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作者:沈作喆
《詩》之作也,其寓意深遠。后之人莫能知其意之所在也,因《詩序》而知之耳。然則《序》其有功于《詩》矣。予謂病夫《詩》者,亦《序》之力也。蓋《詩》本以微言諫風,托興于山川草木而勸諫,于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間,其旨甚幽,其詞甚婉,而其譏刺甚切,使善人君子聞之,固足以戒,使夫暴虐無道者聞之,不得執(zhí)以為罪也,是故言之而勿畏。今為之《序》者,曉然使人之知其為某事而作也,又知其切中于其所忌也,故后世以《詩》而得罪者相屬,是則《序》之過也夫。石林曰:“《詩序》蓋當時誦者得于師傳?!敝芄鳌稛o逸》: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享國七十有五年。高宗舊勞于外,享國五十有九年。周文王懷保小民,不遑暇食,享國五十年。皆以不荒寧得壽考之福。其后嗣王生則逸,亦罔或克壽,此萬世有國之明訓,天人之至理也。《戴氏禮》言文王疾,武王夢帝與我九齡,其言已怪誕不可信,而鄭氏又從而釋之曰:“文王以憂勤損壽,武王以逸樂延年?!笔莿癖偻跻园菜帘P游,惟耽樂之從,而毀明主以寅畏自強為不足以引年也:與《無逸》之旨得無戾乎?
《禮記》注云:《兌命》三篇在《尚書》,今亡。又云:《君陳》《泰誓》《甫刑》《高宗》之書皆亡。蓋未見全書之出也,《左氏》所引亦多如此。
《尚書。堯典》“宅西曰昧谷”,古作“度西”,曰柳谷。柳之言聚也,分命和仲典治西方之政,而收聚百谷也。度音宅,古文度與宅相近而誤,鄭氏嘗見之。商曰“祀”,周曰“年”,而箕子陳《洪范》,史載其言,乃稱惟十有三祀,蓋以見箕子不為臣于周之意??鬃硬粵]其實,以表為臣之大義也。陶靖節(jié)所為詩,自宋世但紀甲子,不書年號,亦此意也。
君人者居極否之世,能約己以厚下,則否傾而為益矣。居交泰之時,或剝下以封上,則泰過而為損矣。在《易》之否?、ⅲɡは赂缮希?,取上一爻而益其下,非益乎?泰ⅱⅰ(干下坤上),取下一爻而益其上,非損乎?雖益也ⅳⅷ(震下巽上),損下而益上,斯為否矣。雖損也ⅶⅷ(兌下艮上),損上而益下,斯為泰矣。蓋天下治忽之理不遠也,戒在損益而已矣。
誠者天地之心也,人生而皆有之?;笥谑挛?,陷于迷途,是以蔽而不自見。能復其自然之性,則昭然著矣。故《易》之《復》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而次之以《無妄》,誠之至也。
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陸秉曰:“此脫文也,當云大衍之數(shù)五十有五。蓋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正五十有五;而用四十有九者,除六虛之位也。古者卜筮先布六虛之位,然后揲蓍而置六爻焉,如京房、馬季長、鄭康成以至王弼,不悟其為脫文,而妄為之說,謂所賴者五十,殊無證據(jù)?!庇衷唬骸安挥枚靡灾ǎ菙?shù)而數(shù)以之成,此語尤誕。且《系辭》曰: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豈不顯然哉?又干坤之策自始至終無非五十五數(shù)也?!庇桧曇娛?,欲以所見咨稟,遲疑不敢妄發(fā),先生曰:“子姑言之?!庇柙唬骸氨源笱苤當?shù)五十有五,是也;其言用四十有九,以為六虛之位,則非也。數(shù)始于一而終于五,天以藏德運化,妙其所以為數(shù)之始終,而神其所以為用之消長者,故虛一與五,退藏于密秘而弗用,則其用四十九焉而已耳。老氏所謂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是當其無而有大衍之用也。