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赴科場江中遭禍 報恩德寨內(nèi)存身
作者：詞云： 可憐禍福事無常，功名頃刻惶惶。月影空花，寧不凄涼。誤入桃源，洞房說蕭娘。堅辭名義，困我書香，無限思鄉(xiāng)。
右調(diào)《濕羅衣》
話說云龍野人細觀張、萬二人道，“二子器宇不凡，日后必為衣紫之客。惟張子美中不足，結(jié)發(fā)無齊眉之慶，后得治民清廉，則介福彌深。二子終身已定，惟王子前途浩遠，不能細述，老道有偈言八句，汝可記著?！比」P寫于紙上，遞與王云。王云雙手接過，看上面寫的道：
丁火虛驚，不遂功名。
藍田雙玉，前定夢英。
哀哉生我，南北埋塵。
子孫瓜瓞，榮壽康寧。 王云看過，不能細解，心甚怏怏。云龍野人道：“汝不必躊躇，終身之事，盡在于此，日后自然應(yīng)驗?！睆?zhí)m道：“弟子等科試在耳，可能得第？”云龍野人道：“功名之事，老道不知。路途驚恐，最宜慎之！”遂垂眉不言，三人只得頓首致謝而出，道人即系云龍真人，王云乃群仙降世，云龍真人故此來點化他一番，次日所以就隱去不題。
且說他三人出得觀中，來到張?zhí)m家坐下待茶。張、萬二人欣喜，惟獨王云不悅，只將這八句偈語吟哦，始不能解。道：“內(nèi)云‘不遂功名’，‘哀哉生我’，頗為不祥?！比f鶴見王云憂郁，遂道：“清霓兄不消憂慮，弟觀此偈語后兩句大為吉昌，為人在世，只看終身之吉兇，以前顛沛些何必介意?！蓖踉频溃骸斑@道人相兄等榮貴終身，獨與小弟不言，必有患難，故此憂慮?！薄踩f鶴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人之禍福，總在上蒼與圣人。清霓兄才智過人，何以一時之糊涂？”王云聞言大喜道：“承長兄指教，弟頓開茅塞?！彪S談笑自若。三人又說了閑話，各人散去。
不覺光陰易過，倏又望期。王云命家人雇下一只大船，次日早晨整備行裝，一應(yīng)物件，帶了錦芳，拜別了母親。夫人隨吩咐道：“路途自要小心?！彪S同了錦芳，來到河下，張、萬二人尚還未到，王云先上船，安排好琴書行李，復(fù)至船頭上，望見張、萬二人遠遠來了。行至船邊，王云道：“二兄快請登舟?！睆?、萬二人上船進艙，揖罷，萬鶴道：“清霓兄來之何早？”王云笑道：“弟不比兄等有尊嫂留戀?！比f鶴道：“此時由兄說趣話，說兄的日子在后邊?！蓖踉凭头愿篱_船。船家即忙解纜開船，望北進發(fā)。張、萬二人各帶家童一個，共是主仆六人，惟有三人談今論古，說詩道文，到不寂寞，是日舟抵無錫，王云吩咐將船泊于惠山浜內(nèi)。船泊已定，三人同登岸觀惠山景致，但見那： 巍巍殿閣不勝幽，古柏蒼松隱佛樓。兩岸柳陰藏市館，鐘聲揚出亦悠悠。香云繞，品泉流，錫山峰對惠山頭。落葉飄來魚鼓靜，暮煙綠徑月升樓。
右調(diào)《鷓鴣天》
三人觀玩了一會，見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在一座石碑上坐下，看那山嵐煙霧，夜色闌珊，張?zhí)m道：“舟中暑熱，莫若將酒席移來此處小飲，可乎？”王云道：“小弟亦有此意?！彪S命錦芳到船上取了酒肴，到山上擺下，三人共飲，只見月光如晝，萬鶴道：“對此良夜，我等三人在此小飲，廣寒中仙子應(yīng)有憐乎？”張?zhí)m道：“月中素娥見了我等二人未必憐也。只恐見了清霓兄到要動情，正所謂月里嫦娥愛少年?！蓖踉频溃骸岸中莸萌⌒?。待弟作一歌以記其意，若何？”萬鶴道：“如此更妙?！蓖踉齐S歌道：
人生于世最樂兮，花酒情長乎良朋。
皓皓月照山川兮，白云悠悠四海升。
姮娥笑我寂寥兮，云睹寒宮也相乘。
風(fēng)清露沾青衿兮，妒煞阇藜幾眾僧。
張?zhí)m道：“清霓兄之歌，曲盡其景，吾等不為寂寞矣?！蓖踉频溃骸耙嘁埥潭忠桓?，未知有此興否？”張?zhí)m道：“對此美景，亦當(dāng)獻丑?！彪S歌道：
霞觴映月青山兮，寂寂松濤玄鳥啼。
頑石留人心醉兮，造化相持我獨迷。
盈盈一水名利兮，此時此際樂更齊。
只隔故園六時兮，計程應(yīng)到百里溪。
張?zhí)m歌罷，萬鶴亦應(yīng)聲道：
良夜迢迢清風(fēng)兮，蒼翠山環(huán)古剎宜。
舉手月落金卮兮，笑將吞月幻虛奇。
英豪處世慣樂兮，西海飄游任我居。
蕭蕭竹木敲林兮，夜深白露來酒里。
王云道：“二兄歌思甚佳，勝弟百倍，惟秀芝兄有懷鄉(xiāng)之念?！睆?zhí)m道：“懷鄉(xiāng)之念，何人不有？”張?zhí)m起身道：“夜深矣，我們上船罷?！比艘积R步下山來上船，家人收拾杯盤回來，次早開船，途中閑話之事不談。
且說舟行不兩日，已到京口泊住。三人上岸，步到江邊，見一派的江水，急波滾滾，往來帆影，真如一葉。王云向張?zhí)m道：“此時江景到也可觀，更兼金、銀、焦、蒜幾山，惜乎天色已晚，不能上去一游。”張?zhí)m道：“在此一望，總在目中，何必登臨？”萬鶴道：“對岸一望之地，諒是瓜州，今日何不過去？”張?zhí)m道：“天色已暮，明日長行?！闭f罷，三人仍回舟中安歇不題。
到了五更時候，三人就催船家開船，不期是夜竟大霧漫漫，船家道：“要待霧散才能開得?！彼四抢锟下?，只是叫開。船家也不敢十分違拗，只得解纜往江北進發(fā)——所以讀書人那曉得江中利害。一者也是合刻下有禍，卻才放到中流，巧巧遇著一只賊船，才劫得客商回來，見了王云的船，趁著這樣的大霧，正中機謀，說聲“動手”，就將王云船來搭住，斬斷繩帆，七八個強人跳上船來。王云船上的船家見了，個個束手而戰(zhàn)，任這些強人打入艙中，一掠精光。內(nèi)有一個強徒，將王云看了兩眼，就將王云馱過船去了，眾強人就揚帆而去。從船家看見強盜已去，方出來思想埋怨。張、萬二人及家人俱各面面相覷，見此光景，甚覺慘然。張?zhí)m跳腳道：“就遲些開船也罷，誤在催逼，遭此橫禍！”萬鶴道：“行囊劫去到也罷，為何將清霓兄搶去？令人不解！若是仇人搶去，害了性命，王年伯就是此子，豈不休矣！”張?zhí)m道：“事已出乎無奈?！彪S叫船家仍回京口。萬鶴道：“此事正應(yīng)道人之口了?！睆?zhí)m道：“何以見得？”萬鶴道：“前日清霓兄偈言首二句說‘丁火虛驚，不遂功名’，今日是丁巳日，況道人云：‘途路驚恐，慎之?！窠詰?yīng)驗?！睆?zhí)m道：“如此看來，也是大數(shù)，清霓兄不至喪命。”說話之間，船已到京口。張?zhí)m同萬鶴寫了兩張呈子，到府、縣官投遞，府、縣兩處曉得王仁誠之子被盜劫去，不敢怠慢，即忙差了捕役，分頭緝捕。
你道如何捉著這伙強人？張、萬二人一連候了幾日，并無消息，只得聽府官差人去緝捕，船竟回蘇。錦芳先到府中報知主母，夫人聞言，慟之欲絕者幾次，眾丫環(huán)、婦女救醒。少頃張、萬二人來到，請出夫人，揖罷坐下。夫人道：“小兒只說同二位尊相北上，以為萬安，不幸又遭此傾生之禍，未知能有相會之日否？今二位尊相到舍，有何見教？”張、萬二人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來非為別事，令郎被盜劫去，自然尊介來已經(jīng)稟過，前令郎與侄等未起程之先，玄妙觀有道人能知未來之事，侄等同令郎去問終身，道人有八句偈言付與令郎，上有‘丁火虛驚，不遂功名’。前日被劫，卻是丁巳日，又有虛驚二字，況年伯未嘗結(jié)怨于小人，今雖被劫去，諒無加害之理，伯母請自寬心?！狈蛉说溃骸俺卸蛔鹣喟参坷仙恚缸与y免不悲傷耳。”萬鶴道：“侄等叨在令郎交契，尚然關(guān)切，何況伯母是母子天性。但前日侄等在京口已經(jīng)報了府、縣，府、縣目今僉批差人嚴(yán)獲，少有音訊，即當(dāng)來報府。伯母大人且少寬懷，保重貴體要緊?！闭f罷道：“侄等且告辭，再來請安大人罷。”張、萬二人別去不題，且說夫人在家逐日悲慟，修書差人上京報信不題。
卻說王云被劫之事。誰知這個強盜就是元宵釋放的滕武，已入長興山為盜，后來李霸死了，這些嘍羅們就立他做了寨主。只因李霸未死做寨主的時候，下山劫掠鄉(xiāng)村，見一小女子生得好，他竟擄上山來做了女兒，名喚英娘，年才六歲，生得百伶百俐，所以就與他書讀，故此認(rèn)李霸為父。到了十三四歲上，人又生得一貌如花，詩書文墨無所不通，所以李霸更愛如掌上明珠。一日問英娘道，“汝以此才貌，吾必要與汝覓一快婿，也不枉帶你上山?！庇⒛镏矸撬鶙?，以字匪人，故此不避羞赧，向李霸道：“爹爹若與孩兒擇婿時，其人才貌若不與孩兒相等者，誓死而難從嚴(yán)命?！彼岳畎耘R終，托與滕武道：“倘吾去世，汝當(dāng)任此山寨之王。我有義女英娘，才貌兼全，真人間之奇兒。汝當(dāng)為擇一才貌兼全的快婿，不可妻于匪人，為他終身之恨?！彪S喚出英娘來，命拜滕武為父，拜畢，李霸道：“莫負(fù)我重托！莫負(fù)我重托！”大叫數(shù)聲而死，當(dāng)時各各舉哀掛孝。殯殮已畢，眾人推滕武任其山寨，屢屢曾吩咐覓獲才郎不得。卻好此日劫掠財物，又撞著王云一表人才這樣一個少年，故此搶過船來。
