁老矣，歷年顛沛，妻喪子亡，極人世不堪之境。今玉女已得金夫，此心差堪少慰。況鵬兒髫齔，提挈無人，事成之后，孤兒寡婦，倚賴于汝夫婦者正多。姑念垂老之父，更一念已死之兄，當(dāng)不惜犧牲一己之自由而顧全此將危之大局矣?！崩婺镎Z至此，不覺一陣傷心，淚隨聲下。筠倩心大慟，亦掩面而泣。
筠倩與夢霞，固曾有半面之識者。夢霞之詩若文，固又嘗為梨娘所稱道者。雖非宋玉、潘安，要亦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筠倩二八年華，方如迎風(fēng)稚柳，才解風(fēng)情，一點(diǎn)芳心，尚無著處。雖與夢霞了無關(guān)系，然其腦海中固早有“夢霞”二字之影象，深伏于其際。此時聞梨娘言，心乃怦然。念事已至此，正如被誣入獄，周納已深，勢難解脫。但未知此事為夢霞之主動歟，老父之主動歟？抑更有他人暗中為之作合歟？彼執(zhí)柯者又屬何人歟？此中疑竇頗多，要惟梨娘能知其詳。然此何事而喋喋向人，不亦可羞之甚耶？此悶葫蘆，一時勢難打破，今所急須籌畫者，對付梨娘之?dāng)?shù)語耳。梨娘視筠倩支頤無語，心中若有所忖度者，乃亦止泣而靜待其答辭。筠倩意殊落落，長嘆謂梨娘曰：“嫂乎，妹零丁一身，愛我者惟父與嫂耳。妹不忍不從嫂言，復(fù)何忍故逆父意。今日此身已似沾泥之絮，不復(fù)有自主之能力。此后妹之幸福，或不因之而減缺，而妹之心愿，則已盡付東流，求學(xué)之心，亦從此死矣?！?
梨娘出，語其翁曰：“適與姑言，彼已首肯，事諧矣?！贝薷敢嘞苍唬骸绑迌河兄?，余事畢矣，余深喜彼之不余忤也。今亦不必先告石癡。夢霞固非外人，俟其歸，與之訂定婚約，然后轉(zhuǎn)語石癡，俾執(zhí)吳剛之斧。如此辦法，豈不直捷，可以省卻一番手續(xù)也?！贝薷钙饺毡旧類蹓粝?，但昔為其疏遠(yuǎn)之侄，今為其親密之婿，其愛之也，自必增加數(shù)倍。時已薄暮，意夢霞將歸，望之心甚切，乃老眼欲穿而足音不至。待到黃昏，門外仍無剝啄之聲?？尚υ?，夢霞殆學(xué)作新婿羞見丈人耶？不然何事羈留，而勞家人之久盼也？
是夜夢霞竟未歸寓，蓋為石癡邀往其家，開樽話舊，飲興雙酣。比酒闌燈◆，更漏已深。夢霞連酹十余巨觥，酒入歡腸，興珠不淺。玉山已頹，金樽尚滿，醉眼模糊，步履欹仄。夜深途黑，更烏能扶得醉人歸耶？石癡乃遣人往告崔家人，言夢霞醉，不能歸，請閉關(guān)高臥，不必挑燈癡待矣。兩人均酡然，狂態(tài)畢露，笑諧雜作。酒兵已罷，繼以茗戰(zhàn)，旋掃榻而抵足焉。
次晨皆起。石癡即欲挾夢霞同謁崔父詢昨日事。夢霞以事或不諧，同去反致奚落，且世安有雙方議親，而新郎隨其媒妁，求婚于丈人之前者？縱不怕羞，亦太忘形矣，乃托詞以謝石癡曰：“我尚須赴校上課，不能奉陪。一夔足矣，安用我為？”夢霞此言，蓋以石癡微有足疾，故戲之也。石癡不允，隨夢霞到校，俟其課畢，卒挾之同行。
既至，先入夢霞書舍，坐談有頃，而崔父忽扶杖至，蓋兩人歸來時，僮即入內(nèi)報告也。夢霞迎崔父入，笑謝曰：“昨?yàn)榍匦宙诊?，不覺過量，醉不能歸，勞吾丈盼望矣?！笔V即攙言曰：“老伯勿信渠誑言。侄昨夜何嘗設(shè)宴相邀，渠自無顏歸見丈人，強(qiáng)就侄索飲，推醉不肯行。侄督促再四，渠終哀求留宿，侄見其可憐，乃留之下榻東軒。今晚課罷，渠又思規(guī)避，侄乃強(qiáng)之俱來，一路尚費(fèi)盡挽扶之力也?！眽粝寂倚υ唬骸耙慌珊浴Ｈ陞s從何處想來，亦太惡作劇矣?！笔V面有得色，曰：“聊以報今晨之卻我耳?！贝薷敢啻笮υ唬骸拔抑犊芍^善戲謔矣。聯(lián)姻一節(jié)，老夫固甚愿意，商諸小女，亦無異言，謹(jǐn)如尊命?！闭Z時目視夢霞。