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應(yīng)富有

應(yīng)有，字富有，福建泉州人，少年拔貢，遐邇知名。居諸清苦，以設(shè)帳為生。夫設(shè)帳謀館，謀之臧則喜形于色，謀之否則熱生于中；得局如田禾之逢雨，失館似秋草之經(jīng)霜，天下事未有苦于此者。而有性鯁直，不屑煩人代謀，是以至殘臘尚未有局，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困苦異常。一日，夜寢不寐，偶思晨炊無米，忽聞雞唱，反恨鳴之甚早。妻宗氏曰：“雞既鳴矣，明星有爛，君可以興?！庇性唬骸鞍割^詩韻不能換朝餐，早起何為？”宗曰：“東鄰某尚欠女工錢二百文，可取來以濟然眉之急?！庇兴烊≈e米。宗炊飯將熟，適值屋塌，滿釜灰塵，而釜亦為磚石擊破。有呵呵大笑曰：“吾命何如此之窮也！”忽聞扣門聲急，趨視之，乃表兄趙德盛，手牽大馬，匆匆謂有曰：“吾事忙，不暇坐語。弟書館定否？”曰：“尚未。”曰：“有一美館，書金五百千，明春自來迎接，帶來贄敬五兩?！辈⑻挥校笋R而去。有執(zhí)銀、帖而入，滿面春色。宗曰：“有何喜事？”有曰：“天無絕人之路?！彼煜蚱逇v言之。妻曰：“趙表兄物故數(shù)載，有何美局之能薦？”有方驚悟，曰：“舅氏之子，安有虛言？今雖已卒，其言可信。且有贄敬在此，不患卒歲無資?！奔按赫?，友人聞之，皆言鬼言不可信，而有獨篤信之。
既望，無耗，有亦心疑焉。忽過午車馬來接，薄暮始達，見一頒白者，盛服候于門。下車，揖讓而入。甫坐，有曰：“先生尊字？”曰：“昨?qū)懭ズ喬?，陳清虛即仆字，后以字作名，友人另送一字曰伴石。”曰：“先生高壽？”曰：“九十七矣。今歲令徒系仆二孫。”遂令出見行禮，一年十四，一年九歲。未幾，盛饌肆設(shè)，酌酒下菜皆美婢，悉目所未經(jīng)見者。筵終已二鼓，衾帳維新，就寢后，自忖東家施為，不解其為何許門閥也。嗣后常見前婢同二八女郎由齋門往來，從窗窺之，較群婢尤美艷。將及清明，趙忽至，應(yīng)以疏遠讓之。趙曰：“吾在五閻羅王殿下為主簿，公事實繁，不敢計及私情?！睉?yīng)曰：“既為冥司主簿，人之壽數(shù)，宜了若指掌?！痹唬骸拜d載不爽?！睉?yīng)曰：“弟之眷屬如何？”曰：“他皆無虞，惟現(xiàn)在弟婦病將不起，當(dāng)急回家看視。吾先代向貴東言之。”言已竟入。既而仆夫整駕展軨而發(fā)，至家，宗氏固別來無恙也。未幾，暴病，五日尋卒。殯事甫畢，東家遣人來接。應(yīng)遂將門戶器具煩鄰佑看守，乘車而去。至齋，每念斷弦事小，無后為大，不覺潸然泣下。念此等苦衷，窮而無告，惟趙兄系屬至戚，復(fù)幽明殊途，不得已，于夜靜無人時焚香默禱，冀趙辱臨。比及三夜，趙忽至，曰：“吾弟連日盼望，愚兄以公事繁冗，不得應(yīng)念而至，撫衷亦難自安。弟之心事，時掛胸懷，續(xù)弦之事，弟亦有素愿否？”應(yīng)曰：“清貧如洗，縱有所愿，亦難遂。”趙曰：“試言之，無論貧富?！睉?yīng)終覺難以啟齒，嘿嘿不語。趙曰：“貴東之笄女，弟見之否？”曰：“見之屢屢矣?！薄坝扌譃榈苊街珊酰俊痹唬骸暗么藶閶D，恨無金屋以貯。