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尋秋色玄墓贈金
作者：詩曰：
人生幻景皆成夢，混沌干坤渺茫中。
滄海桑田常易變，歌樓舞榭總然空。
清名勝事垂今古，慧質佳情表錫風
歲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頭翁。
蓋聞天、地、人稱為三才，輕清上浮者為天，則為風云、雷雨、日月星辰；重濁下凝者為地，則載山川社稷。惟人生于中央，且種種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靈，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豈能有錦心繡口，下筆千言，可稱為才子？又有香閨女子，無師無友，亦能韻古博今，才華竟勝過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氣，鐘山川之秀而成，此則淑美，可為佳人。世間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于終身之嘆。如一才子錯配村姑，亦難免無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務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關雎之雅矣，正是：
從來才子配佳人，偏是紅顏薄命真。
古往今來多淑媛，看有幾個得良姻。
話說唐朝德宗年間，江南蘇州府有一鄉(xiāng)宦，姓王名禮，字仁誠，官拜翰林侍讀，卻也是世代簪纓。年已半百，獨旅京師，后攜家眷到京。夫人徐氏，系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云，表字清霓，年交十六歲，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一日，仁誠見兒子聰俊，就感念祖宗，打發(fā)夫人同兒子仍到蘇州閻門外祖房居住。因仁誠官居翰苑，是個清高衙門，故此仆從無多，童仆、婢十數(shù)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闭l知王云亦不好繁華交結，惟有閉讀為事。所有往來者，莫過文朋詩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張名蘭，表字秀芝；一姓萬名鶴，表字飛仙，亦是在癢，這二人與王云不時詩酒往來，況徐夫人治家嚴肅，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輕易不敢放蕩。 一日，正值仲春天氣，王云想著那花嬌柳媚，欲到虎丘一游，奈夫人嚴謹，不敢啟齒，心悶無聊，只得在大門前閑望。正看著來往之人，忽聽得叫“王相公”，王云回頭看時，即是張?zhí)m家人，遂問道：“張盛，到此何干？”張盛道：“家相公有書在此?！彼炀统噬?。王云接過，展開看道：
弟張?zhí)m頓首致書于清翁年兄臺下：日來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時，想虎山游人雜沓，鳥列笙簧，吾輩豈可虛此良辰？當以尋花問柳，聊借為行樂。度足下亦不阻其佳興，望來辰早降交旌。此訂。
王云看完，問張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當？可上復你家相公，說我明日自然來領情?！睆埵㈩I命，回復主人不題。 卻說王云回至內(nèi)室，徐夫人道：“我兒，這一會到那廂去來？”王云道：“告母親得知：孩兒適往門前閑步，有張秀芝著人送書來，明日請孩兒?！狈蛉说溃骸皶谀抢?？”王云在袖中取出，遞與母親。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請，也不好卻他，只是不要荒疏儒業(yè)?！蓖踉频溃骸皶缘?，不消母親吩咐。”
當日晚景不題。次早，王云梳洗已畢，去問夫人安。才用過早飯，家人進來稟道：“張相公家張盛，在外請大相公?！蓖踉坡勓?，即起身換了巾服，進內(nèi)堂稟夫人道：“孩兒去，背了母親來?！狈蛉说溃骸拔覂河未嚎稍缧┗貋?，免我掛懷?！蓖踉频溃骸昂簳缘??！背鰜斫绣\芳跟隨，同了張盛來到船邊，見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諸友看見王云，忙出艙上來迎道：“清霓兄，為何來遲？”叫船家搭了扶手。王云上船進艙，與眾友揖罷，道：“弟至甚速，何言來遲？”向張?zhí)m道：“承長兄日昨賜華翰見招，弟不勝雀躍。只是屢叨厚愛，何以克當？”張?zhí)m道：“游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還有何客？”張?zhí)m道：“并無他客，只候兄至，就開船矣?！彼旆愿篱_船。船家解纜，望虎丘進發(fā)。
張?zhí)m就請了四人：王云、萬鶴，那兩人亦系相知朋友，卻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貴，字尊九；一姓金名圣，字洛文，總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豐厚，只是不大通，俱是買的武生。文雖不通，亦甚有趣。金圣開言，向王云道：“清霓兄，連日未獲尊顏，佳文佳句自然重迭案頭矣。奈弟輩不能領教，甚覺慚愧?！蓖踉频溃骸靶〉懿o拙句，間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詞，何當洛文兄過獎?！崩钯F道：“前日小弟在縣尊處賀壽，見一座圍屏壽文甚佳，因問起縣尊，說是費二衙送的，后道及我兄佳作，縣尊大贊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將來為廟廊重器?！蓖踉频溃骸柏M敢！此前費二公煩弟作壽文，不過草草應酬，不堪入目?！比f鶴向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課，送與兄涂抹，不知可曾賜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當涂抹之言，飛仙兄之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取青紫如拾芥耳?！比f鶴笑道：“兄又來取笑于弟！”王云道：“豈敢假言！”
張?zhí)m命家童獻茶，眾人吃茶之間，說說笑笑，不覺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請相公們上岸，五人出艙，帶了兩個家人上岸，步到山門前來，但見那：
紛紛游玫客，隊隊覷紅妝。
沸沸笙歌處，幽幽桃柳光。
重重瑤殿閣，片片酒家坊。
鬧鬧尋春女，翩翩假進香。
五人步進山門，看不盡眼前景致。但見那游春女子，絡繹不絕，描不盡脂脂粉粉，說不盡的窈窕風流，王云甚覺舒懷，遂同眾人走到一個潔凈茶坊中坐下吃茶，看著那山下來往游人，正看之間，走進兩個女子，一個年將三十多歲，一個只好十二三歲，是個女兒，雖然無傾國之容，到也生得潔凈。但見他：
臉傅微粉，色帶輕桃。
金蓮窄窄，云鬢高挑。
青衣妝俏，身賽柳條。
行來裊娜，手執(zhí)竹敲。 那女子走進來道：“眾位相公，小婦人來唱個曲，教敬相公們?！崩钯F道：“原來你們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揀個幽雅的唱來?！蹦桥勇勓?，輕敲竹板，宛轉歌喉，唱道：
紗窗外月影兒香，春云暖，游興忙忙，青海如豆和風和風暢。茜紅裙妒煞佳芳，燒香客盡是嬌娘，畫船迭滿山門山門浹，柳伴鶯燕翅輕狂?；ㄩg蝶，粉壁東墻，新聲燕語翻花翻花浪。笙簫處，多少才郎，歌樓內(nèi)誰要還鄉(xiāng)？紛紛醉客傳杯傳杯觥。
女子唱完，眾人唱彩。王云向女子道：“你們不象是這里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氣?！迸拥溃骸靶D人是江西人氏，因家里被難，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鄉(xiāng)了?！蓖踉频溃骸拔艺f是江右口氣，可有好曲兒再唱一支?！迸佑殖艘惶?，張?zhí)m叫家人稱三分銀子賞他，女子接了，道聲“多謝”，又到他處唱曲去了，李貴道：“那個女子倒也生得風騷?！比f鶴道：“尊九兄一只眼睛不住地相著他，原來有心與彼。待弟做個東，叫他轉來，請兄消遣一番?！崩钯F道：“飛仙兄又來作樂小弟了。弟不過說笑話，那有此心！只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聞得今冬恭喜，難道就等不得？”張?zhí)m道：“兄們不必取笑?！彪S起身算還了茶錢，步下山來。
正行之間，一個小童跑來說道：“酒席完備，請相公們坐席?！蔽迦嘶刂林壑?，張?zhí)m送席，李貴居長，金圣次之，萬鶴年十九歲，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貴道：“往往叨僭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云道：“諸位長兄，該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貴道：“又要小弟放肆?！彪S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來，輪流把盞。不覺酒過數(shù)巡，萬鶴道：“今值此春游，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無佳句，負此良辰?！蓖踉?、張?zhí)m道：“小弟們正有此意?！毕蚪?、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貴道：“兄素曉弟等不知文墨，待兄們詩文之后，弟自另有別法?！睆?zhí)m道：“既如此，飛仙兄請起韻?！比f鶴道：“小弟先放肆，卻無題，怎好起韻？”王云道：“今日此游，就可為題，何必別尋？”張?zhí)m道：“甚佳?！奔胰司退凸P硯錦箋到萬鶴面前，萬鶴道：“先獻丑?！彪S取筆在手，不待構思，揮就一詩，迭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長兄改正?！蓖踉频溃骸柏M敢?！笨瓷厦鎸懙氖恰吨俅河位⑸郊淳啊?，詩道：
風光春去又春還，綠水流霞片片鮮。
夾蝶迷香魂未足，游魚系櫓意猶翩。
尋歌《白雪》聲聲調(diào)，步韻紅裙朵朵蓮。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從憐。
王云看完道：“飛仙兄佳句，真為鏗金戛玉，可為兼品?！彪S遞與張?zhí)m，吟畢亦道：“清新之句，不減古才。”萬鶴道：“真乃班門弄斧。如今該到清霓兄了?！蓖踉频溃骸靶阒バ窒日??！睆?zhí)m道：“主不僭客?！蓖踉齐S取過筆來，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萬鶴面前道：“長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覺污眼?！比f鶴尚未開口，李貴、金圣站起來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們雖不知詩中深意，也借一觀?！彼娜送丛姷溃?