不兩日到了山寨，王云不知就里，所以驚得魂不附體。只見三四嘍羅上山去了，頃刻同了兩頭目下來，對眾嘍羅們道：“與相公整好衣冠，請上去相見。”王云聽得“相見”二字，心中才少定，起身整好衣冠。二人上前向王云打躬道：“先生請行?！蓖踉茊柕溃骸按颂幒蔚兀繉⑽医賮碜骱斡嬢^？”二人道：“先生不必驚疑，到寨中便知分曉?！蓖踉剖贾菑娙耍瑹o可奈何，只得同著二人走上山來。一般也有關(guān)隘，到還有條款布制，也不細去看他。不覺已走到寨中，只見廳上一人端然坐在那里。這二人上前稟道：“蒙大王差迎奇士已至?！彪涞溃骸爸蟻??！彪S喚王云，王云就上前，端然立著道：“汝等何敢劫擄宦家子弟？應(yīng)得何罪？”滕武聞言冷笑道：“此處并非城池皇地，惟我獨尊。什么宦家不宦家！你大模大樣，見了俺也不行個禮兒，反出大言，押制誰人？”王云怒道：“汝等強徒，群聚山林，擅自稱尊，豈人類也？吾頭可斷，焉能屈膝于汝等賊子乎？”滕武見王云毀罵，勃然大怒道：“黃口孺子，無知小兒，俺到優(yōu)待于汝，汝反毀罵于俺！”喚左右：“與我斬訖報來！”嘍羅聞言，急忙動手。才接王云的兩個頭目張成、孫虎上前稟道：“請大王暫息雷霆。這書生小子不知利害，看擇人之難，待小將以言勸他?！彪涞溃骸凹热绱?，松了綁，汝等可去問他姓名、鄉(xiāng)貫，再來回報。”二人領(lǐng)命，帶了王云到別室坐下，道：“先生適才之言語，太覺猛了。古人云：‘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王云憑他二人說長道短，只是個不開口。張成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xiāng)何處？乞道其詳。”王云自己暗想道：“欲待言，又恐加害我。且相機而應(yīng)，巧處商量?！彪S道：“小生姓王名云，祖貫蘇州，家君仁誠，現(xiàn)居翰院。”“原來是一位公子，多有失敬了！實不瞞公子說，大王有一位淑女，真正才貌兼全，欲得一佳婿，今遇公子，如得連城之璧，欲贅東床，共成大業(yè)。公子若依在下，可以俯就此段良緣，切莫過于固執(zhí)，以失其和心?！蓖踉坡勓?，變色怒道：“小生乃名門貴裔，豈肯納賊女為妻？”張成忙掩住王云口道：“公子謹(jǐn)言，恐生事端。”王云道：“有何大事，可速速送我下山！若不送我回去，到速求一死，免污祖上聲名?！睆埑尚Φ溃骸肮?，你突將性命看輕了。大王之女，生得絕世無雙，這樣美事不可錯過?！蓖踉朴峙溃骸叭甑纫话憧裢剑伪貑顔?！”
張成見王云十分執(zhí)拗，到將言語傷人，就怒惱起來，向?qū)O虎道：“小子無知，兄看守他在此，我去回復(fù)大王，再作定度。”隨到前廳，將王云之言一一稟知。滕武驚道：“原來就是我恩人，何不早言！”忙整衣冠來見王云，就倒身下拜道：“肉眼無珠，冒犯臺顏，望恕不才無知之罪?！蓖踉埔粫r竟茫然不曉，隨攙起滕武道：“兄何前倨而后恭？不識何由？”滕武道：“諒恩人也不認(rèn)得不才了。向蒙公子元宵活命之恩，就是愚下?！蓖踉频溃骸霸瓉砟憔褪请?。別后多時，不意就創(chuàng)此等大業(yè)！”滕武隨邀王云到大廳上坐下，向王云打躬道：“小弟們不知大駕，誤犯虎威，罪莫大焉?！蓖踉频溃骸安恢卟蛔??！彪渚头愿朗窒屡叛?。王云道：“明日乞令一人送小生下山，足見高誼?！彪涞溃骸肮硬槐亟埂矐]〕，且消停一日。但山寨中無非村醪野味，實非敬客之物，愚下也還有片言相告?！蓖踉频溃骸俺行置酪?，實該領(lǐng)情，但家慈在堂，一聞此信，不但悲傷，更加朝夕懸望，能令為子者安乎？還是賜我還鄉(xiāng)更叨愛矣?！彪涞溃骸肮硬槐亟閼?，少不得要送駕回府，只是還未到此日?！闭f話之間，筵席已經(jīng)擺下，滕武起身奉王云上席一座，滕武對面一席，下邊幾席是眾頭目。須臾坐定，滕武向王云道：“雖然村醪野味，公子若不嫌簡褻，可請用一杯?！蓖踉扑监l(xiāng)心重，那里咽得下喉去，所以只推無量。正是：
一心一念報深恩，詩賦無情志獨存。
清酒難回君子意，為關(guān)名節(jié)執(zhí)辭婚。
王云見滕武加意殷勤，自己回想道：“這班人終是強盜，我若過于推卻，他起獸心害我，豈可策料。他若再來勸時，我且勉強也飲他兩杯?！敝饕庖讯?。話說滕武見王云不酒不看，隨起身到王云席上道：“想是公子一人寂寞不飲，待愚下來奉陪?！蓖踉破鹕淼溃骸靶∩鷮嵪稻屏坎粍?，何勞大王錯愛？”滕武道：“就少可見意，也盡不才之心?！彪S滿斟一爵，奉與王云。王云接來，勉力飲盡。又奉了兩爵，滕武才歸原席。大眾又勸，王云堅辭。少頃席散，送王云到一書房安歇。 不知不覺的住了五六日，一日滕武向王云道：“不才受先寨主之托，權(quán)守此山寨，實在欠才，不能任此。近來朝廷昏弱，權(quán)臣當(dāng)?shù)?，不能使英豪才士得志。不才觀公子正是少俊英豪，莫若守此寨，以圖大業(yè)，不才愿讓，不識公子意下若何？”王云聞言，正色道：“大王何害小生為罪人也？小生雖未上進，家君現(xiàn)居翰苑，世代簪纓。若為此不法之事，貽千古臭名，滅祖宗之蔭。雖身首異處，實難從命！”滕武見王云立志堅牢，出言惡撞，面含慍色道：“公子不愿為也，聽?wèi){尊意，決不相強，但要留公子在此幫助不才，共守此寨，待朝廷招安之日，同下山去?！蓖踉埔婋涿嫒莶簧?，恐觸其怒，只得含糊答道：“小生才疏學(xué)淺，恐不能應(yīng)教于左右?！彪涞溃骸肮硬挥眠^謙?！庇值溃骸安徊胚€有一事相告?！蓖踉坡勓?，諒是說親，隨道：“大王又有何見教？”滕武道：“不才有一女，可稱淑媛，但無君子可配。念遇公子而不為，君子再往何求？若不見棄，愿奉公子以侍箕帚?！蓖踉平又f道：“承大王雅愛，實該領(lǐng)教。奈小生已經(jīng)聘過荊妻，有妨尊命，望乞海涵?！彪湟娡踉茍砸廪o婚，就拂然道：“公子自抱鏗金戛玉之才，諒我等山雞難配鳳凰，然有女亦不愁無婿！”隨吩咐各路關(guān)隘上人等，“若遇王相公，不許令其下山。如有放行者，定按軍法！”王云被滕武當(dāng)面譏刺，也無奈他何；又聽得不放下山，真正只好肚中暗苦，也只得勉強住下不題。
卻說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閑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門，被強徒帶上山來，稱人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終無出頭之日，將來不知作何結(jié)果？”時下又值秋景蕭蕭，更觸起一番愁緒。他自己思前想后，想到這個心酸的去處，留不住兩行清淚，介破了芙蓉嬌面，這已無怪其然。蛋說這英娘身邊有一個待兒，名喚香珠，生得到也有幾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見英娘不在房中，尋到亭子上來，只見英娘一人獨坐，面帶憂容。香珠就問道：“小姐，你一人在此，為何煩惱？”英娘道：“你丫頭家曉得甚么，怎知我心中之事？”隨嘆而吟道：
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無情恨獨親。
久困山中終是了，紅顏命薄果然真。
