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倩霞
作者：閑齋氏汀鎮(zhèn)右營游擊李錦，為予言：耿精忠封閩時，驕奢淫佚。有林青者，年二十，為耿府護衛(wèi)。獨承眷愛，不啻子侄，以故得出入藩邸不禁，雖耿之愛妃寵妾，皆得見之。合府呼為小林。
值七夕，耿與諸妃夜宴，見林侍側(cè)，戲問曰：“汝娶室乎？”對曰：“尚未。”耿笑曰：“吾貴為藩王，日與諸姬極床第之樂，視雙星之一年一會，代為寡歡。今汝少年稚齒，正當行樂及時，乃游泳似鰥，其何能耐？吾侍女如云，容汝自擇一人，以為佳偶?！绷止蛟唬骸俺卸髅觅幌紴槠?，平生愿足矣?！惫⑿︻欀T姬曰：“誰謂小蠻子選色不精哉！倩霞方齠齔，即從吾于沈陽，學作內(nèi)家妝。迄今又十年，年十九矣。吾非不欲納之，特以吾子欲之故也。今吾子歿矣，諸子過稚，吾又將老，誠不可老夫女妻，蹈枯腸之咎。若以歸此子，洵屬佳偶。雖然，談何易也！吾思得一法，翌日當令窺窗自選，視其福厚薄耳?！彼毂M歡而罷。
次日，耿命以紅錦為步幛，長數(shù)尋，周布于廣廳，每相去尺余，穿一穴如碗大。共選艷女三十人，各出一掌于穴外，而全身悉隱幛中。使內(nèi)監(jiān)導林入，囑曰：“此三十人中，有倩霞在，汝自識之，擇定即書名于其裳，吾將親驗焉。”林受命，往復審視，莫不纖纖如玉，實難分辨。方踟躕間，猛憶倩霞左手無名指有爪長二寸許，盍執(zhí)以為證？于是還閱至十六掌，果符所見，亟取筆書名，回白于耿。耿驗之，果倩霞也。愕然曰：“豈有是哉！”呼倩霞出其手，反復視之，見指爪，乃大笑曰：“弊竇在此矣！汝姑退，明日更有良法，必使盡善無弊而后可。”林怏怏而出。歸寓禱諸大士。是夜夢一女奴，持白絹一片，贈林，上有花紋，作川字形，林拜受而寤。不解何意，輾轉(zhuǎn)不能復寐，披衣待曉。晨起，方盥漱，即有傳王命召林者。急衣冠趨府，耿已坐齋中。諭曰：“步幛復設，汝可復去接天婚矣。”一監(jiān)導而入。及廳內(nèi)，錦帳布置如故，但每一穴出一白足。林駭然欲避，監(jiān)挽之曰：“王以手有弊，故示以腳耳。依舊五指一掌，特無二寸爪甲。汝其細認之?！绷植坏靡眩艘来伍喴?，但見踦春妍，趾拇玉潤者，不一而足。卒見一足，潔白細膩，異于他足，且隱隱有川字紋在趾間，宛然夢中所見于繒上者?；腥晃颍磿?。白耿驗之，倩霞也。大驚嘆曰：“天緣也?！彼煲再幌计拗n千金為妝奩之費。
林青得倩霞，出于意表。深感耿恩德，欲圖厚報，每形諸顏色，征諸話言。倩霞說之曰：“王之有恩于君，固矣。然王之行事，類此者甚多，未可謂以國士遇君也。且君以弱冠補黑衣，一年之間，得至護衛(wèi)。誠以王為冰山之靠也。而王淫虐已極，及身必致奇禍。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不如去此他適，庶幾為全身遠害之道。”林曰：“一官縈絆，去將安之？”倩霞曰：“君意未決耳，意果決，莫慮無棲止處。兒有姨在京師，盍往投之？”林亦知耿將為逆，無計遐舉，聞倩霞言殊喜，急打迭細軟，市兩駿馬，與霞乘夜北遁。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資販茶，遂為富室。
