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卻說弓起龍自平山堂氣憤回滬之后，適有一個寧波人，叫陳麻子，系木匠作頭起家，現(xiàn)下家私巨萬?？柘律粋€陰疽，寒寒熱熱，不甚紅腫，綿綿而痛，請起龍來看，起龍于外科，本是門外漢，診過脈后，脈案上明明寫出是騎馬陰疽，而方子又不辨陰陽，竟份溫病的法子，寫了一帖大清涼之劑，服三四帖后，有加無減，仍請起龍來看，尚不改換方針，仍舊加減前方進(jìn)之，又取四帖，不料瘡口低陷潰爛，神氣懨懨。再請起龍來看，病人之母王氏，素來深信起龍，所以病到這等地位，毫無起色，尚不改請別人。而親戚中大不以為然，薦了兩個醫(yī)生，一貝祖蔭，一賈祥文。祖蔭來診過脈，索看前方，大贊起龍的方子，仍宗弓法，而賈祥文名氣雖不大，均有卓見，謂陰疽用涼藥，千古奇談，肯服我方，尚有可望，乃開一帖加減陽和湯而去。當(dāng)時如其服之，或者尚有轉(zhuǎn)機(jī)，無奈病者之母，酷信起龍，仍然疑不能決，乃將弓貝賈三個醫(yī)生名字，寫了三鬮，放在中堂所供觀音大士座前，焚香禱告，拈到那個鬮，服那個的方子。不料事有湊巧，仍然拈著起龍，只得不服祥文的溫托方藥，仍服起龍的涼方，明日再到大士前焚香拈鬮，依然拈到起龍，所以這陳麻子的病，一直到死，不曾服過別人的方子。聞得人說陳麻子系寧波木匠作頭中巨率，生平包造洋房，倚仗洋勢，挖掘人家的墳?zāi)?，不知凡幾，所以觀音大士有靈，使其常服弓起龍的謬方，以制其死命也。
再說貝祖蔭醫(yī)生的聲名，既為上海第一等，而收取看金之多，方為上海第一。他生平開的方子，極平極淺，專講究和緩一路工夫。他說古時良醫(yī)，名為和緩，替人家治病，總宜用和劑緩劑，若用峻利的方，萬一病情看不準(zhǔn)，吃錯了，要把謗毀的。又有一件欺人大本領(lǐng)，他到人家看病，不肯先問病原，單單診脈，假使診脈之時，病人先告訴了他，便要裝作動怒，說你既自己曉得了，也不必請我來看，我自精于脈理，診過脈，自然知道你的病了，豈像那般庸醫(yī)們，要病家預(yù)先告訴。于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傳揚(yáng)出去，相信他是個精于脈理的名醫(yī)了。橫豎地開的方子，總是和緩一路，即不中病，亦不要緊，不過使輕者不能即好，緩緩變重；重者慢慢地死而已。若遇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毛病，吃好者也不少。然總之無論祖蔭的脈理精與不精，即算他是精的，竟把古圣望問聞切，及臨病人問所便的說話，全行抹殺了。聞得他祖上在場州行醫(yī)時，門前開個藥鋪，自定了幾樣丸藥，有人去看門診，醫(yī)金輕了，他便開一樣丸藥在內(nèi)，這丸藥的名目，如六味丸，他改名七味丸，八味丸改名九味丸，別家藥鋪，是買不到的，只得在他家贖了。那年江陰吳克家之子葆生，患吐血之癥，用重金請得他來，葆生曉得他經(jīng)絡(luò)，預(yù)先告訴了病情，要火冒的，便一言不發(fā)，由他去診脈，他橫診豎診約有半點鐘光景，暫放下手，葆生要試試他本領(lǐng)，終不說出病情，誰知他竟診不出開的方案，含含糊糊，說是面黃力乏、扶脾和胃等話。葆生看了說道：“先生弄錯了，我是吐血癥?！?br>祖蔭雖情知是錯，又不肯認(rèn)措，說道：“吐了血面孔自然要黃的，我先治面黃，吐血自然會好。且取一帖，明日再議?！陛嵘仓缓靡浪?，吃下一劑，明朝血愈變多，祖蔭乃開了些止血清火藥味，服了三四帖，病方退去五六成。祖蔭因上海有信到來，自回去了。
