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 美人圖
作者：解鑒秋子豐，楚人，善畫。一日畫一美人，方畢，幼子成目注之。豐戲之曰：“汝長大，即令作汝婦?！必S裱之，掛諸寢室，每食，謂成曰：“餓壞汝媳婦矣?！背杉词⑹彻┲＜伴L，知父戲己，而珍之異他物。嗣懸之床頭，不時(shí)瞻玩，即從塾師讀，亦必?cái)y之。
一年，師塾違家少遠(yuǎn)，日惟朝、午家食，晚不歸。因午攜干糇，以備晚飧。一夕取食，則無矣。次夕復(fù)然，大疑。以為獨(dú)寢一室，門時(shí)外鎖，竊食無人，因穴窗屢窺之。忽見一美人執(zhí)食物而食，審諦之，畫圖中人也。急啟戶入視，美人已杳，而美人圖仍掛壁間，猶疑夢想眼花。嗣連日食物不少動(dòng)。越數(shù)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虛掩室門以襲之。日暮，師與硯友俱歸，潛至居室，自窗竊窺。見女方離畫圖而下，甫及地，成推門驟入，摻女祛曰：“竊食之人，今始得之?！迸@曰：“君嚇?biāo)梨樱≌堘屾?。妾雖有罪，斷不畏罪而逃?！背舍屩?。回視畫圖如故，曰：“適見卿從畫圖下，何以畫圖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畫之精靈。若墨質(zhì)艷跡，毫無血?dú)?，何能離紙？”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為君之所食，亦妾之應(yīng)食，故食之?！背稍唬骸跋蛞睬浜问?？”女曰：“其言甚長，請間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無所食。君即不以是責(zé)妾，妾不能委其責(zé)?！笔矣袎?，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熱氣蒸騰，如始飪。既而復(fù)取之。未幾，肴胾滿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爾?！憋嬮g，女曰：“疇昔吾父之畫美人也，曰令作君婦。嗣經(jīng)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氣，年余已成質(zhì)。曩者，君血?dú)馕炊?，不敢犯君之戒；今君將冠，妾亦摽梅之虞。所以食君之食者，蓋以致與君相會(huì)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寢。嗣每夕女備酒食，與成同饌。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僅四歲。豐晝理井臼，夜撫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許氏為繼室。許亦勤儉，而視收辭色不善。時(shí)值冬月，收每食必哭，豐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熱不可執(zhí)，異之。蓋許蒸空碗于鍋中，以熱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見之即哭。豐見之，深恨許心狠毒，捶楚無算。許宿怨雖深，不敢施于收。嗣許生子給，更視收如仇敵矣。收九歲時(shí)，成已入泮。豐使收從成讀，囑成無故不許收來家；蓋恐許泄忿于收也。未幾，豐卒。殯后，成即攜收赴齋。一日，成他出。歸，不見收。問之，學(xué)生曰：“家中喚去矣?！贝髴帧＜敝良?，見母問弟，母答以未見。急回語于女，女曰：“弟雖有難星，不至傷生，俟夜靜妾同君拯之?！奔榷ǜ?，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時(shí)?！奔榷唬骸翱梢印！彼煜鄶y而去。至家門，門堅(jiān)閉，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彼鞌y手躍之，覺身輶如毛，一躍而過。于地窖中得收。成負(fù)之，逾垣歸。至齋，見收舌刺二針，赤身背縛如死，急拔針釋縛，移時(shí)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須與君暫別耳?！背稍唬骸翱??！迸唬骸版延性校厣?，祈君命之名?！背稍唬骸扒浯梢病！迸畱?yīng)諾，遂攜收去。成送之門外，倏不見，室中畫圖亦渺。許知收為成藏匿，欲害成。成謹(jǐn)避之，夜不家宿。母賜食，偽言不饑。一日，母備甘旨，強(qiáng)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墜地，為犬所食，而其犬立斃。嗣無論精疏，以母則不食。母亦無可如何矣。居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歸家視母柴米。給少長，成欲使從己讀。許以己度人，不敢從成言。成再四言之，許如應(yīng)。許見成于給曲為教訓(xùn)，視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許慈成孝，不啻親生，而家愈貧，衣食維艱。成赴郡歲試歸，路聞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見母無外衣，而手無分文，不得已，將自己瘦袖棉袍脫之，衣母藁葬。慚愧交集，不時(shí)哭泣，雙睫為之腫。赤身無大衣，不惟寒冷難堪，亦不便赴齋。諸東聞之，為之出錢市衣。嗣館第頗美，除與弟給吃著外，頗有贏余，手漸裕。
