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七 虛娘
作者：解鑒吉廷芳，陜西漢中人。為人懦弱，而秉性直實。貧無衣食，孤絕倫常，以訓(xùn)蒙為生計。偶失館，投友不遇，枵腹歸。因思無食終為餓殍，不如速死之為愈也。路旁有松林，遂解帶系樹枝而縊。忽覺有人解救，開眸而視，見一紅妝笄女立面前，大異之。曰：“子何來？謂預(yù)知吾縊而來拯救，此必?zé)o之事；謂不知吾縊而來拯救，時明月東升，已將二鼓，子系女身，何為獨行到此？”女曰：“吾亦將自縊于此，見君縊，哀死情切，而自縊之心頓止?！奔唬骸岸米臃棧谭丘嚐o食、寒無衣者，胡為出此？”女曰：“貧不猶君，孤甚于君?！奔唬骸拔岣感制拮泳銦o，孤已極矣?！迸唬骸巴还乱?，吾系女流，自相較為甚?！奔唬骸叭??！迸唬骸霸妇龔逆?，君不貧，妾亦不孤?！奔獑柵帐希鹨浴疤撃锘菔?，違此不遠(yuǎn)”。吉喜，從之去。約行四五里，忽睹一第，舍宇華好。女導(dǎo)入，婢媼成群，高堂有翁媼對坐，女曰：“妾父母?！绷罴葜?。旁立二少年，女曰：“妾二兄?！绷罴局?。已而引吉入別室，婢奉酒胾，與吉對飲。吉曰：“卿孤耶？”女笑曰：“不孤，前言戲之耳。蓋妾父夢神人，言妾與君有緣，故使妾親身救君。父且曰：妾無媒嫁君，恐為物議，明晨令妾同君早歸。”吉曰：“仆家固甑冷囊空?！迸唬骸案钢Ａ勘赜幸蕴幋?。”五更促吉起，曰：“大車既載矣。”吉出，見財物滿車，大喜，與女同乘歸。至家，東方始明。載來糧食無盛器，女曰：“盛糧之器亦無耶？”吉曰：“閑室中盡有之。”吉往取之，既而返曰：“器中各有食糧?！迸υ唬骸熬滩回毝载氄?，亦妄耳?！蔽磶讉}箱俱盈。吉素多稱貸，見吉暴富，俱向討，女一一出糶償之。曰：“獨無欠君者耶？”吉曰：“有之。某甲欠錢若干，有帳可憑，渠言仆肯立給收據(jù)，則如數(shù)清還。仆立后，渠以收字為據(jù)，言不少欠?！迸唬骸熬褂腥缡侵亮颊咭?？非訟之不可?！奔唬骸氨擞惺論?jù)，訟之亦未必得直?！贝稳?，吉見案有字紙，視之，乃立給某甲之收字，曰：“此字何從來？”女曰：“某甲之事，神人共怒，必神為之也。”吉遂訟之。官斷如數(shù)歸楚。吉謂女曰：“倉箱之粟，收據(jù)之還，皆卿之力與？”女曰：“妾實不能。如能之，亦美事，何妨明言。”吉終疑之，曰：“茲有一事，尚可行否？仆幼聘石氏女為妻，以貧故，得渠白金十?dāng)?shù)兩，立有退婚書于彼。能挽回否？”女曰：“可。但恐石氏非福人，娶之為妾累。君煩原媒通嫁娶期，媒若曰：聞君有退婚書。君曰：無之。則諧矣?！奔缗?。媒見石翁道吉意，石曰：“退婚已將二載?！泵皆唬骸坝型嘶闀?？”石曰：“有?！睓z視之，書被鼠嚙，字跡十不存一。石知不可為據(jù)，且聞吉不貧，遂復(fù)應(yīng)允。過門后，石氏極平善，事女如姑。年余生一子，產(chǎn)后多病，不能養(yǎng)。女代養(yǎng)之如己出。先是，有以貓贈吉者，白質(zhì)黑花，光潔可愛，吉珍之。女見貓似有畏意，曰：“君家五世不養(yǎng)此，至于子之身何反之？”吉不聽，嗣養(yǎng)貓至六七頭。女雖不甚畏懼，心頗厭之，復(fù)勸吉分贈他人。吉曰：“子非鼠，何如是之畏貓？”仍不聽。至夜，女與子俱不見。未幾，石氏卒。孑然獨處，況味難堪，苦思惠。因憶惠之亡去以養(yǎng)貓一事，遂盡分散之。年余仍無耗，不得已，復(fù)娶左氏之女。左不善居室，六七年間，清貧如故。
