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訪佳人空門結(jié)義 晤良友道路聞名
作者：詩曰：
藍(lán)田尋美王，蹤跡忽西東。
客旅逢良友，禪門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風(fēng)。
草嘆斯緣淺，根流自有終。
話說王云天竺進(jìn)香回到鄭宅，鄭干就問道：“賢甥回來了，天竺的風(fēng)景比蘇郡如何？”王云道：“敝處之景不及天竺之勝?！闭f罷，他二人用過晚膳，王云就到書房中去將那和在墻上的詩記錄于箋上，細(xì)細(xì)的看道：“世上原有這樣才女，豈不羞煞天下書生。詞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韻。所恨和尚這禿廝，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斷筆興，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后，美人誦和我詩，知我之姓名，豈非小生之美幸？”又將寺中所拾綾帕隨在袖中取出，鋪在書桌上，一看就喜得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起來。所為的這帕上之詩不要緊，就喜的是“吳氏夢云”這端端正正四個小字，所以喜的象得著至寶的模樣。定了一定神，才將帕上七言絕句一首吟道：
溪前柳線夾輕紅，翠竹迎人亂舞風(fēng)。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減針工。
王云吟哦稱賞：“不但清新香艷，而又字字風(fēng)麗。今見其詩，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卻也有影了。”自言自語的又想道：“雖則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鏡花水月，叫我到那里去訪？或者有些機緣訪著，美人已經(jīng)字人，豈非又是一場大夢？”將一方綾帕翻來復(fù)去，看著吳夢云這三個字，只是呆相。相了有一個更次，道：“也罷，明日且去訪他一訪，倘苦機緣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隨將綾帕藏于書箱內(nèi)，方才安寢，這一夜在枕上那曾合一合眼，口頭念著帕上之詩，心里巴不得紅日東升。
捱到才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來梳洗，候吃了早膳，竟自一人離了鄭宅，去訪吳夢云。一直走來，正在街旁站立想主意，忽見個窯器店內(nèi)倚著一人，到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轉(zhuǎn)睛也相著王云。王云就走進(jìn)店去，道聲：“請了，弟到有些面善，就是記不起兄尊姓大名?！蹦侨说溃骸靶〉苁侵靿?，去歲在玄墓，因乞丐盜銀之事，曾會過相公的可是？”王云道：“正是，兄好記才。后來此銀可見？”朱壽道：“果然在算盤底下，相公有何貴干至此？請里面坐。”王云心中要訪夢云之信，隨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請問?！敝靿鄣溃骸跋喙泻我娊?？”王云道：“聞得城中有一位吳夢云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壽想了一會道：“這是人家閨閣之女，那里曉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則好查矣。”王云點頭道：“兄言有理?！彪S起身別過朱壽，又往前行走了這半日，訪不著一些影子，只得坐在樹陰之下，言談?wù)Z吐的納悶。
歇了一會，心里又想道：“得個什么計較，才能不負(fù)我誠心相訪？”正在那里尋思不了，忽然抬頭看見對過一座小庵上有“福云庵”三字，王云道：“且到里邊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彪S就走至庵前，見雙扉緊閉，王云上前輕輕叩了兩下，里面一個小女童問道：“那個叩門？”王云道：“是小生?！边@女童開了門，見是一個書生，隨道：“相公請里邊坐?！蓖踉埔娕哟鲜悄徕?，隨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見里面走出一個年少尼僧來，到生得翩翩豐雅。這尼僧一看見王云表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孫，忙走下來施禮道：“小庵乃荒涼之境，不堪稱相公隨喜?！蓖踉频溃骸靶∩既婚e步至此，故造寶庵來瞻仰瞻仰，不期又驚動師父。”尼僧道：“說那里話來，若得相公們駕臨，使茅壁生光矣?！迸瞳I(xiàn)上茶來，王云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豐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隨問道：“寶庵師父共有幾位？”尼僧道：“只有愚師徒三個，家?guī)熃裨绮懦鲩T去了?！蓖踉频溃骸皫煾附衲昵啻簬缀?？兼法號一并請教?！蹦嵘鸬溃骸靶∧岱劭眨衲晏摱榷龤q。”王云道：“久仰蓮臺，尊師的法號亦望賜教。”慧空道：“家?guī)煼蛘?。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請教?！蓖踉拼鸬溃骸靶∩胀趺?，表字清霓?！被劭盏溃骸奥犗喙Z音，不象敝地?！蓖踉频溃骸靶∩尕炇枪锰K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處有何貴干？”王云道：“一則天竺進(jìn)香，二則探望家母姨?！被劭盏溃骸傲钅敢碳倚丈趺l？”王云道：“家姨尊姓鄭名天昆。”慧空道：“原來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鄭老爺家。”王云道：“師父也曉得么？”慧空道：“城中這些大施主，總是曉得的。”王云就問道：“既是師父在這些門第家家熟徑，可曉得有一個吳夢云小姐么？”慧空聽罷，沉思半晌，方搖頭道：“這是閨閣私名，如何曉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難問。”王云道：“有理?！被劭盏溃骸跋喙我灾@小姐的名字？”王云道：“既不知，亦不必題矣。”慧空亦不復(fù)問，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裝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云心上是訪吳夢云的一段情腸，那里介意這個風(fēng)月尼僧情動。王云吃著茶，眼睛看幾上的硯筒內(nèi)斑管，慧空就早已會意，道：“相公看那筆硯，意欲得紙乎？”王云道：“師父何知我心？”主賓說罷，慧空道：“相公請到里邊去坐，此處恐有人來打斷相公的筆興詩思?！蓖踉凭碗S著慧空一徑來到后邊，卻是慧空的臥房，到也幽雅，但見那：
明幾嵌石，四壁生光。琴書精雅，簫管成行。春山紙帳，古畫盈墻。竹修翠繞，花瓣飛香。青苔封砌，綠草迷芳。軒前鸚鵡，美景如章。
王云至慧空房中坐下，見擺設(shè)的件件精良，因贊道：“慧師的禪室真正不啻仙源?！被劭章牭猛踉普f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將風(fēng)情大展，去勾王云，道：“相公若不見棄，小尼當(dāng)高卷湘簾而待?！蓖踉埔娀劭照f出高卷湘簾而待，就低頭沉吟道：“這尼僧雖然傾心與我，我不可為。”慧空見王云沉吟不語，又問道：“相公莫非構(gòu)思佳句？待小尼捧過筆硯來，以助相公的美興?！表汈∵^筆硯，擺在王云面前道：“小尼雖不知詩中深奧，亦曉一二，正要請教相公?！蓖踉坡牭没劭照f曉詩文，就欣然道：“師父必然精于文墨，待小生先當(dāng)獻(xiàn)丑，請慧師筆削?！被劭盏溃骸跋喙募炎鳎猿山鹩?，小尼后和的請君涂抹?！蓖踉凭头鏖_錦箋，拾起彩毫，慧空有旁磨著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傾刻題成四絕。慧空接過來吟道：