香珠聽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腸不言，賤婢已知?！庇⒛锏溃骸叭晷⌒∧昙o(jì)，知何事來？”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侍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縱有才貌，那得門當(dāng)戶對？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費心與小姐擇婿，那有豪門貴客而到此山寨中，結(jié)其絲蘿者誰肯自濁？此三也。賤婢忖度，小姐心上只此三件，所以難釋其懷?！庇⒛锫牭孟阒橹?，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紀(jì)，到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曉得大王連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盡細，只聽得前日嘍羅們下山，擄了一個人上來，又說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將小姐許他為婚，那人反到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毕阒榈溃骸靶〗阄醋R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辭，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與賊女為配，故此知其高士?！毕阒榈溃骸耙来苏f來，小姐終身不能成婚了?！庇⒛锏溃骸按姥绢^，胡言亂語！”因嘆道：“真是紅顏命薄，陷于此，有妨情白，不如棄此主以謝世，到還清潔！”香珠聞言驚道：“小姐何出此言？憑此才貌，諒不居于人下，偌大個世界，寧無人物？前日擄來那人，未知若何，待賤婢去探個消息?！庇⒛锏溃骸靶莸煤鸀?！姻緣自有定數(shù)，所慮者非此。只因負(fù)我一詩一韻于空山，自憐其情也?！毕阒樾Φ溃骸靶〗氵M退相關(guān)，將來作何計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題。
且說工云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親，怎能脫離虎口？所以對著這秋肅天氣，更助其愁，道：“我王云生于宦門，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禍！”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辭兩闋以記之，云： 丹桂飄香候，離愁日積新，西風(fēng)蛩調(diào)助愁嗔，蕭蕭落葉頻。白云飛去易，紅樹間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悶系心。
調(diào)寄《巫山一段云》 山林阻斷鄉(xiāng)關(guān)翰，孤雁哀聲魂散。寶鏡光盈人（情）玩，予恨觀銀漢。哀情夢里神凝半，客底離愁時按?；B幽林無伴，籬菊頻頻嘆。
調(diào)寄《桃源憶故人》
王云書罷，自己吟了兩遍，甚覺無聊，在房內(nèi)低著頭走來走去。忽然見房中擺設(shè)不凡，奇道：“不想此間如是幽雅，我到不曾留意，正所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彪S步到外邊來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細細一看，道：“原來是一座小花園，其功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這作為！”王云那知是英娘的指點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園亭之中拈章弄筆，玩月吟花，所以這房只隔得英娘的臥室一進。起先王云原在外廂安歇，滕武見王云愁深無解，故送到此處，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內(nèi)室之門已經(jīng)鎖斷。王云初進來時因愁悶忘情，今日見之，稱賞不了，重復(fù)走進房來，見圖史堆滿，筆硯精良，驚訝道：“我自上山，未曾見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要贅我為婿，故設(shè)此局以動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庇忠姳谏腺N著些甚么，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贊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笨慈ピ娫~頗多，單道兩律云：
杏林春色
園林春曉景重重，碧草萋萋襯落紅。
玉露附花花有色，錦云磐樹樹無窮。
流鶯乘早啼深處，歸雁迷芳繞此中。
斜掛酒旗留醉眼，賞心日日怨東風(fēng)。
中秋晚月
小窗初涌月光平，氣肅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靄，廣寒丹桂彩云輕。
素娥因恨憐秋夜，青女常愁怨?jié)h清。
鴻雁一行音斷續(xù)，寨林新嘆歸思生。
王云看到二詩，沉吟道：“滿壁詩詞，若出男子之口，必?zé)o這等秀媚；若出于女子之口，又絕無脂粉之氣，令人不能識辨?！敝赜謱⑦@此二詩細細推敲一會，道：“這詩還是閨中之句，詞內(nèi)俱穩(wěn)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與小生并驅(qū)。世間我只道就是夢云小姐，誰料此地又有這才女！可見天下之大，閨閣中才子不時而有，希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負(fù)?！庇值溃骸耙策€不可深信，或者抄錄他人之句。移來蠱惑于我，也未可知?！庇窒氲溃骸八瘸?，不抄幽閑麗句，反錄愁恨之章，只怕還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時，抬頭只見花陰深處，一青衣女子冉冉而來，想道：“園中女子從何而至？諒必滕賊他家眷?！彪S步出來，只見這女子在那里折桂花，且是生得俏麗，王云竟走到園中，上前問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見人問他，欲待發(fā)作，看看王云是一位俊偉書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云見問又不答，折花奈樹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著，待小生折取一枝，付與小娘子何如？”隨扳樹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懷，怎奈素不相識，不好就要，只是站立躊躇。王云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里，意欲何為？”香珠見就問他折花，答道：“才承先生慨允賜花，值之折下，又不見付，亦不知何意？”王云見他嬌聲嚦嚦，就要歪纏起來，道：“花乃貴園之物，豈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請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邊的侍兒么？”香珠見王云殷勤相問，那有不答之理，隨道：“不是，我家大王從來沒有夫人?！蓖踉频溃骸按笸鯖]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兒，一定鄰家女子愛花而來?！毕阒榈溃骸案皇?，此地乃山寨之中，那有鄰家？”王云笑道：“好個山寨之中沒有鄰家，叫小生卻到難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罷?！毕阒榈溃骸版诵〗闵磉叺氖虄??！蓖踉频溃骸靶∧镒佑謥砗逍∩?，適才說大王沒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來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遺?！蓖踉频溃骸澳慵蚁却笸跣丈趺l？”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見滕將軍能事，臨終故將大事托之，立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將軍為父?！蓖踉频?，“原來如此！小姐芳名喚甚？青春幾何？”香珠道：“先生素?zé)o相識，問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閨閣名姝，豈得輕與人言？先生肯與花則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來折?！蓖踉埔娤阒閾尠琢藥拙?