此意恐是圣人千載不傳之奧旨?!笔窒苍唬骸叭缡侨缡恰!?br>文王重《易》,六爻八卦之為六十四自文王始也。而《大傳》言包犧氏以來已有,蓋取諸益、取諸暌,凡一十三卦之類,何也?蓋圣人謂某爻像某物,某得某卦,如耒耜得益,弧矢得暌耳,非謂先有卦名乃作某器也。不然,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蓋取諸,豈未有書契之前已有卦耶?亦謂伏羲造書得之義耳。且如八純卦之象,何曾先立干、坤、艮、震、巽、兌、坎、離之名,而后始有天、地、雷、風、山、澤、水、火之形哉?仲尼論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此三畫之象八卦,小成之體,未重之前也。至論二與四,三與五,同功而異位,則始有重爻之象。六位之體,既重之后也。
“帝乙歸妹”者,言人君之德與帝者相甲乙,故能正人倫也?!案咦诜ス矸健闭撸匀司伦鸲勺?,故能克陰慝也。此前人之說,可取。
六籍脫簡闕文,先儒強為之說。如《春秋》“甲戌己丑陳侯鮑卒”,“甲戌”之下闕文也,而傳以為“甲戌之日死,己丑之日亡”,真可笑也?!兑住繁戎T經(jīng),號為全書,而衍文脫字訛舛亦多矣。釋者往往因陋而臆說,如八卦之名皆以一字,獨“坎”曰“習坎”,蓋“習”字上脫“坎”字也。“坎習坎”,猶曰“井改邑,不改井”也?!巴擞谝埃??!鄙涎堋巴嗽弧比帧W⑹柚^:“特稱‘同人曰’者,表惟干之所能行?!敝囃跻?。坤之用六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薄按蟆弊之斪鳌按币?,轉(zhuǎn)而然耳,蓋言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艮為指”,當作“止”,亦以音同誤也。《大傳》曰:“《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子曰:‘隼者,禽;弓矢者,器;射之者,人也?!比粍t解之爻辭,當云“公用弓矢射隼于高墉之上”也,不然何緣有“弓矢者,器”四字哉?“能說諸心,能研諸侯之慮”,當作“能研諸慮”,衍二字也。如此類甚眾。至于說卦取象尤多脫誤,不可不知也。
“元亨利貞”,四者天德也;惟干能備是四德,以統(tǒng)天而行四時,故《文言》析而言之。若屯、隨、臨、無妄、革五卦,亦云“元亨利貞”者,不得與干比也。蓋屯以“勿利有攸往”、隨以“無咎”、臨以“八月有兇”、無妄以“匪正有眚”、革以“悔亡”繼“元亨利貞”之下,以明其不得專是四德也。又屯之《彖》曰:“剛?cè)崾冀欢y生,動乎險中,大亨貞?!彪S之《彖》曰:“剛來而下柔,動而說。隨,大亨貞。”臨之《彖》曰:“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無妄《彖》曰:“剛自外來而為主于內(nèi)。動而健,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备镏跺琛吩唬骸拔拿饕哉f,大亨以正,革而當,其悔乃亡。”以明各有所當,非干四德之比也。干止曰“元亨利貞”而已矣。陳瑩中嘗以邵康節(jié)說《易》、講解象數(shù),一皆屏絕,質(zhì)之于劉器之。器之曰:“《易》固經(jīng)世之用,若講解象數(shù)一切屏絕,則圣人設卦立爻復將何用?惟知其在象數(shù)者皆寓也,然后可以論《易》。故曰:‘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狡湮吹弥H,而遽絕之,則吉兇與民同患之理,將何以兆?恐非筌蹄之意。”予謂元城固為學《易》者說耳,若至忘言之地,象數(shù)固無用也,況講解乎?
