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異編卷十九·幽期部三 嬌紅記
作者：王世貞嬌紅記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八歲通六經(jīng)，十歲能屬文。天姿卓越，杰出世表，風(fēng)情接物，不減于斯，故賢士大夫，多推譽焉。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郁郁不自勝。家居月余，因適鄰郡母舅王通判。信宿而至，則門枕碧流，目斷千里，波濤洶涌，風(fēng)景粲然，明滅遠山，特起望外。因賦《摸魚兒》詞一閡，以寫其勝，詞曰：
錦城西，一區(qū)華屋，天開多少佳趣。當(dāng)門綠水朝千里，何況碧山無數(shù)?？皭厶?，有滯湘新簧，松檜森前路。深深院，見簾幕低垂，絲簧迭奏，鎮(zhèn)日價歌舞。金閨彥，卑歲歸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朝走馬行來近，試綺繡鞅凝駕。君真真，且從守分，幽意誰為主。詩朋酒侶。向此地嬉游，尋花問柳，須是有奇遇。生既至，因人謁舅，舅見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見。生進拜畢，就位。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歲，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出見。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娘未經(jīng)妝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
妗因笑曰：“適方出浴，未理妝，故欲少俟。三哥家人也，何事鉛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起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后。生熟視，愈覺絕色，目搖心蕩，不能自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東，去堂二十余步。生歸館后，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恨不能吐盡心素與款語，故常意屬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于嬌娘也。
平嘗出入舅家，周旋堂底，雖終日得與嬌游從，未嘗敢妄一邪言相及。生因察其動靜，見嬌言笑舉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狀，生知其賦情特甚也，求所以導(dǎo)情達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后，嬌不知也，因浩然長嘆。生知其有所思，因低聲問曰：“爾何于此仁視長嘆也，將有思乎？將有約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詞相拒，因應(yīng)曰：“春寒固也?！眿烧?，逡巡引去，生獨歸室。無聊，乃書《點絳唇》一詞于寓室之東，以寓意焉。詞曰：
庭院深沉，遲遲日上荼架。芳叢相亞，裝點春無價。玉體香肌，好手應(yīng)難畫。還驚訝，春心蕩也，誰共游蜂話。
自后，日聚飲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嬌則凝袂正色，若將不可犯。生雖慕其美麗，然見其不相領(lǐng)略，以謂嬌年幼情簡，不請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開宴，申生預(yù)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勸他甥，舅將酣，嬌時陪立妗后贊之，令溢觴。酒至生，力辭。妗曰：“子素能飲，獨不能為我開懷乎？”生辭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復(fù)加，妗未答，嬌因參言其后曰：“三兄動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輟瓶授觴，生再拜而飲，因喜不自勝。既畢，妗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因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兄醉甚矣?！鄙x曰：“此恩當(dāng)銘肺腑?！眿晌⑿υ唬骸按四硕骱?？”生曰：“意重于此矣?！闭Z未畢，妗因素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fù)留意。一夕，嬌獨坐于堂惻借花軒內(nèi)，生偶至座側(cè)，見嬌憑欄無語，徙倚沉吟。
時花檻中有牡丹數(shù)本，欲開未開，生因為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墻，繹羅輕卷映朝陽。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
嬌姿質(zhì)艷不勝春，何意元言恨轉(zhuǎn)深。
惆悵東君不相顧，空余一片惜花心。
生援筆寫此二詩，以示嬌，嬌巡檐展誦，傾環(huán)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間，忽聽流鴦，如道人意中事。生又揮毫作《喜遷鶯》詞一章曰：
園林過雨，問滿目媚景，是誰為主？翠柳舒眉，黃鵬調(diào)舌，鎮(zhèn)日姿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牽惹萬千愁緒。芳草地，有香車寶馬，驕闐來許。無據(jù)，行樂處，好景良辰，休把輕辜負。一種春風(fēng)，幾多圖書，聽取綿蠻簧語。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無路。知墻外，待放伊飛過，旁人低訴。
嬌覽之未畢，忽聞妗語聲，嬌乃攜此詞并前二詩，藏之袖間，徐步趨歸堂中坐。悵恨久之，歸室，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于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fēng)平。
玉蕭吹盡霓裳調(diào)，誰識鸞聲與鳳聲。
后二日，舅他出，嬌因至生臥室，見東窗有《點繹唇》詞一首，西窗有詩一絕，躊躇玩味，不忍舍去。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其西窗之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炯風(fēng)高漏正平。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愿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間便以感動嬌。然嬌或?qū)蚍?，或相親昵，或相違背。生不測其意。莫得而圖之。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鈾釵，勻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又繼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夜漏之深淺，乃顧生曰：“月已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币蛟唬骸霸掳罪L(fēng)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鐘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異者，情有甚于此焉?？梢源苏V東坡也？”嬌曰：“兄出此言，應(yīng)彼此苦眾矣，于我何獨無之?！鄙唬骸叭粍t實有也，不然則佳句所謂‘魘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耶？”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nèi)嶺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
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
織女斜河，月白鳳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嬌于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則愿以一半丐我書家信。”嬌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舉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以遺我，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贄！”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
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來的的，郎衣拭處輕輕。
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自后，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