，羞得滿面通紅，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問，誰知就觸犯小娘子之怒?！毕阒橐娡踉契畲?，不覺可憐，隨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間罕有之人，豈能擅向人言？”王云見香珠轉(zhuǎn)口，陪笑道：“據(jù)小娘子說來，怎樣才與人說？”香珠道：“要禮到，少言一二?！蓖踉频溃骸靶∩镆印！泵ο蛳阒樯钌钜灰荆骸拔胰缃穸Y到，先要請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后再請教小姐的芳名?！毕阒樗齑鸲Y，掩口笑道：“先生請自尊重。賤婢名喚香珠?！蓖踉频溃骸昂脗€芳名！自然是麗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賜聞?！毕阒榈溃骸靶〗忝麊居⒛?，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絕世，詩文詞賦件件皆通，此乃實言。請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云忍不住兩淚雙流，香珠驚訝道：“先生淚從何來？”王云道，“承小娘子見問，未免觸動離愁，所以傷感。小生乃蘇郡人士，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爾科試，舟過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擄上山來，汝大王亦是蘇郡人。歲首曾到舍間為盜，被小生獲住，未曾究治，反贈他銀兩釋放，誰知反成大事?！毕阒榈溃骸肮植坏么笸跤小魅恕Q。此時大王也應(yīng)將恩報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來？”王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將小姐招贅為婚。我想出自名門，豈肯與他為婿？恐其日后難免人談?wù)?，所以不曾從命，故此觸怒大王，始才關(guān)禁小生在此?！毕阒樾Φ溃骸斑@是先生立身之行止。若論這樣一個美人，就俯就此良緣，也不辱沒了先生?！蓖踉茡u首道：“這事如何使得！縱然是九天仙女臨凡，也難以從命?！闭f罷又流下兩行清淚。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淚，思鄉(xiāng)之念，且自耐煩?！蓖踉频溃骸靶∩监l(xiāng)念切，也無處可訴，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毕阒榈溃骸版獊泶艘丫?，恐小姐見責(zé)，二則恐有人來，明早再當(dāng)請教罷?！蓖踉茖⒐鸹ǜ队谙阒?，香珠接花竟裊裊而去。王云被香珠這一番說話，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吳小姐，一場跋涉，尚無毫厘之間，不意又有一個英娘?！庇窒氲溃骸叭嗡遣琶布嫒?，難免賊女二字，又不曾見面，豈可多用這想慕之心?！?不題王云自言自語，且說香珠折花回去，英娘怒道：“你這賤人，叫你折花，就去了這一日！”香珠道：“樹高難折，因此耽遲?！庇⒛锏溃骸昂f！你明明在那里玩耍，還要遮掩?？蓪崒ξ艺f就饒你，不然打你三十竹片！”香珠想，也瞞他不得，遂道：“就是有話，怎敢在小姐面前說?！庇⒛锏溃骸暗f不妨?！毕阒榈溃骸百v妾去園內(nèi)折花，正折不著，廳內(nèi)走出一個少年書生來，他道：‘你折不著花，待小生折一枝與你可否？’賤婢那時正無人折，正中我意。不期他折花在手，不肯就與我拿來，要問我是那個身邊的侍兒。賤婢竟不答他，他又殷勤再三相問。故此無奈，只得對他說了。其次又問小姐的芳名……”英娘道：“你可曾對他說么？”香珠道：“也曾說來?！庇⒛锏溃骸百v人，我的名字豈可輕與外人說的？”香珠道：“賤婢原不肯的，見他問得可憐，故此相答?！庇⒛锏溃骸澳憧蓵缘么松男彰?？那方人氏？因何到此？”香珠道：“他姓王名云，字清霓，姑蘇人氏，上京去科試的，就是前日被大王擄上山來的。他說大王也是一處人，曾在他家為盜，被這生獲住，反贈金放的，所以才有‘恩人’之稱。大王要將小姐配與王生，不出小姐前日之料，這生堅辭不允?！庇⒛锫勓?，心中明白，道：“這生年紀(jì)有多少了？相貌何如？”香珠道：“看他年紀(jì)，只在二十之下，相貌到與小姐相等?！敝灰蛳阒檫@一說，打動了英娘往日想思，因沉思良久道：“據(jù)你說，此生有貌，未知可有才？他次后還說些甚么？”香珠道：“他說：‘小生還有思鄉(xiāng)的愁緒，還要相告?！蛭已?，是賤婢要緊回來，所以也未曾言及?！庇⒛飮@道：“奈男女各別，不能試王生之才志?！毕阒榈溃骸靶〗悴豢慑e過這佳偶，雖然王生推卻，他不知小姐這才貌。若知道，必然俯就?！庇⒛锏溃骸叭暾撾m善，但兒女之事，非媒的、父母之命不可?！毕阒榈溃骸半m在嫌疑之際，也要從權(quán)變。待賤婢明早再借折花為由，探他口氣如何?！庇⒛锏溃骸安豢稍齑?。此生立志已堅，恐取其辱?！毕阒榈溃骸靶〗闶厣?，言非無理。但此山寨之中，非獨不保后事，倘字不得人，目下不隨權(quán)變，恐失其大事?！庇⒛锏溃骸拔倚囊鸦?，聽汝為之。只是不可走漏消息?！毕阒榈溃骸斑@個自然，不必小姐吩咐?！彼俗h論不題。
且說王云自香珠去后，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詩，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亞于夢云，雖有盜女之名，也顧不得他，且就其婚，得占人間雙美，亦快事也?！庇窒氲溃骸扒叭者@般拒絕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題詩一首，待香珠再來，煩他帶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調(diào)何如，再作理全?！彪S展開花箋，題成一律，迭成方勝，壓在硯底下。 正在沉思之際，滕武走進來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云到著一驚，起身道：“大王請坐。小弟乃離鄉(xiāng)之人，豈無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還少可解悶？”王云道：“幽雅之處，雖可解悶，也難釋鄉(xiāng)思。若大王果然見愛小生，放我還鄉(xiāng)，此情此德，沒齒不忘?！彪涞溃骸肮硬槐匦慕?，歸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別無他意。目下有一言請教：寨中人馬有半萬之外，何奈糧餉不敷，請公子以何策教我？”王云道：“承大王下問，但小生詩文之中還能應(yīng)教，若云軍伍之事，實是茫然?！彪涞溃骸肮颖Ы?jīng)略之才，何必過謙，望乞賜教，以救蒼生。”隨向王云一揖。王云答禮道：“大王，小生雖有小見，未知大王得能聽從？”滕武道：“愿求妙旨?！蓖踉频溃骸按笸蹙蹫鹾现?，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于客商，遠離父母，撇子拋妻，希圖微利以養(yǎng)生，忽然被動，富者猶可，若然小本營生，其情慘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鄉(xiāng)，其父母妻子有倚門之望，饑寒之苦，是時兒啼母哭，家資日散。大王若察此情，豈能忍為？莫若散去軍兵，改業(yè)為良，豈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論，未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毀他事業(yè)，與理不合?！蓖踉频溃骸按笸跫炔粡拇?，還有一永遠之方?！彪涞溃骸霸嘎??！蓖踉频溃骸叭粼S荒山，可命兵丁開出，改作良田，耕種麥谷，足可以軍?！彪涞溃骸按苏媪疾咭??！蓖踉频溃骸叭舸朔ㄒ恍?，少要劫掠，以害生民?！彪涞溃骸俺泄咏鹩裰?，待不才成功之日，自當(dāng)報效?！彪S辭去不題。
且說香珠次早又到園中折花，遇見王云，不知說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夢到仙峰，不異良緣遇玉容。
