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崔潔

崔潔，字圣與，大名人也。輕財好友，以此家日微；疇昔座上客亦寥寥如曉星殘月，始知世態(tài)炎涼，濫交無益。一日郊游，見一人臥地上，知為病旅。崔謂客曰：“寒舍不遠，屈客信宿，病愈后行，可乎？”曰：“若然，恩同再造?！彼旆隹椭良摇？妥匝宰谥馨资?，世籍東昌。崔亦以姓字語客，急為設榻安憩，意明晨必力疾而去。乃病增重，臥床不起。崔為延醫(yī)調理，崔妻亦質簪環(huán)助之，凡十二日而病始漸愈。先是，莊有富室某女得鬼病，已殆，屢言有能醫(yī)之者，酬金若干。崔與白對飲，語及之。白喜曰：“果爾，無患居諸無賴矣。吾善符咒，但病后元氣未復，不宜為此，授君代行之可也?！贝尥?，病果愈。五日后，富翁果奉金登門展謝。白于是盡傳其術于崔。欲行，而崔妻適卒；殯后，灑淚而別。問后會期。謂崔曰：“吾云游無方，后會有期，不能豫定?！?br>崔自白去后，術大行，委贄者踵接于門，崔以之小康。忽有索姓叟執(zhí)贄來謁，云子祟于鬼，祈為驅逐。崔從之去，略施符水而歸。晚，見女子搴簾入，視之，美而不識，驚問之。曰：“妾即祟索子之鬼也。索舉家皆狐，妾愛索子儀表可人，樂與歡好。鬼祟狐也，非祟人也，于君何與？”崔以新鰥，又愛其美，不禁擁女于懷。女曰：“勿爾。鬼祟索氏之狐子，君能驅之，祟驅祟狐子之人，君亦能驅之耶？君誠不為叢驅爵，而善為爵驅叢者也。然妾鬼也，尚不利于狐，況人乎？設人也，愿終身奉之?！贝尴矘O，遂相狎。鬼曰：“事可一不可再。索女婉兒較妾尤艷，渠正在用君之際，若以女字君，則為之醫(yī)，否則托故不往。彼愛子之心切于愛女，欲不女于君不得也?！贝奚浦?。索家經(jīng)崔之符水，鬼祟大絕，索父大喜。未五日，鬼仍至，祟亦甚。鬼且言于病者曰：“崔不來矣，渠欲娶汝妹為繼室。若不與，汝勿望再生！”病者語其父。索不信，急遣人執(zhí)重贄往請，崔果不至。索不得已，如其言許之。崔于是止于索室，日日偽設壇焚符。及半月，鬼忽曰：“索家人俱出，惟婉兒獨居。君入其室，素愿可遂也?！贝弈诵挪街痹勁P內，女驚曰：“君何以來？”崔曰：“尊親以卿字吾，卿不知耶？”女曰：“知之。但宜于于歸時會面，今非其時也?！贝拊唬骸敖駥嵦鞆娜嗽福f望垂憐?！迸唬骸版黼m賤，頗知禮儀。雖有父母之命，而先期亂之，與鉆穴隙相類，我實不敢從命。”崔強求之。女欲撐拒而四肢如縛，蓋女鬼暗為執(zhí)之也，遂聽崔所為。女曰：“君以術要妾，事或中變，妾縱不能死，斷不二夫，君其俟之。請君速行，若為家人遇之，羞愧難堪?！贝匏斐觥９碓唬骸拔胰?，君事必諧，可與訂送女之期而歸?！贝迯闹?。及期無耗，鬼為往探，返曰：“舉家不知去向矣！”崔雖心恨之，無可如何。年余，忽婉兒抱子至。崔愕然曰：“所抱伊誰？”女曰：“君之孽種，誕生已四月。家人惡其不類，咸欲相害。妾恐提防少疏，思不如乘間送來?！蔽佑?，崔執(zhí)祛挽留。女曰：“可團聚三日，妾父有故他出，四日當即歸。”崔曰：“女子有夫即從夫，卿何畏父之甚也？”曰：“妾父得連理萱花帶，善制狐，遠近老狐皆畏之，何論妾？”三日后辭去。
一日，崔與女鬼燈下弄子為樂，而婉兒倉皇至，衣服襤縷，面色黃瘦。大驚，方欲問之。曰：“君殺妾矣！妾父不見君之子，知送歸于君，因大怒，逼令改適。妾不從，納于冷室，疏食不飽。祈速救援，遲將瘐死！”須臾，含涕而去。崔念可與商此事者惟白君，而別后未一至。時方躊躇，聞扣門聲，啟視，則白也來矣。大喜過望，因語以婉兒之事。曰：“弟亦能伏狐，但未精，恐為所辱?？蓪の釒熐蠊て湫g?！蹦思比?。未幾，婉兒至，泣曰：“君友白君連書三符，將妾父拘去矣！”崔喜曰：“白兄之為，實吾欲為而不能者，真吾良友也！”女怒曰：“妾之初心，真不料及此！方妾之求救于君也，為乞救妾，非乞制父也。且妾雖未得事君，業(yè)為君生子，夫婦之倫既彰，則翁婿之分即定，何不仁如是乎？”言已，悻悻欲去。崔留之曰：“仆聽白兄自為而不恿慫之，即以德報怨也?！迸唬骸昂卧怪校烤附Y婚，強要妾眠得孕，彼時不殺妾以除污辱，德莫厚焉。君不以為德，反以為怨耶？”崔曰：“此時庶可少留，以聊盡夫妻子母之歡?！痹唬骸案腹麩o恙，妾不復去矣?！贝尴?，許以見白。將行，女曰：“妾父之連理萱花帶，想亦必在白生手，務討回。狐得此易于成仙?！贝拗Z而去。至白所，見一狐系槽側。白曰：“兄之來，殆尚為此老畜耶？”曰：“然。但是物弟之舅，妻之父，子之外祖也。”白曰：“言及此，不能不為兄恕之?！被厥滓暫?，已不見矣，并取帶而回。
女自得帶而后，頓異素行，其子托女鬼顧復，自于靜室端坐修省，崔不再四招之，不至寢室。嗣謂崔曰：“鬼不可以為配，妾亦不宜居夫人位。鄰村司某之女艷甚，今新亡。君倩冰人言能活之，渠痛女情切，事必成。”司果喜，即倩媒邀崔醫(yī)女。婉兒接女鬼同往，推鬼與尸合，司女立蘇。是日，司即以婿禮款崔，定期于歸焉。自是婉兒得專心靜養(yǎng)，不作雄雉下上吟矣。時猶為子制衣履一二事，每托言入山采藥，恒望月一歸來。子少長，來時漸稀，后不至。
此篇可與《聊齋》長亭傳并讀。尹亦山
寫鬼狐多情，惻惻動人。馬竹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