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衡山有道人，本書生，棄家隱山中。一旦入城市藥，故人忽見之，怪其神氣清明，問其何為。對曰：“佩蕙紉蘭已是青山獨往，采芝食柏終當(dāng)白日上升。”故人邀飲酒，倏不見。杜子春苦貧，遇老人于西市，與錢三百萬，用盡。又與一千萬，復(fù)盡。又與三千萬，曰：“此而不悛，貧在膏盲矣。”園叟張老與韋義方金二十鎰，又與一故席帽，令于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錢一千萬，李生遇二舅，令持拄杖于波斯邸，取錢二千萬。世間有如許閑錢，而貧者求一個不可得。張憬藏謂馮元常，于相法取錢愈多，則官愈進(jìn)。婁師德性自不貪，使其取錢，必敗。盧懷慎雖貴而貧，死忽復(fù)生，曰：“冥司有三十爐，日夜為張說鑄橫財，我無一焉?！必毟恍庞卸苍?。李文饒一生食萬羊，而世有終身不知肉味，偶得一肉而夢羊踏破菜園者，命不同也。野人樵深山中，見巖間有若甕者，攀援視之，有黃金滿中，而欹側(cè)將傾。地上遺錢五百，野人驚喜，慮其散失，取大石盡力扌耆甕，甚安密。記其處，因持錢以歸。買飯令子孫飽食，將戮力盡取焉。既至前處，則失甕所在。傍有老翁語之曰：“此神所秘藏，以鎮(zhèn)此山。歲久將崩，故以錢五百傭汝扌耆甕耳?！币蚝霾灰姟７蛭镏豢赏∫踩绱?。神物示見，將以戒夫世之貪求非分者，非為戲也。雨斷渭橋路，雷轟薦福碑，信有之矣！路允迪公弼政和中奉使三韓，舟行海中，忽見黑山涌起波間，山頂有光，如兩日并出者。官吏大恐，舟師曰：“此大龜出游。兩日者，其雙目也。當(dāng)急以三牲祠之?！惫隹谡甲Ｔ~，率官屬焚香再拜，投牲，良久乃沒。又予嘗迎親海上，至補陀山，望見海中數(shù)十里外有旌旗，如軍行數(shù)萬騎者，洶涌東下。問，其人曰：“此大魚耳。旌旗狀者，蓋鱗鬣也?！表汈越?，山石為之震動。偶閱宋史，見其所載賓漕國天神祠前有一魚骨，骨之小竅中，通騎馬往來。因記憶前二事書之。天地之間，亦何所不有哉？
唐時猶有神仙劍客俠士游于世，如非非子夜半擊劉從諫，斷其護(hù)項玉璞；聶隱娘竊取劉昌裔臥內(nèi)厭禳金奩；王敬弘小仆夜半入長安城，取繡囊琵琶，因獲禁中玉枕；三鬟女子取潘將軍玉念珠于慈恩塔相輪上；皆受劍術(shù)為俠尚氣報怨者。近世不復(fù)見，亦無傳焉。
宣和間，執(zhí)政鄧子常家有一女子，絕色；然其性理乖異，多獨處，寡笑言，覽鏡涂妝，欲半輒止，未嘗竟也。年十五六時，未敢議親。一日見儀鸞司供張?zhí)蒙嫌惺⑨⒛淮笾窕\甚新潔，忽命取籠觀之，又令汲水?dāng)?shù)斛滌之，出錦數(shù)段，令表里底蓋皆施重錦襯之，極穩(wěn)帖。入坐籠中，出甚喜，因留籠臥內(nèi)，時時坐臥其間，雖父母乳獲皆莫曉其意。歲余盛夏，有大風(fēng)雨至，女倉皇入籠，且命覆之。震霆一聲，煙霧充塞，異香聞于內(nèi)外。良久視之，則已蛻去，有空殼存焉耳。鄧氏畏事，極秘之，押其蛻而藏之。親戚知者，皆不敢問。漢北地郡靈州縣在河之中，隨水高下，未嘗淪沒，號曰“河奇”。又東坡作《濠州浮山洞》詩曰：“人言洞府是龜宮，升降隨波與海通。共坐船中那得見，干坤浮水水浮空?！逼渥⒃疲骸岸丛诨瓷?，夏潦不能及，而冬不加高，故人疑其浮也。”又今吳興郡南門外十里許大溪中有小洲，廣一畝余，其上生草樹郁然，亦隨水高下，名曰“浮玉山”，見于《圖經(jīng)》舊矣。予鄉(xiāng)里也，無歲不過其傍，視之信然。雖大水泛溢，高岸皆淪溺，而洲不沒。旱歲溪流益減，沙石俱露，而此洲不增高也。亦靈州之類歟？天地之間，萬物回薄，震蕩相轉(zhuǎn)，其理自有不可曉者?；蛟茲欀萁鹕较鹿凹兡挂嗳弧?br>武臣謝石者，蜀人，善相字，言人禍福多中。宣和中至汴京，徽皇聞之，戲書朝字，令中貴人密授其客，繆以己意，持問之。一見輒再拜曰：“上天奎壁之文，萬壽之象也。”客曰：“毋妄言。”石曰：“朝字者，十月十日，皇帝天寧節(jié)也?！笨蜌w語中貴人，具以聞徽皇，異之。石見蔡京，為言晚節(jié)當(dāng)誅。京大怒，奏石訕侮，付開封府，杖而逐之。