春光九十慣循還，惹得花枝朵朵鮮。
紫燕剪云翻扇扇，新鶯梭柳舞翩翩。
紅樓細曲調(diào)笙管，綠館絨妝點翠蓮。
曲水櫓聲留不住，東風搖颺醉心憐。
四人看畢，大贊不已。王云接過來，送與張?zhí)m道：“這該輪到兄了?！睆?zhí)m道：“兄們錦繡在前，弟不如不獻丑罷?！比f鶴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謙？”張?zhí)m取筆要寫，又向金、李二人道：“然雖如此，二兄方才云有別法，讓二兄作了法，小弟再當獻丑?！倍说溃骸柏M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睆?zhí)m道：“既如此，得罪了?！睆?zhí)m想一想，取筆寫在錦箋之上，送與萬鶴、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韻。詩道：
曉日和風春易還，山川花木總研鮮。
新黃系柳垂煙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畫閣紅兒留翠眼，湖舫綠士寫青蓮。
年年此節(jié)韶光好，甚是無情卻也憐。
二人看畢，互相稱贊。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丑俱獻過，二兄有何別法可作？不然罰以金谷酒數(shù)?！崩钯F道：“且消停。長兄們作了佳句，且將杯暖酒潤潤筆再講?！睆?zhí)m道，“說得有理?！泵彝寰?，各各飲了幾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沒得推托了?！崩钯F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什么別法，前日偶學得一只《黃鶯兒》，到也十分有趣。今日當唱與兄們聽，可不要見笑?！比f鶴道：“若是唱雅曲，到還有趣，比做詩更妙，弟們洗耳。”金圣道：“尊九唱得好便罷，若唱得不好，卻要罰酒?！崩钯F道：“這個自然?！笨人砸宦?，將扇子一拍，唱道：
黃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戀著風流〔嫵〕。想思頓加，衾冷難撾，陽臺夢里情兒假。狠心呀，翻云覆雨，刻刻望燈花。
四人聽罷，俱各大笑。萬鶴道：“尊九兄唱得妙！雖妙，同意卻淫，非是文人氣象，該罰，該罰！據(jù)小弟，竟該罰十大??！”李貴道：“淫詞艷曲，乃文人以寓興情，何以到要罰酒？這個定然不敢領教！”金圣道：“唱這等曲子出來，一定要罰的！”王云道：“小弟說個情兒，尊九兄罰個三杯罷！”李貴經(jīng)不得眾口嗷嗷，勉強飲了三杯。隨飲完，向金圣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罰酒?？次倚秩绾?？”張?zhí)m道：“這也說得有理?！苯鹗バΦ溃骸靶〉芮叭章犚娨辉朴蔚廊顺弧兜狼椤?，我尚記得，亂唱與兄們聽聽?！比f鶴道：“妙極，妙極！若唱得不好，有榜樣在先?！苯鹗バΦ溃骸靶诌@等量小?！彪S取筯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采藥仙，晚歸巖，講《玄經(jīng)》，說道簽，燒丹運度成真煉。芝半滿室生光彩，鳳鶴飛鳴火棗兼，青松道法容常懨。但見那云童垂發(fā)，真?zhèn)€是桃源無限。 萬鶴道：“好妙音！”獨李貴不做聲，隔了一會說道：“獨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還要罰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誰敢說不好？系是風騷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罰也?！崩钯F聞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說得有趣?！睆?zhí)m道：“二兄法已作了，請用酒罷！”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領如何？”張?zhí)m道：“既如此，請用過飯再飲酒罷?！彪S命家人捧上飯來，各各用過，起身盥手飲茶，倚著水窗閑話。
家童換過席，眾人復入坐飲酒。酒過三巡之后，張?zhí)m道：“吾輩先前成句，此際該行一個雅令，才好飲酒?！奔彝踹^骰盆，張?zhí)m奉在李貴面前道：“請教長兄行個小令?！崩钯F道：“小弟斷然不敢領教?！睆?zhí)m道：“逢場作戲，必要請教的?！崩钯F道：“小弟愿罰一杯，讓洛文兄行罷?！苯鹗サ溃骸靶植恍辛钣赡?，不要來攀扯小弟?！比f鶴道：“尊九兄既然愿罰，就請教洛文兄罷?！睆?zhí)m道：“飛仙兄說得有理?！泵彝瘽M斟杯酒，奉在李貴面前，李貴接過，一飲而盡。張?zhí)m將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學尊九兄，隨意求作一法?！苯鹗サ溃骸暗芤残ё鹁判?，罰一杯罷?！保ㄔ瓡氯保岸重M有不行令之理？務必要請教?！苯鹗サ溃骸靶〉芷鋵嵅荒?，愿罰一杯?！睆?zhí)m道：“恭敬不如從命?！苯鹗ヒ诧嬃艘槐?，張?zhí)m將骰盆奉與萬鶴道：“求長兄脫套些罷?！比f鶴笑道：“弟也不能，請教清霓兄行罷。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學此俗套?！比f鶴方飲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總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動骰盆，只行口令罷?！比f鶴道：“弟說此令要個一點紅，白頭翁，花花錦，萬物空，湊成一絕。如不合式者，定罰三大觥?！苯鹗サ溃骸按肆钪挥X太難?！蓖踉频溃骸奥逦男植幌?。且待飛仙兄說了看?！比f鶴念道：
日出扶桑一點紅，光陰催攢白頭翁。
世間多少花花錦，回首江山萬物空。
萬鶴念罷，向李貴道：“順行?！崩钯F道：“小弟不能，讓諸位兄說完了，等我慢慢想出來，然后說?！比f鶴道：“既如此，到洛文兄?！苯鹗サ溃骸靶〉芤踩缓笳f?！比f鶴曉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蓖踉埔膊煌妻o，隨口念道：
玉兔東升一點紅，嫦娥可笑白頭翁。
廣寒總是花花錦，輪轉干坤萬物空。
王云說畢，道：“如今該那一位？”李貴道：“順下來?！睆?zhí)m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萬鶴道：“秀芝兄從直些罷?！睆?zhí)m亦隨口念道：
翰苑榴花一點紅，花枝未取白頭翁。
春來如許花花錦，苦雨酸風萬物空。 張?zhí)m念完，金圣贊道：“三兄真正仙才，隨口而出，就成句法?！比f鶴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輪到二位兄了?！崩钯F道：“小弟也想一個在此，只得獻丑說一說?！北娙说溃骸罢埬顏??！崩钯F隨念道：
細口櫻桃一點紅，佳人不喜白頭翁。
身穿紅綠花花錦，夫喪依稀萬物空。
眾人聽過，拍掌笑道：“罰，罰，罰！”李貴道：“為何許多罰字？”萬鶴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婦女，故此要罰?！崩钯F道：“這個不敢領教。小弟想了這一會，連心中的黃水也想出來，才想得這個令兒，到還要罰酒。不服，不服！”萬鶴道：“莫說想這一會，就想一年，連心都想了出來，也是要罰的。況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罰以三大觥?！睆?zhí)m道：“尊九兄說此令，甚是虧他，若罰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罰了一大杯罷?！比f鶴笑道：“既然東君說情，遵教便了?！崩钯F無及奈何，竟飲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輪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說出來不如式，也是要罰的，到不如不說，竟罰了一大杯罷?！比f鶴道：“竟遵教?！苯鹗ワ嬐昃?，向萬鶴道，“令已終，還是如何？”萬鶴將骰盆交還張?zhí)m，張?zhí)m道：“飛仙兄，再求教一令?！比f鶴道：“豈有此理?！睆?zhí)m欲送令與王云，王云知覺，隨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崩钯F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睆?zhí)m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們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來，連小介也不要跟上去?！卞\芳道：“同了大相公去?！蓖踉频溃骸安煌??！本躬氉砸蝗松习?。眾人道：“清霓兄可就來，莫使弟們久等。”王云道：“曉得?！北娙嗽诖嬀撇活}。
王云一路東行，卻沒有坑廁，又走幾步，才見一廁。正要上去出恭，轉眼望見河邊泊著一只大船，紗窗中隱隱的好象是女眷在內(nèi)，王云就立佇腳不動。少頃，只見幾個侍婢扶出一個女子，年可十四五歲。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個年老仆婦上來，挽扶那個美女上岸，然后眾婢上岸，簇擁而行。但見那美人生得好：
色似芙蓉帶雨，眉如新月初升。櫻桃嚦嚦吐嬌聲，云鬢堆鴉豐韻。窄窄金蓮三寸，芝苧文采光生。纖腰一捻住捻恐傾城，裊娜蹁躚名勝。