吉嘗學(xué)子平術(shù)，遂以糊口四方。至城固，店居，每日赴村場為人講命。一日至梅湖，過巨室門，內(nèi)出一媼呼之，言給小郎君算命。媼導(dǎo)廳前，就坐推算，婦女垂簾聽之。算畢，前媼搴簾出曰：“君能教書否？”曰：“能?！眿嬙唬骸凹此忝±删?，得年七歲，欲拜門墻，量不擯斥?！奔矎闹?。媼復(fù)導(dǎo)吉入別院，舍亦精潔。未幾，媼捧酒食出，視之，皆夙昔所嗜食、惠女所常奉者。睹物思人，不禁太息。媼問之，吉曰：“吾思吾嫡妻惠氏。”
次日，媼送學(xué)生出。吉視之，極清秀，心計曰：“吾子若在，亦若大。得旦夕訓(xùn)誨之，豈非天倫樂事。”吉乍入書齋，悶甚。一日出游莊外，見莊首一敗落人家，墻垣傾圮，惟存草舍。一貧婦自內(nèi)出，蓬頭垢面，情形堪憫。視之，惠女也。急至女前，執(zhí)其手曰：“卿何困窮如是。”女曰：“一言難盡。”吉曰：“仆今設(shè)帳于此，所得束金盡足一人用度，無憂吃著無出?！迸唬骸熬蔚玫酱耍俊奔獙⑴ズ缶盃?，歷歷向女言之。女曰：“君外出，君之家豹烏圓應(yīng)悉餓壞?！奔唬骸扒淙ズ?，即分給他人。為卿故，迄今不養(yǎng)貓，屈指已七年有余。”女聞之，為之動容。吉曰：“日已向午，朝食已多時乎？”女曰：“不舉火者已二日?！奔萑辉唬骸皶可杏星в噱X，可暫作柴米需。卿少待，仆即回?！奔凹″X回，不見惠。意惠以他故偶出，立門外俟之。莊人曰：“先生何俟？”吉曰：“內(nèi)人居此，偶出，將俟其歸?！鼻f人曰：“先生誤矣。此屋系絕產(chǎn)，無人居已數(shù)年。”吉聞之，悵然自歸，而惑滋甚。不幾日，見僮仆匆忙灑掃庭內(nèi)，問之，曰：“將于某日演劇慶主人壽。”吉自笑曰：“吾亦某日生人，亦系暗祝吾壽?！敝寥?，老媼出請。吉入，見惠氏、左氏俱艷裝出迓。吉驚喜交集，謂惠曰：“卿之神異，仆已素知?！敝^左曰：“卿何得在此？”左曰：“惠姊矯君命接來耳?！被葜讣獙W(xué)生曰：“此即石氏所生。君忽睹若大之子，七年撫育，君宜拜謝?！奔υ唬骸捌凸谈星榍?。非此，亦養(yǎng)老送終無人。”婢媼進(jìn)衣冠，冠有金頂。吉曰：“朝廷名器，豈可虛假?！被菰唬骸盀榫{監(jiān)，戴此不為僭。”吉大喜，衣冠畢，鞠部笙歌，街鄰咸集，酒筵款待，儼然世家。夕，劇止客散?；菰唬骸敖袢罩畼?，量君夢想不到?！奔唬骸叭?。日昨卿蒙不潔以欺仆，其意何居？”曰：“試君耳。妾如見棄于彼，君亦不得到此。原期吾子完婚日，使君受新婦參拜。以君戀戀之情，致君多享福數(shù)年?！奔榷唬骸熬輵驊c祝之深意乎？”曰：“不知也。”惠曰：“吾兒已長大，人以妾家無男老，無與為婚。人今見君父子翩翩，提親者將接踵而至。”不數(shù)日，果有數(shù)家愿締姻好?；輷袷缗懈Ｏ嗾?，聘為婦。過門后，惠忽欲歸省，吉曰：“從未歸省，今何頓異素行？”惠曰：“曩之歸也，夜去明來，君自不知。今去不即返，將住數(shù)日，以休妾心，不得不告?！毖砸讯?，嗣無耗。
虛白道人曰：鼠之為物，固不足惜。然五世不養(yǎng)貓，亦好行其德之事也。鼠之厚報之也，亦宜。離奇變幻，筆端令人不測。馬竹吾
吉有不忍人之心，得享妻子之樂，所謂禍福為人自召。蓋防如
篇中于鼠報德意，絕未一語道破，意境大高。葉蕓士