紹興中，石押馬綱至行朝，又以其術(shù)動朝士，相一字至萬錢，其言巧發(fā)奇中。予鄉(xiāng)丈人錢元素自外任召對，見石，書“請”字示之，石曰：“君其為監(jiān)察御史乎？‘請’字言責(zé)未全也?！币讯?。如此類甚眾。予謂世間萬事無非寓也，能以無心而觀所寓焉，其有以知之矣。石何足以知此，亦偶然耳。蔡州宣和間有一士人家，書室中忽然見小蛇，文章陸離，蜿蜒幾格間，見人不驚，畏不敢傷也。每日惟巳時則見，至午乃隱去。日日如此。士人異之，不能名也。因伺其至，則捕之置鐵絲籃中。逮午觀之，則堅冷化為石矣。其質(zhì)巧妙天成，雖鬼工不能加也。明日巳時則復(fù)蠕動，既又復(fù)為石，而屈伸蟠結(jié)之狀日日不同。士人寶蓄，攜來京師，見中人梁師成。師成嘆曰：“此神物，造化之所寓也。禁中有玉鼠玉兔，或以其時見，則其物也。”士遂獻(xiàn)之。
羲、獻(xiàn)以書名世，無間然矣。然王氏一門自多能書者，如丞相導(dǎo)、大司馬敦、太保宏、太子詹事筠、荊州刺史е、丹陽尹僧虔、黃門侍郎渙之、會稽內(nèi)史凝之、豫章太守操之、中書令恬、領(lǐng)軍洽、散騎常侍徽之、東海太守慈、特進(jìn)曇、首衛(wèi)將軍、中書令珉，皆世受筆法，往往造微入妙。蓋平居見聞習(xí)熟，易為工，不作難也。予觀后魏盧志與其子諶，皆法鐘繇書。子孫累葉世有能名，至邈以上，兼善草隸，伯源尤謹(jǐn)家法。白馬公崔弘工衛(wèi)體，其家亦多名翰，浩為最善。故魏之工書者，有崔盧二門，亦王氏之比耶。然王氏家學(xué)才華尤著，非特書之一藝而已。王筠自敘云：“世傳安平崔氏、汝南應(yīng)氏，其家相繼以文稱，然不過二三世而已。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人人有集，如吾門之盛者也?！笨计溲裕湃灰?。筆法自蕭翁以來，模寫比擬，取諸物象，殆盡其妙，如為心畫傳神也。謂鐘元常行間茂密，如云鵠游天，群鳧戲海；王右軍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張芝如漢武好道，馮虛欲仙；羊欣如大家婢為夫人，舉止羞澀，終不似真；蕭子云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荊軻負(fù)劍，鋒力難當(dāng)；李鎮(zhèn)東如芙蓉出水，文采鮮明；索靖如王謝子弟，縱復(fù)不端爽，有一種風(fēng)流氣力；獻(xiàn)之如河間少年，舉體沓拖，不可奈何；王僧虔如飄風(fēng)忽舉，鷙鳥乍飛；阮妍如貴游失晶，不復(fù)排斥英賢；王褒凄斷風(fēng)流，勢不稱貌；師宜官如朋羽未息，舉翮自退；陶隱居如吳興小兒，形質(zhì)未成而骨格峭拔；吳施如新亭倡人，一往揚州，出語便意態(tài)生；袁松如深山道士，見人便退縮；張斯如辯士對揚，獨語不回，行必會理。又《書苑》謂衛(wèi)夫人如玉壺冰、瑤臺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fēng)；逸少飛白霧卷舒，煙空照灼；索靖草書絕世，名曰“蠆尾銀鉤”。張旭謂褚河南用筆如印印泥，如錐畫沙；又謂草書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亞棲自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懷素得古釵腳，魯公得屋漏痕。竇眾謂李斯釵頭屈玉，鼎足垂金。凡此不惟取像工妙親切，語亦甚奇，或類滑稽可喜。又有韋續(xù)《九品書》、李嗣真《書評》等，議論不及于前矣。王僧虔工書，當(dāng)宋武世，嘗用掘筆書，以拙見容。至齊高帝與論書，則誦言曰：“臣正書第一，草書第二；陛下草書第二，而正書第三。臣無第三，陛下無第一?！逼溲圆蛔專詿o隱情，蓋以齊高帝比宋孝武為不忌嫉臣下故也。書小伎耳，人主自賢而嫉能，至使其臣下有隱情避禍者，況天下事治亂成敗聽言用材之間，有大于此者乎？故欲盡人之能者，莫若至誠而有容也。
