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陳若愚
作者：解鑒東昌陳若愚，業(yè)儒，倜儻不羈。嘗讀蒲留仙《聊齋志異》，記狐事有類仙者，有類俠者，常欲得一為友。多方覓請狐符咒，屢試不驗。聞某山多狐，攜肴酒而往，肆諸山坡，酌酒奉箸，如敬賓然，亦無驗。凡溶溶月下，寥寥花間，不時默禱，訖無影響。乃曰：“天下固無狐，不然，何以奉請多日而不一遇也？”
一日，獨居書齋，有游學(xué)者一人來，長揖自坐。問其姓氏，答言姓干名祿，小字學(xué)純。談吐高雅，陳心頗愛之。既而大雨傾盆，齋有藏酒，出與共飲，而己位未嘗與易也。接談久之，陳言素有友狐之愿，迄今未遂。祿曰：“君之欲得狐友者，其意何居？”陳曰：“狐有先知之明，而無難至之處，友之則諮詢有人，遨游有侶；遇可免之禍無懼心，不可免者，白刃可蹈；遇應(yīng)得之福無幸懷，不應(yīng)得者，爵祿亦辭；肴嘉酒旨，可立共飲食；花前月下，可刻候賞玩。身無掛懷之事，心無憂悶之時。仆之欲得狐友者，此耳！豈有趨利避害、貪富圖貴、切切求助于狐之意哉？”祿曰：“若然，君愿易副，即仆便是狐也。”陳聞之，喜出望外，離坐而揖，先懇恕罪，延之己位。時雨已止，更設(shè)酒饌暢飲。時陳方弱冠，而祿長五歲，陳遂兄狐。言語投契，恨見之晚。陳曰：“異日弟欲祗聆雅誨，何處奉迓？”狐曰：“無庸，硃書仆字學(xué)純，周圍各畫圓圈八個，下書君名若愚，周圍各畫圓圈四個，以火焚之，仆即至。”陳善飲，狐亦巨量，獻(xiàn)酬交錯，陳不覺大醉。醒而視之，狐已杳。明日，購美醴珍饈，及晚，硃書如狐言，焚之，狐果至。曰：“夜來縱飲，何復(fù)見招？”陳曰：“日昨倉猝，大非敬客禮，今聊肅豆觴表寸心，嗣后便弗爾爾?！奔榷妥瑲g飲通宵，至?xí)苑缴ⅰＷ允茄蛰m聚飲。
一日，狐曰：“君家固不甚裕，益以酒費，入出不敵，奈何？仆有一術(shù)，可以致富，但心愿焉而終不敢。”陳請方略。狐曰：“南山石室中有白鏹數(shù)萬，可借為本，以權(quán)子母，利足仍還其本，無傷理數(shù)也?！标愒唬骸翱伞！焙谑沁\銀至陳家，凡令收買之物，利必加倍。五六年間，而陳稱富有矣。陳曰：“利足日用，本宜歸還。”狐曰：“君，信人也！”遂將本銀如數(shù)運去。鄰村蔣生者，與陳有夙嫌，乃匿怨友陳，思乘間中傷之。一日陳與狐飲，蔣使持柬至。狐曰：“此叵測也，決不可赴！”陳遂璧還原柬。閽人遽白：“蔣生親至。”陳曰：“似此何以處之？”狐曰：“暫應(yīng)之，當(dāng)再為謀。”陳請狐暫避，狐曰：“勿庸。彼雖至，不見仆身也?！标愃斐鲇Y生入齋。蔣自執(zhí)柬呈陳曰：“敬理杯茗，奉迓以敘，奈何外視，不肯辱臨？”陳曰：“無故叨擾，于心不安，既蒙見愛，何敢自外！”蔣喜，留柬而去。陳曰：“不去則未免不情，去則適受其害，如何則可？”狐曰：“半途托病歸，則兩全之矣。”至期，蔣使二人速客，立等同行。陳心懷疑懼，迤邐而去。至中途，陳忽抱腹坐地曰：“舊病復(fù)發(fā)，實不能往，敢煩代達(dá)。”二人不聽，強(qiáng)扶而行。正危急間，對面忽來一人曰：“請客而客適病，強(qiáng)扶而行，必不懷好意！且與汝二人何干？汝歸但言客中道病歸，斯亦已矣，何苦如此？”二人喏喏而去。陳視之，乃狐兄也，遂談笑而還。蔣有姑氏之子孫生者，素嗜酒，是日不約而來。至客舍，寂靜無人，甫坐，見天窗有酒具一，取而下，酒不滿器，嗅之甚香，遂連飲數(shù)口。俄腹痛如裂，大號。孫母適在，聞而趨出問之。孫言飲酒之故，言已而卒。