吉嘗學(xué)子平術(shù)，遂以糊口四方。至城固，店居，每日赴村場為人講命。一日至梅湖，過巨室門，內(nèi)出一媼呼之，言給小郎君算命。媼導(dǎo)廳前，就坐推算，婦女垂簾聽之。算畢，前媼搴簾出曰：“君能教書否？”曰：“能?！眿嬙唬骸凹此忝±删?，得年七歲，欲拜門墻，量不擯斥?！奔矎闹?。媼復(fù)導(dǎo)吉入別院，舍亦精潔。未幾，媼捧酒食出，視之，皆夙昔所嗜食、惠女所常奉者。睹物思人，不禁太息。媼問之，吉曰：“吾思吾嫡妻惠氏。”
次日，媼送學(xué)生出。吉視之，極清秀，心計曰：“吾子若在，亦若大。得旦夕訓(xùn)誨之，豈非天倫樂事。”吉乍入書齋，悶甚。一日出游莊外，見莊首一敗落人家，墻垣傾圮，惟存草舍。一貧婦自內(nèi)出，蓬頭垢面，情形堪憫。視之，惠女也。急至女前，執(zhí)其手曰：“卿何困窮如是。”女曰：“一言難盡。”吉曰：“仆今設(shè)帳于此，所得束金盡足一人用度，無憂吃著無出?！迸唬骸熬蔚玫酱耍俊奔獙⑴ズ缶盃?，歷歷向女言之。女曰：“君外出，君之家豹烏圓應(yīng)悉餓壞?！奔唬骸扒淙ズ?，即分給他人。為卿故，迄今不養(yǎng)貓，屈指已七年有余。”女聞之，為之動容。吉曰：“日已向午，朝食已多時乎？”女曰：“不舉火者已二日?！奔萑辉唬骸皶可杏星в噱X，可暫作柴米需。卿少待，仆即回?！奔凹″X回，不見惠。意惠以他故偶出，立門外俟之。莊人曰：“先生何俟？”吉曰：“內(nèi)人居此，偶出，將俟其歸?！鼻f人曰：“先生誤矣。此屋系絕產(chǎn)，無人居已數(shù)年。”吉聞之，悵然自歸，而惑滋甚。不幾日，見僮仆匆忙灑掃庭內(nèi)，問之，曰：“將于某日演劇慶主人壽。”吉自笑曰：“吾亦某日生人，亦系暗祝吾壽?！敝寥?，老媼出請。吉入，見惠氏、左氏俱艷裝出迓。吉驚喜交集，謂惠曰：“卿之神異，仆已素知?！敝^左曰：“卿何得在此？”左曰：“惠姊矯君命接來耳?！被葜讣獙W(xué)生曰：“此即石氏所生。君忽睹若大之子，七年撫育，君宜拜謝?！奔υ唬骸捌凸谈星榍?。非此，亦養(yǎng)老送終無人。”婢媼進(jìn)衣冠，冠有金頂。吉曰：“朝廷名器，豈可虛假?！被菰唬骸盀榫{監(jiān)，戴此不為僭。”吉大喜，衣冠畢，鞠部笙歌，街鄰咸集，酒筵款待，儼然世家。夕，劇止客散?；菰唬骸敖袢罩畼?，量君夢想不到?！奔唬骸叭?。日昨卿蒙不潔以欺仆，其意何居？”曰：“試君耳。妾如見棄于彼，君亦不得到此。原期吾子完婚日，使君受新婦參拜。以君戀戀之情，致君多享福數(shù)年?！奔榷唬骸熬輵驊c祝之深意乎？”曰：“不知也。”惠曰：“吾兒已長大，人以妾家無男老，無與為婚。人今見君父子翩翩，提親者將接踵而至。”不數(shù)日，果有數(shù)家愿締姻好?；輷袷缗懈Ｏ嗾?，聘為婦。過門后，惠忽欲歸省，吉曰：“從未歸省，今何頓異素行？”惠曰：“曩之歸也，夜去明來，君自不知。今去不即返，將住數(shù)日，以休妾心，不得不告?！毖砸讯?，嗣無耗。
虛白道人曰：鼠之為物，固不足惜。然五世不養(yǎng)貓，亦好行其德之事也。鼠之厚報之也，亦宜。離奇變幻，筆端令人不測。馬竹吾
吉有不忍人之心，得享妻子之樂，所謂禍福為人自召。蓋防如
篇中于鼠報德意，絕未一語道破，意境大高。葉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