其一
難借東風(fēng)將意傳，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云臨碧漢，悠悠時繞玉樓邊。
其二
黃鵬春曉語關(guān)關(guān)，繞徑尋芳鄉(xiāng)閣前。
客路竟如云路杳，瑤池咫尺韻空宣。
其三
淑雅名欽費品思，香為風(fēng)引蝶才知。
摽梅靜耐空山冷，孤影橫窗好待時。
其四
九十春風(fēng)管落開，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紅片片隨流去，引卻漁郎挽棹來。
姑蘇王云仲春題意 慧空吟罷道：“言言春意，字字風(fēng)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難和相公的陽春白雪之句矣。”王云道：“涂鴉之句，不足大觀?！闭f罷道：“如今要請教慧師了?！被劭盏溃骸氨陕~，難與相公相比?！闭f罷，就鋪開錦箋，少加思索，和成四絕，送與王云，王云正低著頭想自己心事，只見慧空詩已和成，不勝驚奇，隨接過來看道：
其一
寂靜云堂鐘鼓傳，松青柏翠勝花妍。
一簾月色黃昏后，風(fēng)韻瀟瀟到耳邊。 其二
關(guān)關(guān)啼鳥怕春殘，為惜韶光芳樹前。
蝶本憐香迷卻徑，蓮臺清詠亦堪宣。
其三
白雪陽春費品思，垂簾向避蝶蜂知。
紅梅今得東風(fēng)暖，豈不傾心易昔時。
其四
芳草隨風(fēng)小徑開，落花飛絮兩徘徊。
菩提難徹紅蓮座，詩勝禪機百倍來。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贊道：“真正海水難量，不想慧師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當(dāng)負(fù)荊矣！”隨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還禮道：“相公請自尊重，這等污目之詞，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蓖踉茊柕溃骸盎蹘熑绱饲嗄瓴琶?，因何剃入空門？俗家姓甚？”慧空就嘆一口氣道：“今承相公垂問，卻也一言盡！小尼本是江南鳳陽人氏，家尊姓劉，業(yè)事經(jīng)營。小尼幼時，曾習(xí)經(jīng)書，不幸到十四上父母去世，后遭惡兄將小尼賣與壞人，帶往此地，又轉(zhuǎn)賣與錢塘院中為妓。那時身墜煙花，無計可脫。后來鴇兒已死，小尼意欲從良，又恐不得其人，誤卻終身之計，只得在此庵中削發(fā)。”這慧空自己說到傷心之處，止不住潸潸淚下。王云道：“原來師父有許多委曲。”一頭說著，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詩，細(xì)審其味，詞情有些勾挑。這尼僧春情雖動，偏遇著我不稱心的郎君，豈不被他所恨。慧空見王云看詩沉吟，隨走近王云身邊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難借東風(fēng)’到‘瑤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詩勝禪機’，‘蓮臺清詠’?！被劭盏溃骸胺且?。相公必懷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機緣，亦代為訪得，何以相棄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適才乍會，如今與師父意密言可以相陳，情深心可以相剖矣?！彪S將在山塘遇著夢云，并天竺進(jìn)香，壁上和詩，一一細(xì)說了一番?；劭章犃诵Φ溃骸肮植坏孟喙凰寄??！彼赃@尼僧口里答著說話，心里記著王云說的“意密”“情深”四個字，傾刻之間就來勾搭了，隨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難于啟齒?！蓖踉频溃骸坝泻我娭I？”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臉襯桃紅，歇了一會，方道：“小尼一見郎君，青年英俊，才稱當(dāng)世，欲以終身靠托，實是情之鐘，緣之系，未知相公容納否？”說罷，又淚泛桃腮。王云聞言嘆說道：“承仙姑之雅愛，小生非草木而無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師之本體所（以）結(jié)，豈可自誤？想這煙花之難既脫，不得其歸，又入空門，誠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兩人亂其方寸，重其歡樂，失終身之佛戒，遺臭與世人，那時反墜輪回。乞為諒之?！被劭章勓灶D首道：“尼聽金石之言，從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還有片言奉達(dá)?！被劭盏溃骸昂问拢俊蓖踉频溃骸澳阄义忮讼喾?，承慧師之鐘愛，亦系有緣，愿與慧師在佛前八拜為交，未識慧師尊意若何？”慧空聞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見愛，實是三生之幸?！彪S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燭，二人同到佛前拜畢，王云就叫慧空師兄，慧空道：“賢弟此來，諒未用過午飯，待愚兄修一素齋，聊罄愚意?！蓖踉频溃骸皫熜植槐卦O(shè)齋，如有便物，少可點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還到里面坐罷?！彼?fù)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許多精致茶食，擺在桌上，兩人對坐，女童斟上茶來。慧空將所擺茶食樣色奉在王云面前，只是恐這賢弟吃不下的意思。兩個人吃過點心，又吃了幾杯清茶，王云道：“承師兄契愛，小弟亦不言謝矣?！闭f罷，王云就欲相別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賢弟再盤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來相候師兄罷。”意自別去?；劭账椭菱珠T外道：“賢弟若不嫌簡褻，常到小庵來走走?！蓖踉频溃骸爸豢謳熜稚鷧?。”慧空道：“倒說了?！蓖踉凭痛藙e去，慧空直站在庵前，只待望不見王云，才無情無緒的進(jìn)庵去了不題。
萍水相逢相愛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門結(jié)契從來少，千古禪機莫問心。
卻說王云回到鄭府，鄭干就問道：“賢甥獨自一人，何處去游玩的連午飯也不來吃？”王云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來遲?！编嵏删兔胰巳〕鳇c心，王云用罷，鄭干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處會席，有二詩題，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后不能應(yīng)酬，所以帶來，今欲煩賢甥代老夫助助筆力?！蓖踉频溃骸按笕酥桓矣羞`，但是甥學(xué)疏才淺，勉強應(yīng)來，只恐有辱大人之命①?！编嵏傻溃骸百t甥休得過謙?！彪S將二詩題取出。王云接來看時，只見上面寫著一題是《綠堤春曉》，七言排律一首；一題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風(fēng)一篇，四換韻。王云道：“待甥勉力應(yīng)命做來，請大人筆削?！彪S到書房中。取出一幅牙箋，也不脫稿，二題就輕輕寫完，走出來呈與鄭干道：“請大人改正?！编嵏杀疽囃踉撇艑W(xué)，不知他怎樣做法。不料王云無片刻工夫，詩已送至，不勝驚奇。接過來看道：
〔?？庇洝?br>①“辱”字原作“下”，據(jù)掃葉山房本改。
綠堤春曉
風(fēng)繞花堤春曉光，畫樓遙映翠娥妝。
綠楊飛線驚鶯夢，紅蕊飄珠惹蝶狂。
煙霧悠悠三竺聲，彩云蕩蕩六橋香。
樹含玉露逞松柏，桃?guī)С级屎Ｌ摹?