且說上海城內(nèi)，有個老貢生丁祖良，他有一個女兒，年方十九，兩三月經(jīng)期未轉(zhuǎn)，請祖蔭來看。那請的人說錯了是少奶奶，到晚上八點鐘，祖蔭方來，到房內(nèi)診脈，老媽子不曉得祖蔭的經(jīng)絡(luò)，說了一句月經(jīng)三月末轉(zhuǎn)，祖前即皺著眉頭說道：“不必你說，我自知道?！崩蠇尡凰麚尠琢艘宦暎簿筒桓议_口，祖蔭把脈診過，只當(dāng)他是少奶奶，開出脈案，竟說是懷孕三月，惡阻情形，女人家又不識字，差老媽去贖了一帖，煎服過了。當(dāng)夜祖良有朋友家請去赴席，不曾回家，明日回來，將方子一看，氣得胸膛發(fā)挺，那無名火冒起三十丈，走到女兒房內(nèi)，把凳掀翻，大怒遣：“養(yǎng)你這不肖的賤婆娘，辱沒煞人，你還是刀上死繩上死，快些說來。”那小姐和老媽聽得，如青天里打下一個霹靂，顫巍巍摸不著頭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道：“阿爹爹為什么如此火冒？女兒又不曾做那歹事。”祖良鼻子里哼了一聲喝道：“你這小賤人還要嘴硬，凡那些下賤貨偷了漢子，外面總要裝正經(jīng)的，如何瞞得過我？快些說來，你搭那一個有身孕的？我今繞不得你了。”小姐嚇得面如土色，一句話說不出，只顧是哭。他的母親正在東邊房內(nèi)用便桶，急急用過，走來分辨道：“你這老貨，為啥不問清楚，冒冒失失，冤枉女兒做歹事，有何憑據(jù)？你且說來?！弊媪及逊阶右粊G道：“你拿去看，方子上不是明明寫懷孕三月么？若非偷漢，如何有孕？那貝先生的脈理通神，是瞞不過的，這不是真憑實據(jù)么？”
其妻有些見識，說道：“單憑－張方子，豈可便冤枉人？且去請那老貝來問個明白?！奔床钊诉B忙去請，說是病情緊急，馬上請他就來。不一會祖蔭已到，走進(jìn)里面，看見那般光景，吃驚不小，祖良?xì)鈶崙嵳f道：“先生開的方子上說我女兒懷孕三月，你的脈理精通，諒來是不錯的，我本要用家法處治結(jié)果那賤人的性命，請你來問個明白確據(jù)，果是這等樣子，我便要動手了，省得玷辱家聲。”祖蔭聽得魂不附體，知道昨日草草開方，不曾詳詢明白弄錯了，這件事如何是好？若說一定有爭，又無憑據(jù)，且枉害了人家性命，作此大率，將來必有冤魂討命；如直說錯誤，又難收常心上如三十六只吊桶一上一下的亂撞，定一定神，轉(zhuǎn)過念來說道：“兄弟昨日酒醉之后，只當(dāng)是府上的少奶奶，開錯方子，是我的不是了?！边B連作了幾個揖，祖良聽得大怒道：“這等事可以弄錯，險些害了我女兒性命，你說酒醉誤事，你眼睛又不瞎，挖掉了你的烏珠，方出我這口氣。”
即教家人拿他捆起來，那些家人即把祖蔭拖翻，用索子捆扎起來。祖蔭只是討?zhàn)?，情愿受罰，如挖掉了我烏珠是不能看病的，總求仁兄開開恩罷。祖良道：“也罷，我做些好事，留了你兩只烏眼睛，學(xué)那曹阿瞞宛城遇張繡，割發(fā)代首罷?！奔茨昧艘话烟甑?，自己動手，把祖蔭眉毛先行剃去，又把兩邊胡子剃去一邊，然后放他起來，祖蔭抱頭鼠竄而去，坐轎歸家，又氣又羞，到了家一直走進(jìn)如夫人房里去，他如夫人見他眉毛也無，胡子沒了半邊，好像城隍廟內(nèi)多年雨淋壞的判官，著實詫異，問道：“你怎么弄到這般樣子了？”祖蔭道：“不要說他，晦氣晦氣。我看病回來，走過剃頭店門口，停下轎子進(jìn)去刮刮面孔，教他將臉上的眉毛刮刮干凈，不想那個剃頭的是個瘋子，他竟順手把眉毛剃去，又剃我的胡子，一刀刮下，我方知道喝住，已被剎了半邊，我跳起來打了他數(shù)十個耳刮于，滿店人都替他陪罪討?zhàn)?，我想既已被他剃掉，也無法可施，只得繞了那個橫八蛋，你說不是晦氣么？”如夫人被他幾句鬼話掩飾過了，到了晚上，便在如夫人房內(nèi)，吃過夜飯，如夫人向他臉上一看，笑道：“我想你那胡子，到睡覺時每次把我的嘴唇上戳得毛凄凄，也很不好，不如一齊剃掉了，又好看，又滑爽，你說好么？”
祖蔭一笑，如夫人便用刀替他統(tǒng)通刮掉了，一看到像輕了好些年紀(jì)，說道：“到不要怪那剃頭的，我反感激他，明日要去賞他二百錢呢?！毕肓艘幌耄峙氖值溃骸拔疫€有一樣妙策，一發(fā)成全了你罷，你拿什么謝我？”祖蔭道：“你又有甚么妙策？如果真好，我日日宿在你的房內(nèi)?！比绶蛉说溃骸斑@個自然，還有呢？”祖蔭道：“到永昌珠寶行內(nèi)，替你買十粒大明珠，裝在帽兒上好么？”如夫人方才取出黛匣，拿了一枝筆，蘸了黛，到他眉上細(xì)細(xì)的學(xué)張敞書法，畫得如卓文君遠(yuǎn)山橫黛，真正愜意，即同上牀，到巫山夢里去了。
