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卻說娉娉聽得吳生談了兩件故事，聽得眉飛色舞，又問道：“中西優(yōu)劣究竟如何？”吳生道：“有夸西學之長于華者，有矜華學之長于西者，有謂華長于內(nèi)而西長于外者。西醫(yī)診視之法，日出不窮，用聽法以知其心肺之病，華人未習其法也。用器以測肺之容氣多少，定人強弱，華人未有其器也。用化學之法以分溺中之各質(zhì)，華人習化學者甚少也。切脈則有器有表，行臥坐立，遲速自異，問病則有常有變，真情詭語，細察即明。而華人但用一息，以定脈之至數(shù)也。而且腦筋血管，確有把握，非若中醫(yī)之徒講陰陽五行生克，為空虛之談也，此夸西學之長者也。然而中國之醫(yī)，由來者遠，神農(nóng)嘗百草之味，伊尹著湯液之經(jīng)，上溯軒歧，經(jīng)備靈素，載稽周禮，醫(yī)屬天官。秦越人張長沙、皇甫謐、孫思邈導其源而始顯，張潔古、劉河間、王海藏、李東垣暢其流而益明。蓋歷四千余年而后鴻術(shù)通乎神明，靈機出之妙悟，人得習諳乎明堂甲乙，玉冊元球，博通乎三部九候、五運六氣，所以歸諸平淡，不尚新奇也。西醫(yī)乃不然，筋則但主乎腦筋，不知有十二經(jīng)絡(luò)之異，病則統(tǒng)名為炎癥，不知有表里上下之殊；脈則僅辨其至數(shù)，不明乎結(jié)代攸殊，脈病相反之理，況乎南北殊體，中西異宜。西人徒執(zhí)其一定之方，以治中國弱質(zhì)萬殊之病，無怪其能殺生人，而不能起死人也。
此矜中醫(yī)之長者也。內(nèi)科有傷寒，有雜癥，華人治之，明標本，依經(jīng)絡(luò)，病情千變，藥品攸殊，雖有成方，而隨時加減，所以危者漸平，重者漸輕。輕者即愈也。西醫(yī)治之，一藥不效，加多其服，以致輕者重，重者死，往往有之。惟外科如癰疽諸毒，金刀等傷以及跌打贅疣之屬，西醫(yī)按病施治，利其器，敷其藥，計日可厚，是其所長，而非華人所及也。蓋外科之藥，貴乎多，尤貴乎精，華人之丸散膏丹，不能多備，不若西人之藥水霜酒，煉之最精也。此調(diào)中醫(yī)長于內(nèi)西醫(yī)長于外者也。竊嘗平心論之，中西醫(yī)理，各有所長，以內(nèi)外言，中長于內(nèi)，西長于外，外科諸病，有形可睹，內(nèi)科之癥，無形可察也。以內(nèi)科言，中人長于傷寒，西人長于雜癥，雜癥之病勢一定，可以一定之方治，傷寒之傳變無定，則必攻補溫涼，加減進退，藥亦無定，乃可以治也。且華人之藥多平和，西醫(yī)之藥多猛烈，則是治膏粱之體，華醫(yī)所長；而治藜藿之軀，西人所長。何則？膏粱之體，攻伐雜勝，必致變端之百出；藜藿之軀，病邪一去，精神漸可以復元也。抑纏綿久疾，中醫(yī)所長，危急暴病，西醫(yī)所長也。
久病宜和劑，王道不貴乎近功，新病當急攻，金石可期其速愈。是中西醫(yī)理，各有所長也。凡服西醫(yī)之藥者，宜少不宜多，可暫不可久，毒烈傷腸胃，輕淺不急之病，多服輒至于暴亡。金石多燥烈，陰虛內(nèi)熱之人，久服必貽夫大患。西人食牛羊，嗜火酒，非華人所可比，故大黃、黃連彼以為補劑，吾以為瀉藥也。中國輕粉，吾以為劫劑，彼以為力薄也。硫硝等強水，吾視為毒藥，彼則為常用之藥也。蒲公英同也，彼以為性輕功小，吾以為消散乳癰之神藥。苦杏仁同也，吾以為止咳下氣，彼以為毒藥，而食之或死，則又不同。中西醫(yī)藥不可強同者如此，其同者，岐伯之言回：無盛盛，無虛虛，西醫(yī)加命之言曰：治病之端，不外二事，一日補虛，二日去積，其理可以相通也。