右調(diào)《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閱過也多，未嘗今日見此女子，真為天姿國色矣?！辈挥X心蕩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連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總是些侍女相隨，并無長輩相從，好生奇異！看他這個排場，自然是鄉(xiāng)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誰？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會就有許多的想頭。又想道：“我不如趕上前去，訪個下落，又恐有貌無才?！庇窒氲溃骸疤旒壬?，豈得無才？”一頭走，一頭想，不覺行至山門前，竟不見美人，心中又自恨道：“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歸何處？”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過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細細找尋，少不得遇著他?！本图奔泵γψ呱仙絹?，各處追蹤，直尋到山頂亭子內(nèi)，見一叢女子在那里走下來。王云喜之不勝，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擁著美人，又往別處游玩去了。王云道：“這美人如此端然，頭也不回一回。若見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為空想思耳?！彪S走至亭中道：“這廂是美人所坐之處，小生也少坐片時，沾些余光?！彪S坐下，抬起頭來，見兩行墨跡尚還淋漓。起身近前看時，就喜得眉開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跡尚新，又寫得龍蛇飛舞，自然是美人所題之句，非他人所作?！彪S吟讀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蘇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為伴，借此浮蹤影復形。
王云吟哦了幾遍，鼓掌大笑道：“我說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奩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復看道：“為何詩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曉得，故不落款。美人詩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蹤’，自然不是近地之人。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緣故?！惫视謱⒃娨髟伭藘杀?，欲要和他一首，又無筆硯，心中又恐美人去遠，只得走下亭來，又去追蹤覓跡。尋到山門外一望，只見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趕上，偎在旁邊，欲要問個姓名，何奈總是婦女，不好啟齒。漸漸望著美人已至船邊，只見丫頭、仆婦簇擁進艙而去，船家解纜開船。王云見船去遠，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著惱。正是：
風流從此薦相思，意亂魂迷無了時。
眼望橫河帆影遠，寸腸百結有誰知？
王云見舟已云遠，無可奈何，只得垂頭喪氣而回。 卻說舟中李貴等，見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貴道：“清霓兄許久不回，莫非失足，墜入東廁？”張?zhí)m道：“尊九兄又來取笑了?！彪S向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來?！卞\芳上岸去尋了一會，回來著急道：“小人四處尋遍，不見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猶恐夫人責罰小人?！比f鶴道：“癡子，你家相公必定遇著一個得意人兒，留連在那里，我們總去尋去?！北娙松习?，各處尋覓不見，復回到船邊，正在議論之際，只見王云從東垂頭而來，眾人迎上笑道：“清霓兄，這半日到何處玩耍來，使弟們各處尋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聲。李貴笑道：“想是清霓兄著了魔也，為何不做聲？這副嘴臉，其中必有緣故?！蓖踉朴伤麄冎皇钦f長道短，只是口也不開。張?zhí)m道：“兄們且不必閑講，請到舟中再敘?！北娙穗S上船進艙坐定，萬鶴見王云只是垂頭嘆氣，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毕蝈\芳道：“汝快去請一個道士來，與你家相公解祥解祥?！北娙寺勓耘氖执笮?，王云也不覺笑將起來。張?zhí)m道：“情霓兄端的所為何事？去了這一會，可細談與弟們知之?！蓖踉频溃骸按搜砸蛘f不得，故不說與兄們?！崩钯F道：“小弟等也還算與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說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還要少遲幾日，言之方可?！睆?zhí)m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強之。我們還是飲酒罷?！蓖踉频溃骸熬埔巡荒茱嬃?，弟要告辭返舍矣?！比f鶴向張?zhí)m道：“日將西墜，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開船罷?！睆?zhí)m就吩咐開船，不多時，船到閶門，眾人登岸，謝過張?zhí)m，各自歸家不題。 卻說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錢塘縣人氏。其父姓吳名斌，字文勛，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孫氏，所生二子一女。長子年已十八歲，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歲，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時夢白云滿室，故取名叫做夢云，生得真正傾國傾城之貌，吟章詠絮之才。自交十齡之外，廣讀諸書，勤精輸墨，所以吳璧之學問反不及夢云，故父母愛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吳斌命他兒子，同母親、妹子仍歸故里，是以一路南來。所過名勝之處，夢云無有不到者。侍婢相從，帶的有精良筆硯，可以留題之所，則就傾珠玉。
一日，舟至姑蘇，夢云向夫人道：“孩兒聞姑蘇虎丘名勝，母親可同孩兒去走走?！狈蛉说溃骸拔倚睦锊荒蜔?，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眽粼凭屯浦鴧氰档溃骸案绺?，日間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蘇，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吳璧睡思正濃，那里耐煩，糊涂說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币粋€翻身，又睡著了。夢云笑道：“少年人這等好睡！”夫人道：“孩兒，你同了丫環(huán)、婦女上去，少玩片時，就下船來，不必叫他了?！眽粼埔烂?。家人曉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夢云就喚了幾個丫環(huán)、仆婦，竟上山來，各處游覽，山亭留韻，一心只看著山間景致，那里去看來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見王云。若是看見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節(jié)道過不題。
卻說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兒有背母親?！狈蛉说溃骸盀楹蝸淼眠@樣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盤桓起來，所以晚了?！闭f罷，回書房中安歇。這一夜，在枕上千思萬想，那里睡得著，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飯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覺得懨懨成病。夫人著急，忙去請醫(yī)調(diào)治，并不見效。有張?zhí)m、萬鶴二人聞知王云抱病，一日到來問候，見王云臥床不起，張?zhí)m道：“長兄貴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為禮，望兄恕罪?！睆?、萬二人道：“豈敢?！蓖踉频溃骸扒叭諗_了秀芝，回來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風寒之故?！比f鶴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風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這等光景。比時兄不肯說，今日并無外人，請試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蓖踉频溃骸扒叭詹皇切〉芰哐?，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當奉陳。