學(xué)書者謂凡書貴能通變，蓋書中得仙手也。得法后自變其體，乃得傳世耳。子謂文章亦然。文章固當(dāng)以古為師；學(xué)成矣，則當(dāng)別立機(jī)杼，自成一家，猶禪家所謂向上轉(zhuǎn)身一路也。
鄴臺瓦皆雜金錫丹砂之屬。陶成先大父得其遺瓦，完全不毀，琢治之為方研，愈薄而益堅，縝膩而廉密，入墨而宜筆，金砂之性猶存，故水漬之而不燥，真奇物也。世所傳用，厚若磚而燥者，皆偽物也。韓退之嘗得李陽冰家所藏科斗《孝經(jīng)》及漢衛(wèi)宏官書兩部，至寶蓄之；以歸公好古書也，而卒以予歸公。又嘗得古畫人物，曲極其妙，謂非一工人所能運思，蓋集眾工之所長，雖百金不愿易，以趙侍御之所親摹也，而卒以予趙君。此二物皆世之寶而退之不難以予人，退之可謂不溺于多愛者矣。今人有蓄書畫者，往往耳剽不識真，所藏未必善，非古人合作也，而扃固什襲，不忍出以示人，至不敢自展玩，可謂陋且愚矣。
昔賢謂見佞人書跡入眼，便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惟恐其污人，不可近也。予觀顏平原書，凜凜正色，如在廊廟直言鯁論，天威不能屈。至于行草，雖縱橫超逸絕塵，猶不失正體。未必翰墨全類其人也。人心之所尊賤油然而生，自然見異耳。
唐李嗣真論右軍書《樂毅論》《太史箴》，體皆正直，有忠臣烈女之像?！陡媸奈摹?、《曹娥碑》其容憔悴，有孝女順孫之像。《逍遙篇》、《孤雁賦》跡遠(yuǎn)趣高，有拔俗抱素之像?！懂嬒褓潯?、《洛神賦》姿儀雅麗，有矜莊嚴(yán)肅之像。皆見義于成字。予謂以意求之耳。當(dāng)其下筆時，未必作意為之也，亦想見其梗概云耳。
李陽冰論書曰：“吾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經(jīng)緯昭容之度，于云霞草木得沾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于耳目口鼻得喜怒慘舒之態(tài)，于蟲魚鳥獸得屈伸飛動之理?！标柋跁芍^能遠(yuǎn)取諸物，所養(yǎng)富矣。萬物之變動，造化之生成，所以資吾之用者亦廣矣，豈惟翰墨為然哉？為文亦猶是矣。
書固藝事，然不得心法，不能造微入妙也。唐文皇帝妙于翰墨，嘗病“戈”法難精，乃作“戩”字，空其右而命虞永興填之，以示魏鄭公曰：“朕學(xué)世南似盡其法。”鄭公曰：“天筆所臨，萬象不能逃其形，非臣下可擬；然惟‘戩’字‘戈’法乃逼真?！碧隗@嘆。學(xué)之精，鑒之明，乃至于此。作字尚爾，況于修身學(xué)道為國為天下立大事而可以茍簡鹵莽姑息，而為之有不敗者乎？鄭公之鑒裁可謂入神矣。
曾南豐跋漢武都太守李翕《甫阝閣西狹頌》，稱翕嘗令澠池有黃龍白鹿之瑞，其后治武都，又有嘉禾連理之祥，皆圖畫其像，刻石在側(cè)，蓋建寧四年也。子固云近世士大夫喜藏畫，自晉以來，名畫有存于尺帛幅紙者，皆寶之，而漢畫則未有得之者。及得此圖，然后始見漢畫也。子固之說云爾。然予見王逸少帖云：“成都學(xué)有文翁高朕石室及漢太守張收畫三皇五帝三代君臣與仲尼七十弟子畫，皆精妙可觀。”予后因從蜀人求臨本，晚乃得石刻，信如逸少言。然則石室之畫又先于武都矣。子固蓋未之見耶？凡畫之妙，欲得其神觀耳?？讨谑瑒t如影耳，猶可以概見其仿佛而已。
或問韓干畫馬何所師，干曰：“內(nèi)廄馬皆吾師也?！贝苏Z甚善。夫馬之ㄈ儻權(quán)奇，化若鬼龍為友者，其精神如電走風(fēng)馳，殆不可以心手形容。惟靜觀其天機(jī)自然處，或有以得其生成駿逸之態(tài)。若區(qū)區(qū)求之于筆墨之間，所見已無生氣矣。九方皋賞其神俊而遣其牝牡元黃者，得此道也。
唐天寶中，有尚書郎張ロ，性喜繪畫，多出意象之表，松石尤奇。東宮庶子畢宏亦以韻度擅名一時，然每見ロ翰墨，未嘗不心服，因師。問ロ筆法所受，ロ曰：“吾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焙牦@嘆而已。予謂ロ之言豈特畫哉？蓋亦為文之妙旨。常以神遇，以天合，不以目視耳聽者也，豈求之筆墨形似之間哉？此二語可謂名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