又若牛痘之可以免痘，金雞那之可以治瘧，西法之行于中國者，惟此為最驗。然金雞那治瘧，亦是霸道硬截之法，俗談所謂將賊關(guān)在戶內(nèi)，終久發(fā)作，輕瘧初服而愈，似為有功，然再發(fā)即不可齲假使再發(fā)再服，三發(fā)三服，必至由小癥而變成三陰大瘧，不死不休，我見實多矣，惟先服去邪之藥，瘧如不止，稍用金雞那截止，亦可，然果解散得法，瘧亦未有不愈者也。而血瘤為絕癥，則中西各法，皆不能治焉，是論醫(yī)理，而中西之異同可見也。人之言回：西人割瘤等法，雖可速愈，而不出三年，必患他病以死，此或愈后失調(diào)，起居不慎之所致，未可全歸咎于醫(yī)。然病有不可速愈者，且有不可治愈者，不明乎此勢，必使血氣大虧，而遺人夭禮。請援二事以為證：昔徐文伯之治范云也，謂之日：緩之一月，乃復。欲速，正恐二年不可復救。云不信，乃以火劫汗，病雖即起，二年竟死。錢镠老年一目失明，求中朝胡姓醫(yī)治，曰：【可無療，此當延五七年壽，若決膜去障，即復舊，但虛報福耳。】趙愿治之，乃為療之復故，醫(yī)歸镠卒。觀此二事，一則不可速愈而期其速，一則不可治愈而求其愈。不知速其愈者，適以促之死也。西醫(yī)善用利器，施毒藥，以奏速效，其長在此，其失亦在此。故華醫(yī)之失，在于不能治病，因循坐誤；西醫(yī)之失，一有不當，則禍不旋踵，其不盡得手者，端由于此。但西人醫(yī)學，在二百年前，法猶未善，十人之中當死其四，今則十余人而死一焉，則將來之漸臻盡善，末可知也。至于剖視臟腑，中國古亦有之，人所易知，茲不具論。茍能采取西法，洞明全體，習化學而明西藥，知其然且明其所以然，官為考取，設(shè)局施醫(yī)，從此精益求精，將至千萬全不難也。彼夫?qū)崒嵦撎?，夭人天年者，中西皆有之，乃庸工非上工也，不足齒數(shù)?！?br>娉娉聽得吳生暢論中西醫(yī)學，口如懸河，滔滔不窮，真是聞所未聞，教朱櫻進去搬了佳肴美酒，兩人對酌，又各彈了一閩琴，然后安寐。自此兩人，不是書房講論今古，便是閨房相悅，真?zhèn)€如連理之柯，比翼之鳥。光陰荏苒，夏去秋來。又到桂花香時，浙省舉行鄉(xiāng)試，生以監(jiān)生入圍，三場圓滿，做得極其愜意，謄出與娉娉看過，娉大贊賞，說是一定高中的。豈料樂極悲來，生于出圍第二日，接到家信，蕭夫人于七月中旬患病被重。生得了母親病信，涕灑滂流，娉娉知得，彼此歔欷。莫夫人催生速歸，即備辦行裝，明早送生啟行。娉娉私下淚落如雨，夜間等夫人睡著，私出別生，相視對泣，娉道：“正爾歡娛，不期老夫人患病，哥哥遠別，天乎人乎？何迫人若是之速乎？”生替娉拭淚安慰道：“找母親系是老病，每到秋天要發(fā)的，諒無妨礙，我暫且回去，兩三月間，再來相會，你且寬心，努力加餐，勿為無益之悲傷，反損傾城之美貌。”娉掩面哭道：“哥哥路上保重，早早到家，有便再來，勿要一去不返，妾丑陋之身，乃哥哥所有，倘念微情，不我遐棄，雖死之日，猶生之年?！?br>乃向生再拜道：“只此就與哥哥相別。明朝不能出來矣。”說罷，嗚嗚咽咽的歸房。生亦肝腸寸斷，兩目含淚，望娉向后而去，一夜不曾合眼。明早娉又差福娘來，送上鴉青纻絲鞋一雙，吳綾線襪一副，信一封，寫道：“薄命妄娉娉再拜白云翥哥哥尊前，娉薄命，不得侍奉左右為久計，今當遠別，無可相贈，手制粗鞋一雙，綾抹一副，聊表微意。庶幾步武所至，猶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書不盡言。臨楮涕淚，不知所云?！?br>生讀罷，惟墜淚而已，遂鎖于書箱內(nèi)，吃過早飯，拜辭莫夫人，帶了吳福，攜了行裝，坐轎出武林門，到拱宸橋邊，搭輪到上海，從上海搭長江輪船，到宜昌，以后水路乘船，陸路坐車，凡途中風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懷人，只增悲惋。及到得家中，幸喜蕭夫人病已全愈，早已得過杭州電報，中了解元。