因是蕊珠宮里客，故數(shù)幻事巧相逢。
右調(diào)《濕羅衣》
話說云龍野人細觀張、萬二人道，“二子器宇不凡，日后必為衣紫之客。惟張子美中不足，結(jié)發(fā)無齊眉之慶，后得治民清廉，則介福彌深。二子終身已定，惟王子前途浩遠，不能細述，老道有偈言八句，汝可記著?！比」P寫于紙上，遞與王云。王云雙手接過，看上面寫的道：
丁火虛驚，不遂功名。
藍田雙玉，前定夢英。
哀哉生我，南北埋塵。
子孫瓜瓞，榮壽康寧。 王云看過，不能細解，心甚怏怏。云龍野人道：“汝不必躊躇，終身之事，盡在于此，日后自然應(yīng)驗?！睆?zhí)m道：“弟子等科試在耳，可能得第？”云龍野人道：“功名之事，老道不知。路途驚恐，最宜慎之！”遂垂眉不言，三人只得頓首致謝而出，道人即系云龍真人，王云乃群仙降世，云龍真人故此來點化他一番，次日所以就隱去不題。
且說他三人出得觀中，來到張?zhí)m家坐下待茶。張、萬二人欣喜，惟獨王云不悅，只將這八句偈語吟哦，始不能解。道：“內(nèi)云‘不遂功名’，‘哀哉生我’，頗為不祥?！比f鶴見王云憂郁，遂道：“清霓兄不消憂慮，弟觀此偈語后兩句大為吉昌，為人在世，只看終身之吉兇，以前顛沛些何必介意?！蓖踉频溃骸斑@道人相兄等榮貴終身，獨與小弟不言，必有患難，故此憂慮?！薄踩f鶴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人之禍福，總在上蒼與圣人。清霓兄才智過人，何以一時之糊涂？”王云聞言大喜道：“承長兄指教，弟頓開茅塞?！彪S談笑自若。三人又說了閑話，各人散去。
不覺光陰易過，倏又望期。王云命家人雇下一只大船，次日早晨整備行裝，一應(yīng)物件，帶了錦芳，拜別了母親。夫人隨吩咐道：“路途自要小心?！彪S同了錦芳，來到河下，張、萬二人尚還未到，王云先上船，安排好琴書行李，復(fù)至船頭上，望見張、萬二人遠遠來了。行至船邊，王云道：“二兄快請登舟?！睆?、萬二人上船進艙，揖罷，萬鶴道：“清霓兄來之何早？”王云笑道：“弟不比兄等有尊嫂留戀?！比f鶴道：“此時由兄說趣話，說兄的日子在后邊?！蓖踉凭头愿篱_船。船家即忙解纜開船，望北進發(fā)。張、萬二人各帶家童一個，共是主仆六人，惟有三人談今論古，說詩道文，到不寂寞，是日舟抵無錫，王云吩咐將船泊于惠山浜內(nèi)。船泊已定，三人同登岸觀惠山景致，但見那： 巍巍殿閣不勝幽，古柏蒼松隱佛樓。兩岸柳陰藏市館，鐘聲揚出亦悠悠。香云繞，品泉流，錫山峰對惠山頭。落葉飄來魚鼓靜，暮煙綠徑月升樓。
右調(diào)《鷓鴣天》
三人觀玩了一會，見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在一座石碑上坐下，看那山嵐煙霧，夜色闌珊，張?zhí)m道：“舟中暑熱，莫若將酒席移來此處小飲，可乎？”王云道：“小弟亦有此意?！彪S命錦芳到船上取了酒肴，到山上擺下，三人共飲，只見月光如晝，萬鶴道：“對此良夜，我等三人在此小飲，廣寒中仙子應(yīng)有憐乎？”張?zhí)m道：“月中素娥見了我等二人未必憐也。只恐見了清霓兄到要動情，正所謂月里嫦娥愛少年?！蓖踉频溃骸岸中莸萌⌒?。待弟作一歌以記其意，若何？”萬鶴道：“如此更妙?！蓖踉齐S歌道：
人生于世最樂兮，花酒情長乎良朋。
皓皓月照山川兮，白云悠悠四海升。
姮娥笑我寂寥兮，云睹寒宮也相乘。
風(fēng)清露沾青衿兮，妒煞阇藜幾眾僧。
張?zhí)m道：“清霓兄之歌，曲盡其景，吾等不為寂寞矣?！蓖踉频溃骸耙嘁埥潭忠桓?，未知有此興否？”張?zhí)m道：“對此美景，亦當(dāng)獻丑?！彪S歌道：
霞觴映月青山兮，寂寂松濤玄鳥啼。
頑石留人心醉兮，造化相持我獨迷。
盈盈一水名利兮，此時此際樂更齊。
只隔故園六時兮，計程應(yīng)到百里溪。
張?zhí)m歌罷，萬鶴亦應(yīng)聲道：
良夜迢迢清風(fēng)兮，蒼翠山環(huán)古剎宜。
舉手月落金卮兮，笑將吞月幻虛奇。
英豪處世慣樂兮，西海飄游任我居。
蕭蕭竹木敲林兮，夜深白露來酒里。
王云道：“二兄歌思甚佳，勝弟百倍，惟秀芝兄有懷鄉(xiāng)之念?！睆?zhí)m道：“懷鄉(xiāng)之念，何人不有？”張?zhí)m起身道：“夜深矣，我們上船罷?！比艘积R步下山來上船，家人收拾杯盤回來，次早開船，途中閑話之事不談。
且說舟行不兩日，已到京口泊住。三人上岸，步到江邊，見一派的江水，急波滾滾，往來帆影，真如一葉。王云向張?zhí)m道：“此時江景到也可觀，更兼金、銀、焦、蒜幾山，惜乎天色已晚，不能上去一游。”張?zhí)m道：“在此一望，總在目中，何必登臨？”萬鶴道：“對岸一望之地，諒是瓜州，今日何不過去？”張?zhí)m道：“天色已暮，明日長行?！闭f罷，三人仍回舟中安歇不題。
到了五更時候，三人就催船家開船，不期是夜竟大霧漫漫，船家道：“要待霧散才能開得?！彼四抢锟下?，只是叫開。船家也不敢十分違拗，只得解纜往江北進發(fā)——所以讀書人那曉得江中利害。一者也是合刻下有禍，卻才放到中流，巧巧遇著一只賊船，才劫得客商回來，見了王云的船，趁著這樣的大霧，正中機謀，說聲“動手”，就將王云船來搭住，斬斷繩帆，七八個強人跳上船來。王云船上的船家見了，個個束手而戰(zhàn)，任這些強人打入艙中，一掠精光。內(nèi)有一個強徒，將王云看了兩眼，就將王云馱過船去了，眾強人就揚帆而去。從船家看見強盜已去，方出來思想埋怨。張、萬二人及家人俱各面面相覷，見此光景，甚覺慘然。張?zhí)m跳腳道：“就遲些開船也罷，誤在催逼，遭此橫禍！”萬鶴道：“行囊劫去到也罷，為何將清霓兄搶去？令人不解！若是仇人搶去，害了性命，王年伯就是此子，豈不休矣！”張?zhí)m道：“事已出乎無奈?！彪S叫船家仍回京口。萬鶴道：“此事正應(yīng)道人之口了?！睆?zhí)m道：“何以見得？”萬鶴道：“前日清霓兄偈言首二句說‘丁火虛驚，不遂功名’，今日是丁巳日，況道人云：‘途路驚恐，慎之?！窠詰?yīng)驗?！睆?zhí)m道：“如此看來，也是大數(shù)，清霓兄不至喪命。”說話之間，船已到京口。張?zhí)m同萬鶴寫了兩張呈子，到府、縣官投遞，府、縣兩處曉得王仁誠之子被盜劫去，不敢怠慢，即忙差了捕役，分頭緝捕。
你道如何捉著這伙強人？張、萬二人一連候了幾日，并無消息，只得聽府官差人去緝捕，船竟回蘇。錦芳先到府中報知主母，夫人聞言，慟之欲絕者幾次，眾丫環(huán)、婦女救醒。少頃張、萬二人來到，請出夫人，揖罷坐下。夫人道：“小兒只說同二位尊相北上，以為萬安，不幸又遭此傾生之禍，未知能有相會之日否？今二位尊相到舍，有何見教？”張、萬二人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來非為別事，令郎被盜劫去，自然尊介來已經(jīng)稟過，前令郎與侄等未起程之先，玄妙觀有道人能知未來之事，侄等同令郎去問終身，道人有八句偈言付與令郎，上有‘丁火虛驚，不遂功名’。前日被劫，卻是丁巳日，又有虛驚二字，況年伯未嘗結(jié)怨于小人，今雖被劫去，諒無加害之理，伯母請自寬心?！狈蛉说溃骸俺卸蛔鹣喟参坷仙恚缸与y免不悲傷耳。”萬鶴道：“侄等叨在令郎交契，尚然關(guān)切，何況伯母是母子天性。但前日侄等在京口已經(jīng)報了府、縣，府、縣目今僉批差人嚴(yán)獲，少有音訊，即當(dāng)來報府。伯母大人且少寬懷，保重貴體要緊?！闭f罷道：“侄等且告辭，再來請安大人罷。”張、萬二人別去不題，且說夫人在家逐日悲慟，修書差人上京報信不題。
卻說王云被劫之事。誰知這個強盜就是元宵釋放的滕武，已入長興山為盜，后來李霸死了，這些嘍羅們就立他做了寨主。只因李霸未死做寨主的時候，下山劫掠鄉(xiāng)村，見一小女子生得好，他竟擄上山來做了女兒，名喚英娘，年才六歲，生得百伶百俐，所以就與他書讀，故此認(rèn)李霸為父。到了十三四歲上，人又生得一貌如花，詩書文墨無所不通，所以李霸更愛如掌上明珠。一日問英娘道，“汝以此才貌，吾必要與汝覓一快婿，也不枉帶你上山?！庇⒛镏矸撬鶙?，以字匪人，故此不避羞赧，向李霸道：“爹爹若與孩兒擇婿時，其人才貌若不與孩兒相等者，誓死而難從嚴(yán)命?！彼岳畎耘R終，托與滕武道：“倘吾去世，汝當(dāng)任此山寨之王。我有義女英娘，才貌兼全，真人間之奇兒。汝當(dāng)為擇一才貌兼全的快婿，不可妻于匪人，為他終身之恨?！彪S喚出英娘來，命拜滕武為父，拜畢，李霸道：“莫負(fù)我重托！莫負(fù)我重托！”大叫數(shù)聲而死，當(dāng)時各各舉哀掛孝。殯殮已畢，眾人推滕武任其山寨，屢屢曾吩咐覓獲才郎不得。卻好此日劫掠財物，又撞著王云一表人才這樣一個少年，故此搶過船來。