再說這貝祖蔭有個門生姓于，名多一，常熟縣人氏，文理也好，人亦俊秀聰明，從祖蔭習(xí)過二三年醫(yī)，得了他的心傳，十九歲上，便回常熟行醫(yī)，尚未娶妻。初行之時，生意寥寥，他便想著一個法子，花些本錢，買了一項轎子，雇兩個轎夫，每日吃過中飯便教轎夫抬了，不論東西南北，城廂內(nèi)外，總揀熱鬧地方抬去，轎子背后掛著兩盞大燈籠，貼著“虞山于多一醫(yī)室”七個大紅字，人家見他日日出轎，想是個有本領(lǐng)的郎中，抬來抬去，抬到半月之后，竟像一個泥塑木雕的菩薩，抬靈起來了。有許多人家去請他看病，他又會裝腔做架，指東話西，說得像忙不開交，不到兩三月，竟做出門面來。他因未曾娶妻，要揀選個美貌女子，剛巧西門內(nèi)有個盧家少婦，姿色絕美，新近死了丈夫，害了相思郁結(jié)的病癥，打聽得多一有名，請他來看。多一見盧氏生得美麗，又曉得他是新寡，便動了邪心，初起尚是眉眼送情，等到看過幾次，兩下情投意恰，竟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法，日間看病，約定夜間私會，竟勾搭上手。盧氏本少年新寡，患的相思郁結(jié)之癥，自與于多一調(diào)和了幾次陰陽，百脈舒暢，病已全愈。自此三日一大敘，五日一小敘，如膠似漆，結(jié)成不解之緣。數(shù)月之后，盧氏已有了身孕，一夕盧氏向多一道：“我自與你私下往來，不料明珠已有胎了，倘被我阿公阿婆知道，如何得了？你須想個法兒，替我將胎打下才好?！倍嘁挥诖说?，本是三折肱的內(nèi)行，屢次替人家打過胎的，他那打胎之法，先要審問女人是火體，還是寒體，若是虛寒體質(zhì)，用了香桂散辛熱之藥，愈助其生發(fā)之氣，反不能下，宜用上牛膝一兩、歸尾三錢、川穹二錢、蘇木三錢、桃仁三錢、穿山甲錢半、席香一分、酒魏一兩，煎服方能打下。然總不老，再用又粗又長的牛膝七寸，將牛膝頭破開，放入當(dāng)門子一粒，將細(xì)絨線扎好，仍教男人與女人交情，等其子宮開的時候，將二指夾著牛膝送進(jìn)，摸著子宮，捻入二寸許，又將陰戶外拖出的牛膝，用粗線系定，攀向上面，將線頭用綢帶兒束腰中，不使退出，無論月數(shù)多少，再服煎藥一帖，一夕即下矣。還有一等，單請三姑六婆打胎，他不會用效藥，又呆守死法子，用牛膝席香法去打，或碰著女人頭胎牢固，胎雖打傷，竟不能下，徒下胞水，胞水瀝干，胎愈不下，必有性命之憂，須用大劑當(dāng)歸一兩、黃茂二兩、熟地二兩、好黨參奪兩、川芎七錢、敗龜版二兩、頭發(fā)灰四錢、甘草四錢，煎一鍋，頻頻與服，自然漸漸會下，此增水行舟之法也。以胞漿瀝干，如船無水，斷斷不能出港，須添足水方能行出也。此亦萬一之事，不可不知。當(dāng)時多一審知盧氏乃是健旺火體，即用肉桂二錢、儲香一分、生附子尖二錢、川樸二錢、只實二錢、芒硝三錢，又用七寸長牛膝，如法用蜃香扎好，然后上牀，同盧氏交情，到盧氏陰精泄后，子宮已開，忙下牀，將牛膝用二指夾好，送進(jìn)陰戶，候著子宮，捻進(jìn)三寸，退出指頭，用左手抵住牛膝，早已用線系好牛膝，即把線攀上，用綢束腰束住，再用煎藥服下，不到天明，肚腹陣痛難熬，多一教其死力忍住，接連五六陣，痛得眼中火裂，其胎落下。當(dāng)下教老媽暗暗拿出，埋在后園。多一收拾停當(dāng)，急急回去。到得日上三竿，盧氏詐病在牀不起，仍著人去請多一來。服了兩帖調(diào)理加減生化湯，也就無事。后來多一又與別家小姐私通，因生私產(chǎn)，女人殞命，被其父母告發(fā)，多一被縣官打了五百板，枷號一月，因此無面孔再住常熟，逃往上海去了。正是：作云作兩手翻覆，得馬失馬心凄涼。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