因上岸解手時，卻見塘上泊著一只大座船，少停，艙中的侍婢簇擁著一位絕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難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為美，就是妙手的畫工，也難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比f鶴道：“兄可曾問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眾多，不曾問得?！比f鶴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與兄？”王云道：“侍婢四繞而行，亦不見顧盼?！比f鶴、張?zhí)m道：“兄真好癡也！聰明一世，為何懵懂一時？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顧盼于兄，害這等沒頭緒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將此念丟入云霄，調(diào)養(yǎng)貴體為上。弟們今日別去，遲日再來候兄?！蓖踉频溃骸百v恙在身，恕不相送?！睆?、萬道：“素叨契愛，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題。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覺病體一日好似一日，也則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陰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閑話畢，向夫人道：“母親，孩兒屢屢叨擾諸友，二則前臥病時，又承他們常問候，孩兒意欲設席，要候他們來坐坐，不知母親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見孩兒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該候候他們了?；蚴窃谥墼诩?，擇便罷了。孩兒，你可酌量?！蓖踉频溃骸昂郝劦眯菇涨锷捎^，可竟備席在舟，請他們?nèi)ヒ挥?，省得在家煩雜?！狈蛉说溃骸暗揭擦T了，可擇定日期，好去通知他們?！蓖踉频溃骸耙惨嗽缧┎藕?。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罷。待孩兒寫帖通知便了?！贝稳?，王云就修一柬，煩張?zhí)m邀眾友。寫畢，命錦芳道：“可將此帖送到張秀芝相公家?！卞\芳領命，送到張家，正值張?zhí)m在廳上，錦芳將書呈上，張?zhí)m接書看道：
時值秋水長天，吳江楓落，紅葉漫垂，盈松林之幽谷，況清爽之游，不減三春紅紫。弟今擇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諒亦足下之快暢。因叨管、鮑之契，知亦不卻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鄰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駕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頓首。 張?zhí)m看完，向錦芳道：“你相公可為多情，既承相招，諒不能卻?！卞\芳歸來，回復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家人停當船只。是日，王云辭過母親，先至舟中，命錦芳云邀張?zhí)m等。錦芳去不多時，只見張?zhí)m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頭上，拱手道：“請諸位長兄登舟?！彼娜松洗M艙，各與王云揖畢，道：“清霓兄何又承見招？”王云道：“屢諸叨兄厚誼，無以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游，兄們恕笑?！蓖踉凭头愿篱_船，他五人在舟中你問我答，不覺日色已中，家人擺下午膳，各各用罷，大家坐下閑話。有張?zhí)m道：“弟聞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寵甚愛，后來悟識寵極必變，以至借月喪身，可為才中不足。”萬鶴道：“凡有才者，則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嚇蠻書之際，若不狂，焉能結仇于力士、貴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蓖踉频溃骸半m則結仇于力士、貴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暢之事耳?！崩钯F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而且不狂，真為才中之仙?！蓖踉频溃骸靶钟謥硪娦π〉?，弟焉敢與古人比肩?！比バΦ溃骸白鹁判种?，可比李白之下胡?！北娙说溃骸盀楹?？”金圣道：“他出口就騷，非下胡而何？”眾人聞言，大笑不已。李貴道：“這尖嘴畜生，又來咬人！”眾人說笑之間，不覺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眾人梳洗已畢，用過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游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見那：
殿閣崢雄世所夸，金身羅列佛前花。
無邊楓葉無人掃，大眾闍藜誦《法華》。
大眾上岸游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傳杯換盞。飲了多時，眾人起身徹席。王云命家人將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處。眾人岸上望著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風翻丹葉秋光滿，酒泛金樽野興濃。
眾人正飲到開懷之際，只見上下一人趕一乞丐直跑上山來。王云叫錦芳上前問他二人為何，錦芳就走去問那人道：“你趕這乞丐為何？”那人道：“不瞞兄說，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壽，就在這山左路口開一酒館，才有一位客人在小館吃了酒，稱銀還我。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夾銀子，他就將客人銀包搶了來?！北娙寺犚?，走來問這乞丐道：“你為何將客人銀包搶來？”那乞丐道：“我何曾搶他甚么銀子？他的銀子現(xiàn)在算盤底下，如何是我拿的？”眾人向朱壽道：“客人的銀子在算盤底下，為何賴他？”朱壽道：“眾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搶了來，還要抵賴！”乞丐道：“你不會回去看看來，我又不走?！北娙说溃骸罢f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尋尋，我們與你看著。如銀不見，再來與他講話?！敝靿勐犃吮娙说难哉Z，只得回去不題。
眾人見朱壽去了一會不來，諒情銀子有了，復坐下飲酒。王云問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壯年，不習生理，卻做此賤業(yè)？”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云，就在這山左近居住。因家中還有一位老母，又無本錢做生理，無及奈何，只得權入其流?！蓖踉坡勓?，就起了惻隱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贈汝白銀幾兩，汝可改業(yè)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豈有不習上之理？”王云囊中帶有十二金，就拿出來分了一半，命錦芳拿去贈與乞丐。這乞丐接了銀子，也不謝一聲，竟跑下山去了。只因這一贈金，有分教：士子□無邊之福，金仙有救難之恩。正是：
云仙為汝降凡塵，探取文星身后身。
刻下贈金皆夙契，將來富貴滿堂新。
畢竟王云贈了乞丐之金，眾人的酒情詩興，且看下回分解。
人生幻景皆成夢，混沌干坤渺茫中。
滄海桑田常易變，歌樓舞榭總然空。
清名勝事垂今古，慧質佳情表錫風
歲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頭翁。
蓋聞天、地、人稱為三才，輕清上浮者為天，則為風云、雷雨、日月星辰；重濁下凝者為地，則載山川社稷。惟人生于中央，且種種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靈，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豈能有錦心繡口，下筆千言，可稱為才子？又有香閨女子，無師無友，亦能韻古博今，才華竟勝過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氣，鐘山川之秀而成，此則淑美，可為佳人。世間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于終身之嘆。如一才子錯配村姑，亦難免無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務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關雎之雅矣，正是：