夢霞俯首無語。石癡起而笑曰：“既承金諾，小侄亦不枉一行。崔家女配何家郎，洵屬天然佳話，美滿姻緣，如此者寧復(fù)有幾？所惜者，小侄不才，殊有忝冰人之職耳?！币蝾櫿Z夢霞曰：“丈人允許矣，還不拜謝？”夢霞恕之以目，若甚羞惱者。 崔父復(fù)曰：“吾侄勿怪，不揣冒昧，老夫尚有一言。鰥獨(dú)半生，僅一弱息，膝下依依，聊娛晚景，不愿其遠(yuǎn)適他鄉(xiāng)也。況鵬孫年稚，余老邁龍鐘，行將就木，恐已不及見其成人。家室飄搖，門庭寥落，來日大難，何堪設(shè)想？今吾侄既不嫌范叔之寒，愿結(jié)朱陳之好，大足為蓬門生色。擇婿得人，豈第筠兒之幸，抑亦崔氏之幸也。鵬孫得沾化雨，將來可望有成，幸吾侄終督教之。老夫之章，欲屈吾侄作淳于髡，事乃兩全。未知吾侄能俯從否？”石癡目視夢霞而笑曰：“如何？”夢霞躊躇有頃，答曰：“有母兄在，此事小侄未敢擅專，容函告家中。如得同意，小侄固無不愿也?！贝薷冈唬骸按耸钦?dāng)辦法，老夫亦烏敢相強(qiáng)？請吾侄即時作書，就母夫人取決，如有好音，即以示我?！眽粝嘉ㄎā４薷感o出。石癡復(fù)與夢霞嘲謔良久。時已黃昏，夢霞欲留之同榻，石癡不可，別去。
夢霞即就燈下作兩書，一以告老母，一以復(fù)劍青。書中所言，即日間崔父所言。蓋夢霞深為其母所鐘愛，曩者，方命拒婚，母知其意在自擇佳偶，曾許以結(jié)婚之完全自由權(quán)。故此次姻事，夢霞竟得自主，所須商酌者，入贅之說，或非老母所愿，不能不俟命而行也。然以意測之，其母既許其自由，不加干預(yù)，入贅與否，亦無甚關(guān)系，十八九當(dāng)在贊成之列。若劍青則又深知其中秘密，而希望好事之成就者。今得佳音，欣忭之不暇，安有加以破壞之理？自表面觀之，此事尚有一重阻力，自實(shí)際言之，一時雖無成議，夢霞固不啻已為崔氏之贅婿矣。
海濱歸客，湖上寓公。浮云一相別，明月幾回圓？石癡自東渡后，蓉湖風(fēng)月，不知閑卻幾許，歸去來兮，復(fù)作林泉之主。水云猿鶴，一例歡迎，江山未改，松菊猶存；韻事重提，故人無恙，乃未敘離情，先成好事，既成好事，再敘離情。茫茫海宇，能尋幾個知音？落落生平，那得許多快事？夢霞之愁懷已釋，石癡之豪興方酣，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亦步亦趨，共探佳境。放浪形骸之外，流連水石之間。時或雞黍留賓，為長夜飲，夢霞竟作不歸之客。如是者十余曰，石癡倦游，而夢霞病酒矣。
夢霞與石癡共晨夕，幾不復(fù)問崔家事，而梨娘消息亦復(fù)沉沉。夢霞雖時時念及，亦不致深求。此數(shù)日中直無事可記矣。屈指石癡歸來，已歷三來復(fù)，每值星期休課，非夢霞往就，則石癡過訪，互與銜觴賦詩，盡竟日之樂。至第三星期日，夢霞困于宿酲，過午方起，而心情甚懶，無意出門，乃焚香掃地，獨(dú)坐空齋以待石癡之至。久之足音亦復(fù)杳然，坐困書城，頗覺昏悶，起而散步于庭階之畔。日影在地，云思滿天，院落深深，人聲寂寂，而忘機(jī)之小鳥，巢葉隱棲，見人亦不驚起。有時風(fēng)掃落葉，簌簌作細(xì)響，此外竟不復(fù)有一絲聲息。
徙倚良久，興味索然，方欲回步入室，忽聞有聲出于廊內(nèi)，隨風(fēng)悠揚(yáng)，泠泠入聽。夢霞訝曰：“噫，異哉！此風(fēng)琴之聲也，胡為乎來哉？”尋聲而往，斯時廊下悄無一人。夢霞忘避嫌疑，信步行去。廊盡即為后院，院東為梨娘香閣，而琴聲則出自院西一小室中，不知為何人所居。夢霞駐足窗外，側(cè)耳細(xì)聆，但聞其聲，不見其人，亦不辨其為何譜。須臾又聞窗內(nèi)曼聲低唱曰：
阿儂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