立呼蔣至，蔣明知中毒而不敢言。蓋蔣所購之毒酒，飲于醉飽之后，其毒發(fā)于二三日之間，空心服之，立能斃人。孫父訟之官，官問蔣蓄毒酒何用，蔣不能隱，遂吐實。判以謀殺擬抵。陳好宴飲，又累年習(xí)賈，久疏簡畢之事。會學(xué)使按臨，試童尚違月余，狐曰：“臨陣當(dāng)磨槍矣。”陳笑曰：“諾。草芥功名，今生得之否？”狐曰：“必得?！眴枺骸昂螘r？”狐曰：“近在科歲兩場耳。”狐又曰：“制藝妍媸，仆頗能辨，愿擬數(shù)題，君制成文，仆為君決之，可乎？”因出文題二、詩題一。陳作畢，錄呈狐。狐曰：“不見出色，可另作?！狈踩鳎唬骸翱梢?。場中有此，望一售矣。”遂使熟復(fù)之。陳再請命題，狐曰：“場期臨邇，不必多作文字，但涵泳以養(yǎng)文機(jī)可耳。”既入場，三題皆狐所擬，遂入泮。
陳妻偶得時疾，數(shù)日不愈。陳曰：“室人之病如何？”狐曰：“恐無生理。”陳不深信。諸藥罔效，旬日尋卒。窀穸后，陳曰：“仆欲續(xù)弦，聞古人有娶狐婦者，深慕之，不知肯作蹇修否？”狐曰：“叨列知己，焉能辭責(zé)。但鄉(xiāng)也諸事，仆雖就中贊成，咸君福命應(yīng)爾。茲事全憑人力，成否未可預(yù)卜。仆有表妹飛霞，及笄未字，德容兼全，洵屬良匹，當(dāng)即為君媒之。”陳曰：“可先見否？”狐曰：“可。明晨靜候，約君同往?！毖砸艳o去。
翌日，陳早起盛服以待，日將午，而弗至。陳緣終夜凝思，未多寐，不覺兀坐睡去。狐忽至，約即同往，而路甚生疏。忽見村落，僅一大門，狐先入而陳隨之。至客舍，圖書彝鼎，儼同世家。陳曰：“此誰氏居宅？”答曰：“即舅氏胡姓也。請少待，入省舅氏?！焙胍姾福苄?，曰：“表妹何弗出見？”胡母曰：“東園中采花去矣。”狐辭出，約陳同入東園。陳曰：“來此何為？”狐曰：“佳人在此矣?！奔热耄娀境甚?，紅紫叢中隱隱露一亭，有二八女郎與二婢嬉戲其間。行既近，狐曰：“霞妹若大，不問兄好耶？”女方欲啟齒，忽見陳，俯首不語。狐曰：“此愚兄至友。”令陳揖之。女含羞還禮。陳見女郎嬌波流慧，細(xì)柳生姿，實生平所未睹，注目不移，竟忘顧忌。狐窺陳情形，故與飛霞攀談曰：“妹子青春幾何？”答言：“十六歲?！焙唬骸肮眉倚丈酰俊憋w霞雙頰飛紅。大婢笑曰：“我未見表兄以是言問未嫁之表妹者，若告老夫人，叱辱當(dāng)不免?！焙曣惾皂耥衲恳暎蛟佁圃娨宦?lián)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陳會意微笑，遂與狐出。狐曰：“請君先歸，仆即至?！标愋眩s以夢遇。回憶女郎容華，反恨夢醒之速。未幾，狐至。曰：“為君親事將牙磨去五分，乃其事不成，如何？”既而曰：“仆有姨妹，年相若，容華不分上下，再往彼處媒之何如？”陳曰：“一自敬亭看過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狐聞之悵然，乃曰：“成事在天，而謀事由人。請限五日，再為君謀之。若事再不諧，仆末如之何也已?！毖砸阉烊ァ９迦帐贾?，曰：“諧矣。但有微嫌，不敢不告：谷則同室，死不同穴已耳。”陳曰：“前妻已故，合葬有人，此何嫌也？”狐曰：“若然，請君擇日過門。”陳曰：“旬日可乎？”狐曰：“雖有君命，何其速也？”陳亦笑曰：“情急矣，仆猶以為遲。”狐諾之。至期，胡果送飛霞至。陳視之，較初見時更艷絕。自此后狐來暫稀。霞生三子皆貴。陳逾八十，霞漸以家務(wù)交子媳，而為陳理身后事。經(jīng)營方畢，陳無病終。既殯，霞亦亡去。虛白道人曰：狐之助陳，可謂至矣，然皆弗求助而狐助之。茍放利為心，諮詢仰望，恐狐將厭而棄之矣。黃帝遺元珠于赤水，離朱索之不得，象罔求而得之，如是如是。