《易》之六爻,數(shù)用九六。先儒皆以謂九,老陽也;六,老陰也。君子欲抑陰而進陽,故陽用極數(shù)而陰取其中焉耳。陰陽,天道也,豈人之所能抑而退之?又豈人之所能強而進之哉?其說皆不通。蓋天地之正數(shù)曰一、曰二、曰三、曰四、曰五而止矣,此生數(shù)也。至于六則各有所配,已非正數(shù)矣。作《易》者用天地之生數(shù)而不用成數(shù)。故孔子曰:“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狈騾⑻欤瑒t一三五是矣。一與三與五,非九而何?兩地,則二四是矣。二與四非六而何?此九六之義也。故“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石林為予言如此?!兑住吩唬骸胺秶斓刂贿^,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庇柚^“知”字下必有脫簡三數(shù)字或脫一句。既曰“通乎晝夜之道”,又曰“而知”者,不惟無義理,又非圣人立言之法?!兑住冯m全書,然簡編殘缺處亦已多矣,先儒或能言其一二。
漢田何善《易》,言《易》者本田何。何以齊諸田徙杜陵,號“杜田生”。今之俚諺謂白撰無所本者為“杜田”,或曰“杜園”者,語轉(zhuǎn)而然也。豈當時亦譏何之《易》學師承無所自耶?
《易》者,至神之數(shù),吉兇之先兆,使人見機而作,避禍而自求福也。文王、仲尼,蓋重《易》而系之者也。其于《易》之數(shù),知之遠矣,宜能遠禍而安其身者。然文王有拘之辱,仲尼有畏匡之厄,何也?豈人之禍福吉兇自有定數(shù)存于冥冥之中,雖圣與智不可得而逃耶?若曰我知其在我者無悔,而任其所謂在物者,則夫《易》之道欲令人進退語默得其時,無蹈患害,果何預哉?冥頑囂兇,目不辨六畫而名位充志,富貴沒身者又何哉?圣人已矣,后之志士仁人玩占知變,窮《易》之道,而困厄顛踣者多是也,又何哉?吾不知其說也。唐人顧彖深于《易》,嘗言《易》更三圣,猶夫三辰同麗太極。自漢田、丁、京、劉以來,百派奔湊,惟唐一行方見天機,神交造物,智斟人事,制動也有尼,變通也無方,向之支流委輸于我。其他綢繹祖述三十有余家,鶩精于捃摭,匱巧于穿鑿,猶制氏之于樂,鏗鏘而已,徐氏之于禮,善容而已。劉禹錫嘗指龜策訊之,彖曰:“古先圣人知道之妙不可博而得也,故設象以致意,梯有以取無,取當其粗,用當其精。夫權衡所以揣輕重,不為捶鉤者設也;尋尺所以商遠邇,不為運斤者設也。幾存乎人,是則以天時為卦體,物理為爻位,外附人事以象焉,內(nèi)取諸身以彖焉。得樞于寰中,迎數(shù)于象外,自然之理。不知其然,雖欲強名,措說無地,彼枯莖朽殼安能與于此乎?”予觀顧生之言,蓋邃于《易》者,惜其無著述傳世,以盡見其所學。獨禹錫載其言于志中,故表而出之。
太乙九宮之數(shù)雖出緯書《干鑿度》,而傳于陰陽家者流,然其間微隱玄妙之理合于《易》與黃帝之書,不可廢也。太一行九宮之法以九一三七為四方,以二八四六為四隅,而五奠位乎中宮,經(jīng)緯交絡無不得十五者,而獨不見其所謂十者焉。蓋土寄王于四方,不獨主時,故不可以位命之也?!兑住分^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是也。黃帝曰;“水數(shù)六,火數(shù)七,木數(shù)八,金數(shù)九,土數(shù)五。”水火木金皆以成數(shù),土獨以生數(shù),而不言十者,土不獨居成數(shù)也。又曰:“五運之復太過者,其數(shù)成;不及者,其數(shù)生、土常以生也。”又曰:“天地之至數(shù)始于一,終于九?!苯圆谎允伞韬?,可謂妙矣!