怕繡鴛鴦愛讀書，看花時向花陰坐。
嗚呼一歌兮歌聲和，自由之樂樂則那。 嚦嚦歌喉、輕圓無比，與琴聲相和，恍如鸞鳳之和鳴。再聽之，又歌曰：
有父有父發(fā)皤皤，晨昏孰個勸加餐。
空堂寂寂形影單，六十老翁獨(dú)長嘆。
嗚呼再歌兮歌難吐，話到白頭淚如雨。
續(xù)歌曰：
有母有母土一А，母骨已寒兒心摧。
悠悠死別七年才，魂魄何曾入夢來。
嗚呼三歌兮歌無序，風(fēng)蕭蕭兮白楊語。
又歌曰：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華奄然死。
我欲從之何處是，泉下不通青鳥使。
嗚呼四歌兮歌未殘，中天孤雁聲聲寒。
指上調(diào)從心上轉(zhuǎn)，斷云零雨不成聲。而再、而三、而四，琴調(diào)漸高，歌聲漸苦。怨征清商，寒泉迸瀉，非復(fù)如第一曲之瀧瀧入耳矣。夢霞聞此哀音，不覺凄然欲絕，不忍卒聽，又不忍不聽。此時人意與琴聲俱化，渾身癱軟，不能自持，適身畔有石，即據(jù)坐其上，而窗內(nèi)之聲又作矣。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與東風(fēng)離別早。
鸚鵡凄涼說不了，明鏡韜光心自皎。
嗚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為誰開。
五歌既闋，突轉(zhuǎn)一急調(diào)，繁聲促節(jié)，入耳洋洋，如飄風(fēng)驟雨之并至。顧琴調(diào)雖急，而歌聲甚緩，蓋歌僅一字，譜則有數(shù)十聲也。高下抑揚(yáng)，纏綿宛轉(zhuǎn)，其聲之尖咽，雖風(fēng)禽啼于深竹，霜猿嘯于空山，不是過也。其歌曰：
儂欲憐人還自憐，為誰擺布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須對我圓。
一身之事無主權(quán)，愿將幸福長棄捐。
嗚呼六歌兮歌當(dāng)哭，天地?zé)o情日月惡。
歌至此，琴聲劃然而止。風(fēng)曳余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繞于夢霞之耳鼓。曲終人不見，窗外夕陽紅。夢霞聞此歌聲，雖未見其人，而已知其意?；貞浟瑁肿稚钋赌X際，細(xì)味其語，不禁憤從中來。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謝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跡，償還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無情，肅郎原是路人，天下豈無佳婿？既為馬牛之風(fēng)，怎作鳳鸞之侶？謝絕鴆媒，乞還鴛帖，豈不美哉？夢霞一人獨(dú)自深思，竟忘卻身在窗外，非應(yīng)至之地，亦非應(yīng)聞之語。
徘徊間，忽聞窗內(nèi)有人語聲。一人入曰：“阿姑作甚么？適聞琴聲知此間無能此者，必姑也。特來訪姑，一聆雅奏，幸勿以余非知音人而揮諸門外也?！币蝗舜鹪唬骸按苏{(diào)不彈久矣。寒窗吊影，苦無排遣，新譜數(shù)曲，恨未入妙，試一弄以正節(jié)拍，不虞為嫂所聞。歌譜具在，乞嫂為妹一點(diǎn)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陽春之調(diào)，高山流水之音，個中人知其妙。姑音樂大家也，余愧無師曠之聰，并乏巴人之識，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戲余耶？”一人又答曰：“嫂勿過謙，曩聞嫂月下吹《離鸞》一曲，令人意消。簫與琴雖二器，理實(shí)相通。以嫂之敏慧，茍一習(xí)之，三日可畢其能事矣。”兩人絮絮答答，夢霞佇聽良久，恐為所窺見，不敢久留，乃躡足循墻而出。