狐能解制藝，大奇。上元李瑜謹(jǐn)注
一日，獨居書齋，有游學(xué)者一人來，長揖自坐。問其姓氏，答言姓干名祿，小字學(xué)純。談吐高雅，陳心頗愛之。既而大雨傾盆，齋有藏酒，出與共飲，而己位未嘗與易也。接談久之，陳言素有友狐之愿，迄今未遂。祿曰：“君之欲得狐友者，其意何居？”陳曰：“狐有先知之明，而無難至之處，友之則諮詢有人，遨游有侶；遇可免之禍無懼心，不可免者，白刃可蹈；遇應(yīng)得之福無幸懷，不應(yīng)得者，爵祿亦辭；肴嘉酒旨，可立共飲食；花前月下，可刻候賞玩。身無掛懷之事，心無憂悶之時。仆之欲得狐友者，此耳！豈有趨利避害、貪富圖貴、切切求助于狐之意哉？”祿曰：“若然，君愿易副，即仆便是狐也。”陳聞之，喜出望外，離坐而揖，先懇恕罪，延之己位。時雨已止，更設(shè)酒饌暢飲。時陳方弱冠，而祿長五歲，陳遂兄狐。言語投契，恨見之晚。陳曰：“異日弟欲祗聆雅誨，何處奉迓？”狐曰：“無庸，硃書仆字學(xué)純，周圍各畫圓圈八個，下書君名若愚，周圍各畫圓圈四個，以火焚之，仆即至。”陳善飲，狐亦巨量，獻(xiàn)酬交錯，陳不覺大醉。醒而視之，狐已杳。明日，購美醴珍饈，及晚，硃書如狐言，焚之，狐果至。曰：“夜來縱飲，何復(fù)見招？”陳曰：“日昨倉猝，大非敬客禮，今聊肅豆觴表寸心，嗣后便弗爾爾?！奔榷妥瑲g飲通宵，至?xí)苑缴ⅰＷ允茄蛰m聚飲。
一日，狐曰：“君家固不甚裕，益以酒費，入出不敵，奈何？仆有一術(shù)，可以致富，但心愿焉而終不敢。”陳請方略。狐曰：“南山石室中有白鏹數(shù)萬，可借為本，以權(quán)子母，利足仍還其本，無傷理數(shù)也?！标愒唬骸翱伞！焙谑沁\銀至陳家，凡令收買之物，利必加倍。五六年間，而陳稱富有矣。陳曰：“利足日用，本宜歸還。”狐曰：“君，信人也！”遂將本銀如數(shù)運去。鄰村蔣生者，與陳有夙嫌，乃匿怨友陳，思乘間中傷之。一日陳與狐飲，蔣使持柬至。狐曰：“此叵測也，決不可赴！”陳遂璧還原柬。閽人遽白：“蔣生親至。”陳曰：“似此何以處之？”狐曰：“暫應(yīng)之，當(dāng)再為謀。”陳請狐暫避，狐曰：“勿庸。彼雖至，不見仆身也?！标愃斐鲇Y生入齋。蔣自執(zhí)柬呈陳曰：“敬理杯茗，奉迓以敘，奈何外視，不肯辱臨？”陳曰：“無故叨擾，于心不安，既蒙見愛，何敢自外！”蔣喜，留柬而去。陳曰：“不去則未免不情，去則適受其害，如何則可？”狐曰：“半途托病歸，則兩全之矣。”至期，蔣使二人速客，立等同行。陳心懷疑懼，迤邐而去。至中途，陳忽抱腹坐地曰：“舊病復(fù)發(fā)，實不能往，敢煩代達(dá)。”二人不聽，強(qiáng)扶而行。正危急間，對面忽來一人曰：“請客而客適病，強(qiáng)扶而行，必不懷好意！且與汝二人何干？汝歸但言客中道病歸，斯亦已矣，何苦如此？”二人喏喏而去。陳視之，乃狐兄也，遂談笑而還。蔣有姑氏之子孫生者，素嗜酒，是日不約而來。至客舍，寂靜無人，甫坐，見天窗有酒具一，取而下，酒不滿器，嗅之甚香，遂連飲數(shù)口。俄腹痛如裂，大號。孫母適在，聞而趨出問之。孫言飲酒之故，言已而卒。立呼蔣至，蔣明知中毒而不敢言。蓋蔣所購之毒酒，飲于醉飽之后，其毒發(fā)于二三日之間，空心服之，立能斃人。孫父訟之官，官問蔣蓄毒酒何用，蔣不能隱，遂吐實。判以謀殺擬抵。陳好宴飲，又累年習(xí)賈，久疏簡畢之事。會學(xué)使按臨，試童尚違月余，狐曰：“臨陣當(dāng)磨槍矣。”陳笑曰：“諾。草芥功名，今生得之否？”狐曰：“必得?！眴枺骸昂螘r？”狐曰：“近在科歲兩場耳。”狐又曰：“制藝妍媸，仆頗能辨，愿擬數(shù)題，君制成文，仆為君決之，可乎？”因出文題二、詩題一。陳作畢，錄呈狐。狐曰：“不見出色，可另作?！狈踩鳎唬骸翱梢?。場中有此，望一售矣。”遂使熟復(fù)之。陳再請命題，狐曰：“場期臨邇，不必多作文字，但涵泳以養(yǎng)文機(jī)可耳。”既入場，三題皆狐所擬，遂入泮。