不兩日到了山寨，王云不知就里，所以驚得魂不附體。只見三四嘍羅上山去了，頃刻同了兩頭目下來，對眾嘍羅們道：“與相公整好衣冠，請上去相見。”王云聽得“相見”二字，心中才少定，起身整好衣冠。二人上前向王云打躬道：“先生請行?！蓖踉茊柕溃骸按颂幒蔚兀繉⑽医賮碜骱斡嬢^？”二人道：“先生不必驚疑，到寨中便知分曉?！蓖踉剖贾菑娙耍瑹o可奈何，只得同著二人走上山來。一般也有關(guān)隘，到還有條款布制，也不細去看他。不覺已走到寨中，只見廳上一人端然坐在那里。這二人上前稟道：“蒙大王差迎奇士已至?！彪涞溃骸爸蟻??！彪S喚王云，王云就上前，端然立著道：“汝等何敢劫擄宦家子弟？應(yīng)得何罪？”滕武聞言冷笑道：“此處并非城池皇地，惟我獨尊。什么宦家不宦家！你大模大樣，見了俺也不行個禮兒，反出大言，押制誰人？”王云怒道：“汝等強徒，群聚山林，擅自稱尊，豈人類也？吾頭可斷，焉能屈膝于汝等賊子乎？”滕武見王云毀罵，勃然大怒道：“黃口孺子，無知小兒，俺到優(yōu)待于汝，汝反毀罵于俺！”喚左右：“與我斬訖報來！”嘍羅聞言，急忙動手。才接王云的兩個頭目張成、孫虎上前稟道：“請大王暫息雷霆。這書生小子不知利害，看擇人之難，待小將以言勸他?！彪涞溃骸凹热绱?，松了綁，汝等可去問他姓名、鄉(xiāng)貫，再來回報。”二人領(lǐng)命，帶了王云到別室坐下，道：“先生適才之言語，太覺猛了。古人云：‘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王云憑他二人說長道短，只是個不開口。張成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xiāng)何處？乞道其詳。”王云自己暗想道：“欲待言，又恐加害我。且相機而應(yīng)，巧處商量?！彪S道：“小生姓王名云，祖貫蘇州，家君仁誠，現(xiàn)居翰院。”“原來是一位公子，多有失敬了！實不瞞公子說，大王有一位淑女，真正才貌兼全，欲得一佳婿，今遇公子，如得連城之璧，欲贅東床，共成大業(yè)。公子若依在下，可以俯就此段良緣，切莫過于固執(zhí)，以失其和心?！蓖踉坡勓?，變色怒道：“小生乃名門貴裔，豈肯納賊女為妻？”張成忙掩住王云口道：“公子謹(jǐn)言，恐生事端。”王云道：“有何大事，可速速送我下山！若不送我回去，到速求一死，免污祖上聲名?！睆埑尚Φ溃骸肮?，你突將性命看輕了。大王之女，生得絕世無雙，這樣美事不可錯過?！蓖踉朴峙溃骸叭甑纫话憧裢剑伪貑顔?！”
張成見王云十分執(zhí)拗，到將言語傷人，就怒惱起來，向?qū)O虎道：“小子無知，兄看守他在此，我去回復(fù)大王，再作定度。”隨到前廳，將王云之言一一稟知。滕武驚道：“原來就是我恩人，何不早言！”忙整衣冠來見王云，就倒身下拜道：“肉眼無珠，冒犯臺顏，望恕不才無知之罪?！蓖踉埔粫r竟茫然不曉，隨攙起滕武道：“兄何前倨而后恭？不識何由？”滕武道：“諒恩人也不認(rèn)得不才了。向蒙公子元宵活命之恩，就是愚下?！蓖踉频溃骸霸瓉砟憔褪请?。別后多時，不意就創(chuàng)此等大業(yè)！”滕武隨邀王云到大廳上坐下，向王云打躬道：“小弟們不知大駕，誤犯虎威，罪莫大焉?！蓖踉频溃骸安恢卟蛔??！彪渚头愿朗窒屡叛?。王云道：“明日乞令一人送小生下山，足見高誼?！彪涞溃骸肮硬槐亟埂矐]〕，且消停一日。但山寨中無非村醪野味，實非敬客之物，愚下也還有片言相告?！蓖踉频溃骸俺行置酪?，實該領(lǐng)情，但家慈在堂，一聞此信，不但悲傷，更加朝夕懸望，能令為子者安乎？還是賜我還鄉(xiāng)更叨愛矣?！彪涞溃骸肮硬槐亟閼?，少不得要送駕回府，只是還未到此日?！闭f話之間，筵席已經(jīng)擺下，滕武起身奉王云上席一座，滕武對面一席，下邊幾席是眾頭目。須臾坐定，滕武向王云道：“雖然村醪野味，公子若不嫌簡褻，可請用一杯?！蓖踉扑监l(xiāng)心重，那里咽得下喉去，所以只推無量。正是：
一心一念報深恩，詩賦無情志獨存。
清酒難回君子意，為關(guān)名節(jié)執(zhí)辭婚。
王云見滕武加意殷勤，自己回想道：“這班人終是強盜，我若過于推卻，他起獸心害我，豈可策料。他若再來勸時，我且勉強也飲他兩杯?！敝饕庖讯?。話說滕武見王云不酒不看，隨起身到王云席上道：“想是公子一人寂寞不飲，待愚下來奉陪?！蓖踉破鹕淼溃骸靶∩鷮嵪稻屏坎粍?，何勞大王錯愛？”滕武道：“就少可見意，也盡不才之心?！彪S滿斟一爵，奉與王云。王云接來，勉力飲盡。又奉了兩爵，滕武才歸原席。大眾又勸，王云堅辭。少頃席散，送王云到一書房安歇。 不知不覺的住了五六日，一日滕武向王云道：“不才受先寨主之托，權(quán)守此山寨，實在欠才，不能任此。近來朝廷昏弱，權(quán)臣當(dāng)?shù)?，不能使英豪才士得志。不才觀公子正是少俊英豪，莫若守此寨，以圖大業(yè)，不才愿讓，不識公子意下若何？”王云聞言，正色道：“大王何害小生為罪人也？小生雖未上進，家君現(xiàn)居翰苑，世代簪纓。若為此不法之事，貽千古臭名，滅祖宗之蔭。雖身首異處，實難從命！”滕武見王云立志堅牢，出言惡撞，面含慍色道：“公子不愿為也，聽?wèi){尊意，決不相強，但要留公子在此幫助不才，共守此寨，待朝廷招安之日，同下山去?！蓖踉埔婋涿嫒莶簧?，恐觸其怒，只得含糊答道：“小生才疏學(xué)淺，恐不能應(yīng)教于左右?！彪涞溃骸肮硬挥眠^謙?！庇值溃骸安徊胚€有一事相告?！蓖踉坡勓?，諒是說親，隨道：“大王又有何見教？”滕武道：“不才有一女，可稱淑媛，但無君子可配。念遇公子而不為，君子再往何求？若不見棄，愿奉公子以侍箕帚?！蓖踉平又f道：“承大王雅愛，實該領(lǐng)教。奈小生已經(jīng)聘過荊妻，有妨尊命，望乞海涵?！彪湟娡踉茍砸廪o婚，就拂然道：“公子自抱鏗金戛玉之才，諒我等山雞難配鳳凰，然有女亦不愁無婿！”隨吩咐各路關(guān)隘上人等，“若遇王相公，不許令其下山。如有放行者，定按軍法！”王云被滕武當(dāng)面譏刺，也無奈他何；又聽得不放下山，真正只好肚中暗苦，也只得勉強住下不題。
卻說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閑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門，被強徒帶上山來，稱人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終無出頭之日，將來不知作何結(jié)果？”時下又值秋景蕭蕭，更觸起一番愁緒。他自己思前想后，想到這個心酸的去處，留不住兩行清淚，介破了芙蓉嬌面，這已無怪其然。蛋說這英娘身邊有一個待兒，名喚香珠，生得到也有幾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見英娘不在房中，尋到亭子上來，只見英娘一人獨坐，面帶憂容。香珠就問道：“小姐，你一人在此，為何煩惱？”英娘道：“你丫頭家曉得甚么，怎知我心中之事？”隨嘆而吟道：
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無情恨獨親。
久困山中終是了，紅顏命薄果然真。
香珠聽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腸不言，賤婢已知?！庇⒛锏溃骸叭晷⌒∧昙o(jì)，知何事來？”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侍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縱有才貌，那得門當(dāng)戶對？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費心與小姐擇婿，那有豪門貴客而到此山寨中，結(jié)其絲蘿者誰肯自濁？此三也。賤婢忖度，小姐心上只此三件，所以難釋其懷?！庇⒛锫牭孟阒橹?，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紀(jì)，到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曉得大王連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盡細，只聽得前日嘍羅們下山，擄了一個人上來，又說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將小姐許他為婚，那人反到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毕阒榈溃骸靶〗阄醋R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辭，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與賊女為配，故此知其高士?！毕阒榈溃骸耙来苏f來，小姐終身不能成婚了?！庇⒛锏溃骸按姥绢^，胡言亂語！”因嘆道：“真是紅顏命薄，陷于此，有妨情白，不如棄此主以謝世，到還清潔！”香珠聞言驚道：“小姐何出此言？憑此才貌，諒不居于人下，偌大個世界，寧無人物？前日擄來那人，未知若何，待賤婢去探個消息?！庇⒛锏溃骸靶莸煤鸀?！姻緣自有定數(shù)，所慮者非此。只因負(fù)我一詩一韻于空山，自憐其情也?！毕阒樾Φ溃骸靶〗氵M退相關(guān)，將來作何計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題。