紅窗雙影，綺語如絲。筠倩以梨娘無端以不入耳之言相戲，心滋不懌。梨娘笑謝曰：“余不善辭，惱吾妹矣。雖然，事有佐證，非架詞以戲姑也。阿翁適詔余，謂筠兒今已有婿，溫郎不日將下玉鏡臺矣。冰人來，直允之，不由兒不愿意也。余聞言甚駭，乃婉語翁曰：‘此事翁勿孟浪，一時選擇不慎，畢生之哀樂系之。容兒商諸姑，然后再定去取?！喔`為姑不平，而姑尚欲怒余耶？”筠倩見事似非虛，遽易羞態(tài)為愁容，問曰：“真耶？抑仍戲余也？”梨娘亦憤曰：“誰戲汝者！不信可問若翁，當(dāng)知余言之不謬也?！斌拶蛔骱蘼曉唬骸鞍⒏该ひ?，彼非不知兒之性情者，曩以此與之沖突者非一次。父固有言，此后聽兒自主，不再加以干涉。父固愛兒而不忍拂兒意者，今胡又憒憒若是，必欲奪兒之自由權(quán)，置兒于黑暗中乎？嫂乎，妹非染新學(xué)界習(xí)氣，失卻女兒本分，喜談自由，故違父命。實(shí)以此事關(guān)系甚大，家庭專制之黑獄中，不知埋歿煞幾多巾幗。妹自入學(xué)以來，即發(fā)宏愿，欲提倡婚姻自由，革除家庭專制，以救此黑獄中無數(shù)可憐之女同胞，原非僅僅為一身計(jì)也。方欲以身作則，為改良社會之先導(dǎo)，而身反陷之，可痛之事，孰有甚于此者！妹固無以自解，更何詞以塞同學(xué)之口乎？”語時，秋波熒熒，熱淚一眶，幾欲由腮而下。
梨娘為夢霞作說客，聞筠倩一席話，頓觸起身世之感。念曩者若得結(jié)婚自由，今日或未必有此惡果。十年舊恨，驀上心來，顏色忽然慘變。兩人相對默然。良久，梨娘嘆曰：“聞妹言，余心滋感。余與妹相處久，相知亦深，今日之事，幸妹曲從余言。翁所愛者惟姑，世烏有僅一掌珠而肯草草結(jié)姻，遺其女以遇人不淑之嘆者？妹知翁所屬意者非他人，夢霞也。此人文章道德，卓絕人群。彩鳳文鸞，天然佳偶。擇婿如斯，不辱沒阿姑身分矣。姑仍膠執(zhí)，翁心必傷。翁老矣，歷年顛沛，妻喪子亡，極人世不堪之境。今玉女已得金夫，此心差堪少慰。況鵬兒髫齔，提挈無人，事成之后，孤兒寡婦，倚賴于汝夫婦者正多。姑念垂老之父，更一念已死之兄，當(dāng)不惜犧牲一己之自由而顧全此將危之大局矣?！崩婺镎Z至此，不覺一陣傷心，淚隨聲下。筠倩心大慟，亦掩面而泣。
筠倩與夢霞，固曾有半面之識者。夢霞之詩若文，固又嘗為梨娘所稱道者。雖非宋玉、潘安，要亦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筠倩二八年華，方如迎風(fēng)稚柳，才解風(fēng)情，一點(diǎn)芳心，尚無著處。雖與夢霞了無關(guān)系，然其腦海中固早有“夢霞”二字之影象，深伏于其際。此時聞梨娘言，心乃怦然。念事已至此，正如被誣入獄，周納已深，勢難解脫。但未知此事為夢霞之主動歟，老父之主動歟？抑更有他人暗中為之作合歟？彼執(zhí)柯者又屬何人歟？此中疑竇頗多，要惟梨娘能知其詳。然此何事而喋喋向人，不亦可羞之甚耶？此悶葫蘆，一時勢難打破，今所急須籌畫者，對付梨娘之?dāng)?shù)語耳。梨娘視筠倩支頤無語，心中若有所忖度者，乃亦止泣而靜待其答辭。筠倩意殊落落，長嘆謂梨娘曰：“嫂乎，妹零丁一身，愛我者惟父與嫂耳。妹不忍不從嫂言，復(fù)何忍故逆父意。今日此身已似沾泥之絮，不復(fù)有自主之能力。此后妹之幸福，或不因之而減缺，而妹之心愿，則已盡付東流，求學(xué)之心，亦從此死矣?！?