從來才子配佳人，偏是紅顏薄命真。
古往今來多淑媛，看有幾個得良姻。
話說唐朝德宗年間，江南蘇州府有一鄉(xiāng)宦，姓王名禮，字仁誠，官拜翰林侍讀，卻也是世代簪纓。年已半百，獨旅京師，后攜家眷到京。夫人徐氏，系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云，表字清霓，年交十六歲，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一日，仁誠見兒子聰俊，就感念祖宗，打發(fā)夫人同兒子仍到蘇州閻門外祖房居住。因仁誠官居翰苑，是個清高衙門，故此仆從無多，童仆、婢十數(shù)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闭l知王云亦不好繁華交結，惟有閉讀為事。所有往來者，莫過文朋詩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張名蘭，表字秀芝；一姓萬名鶴，表字飛仙，亦是在癢，這二人與王云不時詩酒往來，況徐夫人治家嚴肅，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輕易不敢放蕩。 一日，正值仲春天氣，王云想著那花嬌柳媚，欲到虎丘一游，奈夫人嚴謹，不敢啟齒，心悶無聊，只得在大門前閑望。正看著來往之人，忽聽得叫“王相公”，王云回頭看時，即是張?zhí)m家人，遂問道：“張盛，到此何干？”張盛道：“家相公有書在此?！彼炀统噬?。王云接過，展開看道：
弟張?zhí)m頓首致書于清翁年兄臺下：日來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時，想虎山游人雜沓，鳥列笙簧，吾輩豈可虛此良辰？當以尋花問柳，聊借為行樂。度足下亦不阻其佳興，望來辰早降交旌。此訂。
王云看完，問張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當？可上復你家相公，說我明日自然來領情?！睆埵㈩I命，回復主人不題。 卻說王云回至內(nèi)室，徐夫人道：“我兒，這一會到那廂去來？”王云道：“告母親得知：孩兒適往門前閑步，有張秀芝著人送書來，明日請孩兒?！狈蛉说溃骸皶谀抢?？”王云在袖中取出，遞與母親。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請，也不好卻他，只是不要荒疏儒業(yè)?！蓖踉频溃骸皶缘?，不消母親吩咐。”
當日晚景不題。次早，王云梳洗已畢，去問夫人安。才用過早飯，家人進來稟道：“張相公家張盛，在外請大相公?！蓖踉坡勓?，即起身換了巾服，進內(nèi)堂稟夫人道：“孩兒去，背了母親來?！狈蛉说溃骸拔覂河未嚎稍缧┗貋?，免我掛懷?！蓖踉频溃骸昂簳缘??！背鰜斫绣\芳跟隨，同了張盛來到船邊，見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諸友看見王云，忙出艙上來迎道：“清霓兄，為何來遲？”叫船家搭了扶手。王云上船進艙，與眾友揖罷，道：“弟至甚速，何言來遲？”向張?zhí)m道：“承長兄日昨賜華翰見招，弟不勝雀躍。只是屢叨厚愛，何以克當？”張?zhí)m道：“游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還有何客？”張?zhí)m道：“并無他客，只候兄至，就開船矣?！彼旆愿篱_船。船家解纜，望虎丘進發(fā)。
張?zhí)m就請了四人：王云、萬鶴，那兩人亦系相知朋友，卻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貴，字尊九；一姓金名圣，字洛文，總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豐厚，只是不大通，俱是買的武生。文雖不通，亦甚有趣。金圣開言，向王云道：“清霓兄，連日未獲尊顏，佳文佳句自然重迭案頭矣。奈弟輩不能領教，甚覺慚愧?！蓖踉频溃骸靶〉懿o拙句，間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詞，何當洛文兄過獎?！崩钯F道：“前日小弟在縣尊處賀壽，見一座圍屏壽文甚佳，因問起縣尊，說是費二衙送的，后道及我兄佳作，縣尊大贊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將來為廟廊重器?！蓖踉频溃骸柏M敢！此前費二公煩弟作壽文，不過草草應酬，不堪入目?！比f鶴向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課，送與兄涂抹，不知可曾賜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當涂抹之言，飛仙兄之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取青紫如拾芥耳?！比f鶴笑道：“兄又來取笑于弟！”王云道：“豈敢假言！”
張?zhí)m命家童獻茶，眾人吃茶之間，說說笑笑，不覺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請相公們上岸，五人出艙，帶了兩個家人上岸，步到山門前來，但見那：
紛紛游玫客，隊隊覷紅妝。
沸沸笙歌處，幽幽桃柳光。
重重瑤殿閣，片片酒家坊。
鬧鬧尋春女，翩翩假進香。
五人步進山門，看不盡眼前景致。但見那游春女子，絡繹不絕，描不盡脂脂粉粉，說不盡的窈窕風流，王云甚覺舒懷，遂同眾人走到一個潔凈茶坊中坐下吃茶，看著那山下來往游人，正看之間，走進兩個女子，一個年將三十多歲，一個只好十二三歲，是個女兒，雖然無傾國之容，到也生得潔凈。但見他：
臉傅微粉，色帶輕桃。
金蓮窄窄，云鬢高挑。
青衣妝俏，身賽柳條。
行來裊娜，手執(zhí)竹敲。 那女子走進來道：“眾位相公，小婦人來唱個曲，教敬相公們?！崩钯F道：“原來你們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揀個幽雅的唱來?！蹦桥勇勓?，輕敲竹板，宛轉歌喉，唱道：
紗窗外月影兒香，春云暖，游興忙忙，青海如豆和風和風暢。茜紅裙妒煞佳芳，燒香客盡是嬌娘，畫船迭滿山門山門浹，柳伴鶯燕翅輕狂?；ㄩg蝶，粉壁東墻，新聲燕語翻花翻花浪。笙簫處，多少才郎，歌樓內(nèi)誰要還鄉(xiāng)？紛紛醉客傳杯傳杯觥。
女子唱完，眾人唱彩。王云向女子道：“你們不象是這里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氣?！迸拥溃骸靶D人是江西人氏，因家里被難，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鄉(xiāng)了?！蓖踉频溃骸拔艺f是江右口氣，可有好曲兒再唱一支?！迸佑殖艘惶?，張?zhí)m叫家人稱三分銀子賞他，女子接了，道聲“多謝”，又到他處唱曲去了，李貴道：“那個女子倒也生得風騷?！比f鶴道：“尊九兄一只眼睛不住地相著他，原來有心與彼。待弟做個東，叫他轉來，請兄消遣一番?！崩钯F道：“飛仙兄又來作樂小弟了。弟不過說笑話，那有此心！只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聞得今冬恭喜，難道就等不得？”張?zhí)m道：“兄們不必取笑?！彪S起身算還了茶錢，步下山來。
正行之間，一個小童跑來說道：“酒席完備，請相公們坐席?！蔽迦嘶刂林壑?，張?zhí)m送席，李貴居長，金圣次之，萬鶴年十九歲，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貴道：“往往叨僭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云道：“諸位長兄，該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貴道：“又要小弟放肆?！彪S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來，輪流把盞。不覺酒過數(shù)巡，萬鶴道：“今值此春游，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無佳句，負此良辰?！蓖踉?、張?zhí)m道：“小弟們正有此意?！毕蚪?、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貴道：“兄素曉弟等不知文墨，待兄們詩文之后，弟自另有別法?！睆?zhí)m道：“既如此，飛仙兄請起韻?！比f鶴道：“小弟先放肆，卻無題，怎好起韻？”王云道：“今日此游，就可為題，何必別尋？”張?zhí)m道：“甚佳?！奔胰司退凸P硯錦箋到萬鶴面前，萬鶴道：“先獻丑?！彪S取筆在手，不待構思，揮就一詩，迭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長兄改正?！蓖踉频溃骸柏M敢?！笨瓷厦鎸懙氖恰吨俅河位⑸郊淳啊?，詩道：
風光春去又春還，綠水流霞片片鮮。
夾蝶迷香魂未足，游魚系櫓意猶翩。
尋歌《白雪》聲聲調(diào)，步韻紅裙朵朵蓮。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從憐。
王云看完道：“飛仙兄佳句，真為鏗金戛玉，可為兼品?！彪S遞與張?zhí)m，吟畢亦道：“清新之句，不減古才。”萬鶴道：“真乃班門弄斧。如今該到清霓兄了?！蓖踉频溃骸靶阒バ窒日??！睆?zhí)m道：“主不僭客?！蓖踉齐S取過筆來，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萬鶴面前道：“長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覺污眼?！比f鶴尚未開口，李貴、金圣站起來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們雖不知詩中深意，也借一觀?！彼娜送丛姷溃?