山影嵐屏情肅遠(yuǎn)，水橫蒼鏡靜流長。
老漁江上排金鉤，千戶炊聲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輪升海東，金色湖煙奪。
瀲艷夕風(fēng)融，花落橋流活。
蟾影滿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凈溶溶，棲鴉魂未足。
耀宇碧玲瓏，峰嶷疑是雪。
舫內(nèi)寫青篇，忽臨墨池穴。
斗酒舉浮霞，蒼茫云雨涉。
星月逞春寒，黃鸝舞夜曄。
鄭干吟完，稱賞道：“賢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閱過多少縉紳學(xué)友之詩，那及此篇錦繡，他年魁占春秋，必?zé)o疑矣?！蓖踉频溃骸俺写笕瞬患油磕ㄗ阋?，何敢望好?！?不題他二人在廳閑敘，且說吳斌在京告假還鄉(xiāng)，家人早到后堂報知，夫人就同夢云出廳迎接。吳斌同夫人相見禮畢，夢云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兒拜見。”吳斌道：“我兒罷了。”夢云拜畢，道：“爹爹路途風(fēng)霜無恙，使孩兒千萬之喜?！眳潜蟮溃骸安幌覂航橐??！彪S問夫人道：“大孩兒為何不見？”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寫書來，喚彼到任去了。云老景寂寞，要侄兒去候候他。”吳斌道：“這也罷了。夢云孩兒，一載不見，又覺長成許多?！狈蛉说溃骸伴L成卻長成了。相公，你與他擇婿之事如何了？”吳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閱過多少子弟，并無拔萃之士。”夢云見他說到擇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吳斌到內(nèi)堂閑話。備酒接風(fēng)不題。
卻說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華玉，官拜兵部尚書，為人奸險，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丑，腹中欠墨，為人兇暴不端，情分上進(jìn)了個學(xué)，偏要到文人隊中裝丑。人見他是尚書之子，不好怠慢他，只得由他亂渾。有兩個幫閑，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從，二人真是趨財奉勢，掇臂放屁——這是小人之態(tài)，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錢名祿，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安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多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錢、何二人，至城中游玩。二人無奈，只得同了臧新到街游玩春光。步至福云庵旁，錢祿道：“來此已是福云庵，我們進(jìn)去少歇片時?！标靶碌溃骸懊顕?，這庵中有一個尼僧，生得風(fēng)騷，就是見了人有些裝腔作勢?！焙蜗嫉溃骸斑@是出家人守清規(guī)之道，豈是等閑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計較他。我們且進(jìn)去?！比瞬竭M(jìn)庵門，走到佛堂前，悟真迎著道：“相公們請坐?！彪S施禮，三人答禮坐下，悟真奉上茶來，三人飲畢。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師那里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臥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卞X祿道：“好說。”閑話之間，看見壁上貼著許多咒偈，內(nèi)有一篇字可愛，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絕句，細(xì)細(xì)玩賞詩味，大加稱贊道：“何樣書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風(fēng)流宛然在紙?！笨春竺媛淇钍恰肮锰K王云”，錢祿問悟真道：“此詩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細(xì)底，要問小徒方知明白?！卞X祿道：“就煩師父到里邊去問令高徒一聲，說是王云相公從何而至？從何而去？”悟真領(lǐng)命進(jìn)去了。何霞起身問道：“兄看了什么佳文佳句，如此大驚小怪？”錢祿道：“兄來一觀便知分曉。”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齊聲道好。臧新卻不曉得好歹，見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驚奇，原來有此佳句。其實詩意清新，內(nèi)中有許多勞騷。此人不識可在城中否？我們?nèi)ピL一訪，結(jié)為良友，未為不可。”正在談?wù)撝g，悟真出來回道：“小徒說，相公們?nèi)粢ピL這姑蘇王相公，他寓在東門鄭天昆老爺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比寺勓裕恼菩Φ溃骸懊顕?，就在鄭年伯家。”錢祿道：“我們明日就去一訪如何？”二人道：“有理?！比穗S步出庵門，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舊約，同步至東門鄭府門首。錢祿道：“門上有人么？”門公看見，隨道：“相公們請里面坐，待劉人通報?！编嵏陕勚鰜碛尤霃d，各各揖畢坐下，鄭干道：“老夫不知三位賢侄光臨，有失遠(yuǎn)迎。”錢祿打一躬道：“豈敢。侄輩連日未睹臺顏，理當(dāng)趨候年伯大人的?！焙蜗冀涌诘溃骸白蛉罩兜嚷劦霉锰K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來相訪?！编嵏傻溃骸叭毁t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獎？”錢祿道：“侄等在福云庵捧讀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訪?！编嵏傻溃骸俺腥毁t侄光顧，舍甥何以當(dāng)此？”隨喚家人到書房中去請大相公出來，說有客在堂。家人領(lǐng)命，隨去稟知王云，王云即整衣冠，隨步上廳。三人看見王云飄飄然似神仙之態(tài)，更有出世之姿，先已驚奇，總起身與王云揖畢，復(fù)坐下。錢祿向王支打一躬道：“不知高賢降臨，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蓖踉频溃骸靶〉艹醯劫F府，未識諸兄金顏，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無知之罪?！焙蜗茧S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鋮而來奉謁，弟等得睹芝顏，實三生之幸矣?！蓖踉频溃骸柏M敢，小弟學(xué)疏才汪，蒙諸兄謬獎，使弟甚為惶恐?！标靶戮痛蛞簧罟溃骸斑@個久聞久慕王云兄大才的。”王云見此人出口粗蠢，諒來胸中欠墨，隨答道：“弟為行客，尚未拜府，反勞玉趾光降，甚為得罪矣，統(tǒng)容明晨登堂叩謝?！标靶碌溃骸安桓也桓摇！蓖踉齐S問鄭干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鄭干一一向王云說過，家人獻(xiàn)上茶來，眾人飲畢，又?jǐn)⒘艘粫?，隨走身告別，錢祿向王云道，“明日舍間聊治小酌，屈仁兄一敘。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卻。”王云道：“豈敢。素未接教，焉敢領(lǐng)情。”錢祿道：“王兄為何這等迂闊，朋友交契，一見如故，何必客套！”王云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擾？”錢祿道：“明早立望長兄駕臨?！闭f罷，告辭出門，一拱而別。 三人去后，王云向鄭干道：“這三人好生奇怪，甥與他素?zé)o相識，為何來拜？豈非奇事！”鄭干道，“老夫聽得他們說在福云庵，曾見過賢甥的題詠?！蓖踉葡肓艘换?，道：“正是，前日甥在福云庵中卻偶有所題的?！编嵏傻溃骸安幌f了，一定是他們看見，故此來訪。那錢、何二人腹中頗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無墨，倚他父親之勢，進(jìn)了個學(xué)，為人十分不端，賢孫要留神待他。明日到要去拜此三人。”王云道：“這個自然?！?到次日，王云喚一個家人引路，到三家云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錢祿家來。錢祿料王云必到，故此在門前等候，一見王云，笑顏迎入。王云揖道：“遲拜臺顏，罪深無地?！卞X祿道：“承兄過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隨請王云坐下，茶罷，不一時，臧、何二人集至，與王云拱手坐下。敘罷寒溫，王云起身道：“弟且告辭，遲日再來請教?！卞X祿道：“吾兄何必見棄，諒情可肯放兄去的？”王云道：“那有到府就擾之理，世間寧有此客耶？”錢祿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談?！蓖踉凭蛷?fù)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間，到忘懷請教王兄大號。”王云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毙№暎胰藬[下酒肴，四人各飲酒，錢祿殷勤相勸。飲酒多時，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懇清霓兄大筆一揮。”王云：“小弟書法平常，豈不污了華箑？”何霞道：“必要請教，休得過遜。”錢祿道：“瑞麟冗且少待，俟飲酒盡歡然，然后請都方可。”王云道：“兄們必要小弟獻(xiàn)丑，到是此際好?！奔胰说葏s是慣家，聞言就把筆硯送至王云面前，何霞隨取扇送與王云面前，王云放開一看，卻是一柄白紙扇，隨道：“瑞麟兄請命題?！焙蜗嫉溃骸霸醺屹M神思，就是舊制罷?！蓖醯溃骸芭f作不佳，新題方妙?！卞X祿見一只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來，呢喃可愛，向王云道：“這只紫燕到可為題。”王云道：“有此佳題，不負(fù)瑞麟兄之命。”取筆過來，不加思索，落筆有風(fēng)云之勢，頃刻間一揮而就。書完送與錢祿道：“獻(xiàn)丑?！彼艘娡踉坡涔P如龍蛇飛舞，先已敬伏。錢祿接過看道：
香泥飛墜主人堂，細(xì)尾輕翻剪玉光。
秋云春來傳冷暖，落花銜去啄雕梁。
錢祿看完，稱賞不已。何霞接過，謝王云道：“長兄千金佳句，沉沒在粗扇之上，深為有褻?！蓖踉频溃骸靶植灰苜r償尊扇，已出萬幸矣?！?