霞固開元人。耿為總兵時，嘗統(tǒng)兵過寧遠，路見霞牧豕于田畔，一老嫗坐戶下緝苧麻。霞時才九歲，雖亂頭粗服，脂粉不施，而眉目如畫。耿問老嫗，云是孫女。耿出白金十兩欲取之，嫗不從。耿大怒，掠之以歸。及長，修短得衷，纖秾合度，玉肌花貌，艷麗殊常。耿屢欲納之，而袁姬不容，故遲至十九，忽歸林。倩霞在耿府十年，府中事無巨細，悉能言之。其姨及諸女眷，逐日于繡窗茶榻間聽其追術(shù)，以廣新聞。略記數(shù)則，比諸媚豬艾豭之條，為逆藩穢史。
倩霞言：耿內(nèi)寵甚多，自妻以下，曳羅綺如夫人者二十余人。唯袁姬齒稚色妖，寵冠諸妾，而淫妒性成，耿愛而憚之。袁冶容誨淫，閩中夏熱，袁晚浴后，著蟬紗霧轂，肌體隱約可見。耿少子，別姬所出，最佻達，為見慣之司空，遂蒸焉。每交接，不避婢媵，丑聲外揚，不知者，惟耿與其妻耳。
藩下有盧大眼者，質(zhì)直而能事，耿倚之為左右手。一日，侍耿閑話，適少子趨過于前，衣服華異，腰間雜佩甚多。耿顧而樂之，謂盧曰：“誠翩翩一美少年也！使宰河陽，當為萬花主人。此間風俗不美，當防閑其出，勿近孌童?！北R曰：“佩玉蕊兮，王無所系之。”耿曰：“何謂也？”盧對曰：“昔日臣獵于野，鞲鷹嗾犬，不遺狡兔，而一矢外地，有介鹿而不之顧也，豈臣見其小而不見其大哉？亦以神之有注有不注耳。王見世子不服飾，而不嘆其妖，是猶臣之見兔而不見鹿也，所失不亦多乎？夫冠者所以壯其首，服者所以章其身。故冠以觸邪也，冠蟬以潔操也；衣豹示服猛也，襲貂昭美德也；志道則佩環(huán)也，修德則佩琨也；玦以決疑，以解紛也。所以見其佩而知其能也。今世子衣服炫異，是謂不衷；修飾容儀，是謂階厲。臣恐穢德之彰，在蕭墻之內(nèi)，不在寢門之外也?！惫⒋笈x事杖殺之。
藩府多梨園子弟，皆極一時之選。有貼旦名珍兒者，尤姣媚。耿少子與結(jié)斷袖之契。耿入覲，輒出宿其家。袁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敢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女十數(shù)人，聯(lián)燈列炬，潛出府后門，掩其不備。王子大驚，肘行以逆之，叩頭求免，珍兒伏地戰(zhàn)栗，不敢仰視。袁叱令舉首，燭之美甚，遽慰之曰：“汝無恐，吾非噬人者。”竟與偕歸，亦留其亂。是夜袁即脫陰而死。死后府中有鬼怪為厲，往往形現(xiàn)，儼然一白猴。耿聞之，泣曰：“吾固知其為巴山老猿所化也?！币哉鋬貉持帜私^。
又耿每盛怒時，往往剝?nèi)似?，歲以十數(shù)。侍女玉笙者誤碎玉斝，耿怒，命剝其皮。甫縛之，已驚仆而死。舁出，將瘞郊外，中路復蘇。舁者匿為義女，嫁于庠生李某。李及第，授山東一縣令，玉笙今為孺人矣。
又，王子喜為夜游。時有劉參將者，新任城守營，立法嚴肅。代鼛擊柝，終宵戒嚴。適夜巡，王子微服過所歡，為劉所執(zhí)，問何事夜行，叱令通名。王子不以實告，劉怒，即街頭褫衣笞二十，血肉狼藉，臥月余始瘥。此事無知者，惟我等侍婢知之最審耳。耿平居喜食雞翠，每下箸，非數(shù)百不饜。袁姬猶嗜榛栗及熊白，耿為百方致之。庖人胹之失飪，往往獲死。侍女靈芝，忽被狐祟，喜近男子。耿怒，亟選藩下少年二十人，命次第裸呈以淫之。閱人已遍，而靈芝不憊。耿笑曰：“丘壑可盈，是不可厭也。”旋釋之。
又自言在府時，獨耿妻鐘愛至，共寢床。耿妻好佛，罕與耿相見，故得始終自保，不然，亦難免于服役諸婢，同罹禍患污辱矣。第于眾目之前，白足聽選，終覺抱慚于一生耳。女伴聞之，遂相傳說。耿死，林攜倩霞仍歸福清，子孫繁盛，至今不絕。