且說工云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親，怎能脫離虎口？所以對著這秋肅天氣，更助其愁，道：“我王云生于宦門，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禍！”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辭兩闋以記之，云： 丹桂飄香候，離愁日積新，西風(fēng)蛩調(diào)助愁嗔，蕭蕭落葉頻。白云飛去易，紅樹間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悶系心。
調(diào)寄《巫山一段云》 山林阻斷鄉(xiāng)關(guān)翰，孤雁哀聲魂散。寶鏡光盈人（情）玩，予恨觀銀漢。哀情夢里神凝半，客底離愁時按?；B幽林無伴，籬菊頻頻嘆。
調(diào)寄《桃源憶故人》
王云書罷，自己吟了兩遍，甚覺無聊，在房內(nèi)低著頭走來走去。忽然見房中擺設(shè)不凡，奇道：“不想此間如是幽雅，我到不曾留意，正所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彪S步到外邊來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細細一看，道：“原來是一座小花園，其功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這作為！”王云那知是英娘的指點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園亭之中拈章弄筆，玩月吟花，所以這房只隔得英娘的臥室一進。起先王云原在外廂安歇，滕武見王云愁深無解，故送到此處，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內(nèi)室之門已經(jīng)鎖斷。王云初進來時因愁悶忘情，今日見之，稱賞不了，重復(fù)走進房來，見圖史堆滿，筆硯精良，驚訝道：“我自上山，未曾見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要贅我為婿，故設(shè)此局以動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庇忠姳谏腺N著些甚么，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贊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笨慈ピ娫~頗多，單道兩律云：
杏林春色
園林春曉景重重，碧草萋萋襯落紅。
玉露附花花有色，錦云磐樹樹無窮。
流鶯乘早啼深處，歸雁迷芳繞此中。
斜掛酒旗留醉眼，賞心日日怨東風(fēng)。
中秋晚月
小窗初涌月光平，氣肅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靄，廣寒丹桂彩云輕。
素娥因恨憐秋夜，青女常愁怨?jié)h清。
鴻雁一行音斷續(xù)，寨林新嘆歸思生。
王云看到二詩，沉吟道：“滿壁詩詞，若出男子之口，必?zé)o這等秀媚；若出于女子之口，又絕無脂粉之氣，令人不能識辨?！敝赜謱⑦@此二詩細細推敲一會，道：“這詩還是閨中之句，詞內(nèi)俱穩(wěn)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與小生并驅(qū)。世間我只道就是夢云小姐，誰料此地又有這才女！可見天下之大，閨閣中才子不時而有，希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負(fù)?！庇值溃骸耙策€不可深信，或者抄錄他人之句。移來蠱惑于我，也未可知?！庇窒氲溃骸八瘸?，不抄幽閑麗句，反錄愁恨之章，只怕還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時，抬頭只見花陰深處，一青衣女子冉冉而來，想道：“園中女子從何而至？諒必滕賊他家眷?！彪S步出來，只見這女子在那里折桂花，且是生得俏麗，王云竟走到園中，上前問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見人問他，欲待發(fā)作，看看王云是一位俊偉書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云見問又不答，折花奈樹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著，待小生折取一枝，付與小娘子何如？”隨扳樹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懷，怎奈素不相識，不好就要，只是站立躊躇。王云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里，意欲何為？”香珠見就問他折花，答道：“才承先生慨允賜花，值之折下，又不見付，亦不知何意？”王云見他嬌聲嚦嚦，就要歪纏起來，道：“花乃貴園之物，豈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請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邊的侍兒么？”香珠見王云殷勤相問，那有不答之理，隨道：“不是，我家大王從來沒有夫人?！蓖踉频溃骸按笸鯖]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兒，一定鄰家女子愛花而來?！毕阒榈溃骸案皇?，此地乃山寨之中，那有鄰家？”王云笑道：“好個山寨之中沒有鄰家，叫小生卻到難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罷?！毕阒榈溃骸版诵〗闵磉叺氖虄??！蓖踉频溃骸靶∧镒佑謥砗逍∩?，適才說大王沒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來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遺?！蓖踉频溃骸澳慵蚁却笸跣丈趺l？”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見滕將軍能事，臨終故將大事托之，立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將軍為父?！蓖踉频?，“原來如此！小姐芳名喚甚？青春幾何？”香珠道：“先生素?zé)o相識，問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閨閣名姝，豈得輕與人言？先生肯與花則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來折?！蓖踉埔娤阒閾尠琢藥拙?，羞得滿面通紅，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問，誰知就觸犯小娘子之怒?！毕阒橐娡踉契畲?