臧新見錢、何二人稱賞王云寫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云寫，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筆一揮。”王云也不推辭，接過，取筆欲寫，又向臧新道：“請命題。”臧新道，“扇子后面有畫，就此為題罷。”王云轉(zhuǎn)過扇子來看，卻畫的松鶴，遂一筆書完。何霞接過來看道：
亭亭秀色入丹青，云鶴棲松喚不靈。
潑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畢，明知內(nèi)中暗暗譏刺減新，只道聲：“更妙，只是過于勞客了?！彼焖瓦€。臧新接來也假看一番，心中甚為得意，稱謝王云。又換席呼盧行令，直飲至日色銜山，辭謝出門而去。錢祿向何霞道：“不枉與這王兄相交，真快暢之友?！焙蜗嫉溃骸巴踉菩帜晟俨鸥?，絕無狂態(tài)，謙恭之至，世之罕有?！闭f罷，隨同臧別去不題。 且說王云加到鄭府，鄭干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內(nèi)堂見過母姨，回至?xí)恐凶?，夫人著丫環(huán)送進(jìn)茶來。王云吃著茶，見暮云風(fēng)景，寂寥動人，炊煙裊裊，花影重重，不覺有懷鄉(xiāng)之念，頓起思母之心。只恨所遇美人之事艱阻，不能遂愿，自己嘆著道：“我王云好不命蹇，一個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見，可為天下奇巧之事，誰知又起風(fēng)波。幸而荻得綾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為有影，誰知又在鏡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訪？”又想道：“我真為愚昧?xí)?，就是訪著了美人，倘或已訂婚姻，那時一片深心頓作冰消?！庇值溃骸安蝗?，就是美人訂婚與人，那時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愿一生無婦。就是前日福云庵中的慧空師兄，豈非無情之輩？我以他既入空門，我何介意，只是風(fēng)流才調(diào)誤入空門，不得不令人可惜?！币灰骨及傧?，直到天明。自此以后，無一時不想著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后，獨坐在書房中，甚覺煩悶，信步走至大門前，呆站了一會，道：“莫若去訪訪錢春山來罷?！豹氉砸蝗司雇靶?，遠(yuǎn)遠(yuǎn)看見來的正是錢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罷，王云道：“前日趨府厚擾，尚還欠謝?！卞X祿道：“清霓兄又來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云笑道：“小弟一人悶坐書齋，無可消遣，特來相訪。兄如此衣冠齊楚，必有正事而往?！卞X祿道：“因舍親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涼亭中一坐，弟至甚速?！蓖踉频?，“兄請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卞X祿道聲“得罪”，去了不題。
王云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卻見兩個婦人走來。那一個婦人道：“張媽媽，我們略坐坐去?！蹦菋D人道：“王媽媽說得有理。”二婦人見亭中有人，就在對過石上坐下，原來是兩個媒婆腳色。張媒婆道：“王媽媽，你可曉得？”王媒婆道：“張媽媽，曉得什么？”張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著府前吳府這頭親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吳是那一家？”張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吳文勛家的夢云小姐，生得十分標(biāo)致，且是才貌兼全。許多大老鄉(xiāng)紳子弟叫我去求庚貼，那吳老爺同夫人只是不允，云要選婿，與小姐并驅(qū)者方肯允親。你想世間那有許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無貌，或有貌而無才。我也曾去說了幾次，宗宗不成，到被吳夫人搶白了兩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媽媽，你若訪得有貌才郎，帶挈我去走走?！蓖趺狡诺溃骸拔胰粲刑幦ピL，張媽媽你去多時矣。”二媒婆看見王云豐神綽約，不知唧唧噥噥、說說笑笑去了。王云聽得明白，說的就是吳夢云小姐，喜得身子多輕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立起來，見二媒婆已去，正是：
才人情意有初心，兩婦亭中吐好音。
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
王云一番歡喜之心，竟上前欲趕那媒婆，煩他說親。行了幾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豈非誤事？況適才媒婆說縉紳士宦尚然不允，何況我一介書生？小姐過于才高，取人不在于小生之輩，反計無興。莫若慢慢相訪，以圖進(jìn)身之計，得一個實實消息，豈非兩全其美？那時得失榮枯，聽天命矣。那婦人言什么吳文勛家，我明日去一訪就知分曉。為何錢春山此時還不回來？諒他有事羈留，我且回去罷。”取路而回，卻從福云庵而過。見女童侍立門前，見了王云，笑顏喚道：“王相公，來得正好，我?guī)煾概P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進(jìn)來少坐片時，以慰家?guī)熤Α！蓖踉频溃骸靶∩恢顜熡许?，失于探望?！彪S步進(jìn)庵中。女童進(jìn)去報知，慧空命請進(jìn)來。王云隨至悲空房中，見慧空倚衾而寢?；劭找娡踉苼恚銖娖鹕?，王云止住道：“師兄有恙，不可動勞，弟亦不敢為禮了。”慧空道：“豈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云見慧空容顏清減，腰肢頓瘦，隨道：“小弟數(shù)日不會師兄，為何如此狼狽？但未識恙從何起？”慧空笑道：“愚只因惜花春早起，愛月夜眠遲，每有臨風(fēng)感露，故爾偶染此疾。今承賢弟玉趾光臨，令愚賤恙頓減三分?！蓖踉浦劭胀乒剩S笑道：“惜花起早，愛月眠遲，諒非師兄之有。此乃閨中女子之情，師兄以為己有，豈不謬乎？”慧空笑道：“據(jù)賢弟之言，只許俗家有之，我輩豈獨無花月之樂乎？”王云道：“花月情長，只恐人心不長而有別圖，棄花月一旁，辜負(fù)良辰美景，是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賢弟之心，刁言百出，過于以言傷人。愚無他意，休得見疑?！蓖踉菩Φ溃骸皫熜謵刍◥鄣埽瑢僖夂伍L？”慧空以目視王云，道：“賢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見愚懨懨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戲我？”王云笑說道：“也不差遠(yuǎn)矣?！被劭盏溃骸罢鏋樾∽訜o知，令人無法?！蓖踉频溃骸胺切〉苤鲬?，實為師兄起恙?！被劭盏溃骸霸瓉頌橛藿忉專瑒t愛弟之心過于愛花矣?！蓖踉乒恼拼笮Φ溃骸皫熜种詫嵆龇胃?，還有何言可抵?！被劭招Χ淮稹Ｍ踉频溃骸伴e說休題。前日可有三個朋友到此游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到忘了，幾日前有三人至此游玩，看見賢弟《題意》之詩，再三相問家?guī)?，他卻不進(jìn)來問我，愚此時臥榻，無心去問他姓名，就道及賢弟寓所。以后未識可曾來訪賢弟？”王云道：“我說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們素?zé)o相識，卻來拜望，次日又請赴席，好不奇怪?！被劭盏溃骸叭诵丈趺l？”王云一一道過?；劭盏溃骸霸瓉砭褪沁@三人。錢、何二人謙恭好友，腹中頗通。臧家子為人不端，胸中無物，賢弟與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云道：“承教。”欲要問慧空吳文勛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談竟日，王云方告別而回。只因此一回，又有分教：進(jìn)身記室，竊玉傳香。正是：