梨娘出，語其翁曰：“適與姑言，彼已首肯，事諧矣?！贝薷敢嘞苍唬骸绑迌河兄?，余事畢矣，余深喜彼之不余忤也。今亦不必先告石癡。夢霞固非外人，俟其歸，與之訂定婚約，然后轉(zhuǎn)語石癡，俾執(zhí)吳剛之斧。如此辦法，豈不直捷，可以省卻一番手續(xù)也?！贝薷钙饺毡旧類蹓粝?，但昔為其疏遠(yuǎn)之侄，今為其親密之婿，其愛之也，自必增加數(shù)倍。時已薄暮，意夢霞將歸，望之心甚切，乃老眼欲穿而足音不至。待到黃昏，門外仍無剝啄之聲?？尚υ?，夢霞殆學(xué)作新婿羞見丈人耶？不然何事羈留，而勞家人之久盼也？
是夜夢霞竟未歸寓，蓋為石癡邀往其家，開樽話舊，飲興雙酣。比酒闌燈◆，更漏已深。夢霞連酹十余巨觥，酒入歡腸，興珠不淺。玉山已頹，金樽尚滿，醉眼模糊，步履欹仄。夜深途黑，更烏能扶得醉人歸耶？石癡乃遣人往告崔家人，言夢霞醉，不能歸，請閉關(guān)高臥，不必挑燈癡待矣。兩人均酡然，狂態(tài)畢露，笑諧雜作。酒兵已罷，繼以茗戰(zhàn)，旋掃榻而抵足焉。
次晨皆起。石癡即欲挾夢霞同謁崔父詢昨日事。夢霞以事或不諧，同去反致奚落，且世安有雙方議親，而新郎隨其媒妁，求婚于丈人之前者？縱不怕羞，亦太忘形矣，乃托詞以謝石癡曰：“我尚須赴校上課，不能奉陪。一夔足矣，安用我為？”夢霞此言，蓋以石癡微有足疾，故戲之也。石癡不允，隨夢霞到校，俟其課畢，卒挾之同行。
既至，先入夢霞書舍，坐談有頃，而崔父忽扶杖至，蓋兩人歸來時，僮即入內(nèi)報告也。夢霞迎崔父入，笑謝曰：“昨?yàn)榍匦宙诊?，不覺過量，醉不能歸，勞吾丈盼望矣?！笔V即攙言曰：“老伯勿信渠誑言。侄昨夜何嘗設(shè)宴相邀，渠自無顏歸見丈人，強(qiáng)就侄索飲，推醉不肯行。侄督促再四，渠終哀求留宿，侄見其可憐，乃留之下榻東軒。今晚課罷，渠又思規(guī)避，侄乃強(qiáng)之俱來，一路尚費(fèi)盡挽扶之力也?！眽粝寂倚υ唬骸耙慌珊浴Ｈ陞s從何處想來，亦太惡作劇矣?！笔V面有得色，曰：“聊以報今晨之卻我耳?！贝薷敢啻笮υ唬骸拔抑犊芍^善戲謔矣。聯(lián)姻一節(jié)，老夫固甚愿意，商諸小女，亦無異言，謹(jǐn)如尊命?！闭Z時目視夢霞。夢霞俯首無語。石癡起而笑曰：“既承金諾，小侄亦不枉一行。崔家女配何家郎，洵屬天然佳話，美滿姻緣，如此者寧復(fù)有幾？所惜者，小侄不才，殊有忝冰人之職耳?！币蝾櫿Z夢霞曰：“丈人允許矣，還不拜謝？”夢霞恕之以目，若甚羞惱者。 崔父復(fù)曰：“吾侄勿怪，不揣冒昧，老夫尚有一言。鰥獨(dú)半生，僅一弱息，膝下依依，聊娛晚景，不愿其遠(yuǎn)適他鄉(xiāng)也。況鵬孫年稚，余老邁龍鐘，行將就木，恐已不及見其成人。家室飄搖，門庭寥落，來日大難，何堪設(shè)想？今吾侄既不嫌范叔之寒，愿結(jié)朱陳之好，大足為蓬門生色。擇婿得人，豈第筠兒之幸，抑亦崔氏之幸也。鵬孫得沾化雨，將來可望有成，幸吾侄終督教之。老夫之章，欲屈吾侄作淳于髡，事乃兩全。未知吾侄能俯從否？”石癡目視夢霞而笑曰：“如何？”夢霞躊躇有頃，答曰：“有母兄在，此事小侄未敢擅專，容函告家中。如得同意，小侄固無不愿也?！贝薷冈唬骸按耸钦?dāng)辦法，老夫亦烏敢相強(qiáng)？請吾侄即時作書，就母夫人取決，如有好音，即以示我?！眽粝嘉ㄎā４薷感o出。石癡復(fù)與夢霞嘲謔良久。時已黃昏，夢霞欲留之同榻，石癡不可，別去。