服闕，赴省鄉(xiāng)試，攜給同往。投卷時(shí)，忽有人自身后牽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視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給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無人照應(yīng)，故與同來。”因言母終已三年有余。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歲服滿后始入泮?！背杉眴栐唬骸暗墁F(xiàn)居何邑？與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現(xiàn)居某邑，違兄約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師訓(xùn)教之力。家已殷實(shí)，嫂生之子已十三歲?！背陕勚笙病Ｈ龍龊?，兄弟攜歸。至，成妻門迎之，若預(yù)知?dú)w日之時(shí)刻也。成視之，儼然二八女郎，與畫中人無少異。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極清秀，眉目之間大有母風(fēng)。成曰：“卿母子得此樂境，盍與仆同享之？”女曰：“母終后，即欲煩收叔回家請君。叔一聞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覺墜地，是以遲延至今耳?！背梢蜓阅杆罒o裝衣，脫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為此?！背稍唬骸昂沃^也？”女曰：“揭曉后，君自知之?！鄙w成文卷，房師閱之不佳，欲棄之，見一女鬼衣男衣長跪稽首，大驚，取卷復(fù)閱，鬼即不見。再棄之，女鬼稽首如前。遂執(zhí)卷見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為關(guān)節(jié)通風(fēng)。既而自閱之，其文實(shí)不佳，決遺之，果見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異之。謂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惫砘兹亩ァ３傻弥?，敬謁房師。房師曰：“子之得中，非緣文佳，實(shí)陰功所致也?！背善饘υ唬骸盁o之。”房官曰：“仆見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細(xì)述女鬼懇求之狀。成聞之，潸然泣下，曰：“門生繼母也?！睔v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師嘆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檢視箱簏，見內(nèi)有疇昔美人圖，謂女曰：“盍懸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畫圖，是自褻也?！背稍唬骸叭粍t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畫日，則與君永別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記之。越數(shù)歲，子生孫。百日時(shí)，大設(shè)祭品，家奠祖先，見女執(zhí)畫圖，同冥資焚之。成大驚，與女奪之，已成灰燼，而女已杳。旋見女立煙中，隨煙而上，多時(shí)始不見。虛白道人曰：人謂嬌妻美妾不能執(zhí)女工者，曰徒作畫圖看。甚言畫圖僅可瞻玩，他無用處。豈真能為生人以事人哉？顧無是事，則拯收無人，成雖友于甚篤，難免喪弟之戚；且舉案無人，成雖孝思永言，難免無后之虞。然畫中人之所為，似非畫中人所能為，其或別有仙姬假托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圖中人篤于友愛，南岳真真不如也。上元李瑜謹(jǐn)注
一年，師塾違家少遠(yuǎn)，日惟朝、午家食，晚不歸。因午攜干糇，以備晚飧。一夕取食，則無矣。次夕復(fù)然，大疑。以為獨(dú)寢一室，門時(shí)外鎖，竊食無人，因穴窗屢窺之。忽見一美人執(zhí)食物而食，審諦之，畫圖中人也。急啟戶入視，美人已杳，而美人圖仍掛壁間，猶疑夢想眼花。嗣連日食物不少動(dòng)。越數(shù)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虛掩室門以襲之。日暮，師與硯友俱歸，潛至居室，自窗竊窺。見女方離畫圖而下，甫及地，成推門驟入，摻女祛曰：“竊食之人，今始得之?！迸@曰：“君嚇?biāo)梨樱≌堘屾?。妾雖有罪，斷不畏罪而逃?！背舍屩?。回視畫圖如故，曰：“適見卿從畫圖下，何以畫圖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畫之精靈。若墨質(zhì)艷跡，毫無血?dú)?，何能離紙？”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為君之所食，亦妾之應(yīng)食，故食之?！背稍唬骸跋蛞睬浜问?？”女曰：“其言甚長，請間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無所食。君即不以是責(zé)妾，妾不能委其責(zé)?！笔矣袎?，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熱氣蒸騰，如始飪。既而復(fù)取之。未幾，肴胾滿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爾?！憋嬮g，女曰：“疇昔吾父之畫美人也，曰令作君婦。嗣經(jīng)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氣，年余已成質(zhì)。曩者，君血?dú)馕炊?，不敢犯君之戒；今君將冠，妾亦摽梅之虞。所以食君之食者，蓋以致與君相會(huì)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寢。嗣每夕女備酒食，與成同饌。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僅四歲。豐晝理井臼，夜撫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許氏為繼室。許亦勤儉，而視收辭色不善。時(shí)值冬月，收每食必哭，豐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熱不可執(zhí)，異之。蓋許蒸空碗于鍋中，以熱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見之即哭。豐見之，深恨許心狠毒，捶楚無算。許宿怨雖深，不敢施于收。嗣許生子給，更視收如仇敵矣。收九歲時(shí)，成已入泮。豐使收從成讀，囑成無故不許收來家；蓋恐許泄忿于收也。未幾，豐卒。