才人造化有無窮，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義兩全稱快士，進(jìn)身記室赴瑤宮。
畢竟王云回到鄭府，不知可去訪夢云否，且看下回分解。
藍(lán)田尋美王，蹤跡忽西東。
客旅逢良友，禪門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風(fēng)。
草嘆斯緣淺，根流自有終。
話說王云天竺進(jìn)香回到鄭宅，鄭干就問道：“賢甥回來了，天竺的風(fēng)景比蘇郡如何？”王云道：“敝處之景不及天竺之勝?！闭f罷，他二人用過晚膳，王云就到書房中去將那和在墻上的詩記錄于箋上，細(xì)細(xì)的看道：“世上原有這樣才女，豈不羞煞天下書生。詞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韻。所恨和尚這禿廝，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斷筆興，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后，美人誦和我詩，知我之姓名，豈非小生之美幸？”又將寺中所拾綾帕隨在袖中取出，鋪在書桌上，一看就喜得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起來。所為的這帕上之詩不要緊，就喜的是“吳氏夢云”這端端正正四個小字，所以喜的象得著至寶的模樣。定了一定神，才將帕上七言絕句一首吟道：
溪前柳線夾輕紅，翠竹迎人亂舞風(fēng)。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減針工。
王云吟哦稱賞：“不但清新香艷，而又字字風(fēng)麗。今見其詩，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卻也有影了。”自言自語的又想道：“雖則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鏡花水月，叫我到那里去訪？或者有些機緣訪著，美人已經(jīng)字人，豈非又是一場大夢？”將一方綾帕翻來復(fù)去，看著吳夢云這三個字，只是呆相。相了有一個更次，道：“也罷，明日且去訪他一訪，倘苦機緣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隨將綾帕藏于書箱內(nèi)，方才安寢，這一夜在枕上那曾合一合眼，口頭念著帕上之詩，心里巴不得紅日東升。
捱到才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來梳洗，候吃了早膳，竟自一人離了鄭宅，去訪吳夢云。一直走來，正在街旁站立想主意，忽見個窯器店內(nèi)倚著一人，到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轉(zhuǎn)睛也相著王云。王云就走進(jìn)店去，道聲：“請了，弟到有些面善，就是記不起兄尊姓大名?！蹦侨说溃骸靶〉苁侵靿?，去歲在玄墓，因乞丐盜銀之事，曾會過相公的可是？”王云道：“正是，兄好記才。后來此銀可見？”朱壽道：“果然在算盤底下，相公有何貴干至此？請里面坐。”王云心中要訪夢云之信，隨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請問?！敝靿鄣溃骸跋喙泻我娊?？”王云道：“聞得城中有一位吳夢云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壽想了一會道：“這是人家閨閣之女，那里曉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則好查矣。”王云點頭道：“兄言有理?！彪S起身別過朱壽，又往前行走了這半日，訪不著一些影子，只得坐在樹陰之下，言談?wù)Z吐的納悶。
歇了一會，心里又想道：“得個什么計較，才能不負(fù)我誠心相訪？”正在那里尋思不了，忽然抬頭看見對過一座小庵上有“福云庵”三字，王云道：“且到里邊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彪S就走至庵前，見雙扉緊閉，王云上前輕輕叩了兩下，里面一個小女童問道：“那個叩門？”王云道：“是小生?！边@女童開了門，見是一個書生，隨道：“相公請里邊坐?！蓖踉埔娕哟鲜悄徕?，隨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見里面走出一個年少尼僧來，到生得翩翩豐雅。這尼僧一看見王云表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孫，忙走下來施禮道：“小庵乃荒涼之境，不堪稱相公隨喜?！蓖踉频溃骸靶∩既婚e步至此，故造寶庵來瞻仰瞻仰，不期又驚動師父。”尼僧道：“說那里話來，若得相公們駕臨，使茅壁生光矣?！迸瞳I(xiàn)上茶來，王云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豐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隨問道：“寶庵師父共有幾位？”尼僧道：“只有愚師徒三個，家?guī)熃裨绮懦鲩T去了?！蓖踉频溃骸皫煾附衲昵啻簬缀?？兼法號一并請教?！蹦嵘鸬溃骸靶∧岱劭眨衲晏摱榷龤q。”王云道：“久仰蓮臺，尊師的法號亦望賜教。”慧空道：“家?guī)煼蛘?。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請教?！蓖踉拼鸬溃骸靶∩胀趺?，表字清霓?！被劭盏溃骸奥犗喙Z音，不象敝地?！蓖踉频溃骸靶∩尕炇枪锰K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處有何貴干？”王云道：“一則天竺進(jìn)香，二則探望家母姨?！被劭盏溃骸傲钅敢碳倚丈趺l？”王云道：“家姨尊姓鄭名天昆。”慧空道：“原來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鄭老爺家。”王云道：“師父也曉得么？”慧空道：“城中這些大施主，總是曉得的。”王云就問道：“既是師父在這些門第家家熟徑，可曉得有一個吳夢云小姐么？”慧空聽罷，沉思半晌，方搖頭道：“這是閨閣私名，如何曉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難問。”王云道：“有理?！被劭盏溃骸跋喙我灾@小姐的名字？”王云道：“既不知，亦不必題矣。”慧空亦不復(fù)問，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裝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云心上是訪吳夢云的一段情腸，那里介意這個風(fēng)月尼僧情動。王云吃著茶，眼睛看幾上的硯筒內(nèi)斑管，慧空就早已會意，道：“相公看那筆硯，意欲得紙乎？”王云道：“師父何知我心？”主賓說罷，慧空道：“相公請到里邊去坐，此處恐有人來打斷相公的筆興詩思?！蓖踉凭碗S著慧空一徑來到后邊，卻是慧空的臥房，到也幽雅，但見那：
明幾嵌石，四壁生光。琴書精雅，簫管成行。春山紙帳，古畫盈墻。竹修翠繞，花瓣飛香。青苔封砌，綠草迷芳。軒前鸚鵡，美景如章。
王云至慧空房中坐下，見擺設(shè)的件件精良，因贊道：“慧師的禪室真正不啻仙源?！被劭章牭猛踉普f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將風(fēng)情大展，去勾王云，道：“相公若不見棄，小尼當(dāng)高卷湘簾而待?！蓖踉埔娀劭照f出高卷湘簾而待，就低頭沉吟道：“這尼僧雖然傾心與我，我不可為。”慧空見王云沉吟不語，又問道：“相公莫非構(gòu)思佳句？待小尼捧過筆硯來，以助相公的美興?！表汈∵^筆硯，擺在王云面前道：“小尼雖不知詩中深奧，亦曉一二，正要請教相公?！蓖踉坡牭没劭照f曉詩文，就欣然道：“師父必然精于文墨，待小生先當(dāng)獻(xiàn)丑，請慧師筆削?！被劭盏溃骸跋喙募炎鳎猿山鹩?，小尼后和的請君涂抹?！蓖踉凭头鏖_錦箋，拾起彩毫，慧空有旁磨著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傾刻題成四絕。慧空接過來吟道：