夢霞即就燈下作兩書，一以告老母，一以復(fù)劍青。書中所言，即日間崔父所言。蓋夢霞深為其母所鐘愛，曩者，方命拒婚，母知其意在自擇佳偶，曾許以結(jié)婚之完全自由權(quán)。故此次姻事，夢霞竟得自主，所須商酌者，入贅之說，或非老母所愿，不能不俟命而行也。然以意測之，其母既許其自由，不加干預(yù)，入贅與否，亦無甚關(guān)系，十八九當(dāng)在贊成之列。若劍青則又深知其中秘密，而希望好事之成就者。今得佳音，欣忭之不暇，安有加以破壞之理？自表面觀之，此事尚有一重阻力，自實(shí)際言之，一時雖無成議，夢霞固不啻已為崔氏之贅婿矣。
海濱歸客，湖上寓公。浮云一相別，明月幾回圓？石癡自東渡后，蓉湖風(fēng)月，不知閑卻幾許，歸去來兮，復(fù)作林泉之主。水云猿鶴，一例歡迎，江山未改，松菊猶存；韻事重提，故人無恙，乃未敘離情，先成好事，既成好事，再敘離情。茫茫海宇，能尋幾個知音？落落生平，那得許多快事？夢霞之愁懷已釋，石癡之豪興方酣，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亦步亦趨，共探佳境。放浪形骸之外，流連水石之間。時或雞黍留賓，為長夜飲，夢霞竟作不歸之客。如是者十余曰，石癡倦游，而夢霞病酒矣。
夢霞與石癡共晨夕，幾不復(fù)問崔家事，而梨娘消息亦復(fù)沉沉。夢霞雖時時念及，亦不致深求。此數(shù)日中直無事可記矣。屈指石癡歸來，已歷三來復(fù)，每值星期休課，非夢霞往就，則石癡過訪，互與銜觴賦詩，盡竟日之樂。至第三星期日，夢霞困于宿酲，過午方起，而心情甚懶，無意出門，乃焚香掃地，獨(dú)坐空齋以待石癡之至。久之足音亦復(fù)杳然，坐困書城，頗覺昏悶，起而散步于庭階之畔。日影在地，云思滿天，院落深深，人聲寂寂，而忘機(jī)之小鳥，巢葉隱棲，見人亦不驚起。有時風(fēng)掃落葉，簌簌作細(xì)響，此外竟不復(fù)有一絲聲息。
徙倚良久，興味索然，方欲回步入室，忽聞有聲出于廊內(nèi)，隨風(fēng)悠揚(yáng)，泠泠入聽。夢霞訝曰：“噫，異哉！此風(fēng)琴之聲也，胡為乎來哉？”尋聲而往，斯時廊下悄無一人。夢霞忘避嫌疑，信步行去。廊盡即為后院，院東為梨娘香閣，而琴聲則出自院西一小室中，不知為何人所居。夢霞駐足窗外，側(cè)耳細(xì)聆，但聞其聲，不見其人，亦不辨其為何譜。須臾又聞窗內(nèi)曼聲低唱曰：
阿儂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
怕繡鴛鴦愛讀書，看花時向花陰坐。
嗚呼一歌兮歌聲和，自由之樂樂則那。 嚦嚦歌喉、輕圓無比，與琴聲相和，恍如鸞鳳之和鳴。再聽之，又歌曰：
有父有父發(fā)皤皤，晨昏孰個勸加餐。
空堂寂寂形影單，六十老翁獨(dú)長嘆。
嗚呼再歌兮歌難吐，話到白頭淚如雨。
續(xù)歌曰：
有母有母土一А，母骨已寒兒心摧。
悠悠死別七年才，魂魄何曾入夢來。
嗚呼三歌兮歌無序，風(fēng)蕭蕭兮白楊語。
又歌曰：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華奄然死。
我欲從之何處是，泉下不通青鳥使。
嗚呼四歌兮歌未殘，中天孤雁聲聲寒。