《易》之坤曰:“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弊鳌兑住氛咂渲?。九宮之數(shù)蓋出于此。孰謂黃帝之書為出于戰(zhàn)國之偽而獨為醫(yī)家之用也哉?《月令》言四時之數(shù),春曰八,夏曰七,秋曰九,冬曰六,皆舉成數(shù),而中央獨曰其數(shù)五。揚雄為《太玄》,亦以三八為木,四九為金,二七為火,一六為水,兼具生成之數(shù),而五五為土。言五五而不言十十,蓋不可名言也。其法本于自然而發(fā)見于黃帝之書與九宮之說。漢儒欺世,竊以為自得之學,而學者不悟也。
《易》之為書,雖不可為典要,然圣人大概示人以陰陽柔剛消息盈虛之理,進退存亡吉兇悔吝之義,雖窮萬物之變,要不失其正而已。若夫至數(shù)之要,神妙不測者,圣人蓋難言之也。后世之士不務守經(jīng)合道而好論其變化,渺茫不見涯誒,廣著圖象,遠征億萬不可名言無所致詰之數(shù),以為自得之學,致使俗儒妄譏,競為艱深之說。不知其常而曰我知其變,不知其體而曰我知其用,既以自欺,又以欺世,為害滋多。且如五行之在天地間;自開辟以來,其相生相克以為人地萬物四時之用,其功與天地日月并矣。邵堯夫非不知數(shù),然其說以謂天地有水火土石而已,木生于土,金生于石,勿論也。夫五物者,經(jīng)世之用,紀歲時、行氣運,其來久矣,不可闕一也。今加以本無之一,而去其本有之二,可乎?又石豈不生于土乎?如用邵說,則黃帝岐伯之書與洪范九疇之大法皆可廢也,又可乎?蓋自漢京房、焦貢之學流于駁雜,而揚雄又以四為數(shù),其弊久矣。要之守道篤志之士,不當務多岐以迷大道,尚奇說以叛正經(jīng)。若真積力久至于大而化之之圣,圣而不可測知之神之地,固自得之于心,豈肯形之于說?況又非說之所能發(fā)明也。昔釋氏有法常者,得法于道一師。或問常何所得,常曰:“吾師教我以即心是佛”?;蛟唬骸耙粠熃辗鸱ㄓ植煌嗽品切姆欠稹?。常曰:“此老惑亂于人未止也。任汝非心非佛,我但即心即佛耳?!钡酪宦劧现?。夫士之本無所得,又無所守,而隨世謬悠,有不愧于法常者乎?
陰陽之氣專,則生化之理滅。故至陽之中必有陰,而至陰之中必有陽,至其極則相生。離為火,而中畫陰也;坎為水,而中畫陽也。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天地之至理也。
《易》曰:“知幾其神。”此蓋圣人不言之妙,而揚雄言:“先知其幾于神?!被騿枴跋戎?,曰:“不知?!笔钦娌恢?,子云之自欺如此。
卦終于《未濟》,何也?天下之事無終窮也,而道亦無盡也,若以《既濟》而終,則萬法斷滅,天人之道泯矣。黃帝書所謂神轉(zhuǎn)不回、回則不轉(zhuǎn),浮屠所謂不住無為、不斷有為者,是也。
《易》者,圣人所以究天人之際,樂性命之理,而忘其涉世之憂患也。
天下事有病弊難革,思慮未至,極力窮究,奸蠹隨生其間。忽有曉悟,得其要害,就以立法,不惟救弊于一時,而又可以通行于久遠。如賈生分封諸侯王子弟是也。事有微而相類者。國朝三歲發(fā)解進士,率以秋季引試,初無定日。舉子奸計,多占鄰近戶籍,至有三數(shù)處冒試者,冀于多試之中,必有一得,以致爭訟紛然。有司多端禁止,率不能革。紹興中,或有建請令天下諸州科場并用八月一日鎖院,十五日引試,后期者勿問。不勞施為,無所煩擾,而百年之弊一朝盡去,更無巧偽可以破壞成法者,亦一奇也。故天下事不可與爭,爭而得,后必有變。靜聽而不爭,至于無所受過患之地,自然帖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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