春光九十慣循還，惹得花枝朵朵鮮。
紫燕剪云翻扇扇，新鶯梭柳舞翩翩。
紅樓細曲調(diào)笙管，綠館絨妝點翠蓮。
曲水櫓聲留不住，東風搖颺醉心憐。
四人看畢，大贊不已。王云接過來，送與張?zhí)m道：“這該輪到兄了?！睆?zhí)m道：“兄們錦繡在前，弟不如不獻丑罷?！比f鶴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謙？”張?zhí)m取筆要寫，又向金、李二人道：“然雖如此，二兄方才云有別法，讓二兄作了法，小弟再當獻丑?！倍说溃骸柏M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睆?zhí)m道：“既如此，得罪了?！睆?zhí)m想一想，取筆寫在錦箋之上，送與萬鶴、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韻。詩道：
曉日和風春易還，山川花木總研鮮。
新黃系柳垂煙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畫閣紅兒留翠眼，湖舫綠士寫青蓮。
年年此節(jié)韶光好，甚是無情卻也憐。
二人看畢，互相稱贊。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丑俱獻過，二兄有何別法可作？不然罰以金谷酒數(shù)?！崩钯F道：“且消停。長兄們作了佳句，且將杯暖酒潤潤筆再講?！睆?zhí)m道，“說得有理?！泵彝寰?，各各飲了幾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沒得推托了?！崩钯F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什么別法，前日偶學得一只《黃鶯兒》，到也十分有趣。今日當唱與兄們聽，可不要見笑?！比f鶴道：“若是唱雅曲，到還有趣，比做詩更妙，弟們洗耳。”金圣道：“尊九唱得好便罷，若唱得不好，卻要罰酒?！崩钯F道：“這個自然?！笨人砸宦?，將扇子一拍，唱道：
黃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戀著風流〔嫵〕。想思頓加，衾冷難撾，陽臺夢里情兒假。狠心呀，翻云覆雨，刻刻望燈花。
四人聽罷，俱各大笑。萬鶴道：“尊九兄唱得妙！雖妙，同意卻淫，非是文人氣象，該罰，該罰！據(jù)小弟，竟該罰十大??！”李貴道：“淫詞艷曲，乃文人以寓興情，何以到要罰酒？這個定然不敢領教！”金圣道：“唱這等曲子出來，一定要罰的！”王云道：“小弟說個情兒，尊九兄罰個三杯罷！”李貴經(jīng)不得眾口嗷嗷，勉強飲了三杯。隨飲完，向金圣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罰酒?？次倚秩绾?？”張?zhí)m道：“這也說得有理?！苯鹗バΦ溃骸靶〉芮叭章犚娨辉朴蔚廊顺弧兜狼椤?，我尚記得，亂唱與兄們聽聽?！比f鶴道：“妙極，妙極！若唱得不好，有榜樣在先?！苯鹗バΦ溃骸靶诌@等量小?！彪S取筯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采藥仙，晚歸巖，講《玄經(jīng)》，說道簽，燒丹運度成真煉。芝半滿室生光彩，鳳鶴飛鳴火棗兼，青松道法容常懨。但見那云童垂發(fā)，真?zhèn)€是桃源無限。 萬鶴道：“好妙音！”獨李貴不做聲，隔了一會說道：“獨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還要罰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誰敢說不好？系是風騷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罰也?！崩钯F聞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說得有趣?！睆?zhí)m道：“二兄法已作了，請用酒罷！”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領如何？”張?zhí)m道：“既如此，請用過飯再飲酒罷?！彪S命家人捧上飯來，各各用過，起身盥手飲茶，倚著水窗閑話。
家童換過席，眾人復入坐飲酒。酒過三巡之后，張?zhí)m道：“吾輩先前成句，此際該行一個雅令，才好飲酒?！奔彝踹^骰盆，張?zhí)m奉在李貴面前道：“請教長兄行個小令?！崩钯F道：“小弟斷然不敢領教?！睆?zhí)m道：“逢場作戲，必要請教的?！崩钯F道：“小弟愿罰一杯，讓洛文兄行罷?！苯鹗サ溃骸靶植恍辛钣赡?，不要來攀扯小弟?！比f鶴道：“尊九兄既然愿罰，就請教洛文兄罷?！睆?zhí)m道：“飛仙兄說得有理?！泵彝瘽M斟杯酒，奉在李貴面前，李貴接過，一飲而盡。張?zhí)m將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學尊九兄，隨意求作一法?！苯鹗サ溃骸暗芤残ё鹁判?，罰一杯罷?！保ㄔ瓡氯保岸重M有不行令之理？務必要請教?！苯鹗サ溃骸靶〉芷鋵嵅荒?，愿罰一杯?！睆?zhí)m道：“恭敬不如從命?！苯鹗ヒ诧嬃艘槐?，張?zhí)m將骰盆奉與萬鶴道：“求長兄脫套些罷?！比f鶴笑道：“弟也不能，請教清霓兄行罷。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學此俗套?！比f鶴方飲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總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動骰盆，只行口令罷?！比f鶴道：“弟說此令要個一點紅，白頭翁，花花錦，萬物空，湊成一絕。如不合式者，定罰三大觥?！苯鹗サ溃骸按肆钪挥X太難?！蓖踉频溃骸奥逦男植幌?。且待飛仙兄說了看?！比f鶴念道：
日出扶桑一點紅，光陰催攢白頭翁。
世間多少花花錦，回首江山萬物空。
萬鶴念罷，向李貴道：“順行?！崩钯F道：“小弟不能，讓諸位兄說完了，等我慢慢想出來，然后說?！比f鶴道：“既如此，到洛文兄?！苯鹗サ溃骸靶〉芤踩缓笳f?！比f鶴曉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蓖踉埔膊煌妻o，隨口念道：
玉兔東升一點紅，嫦娥可笑白頭翁。
廣寒總是花花錦，輪轉干坤萬物空。
王云說畢，道：“如今該那一位？”李貴道：“順下來?！睆?zhí)m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萬鶴道：“秀芝兄從直些罷?！睆?zhí)m亦隨口念道：
翰苑榴花一點紅，花枝未取白頭翁。
春來如許花花錦，苦雨酸風萬物空。 張?zhí)m念完，金圣贊道：“三兄真正仙才，隨口而出，就成句法?！比f鶴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輪到二位兄了?！崩钯F道：“小弟也想一個在此，只得獻丑說一說?！北娙说溃骸罢埬顏??！崩钯F隨念道：
細口櫻桃一點紅，佳人不喜白頭翁。
身穿紅綠花花錦，夫喪依稀萬物空。
眾人聽過，拍掌笑道：“罰，罰，罰！”李貴道：“為何許多罰字？”萬鶴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婦女，故此要罰?！崩钯F道：“這個不敢領教。小弟想了這一會，連心中的黃水也想出來，才想得這個令兒，到還要罰酒。不服，不服！”萬鶴道：“莫說想這一會，就想一年，連心都想了出來，也是要罰的。況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罰以三大觥?！睆?zhí)m道：“尊九兄說此令，甚是虧他，若罰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罰了一大杯罷?！比f鶴笑道：“既然東君說情，遵教便了?！崩钯F無及奈何，竟飲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輪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說出來不如式，也是要罰的，到不如不說，竟罰了一大杯罷?！比f鶴道：“竟遵教?！苯鹗ワ嬐昃?，向萬鶴道，“令已終，還是如何？”萬鶴將骰盆交還張?zhí)m，張?zhí)m道：“飛仙兄，再求教一令?！比f鶴道：“豈有此理?！睆?zhí)m欲送令與王云，王云知覺，隨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崩钯F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睆?zhí)m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們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來，連小介也不要跟上去?！卞\芳道：“同了大相公去?！蓖踉频溃骸安煌??！本躬氉砸蝗松习?。眾人道：“清霓兄可就來，莫使弟們久等。”王云道：“曉得?！北娙嗽诖嬀撇活}。
王云一路東行，卻沒有坑廁，又走幾步，才見一廁。正要上去出恭，轉眼望見河邊泊著一只大船，紗窗中隱隱的好象是女眷在內(nèi)，王云就立佇腳不動。少頃，只見幾個侍婢扶出一個女子，年可十四五歲。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個年老仆婦上來，挽扶那個美女上岸，然后眾婢上岸，簇擁而行。但見那美人生得好：