媒之不諧，恐招羞辱，愿吾兄自重?！壁w有慍色曰：“似此異物，與結(jié)婚姻，榮莫大焉，豈有不諧之理！且愚兄為媒，諒亦不敢不從?！毖砸眩摎馊?。未幾，出曰：“諧矣！吾弟家中無人，可就此過門，俟解館日攜眷同歸可也。”且即請擇期，應(yīng)低首不語。趙曰：“尚有不如意之事乎？”曰：“事固如意，但嫁娶之事，禮文浩費，恐一時力不及耳?！壁w曰：“勿虞此，一切禮儀，兄悉任之，一文錢可不用也?！睉?yīng)曰：“若然，請兄代擇佳期。”趙曰：“月初即為夏季天月，德俱在甲，初五日甲午，午為月之明，星且為六合，兼合不將，是日嫁娶，吉莫如之。屆期，愚薄暮即至，不誤弟事?！敝疗?，趙果至，袖出白金二百兩為賀。時已燃燈之時，趙手指曰：“此處可以上燈?！倍鵁艏瓷?；“此處可以結(jié)彩。”而彩即結(jié)。凡應(yīng)用之物，無不隨手而具。未移時，內(nèi)外煥然一新。應(yīng)衣冠行禮，合巹后，出謝趙。趙曰：“弟今夜花燭，愚亦事忙。”遂辭而去。應(yīng)復(fù)入洞房，見新人紅妝坐帳，群婢侍立左右，不覺失言曰：“吾何修而得此?！毙氯嗽唬骸按笳煞蛑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即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亦分內(nèi)事耳，況下此者乎？”應(yīng)聞之，肅然起敬，曰：“吾過矣！吾過矣！”既而群婢皆散，應(yīng)謂女曰：“叨列婚姻，未知世系，此屬憾事?！迸唬骸版灾志@訝。”應(yīng)曰：“即舉家鬼狐，不妨明言也?！迸唬骸凹慈缇裕e家皆狐，而妾獨非?！睉?yīng)問獨非之故。女曰：“君同邑曾侍郎，實妾生父也?！睉?yīng)曰：“愿聞其詳?！迸唬骸八稍斠?，言之長也，容日細述可耳。”
應(yīng)在陳家設(shè)帳五年，妻已一胎生雙子矣。一日，陳薄具酒酌，與應(yīng)夫婦同酌共話，曰：“仆祖居湖北，家中尚有二子一孫，為女故，居此五載，今將旋歸。且賢婿惡運已過，美運繼至，車已雇妥，明晨可以早發(fā)。今具白金一千五百兩為贐，五百贈女。五年書金支使有限，另具銀若干在此，攜帶而歸，可無恨雞鳴之早矣?！睉?yīng)夫婦聞之，不勝酸楚。陳曰：“勿為此兒女之態(tài)也！時已薄暮，汝夫婦可急整行裝，勿臨時惶促?！睉?yīng)遂收拾細軟并可攜帶之物，甫畢，車已到門。臨行，陳以五色布袱授女，長短如被，曰：“履之，數(shù)千里之遙可頃刻而至?！彼焓谝灾湔Z，曰：“勿輕用，勿傳人?！币眩⒁暽?，依依而別。
是年，應(yīng)舉于鄉(xiāng)。曾侍郎以父喪故丁憂家居，應(yīng)妻陳氏欲往認(rèn)親，應(yīng)阻之。陳氏曰：“天下有無父母者乎？君何阻之之不情也？”應(yīng)曰：“何以知曾公為卿父？”陳曰：“生父中會后，私于鄰村某觀之道姑而生妾，棄于路旁，養(yǎng)父抱養(yǎng)于湖也?！睉?yīng)曰：“有憑證乎？”曰：“無憑敢冒認(rèn)耶？”應(yīng)許之。陳乃直造曾府，請見夫人。夫人問其來意，陳曰：“有詩一首，不解其意，特請大人指教?！