殯后，成即攜收赴齋。一日，成他出。歸，不見收。問之，學(xué)生曰：“家中喚去矣?！贝髴帧＜敝良?，見母問弟，母答以未見。急回語于女，女曰：“弟雖有難星，不至傷生，俟夜靜妾同君拯之?！奔榷ǜ?，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時(shí)?！奔榷唬骸翱梢印！彼煜鄶y而去。至家門，門堅(jiān)閉，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彼鞌y手躍之，覺身輶如毛，一躍而過。于地窖中得收。成負(fù)之，逾垣歸。至齋，見收舌刺二針，赤身背縛如死，急拔針釋縛，移時(shí)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須與君暫別耳?！背稍唬骸翱??！迸唬骸版延性校厣?，祈君命之名?！背稍唬骸扒浯梢病！迸畱?yīng)諾，遂攜收去。成送之門外，倏不見，室中畫圖亦渺。許知收為成藏匿，欲害成。成謹(jǐn)避之，夜不家宿。母賜食，偽言不饑。一日，母備甘旨，強(qiáng)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墜地，為犬所食，而其犬立斃。嗣無論精疏，以母則不食。母亦無可如何矣。居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歸家視母柴米。給少長，成欲使從己讀。許以己度人，不敢從成言。成再四言之，許如應(yīng)。許見成于給曲為教訓(xùn)，視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許慈成孝，不啻親生，而家愈貧，衣食維艱。成赴郡歲試歸，路聞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見母無外衣，而手無分文，不得已，將自己瘦袖棉袍脫之，衣母藁葬。慚愧交集，不時(shí)哭泣，雙睫為之腫。赤身無大衣，不惟寒冷難堪，亦不便赴齋。諸東聞之，為之出錢市衣。嗣館第頗美，除與弟給吃著外，頗有贏余，手漸裕。
服闕，赴省鄉(xiāng)試，攜給同往。投卷時(shí)，忽有人自身后牽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視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給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無人照應(yīng)，故與同來。”因言母終已三年有余。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歲服滿后始入泮?！背杉眴栐唬骸暗墁F(xiàn)居何邑？與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現(xiàn)居某邑，違兄約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師訓(xùn)教之力。家已殷實(shí)，嫂生之子已十三歲?！背陕勚笙病Ｈ龍龊?，兄弟攜歸。至，成妻門迎之，若預(yù)知?dú)w日之時(shí)刻也。成視之，儼然二八女郎，與畫中人無少異。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極清秀，眉目之間大有母風(fēng)。成曰：“卿母子得此樂境，盍與仆同享之？”女曰：“母終后，即欲煩收叔回家請君。叔一聞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覺墜地，是以遲延至今耳?！背梢蜓阅杆罒o裝衣，脫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為此?！背稍唬骸昂沃^也？”女曰：“揭曉后，君自知之?！鄙w成文卷，房師閱之不佳，欲棄之，見一女鬼衣男衣長跪稽首，大驚，取卷復(fù)閱，鬼即不見。再棄之，女鬼稽首如前。遂執(zhí)卷見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為關(guān)節(jié)通風(fēng)。既而自閱之，其文實(shí)不佳，決遺之，果見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異之。謂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惫砘兹亩ァ３傻弥?，敬謁房師。房師曰：“子之得中，非緣文佳，實(shí)陰功所致也?！背善饘υ唬骸盁o之。”房官曰：“仆見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細(xì)述女鬼懇求之狀。成聞之，潸然泣下，曰：“門生繼母也?！睔v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師嘆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檢視箱簏，見內(nèi)有疇昔美人圖，謂女曰：“盍懸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畫圖，是自褻也?！背稍唬骸叭粍t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畫日，則與君永別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記之。越數(shù)歲，子生孫。百日時(shí)，大設(shè)祭品，家奠祖先，見女執(zhí)畫圖，同冥資焚之。成大驚，與女奪之，已成灰燼，而女已杳。旋見女立煙中，隨煙而上，多時(shí)始不見。虛白道人曰：人謂嬌妻美妾不能執(zhí)女工者，曰徒作畫圖看。甚言畫圖僅可瞻玩，他無用處。豈真能為生人以事人哉？顧無是事，則拯收無人，成雖友于甚篤，難免喪弟之戚；且舉案無人，成雖孝思永言，難免無后之虞。然畫中人之所為，似非畫中人所能為，其或別有仙姬假托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圖中人篤于友愛，南岳真真不如也。上元李瑜謹(jǐ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