蘭巖曰：熱鬧場中，抽身遠避，士君子之所難也。倩霞以一女，見逆藩兇暴，遂知禍不旋踵，勸林勇退，何其識之精，行之決哉！吁！巾幗也，勝大丈夫矣！
值七夕，耿與諸妃夜宴，見林侍側(cè)，戲問曰：“汝娶室乎？”對曰：“尚未。”耿笑曰：“吾貴為藩王，日與諸姬極床第之樂，視雙星之一年一會，代為寡歡。今汝少年稚齒，正當行樂及時，乃游泳似鰥，其何能耐？吾侍女如云，容汝自擇一人，以為佳偶?！绷止蛟唬骸俺卸髅觅幌紴槠?，平生愿足矣?！惫⑿︻欀T姬曰：“誰謂小蠻子選色不精哉！倩霞方齠齔，即從吾于沈陽，學作內(nèi)家妝。迄今又十年，年十九矣。吾非不欲納之，特以吾子欲之故也。今吾子歿矣，諸子過稚，吾又將老，誠不可老夫女妻，蹈枯腸之咎。若以歸此子，洵屬佳偶。雖然，談何易也！吾思得一法，翌日當令窺窗自選，視其福厚薄耳?！彼毂M歡而罷。
次日，耿命以紅錦為步幛，長數(shù)尋，周布于廣廳，每相去尺余，穿一穴如碗大。共選艷女三十人，各出一掌于穴外，而全身悉隱幛中。使內(nèi)監(jiān)導林入，囑曰：“此三十人中，有倩霞在，汝自識之，擇定即書名于其裳，吾將親驗焉。”林受命，往復審視，莫不纖纖如玉，實難分辨。方踟躕間，猛憶倩霞左手無名指有爪長二寸許，盍執(zhí)以為證？于是還閱至十六掌，果符所見，亟取筆書名，回白于耿。耿驗之，果倩霞也。愕然曰：“豈有是哉！”呼倩霞出其手，反復視之，見指爪，乃大笑曰：“弊竇在此矣！汝姑退，明日更有良法，必使盡善無弊而后可。”林怏怏而出。歸寓禱諸大士。是夜夢一女奴，持白絹一片，贈林，上有花紋，作川字形，林拜受而寤。不解何意，輾轉(zhuǎn)不能復寐，披衣待曉。晨起，方盥漱，即有傳王命召林者。急衣冠趨府，耿已坐齋中。諭曰：“步幛復設，汝可復去接天婚矣。”一監(jiān)導而入。及廳內(nèi)，錦帳布置如故，但每一穴出一白足。林駭然欲避，監(jiān)挽之曰：“王以手有弊，故示以腳耳。依舊五指一掌，特無二寸爪甲。汝其細認之?！绷植坏靡眩艘来伍喴?，但見踦春妍，趾拇玉潤者，不一而足。卒見一足，潔白細膩，異于他足，且隱隱有川字紋在趾間，宛然夢中所見于繒上者?；腥晃颍磿?。白耿驗之，倩霞也。大驚嘆曰：“天緣也?！彼煲再幌计拗n千金為妝奩之費。
林青得倩霞，出于意表。深感耿恩德，欲圖厚報，每形諸顏色，征諸話言。倩霞說之曰：“王之有恩于君，固矣。然王之行事，類此者甚多，未可謂以國士遇君也。且君以弱冠補黑衣，一年之間，得至護衛(wèi)。誠以王為冰山之靠也。而王淫虐已極，及身必致奇禍。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不如去此他適，庶幾為全身遠害之道。”林曰：“一官縈絆，去將安之？”倩霞曰：“君意未決耳，意果決，莫慮無棲止處。兒有姨在京師，盍往投之？”林亦知耿將為逆，無計遐舉，聞倩霞言殊喜，急打迭細軟，市兩駿馬，與霞乘夜北遁。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資販茶，遂為富室。
霞固開元人。耿為總兵時，嘗統(tǒng)兵過寧遠，路見霞牧豕于田畔，一老嫗坐戶下緝苧麻。霞時才九歲，雖亂頭粗服，脂粉不施，而眉目如畫。耿問老嫗，云是孫女。耿出白金十兩欲取之，嫗不從。耿大怒，掠之以歸。及長，修短得衷，纖秾合度，玉肌花貌，艷麗殊常。耿屢欲納之，而袁姬不容，故遲至十九，忽歸林。倩霞在耿府十年，府中事無巨細，悉能言之。其姨及諸女眷，逐日于繡窗茶榻間聽其追術(shù)，以廣新聞。略記數(shù)則，比諸媚豬艾豭之條，為逆藩穢史。