蹦艘栽姵史蛉?。夫人視之，白絹帕一幅，上題句云：“早識生為累，何如汝勿生。抱來難割愛，捐去倍鐘情。夢枉蛇祥葉，心期鳥覆成。他年如聚晤，持此證分明?！毕聲彰?，筆墨是其手跡。反覆尋繹，似為生女而棄之也者，究未知其原因，遂使侍婢以詩呈公。既而，公持詩來言曰：“是詩從何處得來？”陳曰：“小女生時，懷中有此?！惫唬骸吧杏浫曛胶?？”陳曰：“小女得年二十三歲，養(yǎng)父言抱養(yǎng)時，適在是年閨七月初七日之晨?！惫唬骸罢嫖崤?！”遂謂夫人曰：“此棄諸路側(cè)之女也?！狈蛉嗽唬骸拔崤夂笥屑t記如錢?！币曋?。蓋道姑返俗歸曾，即陳氏之生母也。曾夫婦大喜，如愛女之再生，改陳氏為曾氏，遂問抱養(yǎng)之詳。曾氏止諱言陳公為狐，其余一一細述。曾喜之不勝，遂謂女曰：“明日汝夫婦同來，如三晨謝親之禮，萬勿草草！”氏辭歸。次日應(yīng)夫婦盛服至，行翁婿禮，留之信宿，送之歸。陪送之物載以后車數(shù)乘，應(yīng)因而巨富。一日，曾女歸寧，見父憂形于色，問之母。母曰：“汝父在京時嘗有錯誤，今忽得僚友信息，仇人某御史等將交章奏參，是以憂耳。”曾女曰：“是果無一法以處之耶？”夫人曰：“某尚書與汝父系師生，若通一信息，事可中寢。但在一二日之間，遲則無及。六千里之遙，一二日書信安能得到？”曾女曰：“此易事，女曾受仙人秘法，能駕五色祥云，送信京師，往來保不日暮?！狈蛉讼矘O，與女同見曾公言之。公雖半信半疑，事屬緊急，姑為一試，遂令女治裝。修書甫畢，女亦結(jié)束而出。曾乃以書授女，見女以五色布袱鋪地，躍身履之，忽化為五色祥云，飄飄而起，倏忽不見。曾女直造某尚書內(nèi)宅，由空而降，婢媼共疑為仙。曰：“吾非仙人，請見老夫人，有急事稟白?！北娨娭?。時值尚書與夫人并坐，曾女自言身系曾侍郎之女，為父送信到此。尚書見信巳刻封寄，午初已到，不勝驚訝，曰：“令尊之書有一事未嘗敘明，不好辦理，且吾有他故請教，敬答華函，立候回音可乎？”女曰：“可?！庇谑浅帜硶?，得父書而北，復(fù)攜某書而南，斜陽尚在西山也。曾公得書啟視，內(nèi)言事皆處妥，反憂為喜。由是曾益愛其女。后曾官至尚書，應(yīng)之會殿、升任兵備道，蓋曾力居多焉。
虛白道人曰：觀應(yīng)公之性鯁直，而家窶貧，甚至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幾疑一生無發(fā)跡時矣。然果終身窮困，人將以應(yīng)公為口實，以為鯁直如是，宜為人所遺棄，而上達無期也。乃應(yīng)公以校書為生，不屑煩人以代謀；以婚姻非耦，而勸媒者自重。如矢之操不易，生平之愿自遂，直道豈有妨于命數(shù)哉！
應(yīng)公是何等遭際。黃琴軒
書中自有顏如玉，吾聞其語矣，今見其人也。蓋防如變幻離奇處見造化，慘澹經(jīng)營處見文心。馬竹吾晉傅長虞云：“酒色之殺人，甚于作直?！睘榫粕溃瞬粸榛?，逆畏以直致禍；此由心不正直，故以茍且為明哲耳。讀是篇而知正直之人固為神之所福者也。然正直如先生，而未為神之所福也，何居？上元李瑜謹(jǐ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