，不覺可憐，隨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間罕有之人，豈能擅向人言？”王云見香珠轉(zhuǎn)口，陪笑道：“據(jù)小娘子說來，怎樣才與人說？”香珠道：“要禮到，少言一二?！蓖踉频溃骸靶∩镆印！泵ο蛳阒樯钌钜灰荆骸拔胰缃穸Y到，先要請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后再請教小姐的芳名?！毕阒樗齑鸲Y，掩口笑道：“先生請自尊重。賤婢名喚香珠?！蓖踉频溃骸昂脗€芳名！自然是麗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賜聞?！毕阒榈溃骸靶〗忝麊居⒛?，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絕世，詩文詞賦件件皆通，此乃實言。請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云忍不住兩淚雙流，香珠驚訝道：“先生淚從何來？”王云道，“承小娘子見問，未免觸動離愁，所以傷感。小生乃蘇郡人士，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爾科試，舟過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擄上山來，汝大王亦是蘇郡人。歲首曾到舍間為盜，被小生獲住，未曾究治，反贈他銀兩釋放，誰知反成大事?！毕阒榈溃骸肮植坏么笸跤小魅恕Q。此時大王也應(yīng)將恩報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來？”王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將小姐招贅為婚。我想出自名門，豈肯與他為婿？恐其日后難免人談?wù)?，所以不曾從命，故此觸怒大王，始才關(guān)禁小生在此?！毕阒樾Φ溃骸斑@是先生立身之行止。若論這樣一個美人，就俯就此良緣，也不辱沒了先生?！蓖踉茡u首道：“這事如何使得！縱然是九天仙女臨凡，也難以從命?！闭f罷又流下兩行清淚。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淚，思鄉(xiāng)之念，且自耐煩?！蓖踉频溃骸靶∩监l(xiāng)念切，也無處可訴，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毕阒榈溃骸版獊泶艘丫?，恐小姐見責(zé)，二則恐有人來，明早再當(dāng)請教罷?！蓖踉茖⒐鸹ǜ队谙阒?，香珠接花竟裊裊而去。王云被香珠這一番說話，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吳小姐，一場跋涉，尚無毫厘之間，不意又有一個英娘?！庇窒氲溃骸叭嗡遣琶布嫒?，難免賊女二字，又不曾見面，豈可多用這想慕之心?！?不題王云自言自語，且說香珠折花回去，英娘怒道：“你這賤人，叫你折花，就去了這一日！”香珠道：“樹高難折，因此耽遲?！庇⒛锏溃骸昂f！你明明在那里玩耍，還要遮掩?？蓪崒ξ艺f就饒你，不然打你三十竹片！”香珠想，也瞞他不得，遂道：“就是有話，怎敢在小姐面前說?！庇⒛锏溃骸暗f不妨?！毕阒榈溃骸百v妾去園內(nèi)折花，正折不著，廳內(nèi)走出一個少年書生來，他道：‘你折不著花，待小生折一枝與你可否？’賤婢那時正無人折，正中我意。不期他折花在手，不肯就與我拿來，要問我是那個身邊的侍兒。賤婢竟不答他，他又殷勤再三相問。故此無奈，只得對他說了。其次又問小姐的芳名……”英娘道：“你可曾對他說么？”香珠道：“也曾說來?！庇⒛锏溃骸百v人，我的名字豈可輕與外人說的？”香珠道：“賤婢原不肯的，見他問得可憐，故此相答?！庇⒛锏溃骸澳憧蓵缘么松男彰?？那方人氏？因何到此？”香珠道：“他姓王名云，字清霓，姑蘇人氏，上京去科試的，就是前日被大王擄上山來的。他說大王也是一處人，曾在他家為盜，被這生獲住，反贈金放的，所以才有‘恩人’之稱。大王要將小姐配與王生，不出小姐前日之料，這生堅辭不允?！庇⒛锫勓?，心中明白，道：“這生年紀(jì)有多少了？相貌何如？”香珠道：“看他年紀(jì)，只在二十之下，相貌到與小姐相等?！敝灰蛳阒檫@一說，打動了英娘往日想思，因沉思良久道：“據(jù)你說，此生有貌，未知可有才？他次后還說些甚么？”香珠道：“他說：‘小生還有思鄉(xiāng)的愁緒，還要相告?！蛭已?，是賤婢要緊回來，所以也未曾言及?！庇⒛飮@道：“奈男女各別，不能試王生之才志?！毕阒榈溃骸靶〗悴豢慑e過這佳偶，雖然王生推卻，他不知小姐這才貌。若知道，必然俯就?！庇⒛锏溃骸叭暾撾m善，但兒女之事，非媒的、父母之命不可?！毕阒榈溃骸半m在嫌疑之際，也要從權(quán)變。待賤婢明早再借折花為由，探他口氣如何?！庇⒛锏溃骸安豢稍齑?。此生立志已堅，恐取其辱?！毕阒榈溃骸靶〗闶厣?，言非無理。但此山寨之中，非獨不保后事，倘字不得人，目下不隨權(quán)變，恐失其大事?！庇⒛锏溃骸拔倚囊鸦?，聽汝為之。只是不可走漏消息?！毕阒榈溃骸斑@個自然，不必小姐吩咐?！彼俗h論不題。
且說王云自香珠去后，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詩，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亞于夢云，雖有盜女之名，也顧不得他，且就其婚，得占人間雙美，亦快事也?！庇窒氲溃骸扒叭者@般拒絕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題詩一首，待香珠再來，煩他帶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調(diào)何如，再作理全?！彪S展開花箋，題成一律，迭成方勝，壓在硯底下。 正在沉思之際，滕武走進來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云到著一驚，起身道：“大王請坐。小弟乃離鄉(xiāng)之人，豈無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還少可解悶？”王云道：“幽雅之處，雖可解悶，也難釋鄉(xiāng)思。若大王果然見愛小生，放我還鄉(xiāng)，此情此德，沒齒不忘?！彪涞溃骸肮硬槐匦慕?，歸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別無他意。目下有一言請教：寨中人馬有半萬之外，何奈糧餉不敷，請公子以何策教我？”王云道：“承大王下問，但小生詩文之中還能應(yīng)教，若云軍伍之事，實是茫然?！彪涞溃骸肮颖Ы?jīng)略之才，何必過謙，望乞賜教，以救蒼生。”隨向王云一揖。王云答禮道：“大王，小生雖有小見，未知大王得能聽從？”滕武道：“愿求妙旨?！蓖踉频溃骸按笸蹙蹫鹾现?，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于客商，遠離父母，撇子拋妻，希圖微利以養(yǎng)生，忽然被動，富者猶可，若然小本營生，其情慘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鄉(xiāng)，其父母妻子有倚門之望，饑寒之苦，是時兒啼母哭，家資日散。大王若察此情，豈能忍為？莫若散去軍兵，改業(yè)為良，豈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論，未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毀他事業(yè)，與理不合?！蓖踉频溃骸按笸跫炔粡拇?，還有一永遠之方?！彪涞溃骸霸嘎??！蓖踉频溃骸叭粼S荒山，可命兵丁開出，改作良田，耕種麥谷，足可以軍?！彪涞溃骸按苏媪疾咭??！蓖踉频溃骸叭舸朔ㄒ恍?，少要劫掠，以害生民?！彪涞溃骸俺泄咏鹩裰?，待不才成功之日，自當(dāng)報效?！彪S辭去不題。
且說香珠次早又到園中折花，遇見王云，不知說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夢到仙峰，不異良緣遇玉容。
因是蕊珠宮里客，故數(shù)幻事巧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