倩霞言：耿內(nèi)寵甚多，自妻以下，曳羅綺如夫人者二十余人。唯袁姬齒稚色妖，寵冠諸妾，而淫妒性成，耿愛而憚之。袁冶容誨淫，閩中夏熱，袁晚浴后，著蟬紗霧轂，肌體隱約可見。耿少子，別姬所出，最佻達，為見慣之司空，遂蒸焉。每交接，不避婢媵，丑聲外揚，不知者，惟耿與其妻耳。
藩下有盧大眼者，質(zhì)直而能事，耿倚之為左右手。一日，侍耿閑話，適少子趨過于前，衣服華異，腰間雜佩甚多。耿顧而樂之，謂盧曰：“誠翩翩一美少年也！使宰河陽，當為萬花主人。此間風俗不美，當防閑其出，勿近孌童?！北R曰：“佩玉蕊兮，王無所系之。”耿曰：“何謂也？”盧對曰：“昔日臣獵于野，鞲鷹嗾犬，不遺狡兔，而一矢外地，有介鹿而不之顧也，豈臣見其小而不見其大哉？亦以神之有注有不注耳。王見世子不服飾，而不嘆其妖，是猶臣之見兔而不見鹿也，所失不亦多乎？夫冠者所以壯其首，服者所以章其身。故冠以觸邪也，冠蟬以潔操也；衣豹示服猛也，襲貂昭美德也；志道則佩環(huán)也，修德則佩琨也；玦以決疑，以解紛也。所以見其佩而知其能也。今世子衣服炫異，是謂不衷；修飾容儀，是謂階厲。臣恐穢德之彰，在蕭墻之內(nèi)，不在寢門之外也?！惫⒋笈x事杖殺之。
藩府多梨園子弟，皆極一時之選。有貼旦名珍兒者，尤姣媚。耿少子與結(jié)斷袖之契。耿入覲，輒出宿其家。袁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敢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女十數(shù)人，聯(lián)燈列炬，潛出府后門，掩其不備。王子大驚，肘行以逆之，叩頭求免，珍兒伏地戰(zhàn)栗，不敢仰視。袁叱令舉首，燭之美甚，遽慰之曰：“汝無恐，吾非噬人者。”竟與偕歸，亦留其亂。是夜袁即脫陰而死。死后府中有鬼怪為厲，往往形現(xiàn)，儼然一白猴。耿聞之，泣曰：“吾固知其為巴山老猿所化也?！币哉鋬貉持帜私^。
又耿每盛怒時，往往剝?nèi)似?，歲以十數(shù)。侍女玉笙者誤碎玉斝，耿怒，命剝其皮。甫縛之，已驚仆而死。舁出，將瘞郊外，中路復蘇。舁者匿為義女，嫁于庠生李某。李及第，授山東一縣令，玉笙今為孺人矣。
又，王子喜為夜游。時有劉參將者，新任城守營，立法嚴肅。代鼛擊柝，終宵戒嚴。適夜巡，王子微服過所歡，為劉所執(zhí)，問何事夜行，叱令通名。王子不以實告，劉怒，即街頭褫衣笞二十，血肉狼藉，臥月余始瘥。此事無知者，惟我等侍婢知之最審耳。耿平居喜食雞翠，每下箸，非數(shù)百不饜。袁姬猶嗜榛栗及熊白，耿為百方致之。庖人胹之失飪，往往獲死。侍女靈芝，忽被狐祟，喜近男子。耿怒，亟選藩下少年二十人，命次第裸呈以淫之。閱人已遍，而靈芝不憊。耿笑曰：“丘壑可盈，是不可厭也。”旋釋之。
又自言在府時，獨耿妻鐘愛至，共寢床。耿妻好佛，罕與耿相見，故得始終自保，不然，亦難免于服役諸婢，同罹禍患污辱矣。第于眾目之前，白足聽選，終覺抱慚于一生耳。女伴聞之，遂相傳說。耿死，林攜倩霞仍歸福清，子孫繁盛，至今不絕。
蘭巖曰：熱鬧場中，抽身遠避，士君子之所難也。倩霞以一女，見逆藩兇暴，遂知禍不旋踵，勸林勇退，何其識之精，行之決哉！吁！巾幗也，勝大丈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