色似芙蓉帶雨，眉如新月初升。櫻桃嚦嚦吐嬌聲，云鬢堆鴉豐韻。窄窄金蓮三寸，芝苧文采光生。纖腰一捻住捻恐傾城，裊娜蹁躚名勝。
右調(diào)《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閱過也多，未嘗今日見此女子，真為天姿國色矣?！辈挥X心蕩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連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總是些侍女相隨，并無長輩相從，好生奇異！看他這個排場，自然是鄉(xiāng)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誰？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會就有許多的想頭。又想道：“我不如趕上前去，訪個下落，又恐有貌無才?！庇窒氲溃骸疤旒壬?，豈得無才？”一頭走，一頭想，不覺行至山門前，竟不見美人，心中又自恨道：“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歸何處？”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過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細細找尋，少不得遇著他?！本图奔泵γψ呱仙絹?，各處追蹤，直尋到山頂亭子內(nèi)，見一叢女子在那里走下來。王云喜之不勝，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擁著美人，又往別處游玩去了。王云道：“這美人如此端然，頭也不回一回。若見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為空想思耳?！彪S走至亭中道：“這廂是美人所坐之處，小生也少坐片時，沾些余光?！彪S坐下，抬起頭來，見兩行墨跡尚還淋漓。起身近前看時，就喜得眉開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跡尚新，又寫得龍蛇飛舞，自然是美人所題之句，非他人所作?！彪S吟讀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蘇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為伴，借此浮蹤影復形。
王云吟哦了幾遍，鼓掌大笑道：“我說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奩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復看道：“為何詩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曉得，故不落款。美人詩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蹤’，自然不是近地之人。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緣故?！惫视謱⒃娨髟伭藘杀?，欲要和他一首，又無筆硯，心中又恐美人去遠，只得走下亭來，又去追蹤覓跡。尋到山門外一望，只見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趕上，偎在旁邊，欲要問個姓名，何奈總是婦女，不好啟齒。漸漸望著美人已至船邊，只見丫頭、仆婦簇擁進艙而去，船家解纜開船。王云見船去遠，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著惱。正是：
風流從此薦相思，意亂魂迷無了時。
眼望橫河帆影遠，寸腸百結有誰知？
王云見舟已云遠，無可奈何，只得垂頭喪氣而回。 卻說舟中李貴等，見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貴道：“清霓兄許久不回，莫非失足，墜入東廁？”張?zhí)m道：“尊九兄又來取笑了?！彪S向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來?！卞\芳上岸去尋了一會，回來著急道：“小人四處尋遍，不見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猶恐夫人責罰小人?！比f鶴道：“癡子，你家相公必定遇著一個得意人兒，留連在那里，我們總去尋去?！北娙松习?，各處尋覓不見，復回到船邊，正在議論之際，只見王云從東垂頭而來，眾人迎上笑道：“清霓兄，這半日到何處玩耍來，使弟們各處尋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聲。李貴笑道：“想是清霓兄著了魔也，為何不做聲？這副嘴臉，其中必有緣故?！蓖踉朴伤麄冎皇钦f長道短，只是口也不開。張?zhí)m道：“兄們且不必閑講，請到舟中再敘?！北娙穗S上船進艙坐定，萬鶴見王云只是垂頭嘆氣，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毕蝈\芳道：“汝快去請一個道士來，與你家相公解祥解祥?！北娙寺勓耘氖执笮?，王云也不覺笑將起來。張?zhí)m道：“情霓兄端的所為何事？去了這一會，可細談與弟們知之?！蓖踉频溃骸按搜砸蛘f不得，故不說與兄們?！崩钯F道：“小弟等也還算與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說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還要少遲幾日，言之方可?！睆?zhí)m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強之。我們還是飲酒罷?！蓖踉频溃骸熬埔巡荒茱嬃?，弟要告辭返舍矣?！比f鶴向張?zhí)m道：“日將西墜，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開船罷?！睆?zhí)m就吩咐開船，不多時，船到閶門，眾人登岸，謝過張?zhí)m，各自歸家不題。 卻說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錢塘縣人氏。其父姓吳名斌，字文勛，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孫氏，所生二子一女。長子年已十八歲，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歲，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時夢白云滿室，故取名叫做夢云，生得真正傾國傾城之貌，吟章詠絮之才。自交十齡之外，廣讀諸書，勤精輸墨，所以吳璧之學問反不及夢云，故父母愛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吳斌命他兒子，同母親、妹子仍歸故里，是以一路南來。所過名勝之處，夢云無有不到者。侍婢相從，帶的有精良筆硯，可以留題之所，則就傾珠玉。
一日，舟至姑蘇，夢云向夫人道：“孩兒聞姑蘇虎丘名勝，母親可同孩兒去走走?！狈蛉说溃骸拔倚睦锊荒蜔?，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眽粼凭屯浦鴧氰档溃骸案绺?，日間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蘇，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吳璧睡思正濃，那里耐煩，糊涂說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币粋€翻身，又睡著了。夢云笑道：“少年人這等好睡！”夫人道：“孩兒，你同了丫環(huán)、婦女上去，少玩片時，就下船來，不必叫他了?！眽粼埔烂?。家人曉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夢云就喚了幾個丫環(huán)、仆婦，竟上山來，各處游覽，山亭留韻，一心只看著山間景致，那里去看來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見王云。若是看見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節(jié)道過不題。