其一
難借東風(fēng)將意傳，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云臨碧漢，悠悠時繞玉樓邊。
其二
黃鵬春曉語關(guān)關(guān)，繞徑尋芳鄉(xiāng)閣前。
客路竟如云路杳，瑤池咫尺韻空宣。
其三
淑雅名欽費品思，香為風(fēng)引蝶才知。
摽梅靜耐空山冷，孤影橫窗好待時。
其四
九十春風(fēng)管落開，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紅片片隨流去，引卻漁郎挽棹來。
姑蘇王云仲春題意 慧空吟罷道：“言言春意，字字風(fēng)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難和相公的陽春白雪之句矣。”王云道：“涂鴉之句，不足大觀?！闭f罷道：“如今要請教慧師了?！被劭盏溃骸氨陕~，難與相公相比?！闭f罷，就鋪開錦箋，少加思索，和成四絕，送與王云，王云正低著頭想自己心事，只見慧空詩已和成，不勝驚奇，隨接過來看道：
其一
寂靜云堂鐘鼓傳，松青柏翠勝花妍。
一簾月色黃昏后，風(fēng)韻瀟瀟到耳邊。 其二
關(guān)關(guān)啼鳥怕春殘，為惜韶光芳樹前。
蝶本憐香迷卻徑，蓮臺清詠亦堪宣。
其三
白雪陽春費品思，垂簾向避蝶蜂知。
紅梅今得東風(fēng)暖，豈不傾心易昔時。
其四
芳草隨風(fēng)小徑開，落花飛絮兩徘徊。
菩提難徹紅蓮座，詩勝禪機百倍來。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贊道：“真正海水難量，不想慧師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當(dāng)負(fù)荊矣！”隨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還禮道：“相公請自尊重，這等污目之詞，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蓖踉茊柕溃骸盎蹘熑绱饲嗄瓴琶?，因何剃入空門？俗家姓甚？”慧空就嘆一口氣道：“今承相公垂問，卻也一言盡！小尼本是江南鳳陽人氏，家尊姓劉，業(yè)事經(jīng)營。小尼幼時，曾習(xí)經(jīng)書，不幸到十四上父母去世，后遭惡兄將小尼賣與壞人，帶往此地，又轉(zhuǎn)賣與錢塘院中為妓。那時身墜煙花，無計可脫。后來鴇兒已死，小尼意欲從良，又恐不得其人，誤卻終身之計，只得在此庵中削發(fā)。”這慧空自己說到傷心之處，止不住潸潸淚下。王云道：“原來師父有許多委曲。”一頭說著，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詩，細(xì)審其味，詞情有些勾挑。這尼僧春情雖動，偏遇著我不稱心的郎君，豈不被他所恨。慧空見王云看詩沉吟，隨走近王云身邊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難借東風(fēng)’到‘瑤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詩勝禪機’，‘蓮臺清詠’?！被劭盏溃骸胺且?。相公必懷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機緣，亦代為訪得，何以相棄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適才乍會，如今與師父意密言可以相陳，情深心可以相剖矣?！彪S將在山塘遇著夢云，并天竺進(jìn)香，壁上和詩，一一細(xì)說了一番?；劭章犃诵Φ溃骸肮植坏孟喙凰寄??！彼赃@尼僧口里答著說話，心里記著王云說的“意密”“情深”四個字，傾刻之間就來勾搭了，隨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難于啟齒?！蓖踉频溃骸坝泻我娭I？”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臉襯桃紅，歇了一會，方道：“小尼一見郎君，青年英俊，才稱當(dāng)世，欲以終身靠托，實是情之鐘，緣之系，未知相公容納否？”說罷，又淚泛桃腮。王云聞言嘆說道：“承仙姑之雅愛，小生非草木而無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師之本體所（以）結(jié)，豈可自誤？想這煙花之難既脫，不得其歸，又入空門，誠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兩人亂其方寸，重其歡樂，失終身之佛戒，遺臭與世人，那時反墜輪回。乞為諒之?！被劭章勓灶D首道：“尼聽金石之言，從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還有片言奉達(dá)?！被劭盏溃骸昂问拢俊蓖踉频溃骸澳阄义忮讼喾?，承慧師之鐘愛，亦系有緣，愿與慧師在佛前八拜為交，未識慧師尊意若何？”慧空聞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見愛，實是三生之幸?！彪S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燭，二人同到佛前拜畢，王云就叫慧空師兄，慧空道：“賢弟此來，諒未用過午飯，待愚兄修一素齋，聊罄愚意?！蓖踉频溃骸皫熜植槐卦O(shè)齋，如有便物，少可點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還到里面坐罷?！彼?fù)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許多精致茶食，擺在桌上，兩人對坐，女童斟上茶來。慧空將所擺茶食樣色奉在王云面前，只是恐這賢弟吃不下的意思。兩個人吃過點心，又吃了幾杯清茶，王云道：“承師兄契愛，小弟亦不言謝矣?！闭f罷，王云就欲相別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賢弟再盤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來相候師兄罷。”意自別去?；劭账椭菱珠T外道：“賢弟若不嫌簡褻，常到小庵來走走?！蓖踉频溃骸爸豢謳熜稚鷧?。”慧空道：“倒說了?！蓖踉凭痛藙e去，慧空直站在庵前，只待望不見王云，才無情無緒的進(jìn)庵去了不題。
萍水相逢相愛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門結(jié)契從來少，千古禪機莫問心。
卻說王云回到鄭府，鄭干就問道：“賢甥獨自一人，何處去游玩的連午飯也不來吃？”王云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來遲?！编嵏删兔胰巳〕鳇c心，王云用罷，鄭干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處會席，有二詩題，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后不能應(yīng)酬，所以帶來，今欲煩賢甥代老夫助助筆力?！蓖踉频溃骸按笕酥桓矣羞`，但是甥學(xué)疏才淺，勉強應(yīng)來，只恐有辱大人之命①?！编嵏傻溃骸百t甥休得過謙?！彪S將二詩題取出。王云接來看時，只見上面寫著一題是《綠堤春曉》，七言排律一首；一題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風(fēng)一篇，四換韻。王云道：“待甥勉力應(yīng)命做來，請大人筆削?！彪S到書房中。取出一幅牙箋，也不脫稿，二題就輕輕寫完，走出來呈與鄭干道：“請大人改正?！编嵏杀疽囃踉撇艑W(xué)，不知他怎樣做法。不料王云無片刻工夫，詩已送至，不勝驚奇。接過來看道：
〔?？庇洝?br>①“辱”字原作“下”，據(jù)掃葉山房本改。
綠堤春曉
風(fēng)繞花堤春曉光，畫樓遙映翠娥妝。
綠楊飛線驚鶯夢，紅蕊飄珠惹蝶狂。
煙霧悠悠三竺聲，彩云蕩蕩六橋香。
樹含玉露逞松柏，桃?guī)С级屎Ｌ摹?