原來九月中旬浙闈榜發(fā)，生中解元，報到莫夫人處，夫人與娉娉歡喜無限，即日打電報到吳生家中，時生尚在路中也，到家之后，生得兩件喜事，辦了兩目賀酒。又忙了幾天，正是十月下旬，因要到浙江拜房師業(yè)師，在杭盤桓月余，好到北京會試，即辭了母親，仍帶吳福，依舊到了上海，再從上海到杭州，因路上稍有耽擱，已是正月初時候到杭，先至賈宅，整肅衣冠，來拜莫夫人。夫人見生來，喜溢于面，先向生致賀道：“且喜郎君金榜題名，冠冕群英，明春青云直上，三元及第，可預下也，當拭目俟之?！鄙x道：“末學荒疏，謬登首選，抱愧多矣。自別門下，倏逾四月，令女賢郎，俱皆安否？不揣冒昧，輒敢請見，以慰下懷?！狈蛉说溃骸镑胄肿x書郡學，半月一回，娉女在家，當使出來拜賀郎君。”遂教秋蟾喚娉娉出來，少頃，娉出，流盼生風，悲喜交集，說了一聲：“賀哥哥大喜?！庇X得胸中有干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來，惟侍立夫人座右，偷眼視生而已。夫人教拿酒肴，擺在內(nèi)堂，聊當洗塵賀喜。入席坐定，夫人先舉杯賀生。生拜飲之。夫人向娉道：“郎君高第，你也資一杯。”娉即起，拿杯斟酒賀生，生亦接飲過，還斟一杯勸娉，大家高興，飲到盡次而要。生退就東廂臥房，但見風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賦律詩一首，題于壁間道：自別仙家四月余，竹窗幽戶尚如初。梁懸徐孺前時榻，壁寫劉郎去后詩?；樾聭B(tài)度，江山不改舊規(guī)模。未知當日桓公幕，還有風流此客無。次日生整頓冠裳，備了贄敬門生帖，去拜過房師及何先生，歸來到莫夫人處問安。夫人恐生房內(nèi)器物不備，或少人使便，乃與娉同到東廂，及到了房內(nèi)，只見一切器用什物，無一不備，蓋娉早已整齊完備，而夫人不知也。看見壁上的新詩，讀了數(shù)遍，贊賞不絕口，向好道：“才子才子，女兒你尚未見過即君的大作，即此可見一斑矣。”娉娉心里暗笑，見母親重贊，愈加敬愛，由是傾情注意，夜在晨回。
那日生到房師處赴席，閱邸抄，知皇上因遇事變，今年會試暫停，到明年舉行，生得知此信，歸與娉娉說知，大家歡喜。
自此兩人因為日正長，來往亦較稀疏，生日在書房用功。一日春鴻與蘭苕兩人在清凝閣前閑坐，分食凰餅香茶，娉娉偶然走過看見，私下想道：“這茶惟夫人處有之，自己曾拿數(shù)塊與生，必是生與二人私通，給他的。”因責問二人來歷，二人不敢隱瞞，說是吳少爺與我的，娉大恨，頓起妒忌之念，乃尋二人別事，告訴夫人，二人皆受鞭撻，懷恨在心，謀算泄露他的私情。
一日娉與生在后園池上，重陰亭前弈棋，二人看見，急到夫人處說道：“后園荷地中開的荷花有一花并蒂，一紅一白，已開了一日，請?zhí)偻^之，遲則要謝了。”夫人歡喜道：“這是祥瑞之兆也。”即同二人到園中來。生與娉那里防備，正在高興拍手大笑道：“云華姐又輸一局了，快拿金釧解下來。”
話猶未畢，忽然風吹落敗桃一枝，墜在局中，娉驚起，舉目一看，遠遠見夫人同了二人前來，情知其故，急以目向生示意，使避入天棘洞去。正是：偽游云夢來擒信，幸有桃源好避秦。
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