卻說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兒有背母親?！狈蛉说溃骸盀楹蝸淼眠@樣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盤桓起來，所以晚了?！闭f罷，回書房中安歇。這一夜，在枕上千思萬想，那里睡得著，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飯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覺得懨懨成病。夫人著急，忙去請醫(yī)調(diào)治，并不見效。有張?zhí)m、萬鶴二人聞知王云抱病，一日到來問候，見王云臥床不起，張?zhí)m道：“長兄貴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為禮，望兄恕罪?！睆?、萬二人道：“豈敢?！蓖踉频溃骸扒叭諗_了秀芝，回來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風寒之故?！比f鶴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風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這等光景。比時兄不肯說，今日并無外人，請試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蓖踉频溃骸扒叭詹皇切〉芰哐?，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當奉陳。因上岸解手時，卻見塘上泊著一只大座船，少停，艙中的侍婢簇擁著一位絕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難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為美，就是妙手的畫工，也難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比f鶴道：“兄可曾問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眾多，不曾問得?！比f鶴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與兄？”王云道：“侍婢四繞而行，亦不見顧盼?！比f鶴、張?zhí)m道：“兄真好癡也！聰明一世，為何懵懂一時？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顧盼于兄，害這等沒頭緒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將此念丟入云霄，調(diào)養(yǎng)貴體為上。弟們今日別去，遲日再來候兄?！蓖踉频溃骸百v恙在身，恕不相送?！睆?、萬道：“素叨契愛，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題。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覺病體一日好似一日，也則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陰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閑話畢，向夫人道：“母親，孩兒屢屢叨擾諸友，二則前臥病時，又承他們常問候，孩兒意欲設席，要候他們來坐坐，不知母親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見孩兒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該候候他們了?；蚴窃谥墼诩?，擇便罷了。孩兒，你可酌量?！蓖踉频溃骸昂郝劦眯菇涨锷捎^，可竟備席在舟，請他們?nèi)ヒ挥?，省得在家煩雜?！狈蛉说溃骸暗揭擦T了，可擇定日期，好去通知他們?！蓖踉频溃骸耙惨嗽缧┎藕?。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罷。待孩兒寫帖通知便了?！贝稳?，王云就修一柬，煩張?zhí)m邀眾友。寫畢，命錦芳道：“可將此帖送到張秀芝相公家?！卞\芳領命，送到張家，正值張?zhí)m在廳上，錦芳將書呈上，張?zhí)m接書看道：
時值秋水長天，吳江楓落，紅葉漫垂，盈松林之幽谷，況清爽之游，不減三春紅紫。弟今擇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諒亦足下之快暢。因叨管、鮑之契，知亦不卻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鄰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駕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頓首。 張?zhí)m看完，向錦芳道：“你相公可為多情，既承相招，諒不能卻?！卞\芳歸來，回復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家人停當船只。是日，王云辭過母親，先至舟中，命錦芳云邀張?zhí)m等。錦芳去不多時，只見張?zhí)m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頭上，拱手道：“請諸位長兄登舟?！彼娜松洗M艙，各與王云揖畢，道：“清霓兄何又承見招？”王云道：“屢諸叨兄厚誼，無以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游，兄們恕笑?！蓖踉凭头愿篱_船，他五人在舟中你問我答，不覺日色已中，家人擺下午膳，各各用罷，大家坐下閑話。有張?zhí)m道：“弟聞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寵甚愛，后來悟識寵極必變，以至借月喪身，可為才中不足。”萬鶴道：“凡有才者，則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嚇蠻書之際，若不狂，焉能結仇于力士、貴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蓖踉频溃骸半m則結仇于力士、貴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暢之事耳?！崩钯F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而且不狂，真為才中之仙?！蓖踉频溃骸靶钟謥硪娦π〉?，弟焉敢與古人比肩?！比バΦ溃骸白鹁判种?，可比李白之下胡?！北娙说溃骸盀楹?？”金圣道：“他出口就騷，非下胡而何？”眾人聞言，大笑不已。李貴道：“這尖嘴畜生，又來咬人！”眾人說笑之間，不覺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眾人梳洗已畢，用過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游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見那：
殿閣崢雄世所夸，金身羅列佛前花。
無邊楓葉無人掃，大眾闍藜誦《法華》。
大眾上岸游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傳杯換盞。飲了多時，眾人起身徹席。王云命家人將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處。眾人岸上望著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風翻丹葉秋光滿，酒泛金樽野興濃。
眾人正飲到開懷之際，只見上下一人趕一乞丐直跑上山來。王云叫錦芳上前問他二人為何，錦芳就走去問那人道：“你趕這乞丐為何？”那人道：“不瞞兄說，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壽，就在這山左路口開一酒館，才有一位客人在小館吃了酒，稱銀還我。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夾銀子，他就將客人銀包搶了來?！北娙寺犚?，走來問這乞丐道：“你為何將客人銀包搶來？”那乞丐道：“我何曾搶他甚么銀子？他的銀子現(xiàn)在算盤底下，如何是我拿的？”眾人向朱壽道：“客人的銀子在算盤底下，為何賴他？”朱壽道：“眾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搶了來，還要抵賴！”乞丐道：“你不會回去看看來，我又不走?！北娙说溃骸罢f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尋尋，我們與你看著。如銀不見，再來與他講話?！敝靿勐犃吮娙说难哉Z，只得回去不題。
眾人見朱壽去了一會不來，諒情銀子有了，復坐下飲酒。王云問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壯年，不習生理，卻做此賤業(yè)？”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云，就在這山左近居住。因家中還有一位老母，又無本錢做生理，無及奈何，只得權入其流?！蓖踉坡勓?，就起了惻隱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贈汝白銀幾兩，汝可改業(yè)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豈有不習上之理？”王云囊中帶有十二金，就拿出來分了一半，命錦芳拿去贈與乞丐。這乞丐接了銀子，也不謝一聲，竟跑下山去了。只因這一贈金，有分教：士子□無邊之福，金仙有救難之恩。正是：
云仙為汝降凡塵，探取文星身后身。
刻下贈金皆夙契，將來富貴滿堂新。
畢竟王云贈了乞丐之金，眾人的酒情詩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