山影嵐屏情肅遠(yuǎn)，水橫蒼鏡靜流長。
老漁江上排金鉤，千戶炊聲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輪升海東，金色湖煙奪。
瀲艷夕風(fēng)融，花落橋流活。
蟾影滿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凈溶溶，棲鴉魂未足。
耀宇碧玲瓏，峰嶷疑是雪。
舫內(nèi)寫青篇，忽臨墨池穴。
斗酒舉浮霞，蒼茫云雨涉。
星月逞春寒，黃鸝舞夜曄。
鄭干吟完，稱賞道：“賢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閱過多少縉紳學(xué)友之詩，那及此篇錦繡，他年魁占春秋，必?zé)o疑矣?！蓖踉频溃骸俺写笕瞬患油磕ㄗ阋?，何敢望好?！?不題他二人在廳閑敘，且說吳斌在京告假還鄉(xiāng)，家人早到后堂報知，夫人就同夢云出廳迎接。吳斌同夫人相見禮畢，夢云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兒拜見。”吳斌道：“我兒罷了。”夢云拜畢，道：“爹爹路途風(fēng)霜無恙，使孩兒千萬之喜?！眳潜蟮溃骸安幌覂航橐??！彪S問夫人道：“大孩兒為何不見？”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寫書來，喚彼到任去了。云老景寂寞，要侄兒去候候他。”吳斌道：“這也罷了。夢云孩兒，一載不見，又覺長成許多?！狈蛉说溃骸伴L成卻長成了。相公，你與他擇婿之事如何了？”吳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閱過多少子弟，并無拔萃之士。”夢云見他說到擇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吳斌到內(nèi)堂閑話。備酒接風(fēng)不題。
卻說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華玉，官拜兵部尚書，為人奸險，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丑，腹中欠墨，為人兇暴不端，情分上進(jìn)了個學(xué)，偏要到文人隊中裝丑。人見他是尚書之子，不好怠慢他，只得由他亂渾。有兩個幫閑，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從，二人真是趨財奉勢，掇臂放屁——這是小人之態(tài)，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錢名祿，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安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多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錢、何二人，至城中游玩。二人無奈，只得同了臧新到街游玩春光。步至福云庵旁，錢祿道：“來此已是福云庵，我們進(jìn)去少歇片時?！标靶碌溃骸懊顕?，這庵中有一個尼僧，生得風(fēng)騷，就是見了人有些裝腔作勢?！焙蜗嫉溃骸斑@是出家人守清規(guī)之道，豈是等閑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計較他。我們且進(jìn)去?！比瞬竭M(jìn)庵門，走到佛堂前，悟真迎著道：“相公們請坐?！彪S施禮，三人答禮坐下，悟真奉上茶來，三人飲畢。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師那里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臥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卞X祿道：“好說。”閑話之間，看見壁上貼著許多咒偈，內(nèi)有一篇字可愛，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絕句，細(xì)細(xì)玩賞詩味，大加稱贊道：“何樣書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風(fēng)流宛然在紙?！笨春竺媛淇钍恰肮锰K王云”，錢祿問悟真道：“此詩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細(xì)底，要問小徒方知明白?！卞X祿道：“就煩師父到里邊去問令高徒一聲，說是王云相公從何而至？從何而去？”悟真領(lǐng)命進(jìn)去了。何霞起身問道：“兄看了什么佳文佳句，如此大驚小怪？”錢祿道：“兄來一觀便知分曉。”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齊聲道好。臧新卻不曉得好歹，見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驚奇，原來有此佳句。其實詩意清新，內(nèi)中有許多勞騷。此人不識可在城中否？我們?nèi)ピL一訪，結(jié)為良友，未為不可。”正在談?wù)撝g，悟真出來回道：“小徒說，相公們?nèi)粢ピL這姑蘇王相公，他寓在東門鄭天昆老爺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比寺勓裕恼菩Φ溃骸懊顕?，就在鄭年伯家。”錢祿道：“我們明日就去一訪如何？”二人道：“有理?！比穗S步出庵門，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舊約，同步至東門鄭府門首。錢祿道：“門上有人么？”門公看見，隨道：“相公們請里面坐，待劉人通報?！编嵏陕勚鰜碛尤霃d，各各揖畢坐下，鄭干道：“老夫不知三位賢侄光臨，有失遠(yuǎn)迎。”錢祿打一躬道：“豈敢。侄輩連日未睹臺顏，理當(dāng)趨候年伯大人的?！焙蜗冀涌诘溃骸白蛉罩兜嚷劦霉锰K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來相訪?！编嵏傻溃骸叭毁t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獎？”錢祿道：“侄等在福云庵捧讀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訪?！编嵏傻溃骸俺腥毁t侄光顧，舍甥何以當(dāng)此？”隨喚家人到書房中去請大相公出來，說有客在堂。家人領(lǐng)命，隨去稟知王云，王云即整衣冠，隨步上廳。三人看見王云飄飄然似神仙之態(tài)，更有出世之姿，先已驚奇，總起身與王云揖畢，復(fù)坐下。錢祿向王支打一躬道：“不知高賢降臨，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蓖踉频溃骸靶〉艹醯劫F府，未識諸兄金顏，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無知之罪?！焙蜗茧S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鋮而來奉謁，弟等得睹芝顏，實三生之幸矣?！蓖踉频溃骸柏M敢，小弟學(xué)疏才汪，蒙諸兄謬獎，使弟甚為惶恐?！标靶戮痛蛞簧罟溃骸斑@個久聞久慕王云兄大才的。”王云見此人出口粗蠢，諒來胸中欠墨，隨答道：“弟為行客，尚未拜府，反勞玉趾光降，甚為得罪矣，統(tǒng)容明晨登堂叩謝?！标靶碌溃骸安桓也桓摇！蓖踉齐S問鄭干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鄭干一一向王云說過，家人獻(xiàn)上茶來，眾人飲畢，又?jǐn)⒘艘粫?，隨走身告別，錢祿向王云道，“明日舍間聊治小酌，屈仁兄一敘。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卻。”王云道：“豈敢。素未接教，焉敢領(lǐng)情。”錢祿道：“王兄為何這等迂闊，朋友交契，一見如故，何必客套！”王云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擾？”錢祿道：“明早立望長兄駕臨?！闭f罷，告辭出門，一拱而別。 三人去后，王云向鄭干道：“這三人好生奇怪，甥與他素?zé)o相識，為何來拜？豈非奇事！”鄭干道，“老夫聽得他們說在福云庵，曾見過賢甥的題詠?！蓖踉葡肓艘换?，道：“正是，前日甥在福云庵中卻偶有所題的?！编嵏傻溃骸安幌f了，一定是他們看見，故此來訪。那錢、何二人腹中頗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無墨，倚他父親之勢，進(jìn)了個學(xué)，為人十分不端，賢孫要留神待他。明日到要去拜此三人。”王云道：“這個自然?！?到次日，王云喚一個家人引路，到三家云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錢祿家來。錢祿料王云必到，故此在門前等候，一見王云，笑顏迎入。王云揖道：“遲拜臺顏，罪深無地?！卞X祿道：“承兄過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隨請王云坐下，茶罷，不一時，臧、何二人集至，與王云拱手坐下。敘罷寒溫，王云起身道：“弟且告辭，遲日再來請教?！卞X祿道：“吾兄何必見棄，諒情可肯放兄去的？”王云道：“那有到府就擾之理，世間寧有此客耶？”錢祿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談?！蓖踉凭蛷?fù)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間，到忘懷請教王兄大號。”王云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毙№暎胰藬[下酒肴，四人各飲酒，錢祿殷勤相勸。飲酒多時，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懇清霓兄大筆一揮。”王云：“小弟書法平常，豈不污了華箑？”何霞道：“必要請教，休得過遜。”錢祿道：“瑞麟冗且少待，俟飲酒盡歡然，然后請都方可。”王云道：“兄們必要小弟獻(xiàn)丑，到是此際好?！奔胰说葏s是慣家，聞言就把筆硯送至王云面前，何霞隨取扇送與王云面前，王云放開一看，卻是一柄白紙扇，隨道：“瑞麟兄請命題?！焙蜗嫉溃骸霸醺屹M神思，就是舊制罷?！蓖醯溃骸芭f作不佳，新題方妙?！卞X祿見一只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來，呢喃可愛，向王云道：“這只紫燕到可為題。”王云道：“有此佳題，不負(fù)瑞麟兄之命。”取筆過來，不加思索，落筆有風(fēng)云之勢，頃刻間一揮而就。書完送與錢祿道：“獻(xiàn)丑?！彼艘娡踉坡涔P如龍蛇飛舞，先已敬伏。錢祿接過看道：
香泥飛墜主人堂，細(xì)尾輕翻剪玉光。
秋云春來傳冷暖，落花銜去啄雕梁。
錢祿看完，稱賞不已。何霞接過，謝王云道：“長兄千金佳句，沉沒在粗扇之上，深為有褻?！蓖踉频溃骸靶植灰苜r償尊扇，已出萬幸矣?！?