指上調(diào)從心上轉(zhuǎn)，斷云零雨不成聲。而再、而三、而四，琴調(diào)漸高，歌聲漸苦。怨征清商，寒泉迸瀉，非復(fù)如第一曲之瀧瀧入耳矣。夢霞聞此哀音，不覺凄然欲絕，不忍卒聽，又不忍不聽。此時人意與琴聲俱化，渾身癱軟，不能自持，適身畔有石，即據(jù)坐其上，而窗內(nèi)之聲又作矣。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與東風(fēng)離別早。
鸚鵡凄涼說不了，明鏡韜光心自皎。
嗚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為誰開。
五歌既闋，突轉(zhuǎn)一急調(diào)，繁聲促節(jié)，入耳洋洋，如飄風(fēng)驟雨之并至。顧琴調(diào)雖急，而歌聲甚緩，蓋歌僅一字，譜則有數(shù)十聲也。高下抑揚(yáng)，纏綿宛轉(zhuǎn)，其聲之尖咽，雖風(fēng)禽啼于深竹，霜猿嘯于空山，不是過也。其歌曰：
儂欲憐人還自憐，為誰擺布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須對我圓。
一身之事無主權(quán)，愿將幸福長棄捐。
嗚呼六歌兮歌當(dāng)哭，天地?zé)o情日月惡。
歌至此，琴聲劃然而止。風(fēng)曳余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繞于夢霞之耳鼓。曲終人不見，窗外夕陽紅。夢霞聞此歌聲，雖未見其人，而已知其意?；貞浟瑁肿稚钋赌X際，細(xì)味其語，不禁憤從中來。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謝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跡，償還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無情，肅郎原是路人，天下豈無佳婿？既為馬牛之風(fēng)，怎作鳳鸞之侶？謝絕鴆媒，乞還鴛帖，豈不美哉？夢霞一人獨(dú)自深思，竟忘卻身在窗外，非應(yīng)至之地，亦非應(yīng)聞之語。
徘徊間，忽聞窗內(nèi)有人語聲。一人入曰：“阿姑作甚么？適聞琴聲知此間無能此者，必姑也。特來訪姑，一聆雅奏，幸勿以余非知音人而揮諸門外也?！币蝗舜鹪唬骸按苏{(diào)不彈久矣。寒窗吊影，苦無排遣，新譜數(shù)曲，恨未入妙，試一弄以正節(jié)拍，不虞為嫂所聞。歌譜具在，乞嫂為妹一點(diǎn)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陽春之調(diào)，高山流水之音，個中人知其妙。姑音樂大家也，余愧無師曠之聰，并乏巴人之識，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戲余耶？”一人又答曰：“嫂勿過謙，曩聞嫂月下吹《離鸞》一曲，令人意消。簫與琴雖二器，理實(shí)相通。以嫂之敏慧，茍一習(xí)之，三日可畢其能事矣。”兩人絮絮答答，夢霞佇聽良久，恐為所窺見，不敢久留，乃躡足循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