陳妻偶得時疾，數(shù)日不愈。陳曰：“室人之病如何？”狐曰：“恐無生理。”陳不深信。諸藥罔效，旬日尋卒。窀穸后，陳曰：“仆欲續(xù)弦，聞古人有娶狐婦者，深慕之，不知肯作蹇修否？”狐曰：“叨列知己，焉能辭責(zé)。但鄉(xiāng)也諸事，仆雖就中贊成，咸君福命應(yīng)爾。茲事全憑人力，成否未可預(yù)卜。仆有表妹飛霞，及笄未字，德容兼全，洵屬良匹，當(dāng)即為君媒之。”陳曰：“可先見否？”狐曰：“可。明晨靜候，約君同往?！毖砸艳o去。
翌日，陳早起盛服以待，日將午，而弗至。陳緣終夜凝思，未多寐，不覺兀坐睡去。狐忽至，約即同往，而路甚生疏。忽見村落，僅一大門，狐先入而陳隨之。至客舍，圖書彝鼎，儼同世家。陳曰：“此誰氏居宅？”答曰：“即舅氏胡姓也。請少待，入省舅氏?！焙胍姾福苄?，曰：“表妹何弗出見？”胡母曰：“東園中采花去矣。”狐辭出，約陳同入東園。陳曰：“來此何為？”狐曰：“佳人在此矣?！奔热耄娀境甚?，紅紫叢中隱隱露一亭，有二八女郎與二婢嬉戲其間。行既近，狐曰：“霞妹若大，不問兄好耶？”女方欲啟齒，忽見陳，俯首不語。狐曰：“此愚兄至友。”令陳揖之。女含羞還禮。陳見女郎嬌波流慧，細(xì)柳生姿，實生平所未睹，注目不移，竟忘顧忌。狐窺陳情形，故與飛霞攀談曰：“妹子青春幾何？”答言：“十六歲?！焙唬骸肮眉倚丈酰俊憋w霞雙頰飛紅。大婢笑曰：“我未見表兄以是言問未嫁之表妹者，若告老夫人，叱辱當(dāng)不免?！焙曣惾皂耥衲恳暎蛟佁圃娨宦?lián)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陳會意微笑，遂與狐出。狐曰：“請君先歸，仆即至?！标愋眩s以夢遇。回憶女郎容華，反恨夢醒之速。未幾，狐至。曰：“為君親事將牙磨去五分，乃其事不成，如何？”既而曰：“仆有姨妹，年相若，容華不分上下，再往彼處媒之何如？”陳曰：“一自敬亭看過山，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狐聞之悵然，乃曰：“成事在天，而謀事由人。請限五日，再為君謀之。若事再不諧，仆末如之何也已?！毖砸阉烊ァ９迦帐贾?，曰：“諧矣。但有微嫌，不敢不告：谷則同室，死不同穴已耳。”陳曰：“前妻已故，合葬有人，此何嫌也？”狐曰：“若然，請君擇日過門。”陳曰：“旬日可乎？”狐曰：“雖有君命，何其速也？”陳亦笑曰：“情急矣，仆猶以為遲。”狐諾之。至期，胡果送飛霞至。陳視之，較初見時更艷絕。自此后狐來暫稀。霞生三子皆貴。陳逾八十，霞漸以家務(wù)交子媳，而為陳理身后事。經(jīng)營方畢，陳無病終。既殯，霞亦亡去。虛白道人曰：狐之助陳，可謂至矣，然皆弗求助而狐助之。茍放利為心，諮詢仰望，恐狐將厭而棄之矣。黃帝遺元珠于赤水，離朱索之不得，象罔求而得之，如是如是。
狐能解制藝，大奇。上元李瑜謹(jǐ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