臧新見錢、何二人稱賞王云寫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云寫，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筆一揮。”王云也不推辭，接過，取筆欲寫，又向臧新道：“請命題。”臧新道，“扇子后面有畫，就此為題罷。”王云轉(zhuǎn)過扇子來看，卻畫的松鶴，遂一筆書完。何霞接過來看道：
亭亭秀色入丹青，云鶴棲松喚不靈。
潑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畢，明知內(nèi)中暗暗譏刺減新，只道聲：“更妙，只是過于勞客了?！彼焖瓦€。臧新接來也假看一番，心中甚為得意，稱謝王云。又換席呼盧行令，直飲至日色銜山，辭謝出門而去。錢祿向何霞道：“不枉與這王兄相交，真快暢之友?！焙蜗嫉溃骸巴踉菩帜晟俨鸥?，絕無狂態(tài)，謙恭之至，世之罕有?！闭f罷，隨同臧別去不題。 且說王云加到鄭府，鄭干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內(nèi)堂見過母姨，回至?xí)恐凶?，夫人著丫環(huán)送進(jìn)茶來。王云吃著茶，見暮云風(fēng)景，寂寥動人，炊煙裊裊，花影重重，不覺有懷鄉(xiāng)之念，頓起思母之心。只恨所遇美人之事艱阻，不能遂愿，自己嘆著道：“我王云好不命蹇，一個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見，可為天下奇巧之事，誰知又起風(fēng)波。幸而荻得綾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為有影，誰知又在鏡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訪？”又想道：“我真為愚昧?xí)?，就是訪著了美人，倘或已訂婚姻，那時一片深心頓作冰消?！庇值溃骸安蝗?，就是美人訂婚與人，那時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愿一生無婦。就是前日福云庵中的慧空師兄，豈非無情之輩？我以他既入空門，我何介意，只是風(fēng)流才調(diào)誤入空門，不得不令人可惜?！币灰骨及傧?，直到天明。自此以后，無一時不想著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后，獨坐在書房中，甚覺煩悶，信步走至大門前，呆站了一會，道：“莫若去訪訪錢春山來罷?！豹氉砸蝗司雇靶?，遠(yuǎn)遠(yuǎn)看見來的正是錢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罷，王云道：“前日趨府厚擾，尚還欠謝?！卞X祿道：“清霓兄又來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云笑道：“小弟一人悶坐書齋，無可消遣，特來相訪。兄如此衣冠齊楚，必有正事而往?！卞X祿道：“因舍親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涼亭中一坐，弟至甚速?！蓖踉频?，“兄請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卞X祿道聲“得罪”，去了不題。
王云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卻見兩個婦人走來。那一個婦人道：“張媽媽，我們略坐坐去?！蹦菋D人道：“王媽媽說得有理。”二婦人見亭中有人，就在對過石上坐下，原來是兩個媒婆腳色。張媒婆道：“王媽媽，你可曉得？”王媒婆道：“張媽媽，曉得什么？”張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著府前吳府這頭親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吳是那一家？”張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吳文勛家的夢云小姐，生得十分標(biāo)致，且是才貌兼全。許多大老鄉(xiāng)紳子弟叫我去求庚貼，那吳老爺同夫人只是不允，云要選婿，與小姐并驅(qū)者方肯允親。你想世間那有許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無貌，或有貌而無才。我也曾去說了幾次，宗宗不成，到被吳夫人搶白了兩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媽媽，你若訪得有貌才郎，帶挈我去走走?！蓖趺狡诺溃骸拔胰粲刑幦ピL，張媽媽你去多時矣。”二媒婆看見王云豐神綽約，不知唧唧噥噥、說說笑笑去了。王云聽得明白，說的就是吳夢云小姐，喜得身子多輕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立起來，見二媒婆已去，正是：
才人情意有初心，兩婦亭中吐好音。
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
王云一番歡喜之心，竟上前欲趕那媒婆，煩他說親。行了幾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豈非誤事？況適才媒婆說縉紳士宦尚然不允，何況我一介書生？小姐過于才高，取人不在于小生之輩，反計無興。莫若慢慢相訪，以圖進(jìn)身之計，得一個實實消息，豈非兩全其美？那時得失榮枯，聽天命矣。那婦人言什么吳文勛家，我明日去一訪就知分曉。為何錢春山此時還不回來？諒他有事羈留，我且回去罷。”取路而回，卻從福云庵而過。見女童侍立門前，見了王云，笑顏喚道：“王相公，來得正好，我?guī)煾概P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進(jìn)來少坐片時，以慰家?guī)熤Α！蓖踉频溃骸靶∩恢顜熡许?，失于探望?！彪S步進(jìn)庵中。女童進(jìn)去報知，慧空命請進(jìn)來。王云隨至悲空房中，見慧空倚衾而寢?；劭找娡踉苼恚銖娖鹕?，王云止住道：“師兄有恙，不可動勞，弟亦不敢為禮了。”慧空道：“豈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云見慧空容顏清減，腰肢頓瘦，隨道：“小弟數(shù)日不會師兄，為何如此狼狽？但未識恙從何起？”慧空笑道：“愚只因惜花春早起，愛月夜眠遲，每有臨風(fēng)感露，故爾偶染此疾。今承賢弟玉趾光臨，令愚賤恙頓減三分?！蓖踉浦劭胀乒剩S笑道：“惜花起早，愛月眠遲，諒非師兄之有。此乃閨中女子之情，師兄以為己有，豈不謬乎？”慧空笑道：“據(jù)賢弟之言，只許俗家有之，我輩豈獨無花月之樂乎？”王云道：“花月情長，只恐人心不長而有別圖，棄花月一旁，辜負(fù)良辰美景，是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賢弟之心，刁言百出，過于以言傷人。愚無他意，休得見疑?！蓖踉菩Φ溃骸皫熜謵刍◥鄣埽瑢僖夂伍L？”慧空以目視王云，道：“賢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見愚懨懨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戲我？”王云笑說道：“也不差遠(yuǎn)矣?！被劭盏溃骸罢鏋樾∽訜o知，令人無法?！蓖踉频溃骸胺切〉苤鲬?，實為師兄起恙?！被劭盏溃骸霸瓉頌橛藿忉專瑒t愛弟之心過于愛花矣?！蓖踉乒恼拼笮Φ溃骸皫熜种詫嵆龇胃?，還有何言可抵?！被劭招Χ淮稹Ｍ踉频溃骸伴e說休題。前日可有三個朋友到此游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到忘了，幾日前有三人至此游玩，看見賢弟《題意》之詩，再三相問家?guī)?，他卻不進(jìn)來問我，愚此時臥榻，無心去問他姓名，就道及賢弟寓所。以后未識可曾來訪賢弟？”王云道：“我說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們素?zé)o相識，卻來拜望，次日又請赴席，好不奇怪?！被劭盏溃骸叭诵丈趺l？”王云一一道過?；劭盏溃骸霸瓉砭褪沁@三人。錢、何二人謙恭好友，腹中頗通。臧家子為人不端，胸中無物，賢弟與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云道：“承教。”欲要問慧空吳文勛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談竟日，王云方告別而回。只因此一回，又有分教：進(jìn)身記室，竊玉傳香。正是：
才人造化有無窮，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義兩全稱快士，進(jìn)身記室赴瑤宮。
畢竟王云回到鄭府，不知可去訪夢云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