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于地。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br>嬌曰：“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元悔?！眿尚υ唬骸皩⒑沃Z？”生曰：“試思之?！眿刹淮鹨蛑^生曰：“風(fēng)差勁，可坐此共火?！鄙廊患聪c嬌偶坐，相去僅尺余，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鄙腥辉唬骸澳苣钗液?，而不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dāng)為兄謀之?！鄙唬骸盁o戲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飛魄揚，不能著體，夜更苦長，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tài)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豈可不解世事，而為是沽矯哉？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dāng)雅意，深藏自閉，將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余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久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數(shù)月來諸事不復(fù)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币蜷L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dāng)以死謝君?！鄙唬骸白庸兄荆瑒t以策我?！眿晌醇按穑砣痪俗酝庵?，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室，不可再語。生乃賦《石州引》詞，以記其事云：
懊恨東君催趲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淚溶溶，知是為誰輕別。沖寒向晚，特地折取歸來，佳人無語從地擲，瞥見卻驚猜，忍使芳塵歇。收拾道明窗凈幾，瓶里一枝，便添風(fēng)月。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時節(jié)。近新消減，料有萬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結(jié)。甚日把山盟向枕邊說。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nèi)而立，背面視井檐，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nèi)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甫?！眿陕勚?，自窗內(nèi)呼生曰：“君有鄉(xiāng)閭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無可導(dǎo)意，只得歸矣。”嬌曰：“君果誕妾那？既無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今日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羨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dāng)與君會也?！鄙勚廊蛔缘?，惟俟日暮，得諧所愿。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fù)可期，生悵恨不已。因作《玉樓春》詞，援筆書之，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zhuǎn)櫻唇紅半吐。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生晨起會嬌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dāng)別圖之?！笔侨?，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問別圖之言，疑嬌還復(fù)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shù)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發(fā)，書盟言于片紙付嬌，嬌亦剪發(fā)設(shè)盟以復(fù)于生。雖是極意慕戀，然終于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字勸春歸。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fù)嬌，詩曰：
密幄重幃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
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拼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guān)山千里，目斷三秋，漫回頭。殷勤分付東園柳，好為管長條。只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fù)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莫怨好音遲，兩下堅心守。三只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嬌情不自已，復(fù)繼以詩云：
臨別殷勤詩語長，云云去后早還鄉(xiāng)。
小樓記取梅花約，目斷江山幾夕陽。
自后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為嬌興念，以至沉思成病。因托求醫(yī)，至舅家。數(shù)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于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y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shù)日，病小愈。一口，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后，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鄙仡櫉o人，因前牽嬌衣欲與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鄙c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舍生趨視，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fù)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見于顏色。乃作《擷芳詞》一闋以自釋，詞日如年，風(fēng)輕扇，文園多病尋芳倦。春衫窄，庭院闐，獨步回廊體嬌無羨。如花面，親曾見，千方百計尋方便。藍橋隔，暮云碧，燕兒墮也，又無消遣。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dāng)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鄙唬骸肮躺埔?，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fù)有鐘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dāng)以死繼之?！鄙唬骸叭羧唬嗪魏藓?？”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堂后數(shù)百步至荼架側(cè)，久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尋路得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因疾趨人，見嬌方開窗倚幾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舉首向月，若重有憂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鄙伺c嬌并坐窗下，時正夜分，月色如晝。生視嬌，體態(tài)艷媚，肌瑩無暇，飄飄然不啻娥之下臨人間也。嬌謂生曰：“夜漏過半，幸會難逢，可就枕矣?！毙廊慌c生相攜素手，共人羅帳之中。解衣并枕間，嬌曰：“妾年幼，殊不諸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見憐?！鄙唬骸安淮嘌浴！眱汕榧群?，嬌乃嬌啼嫩語，體若不勝，雨態(tài)云蹤，交頸之鴛鴦，和鳴之鸞鳳，無以逾者。一晌歡娛，而嬌娘千金之身，自茲失矣。歡會之際，不覺血漬生衣袖。嬌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有頃，雞聲催曉，虬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視生曰：“此后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懼他人之耳目長也?！币蚩谡肌镀兴_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駕宿。
花嫩不禁抽，春風(fēng)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仁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
一笑人羅幃，春心不自持。
云雨情散亂，弱體羞還顫。
從此問云英，何須上玉京。
嬌得生所和之詞，謝曰：“妾，女子也，情牽事感，殊乖禮法，幸垂明鑒，好為秘之。妾之托君，亦無憾矣。”生辭，愧喜交集。自后，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余，無有知者。豈期欲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日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第飛紅輩雖覺之，而未之敢發(fā)。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思欲娶嬌為婦，乃作書達嬌曰：“前日佳遇，倏爾旬余?；觑w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蒹葭之跡，得自托于蘭蕙之旁，為幸大矣。幽會未終，白云在念，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fēng)煙也。家事經(jīng)史，非為不復(fù)措念，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懷。有親朋見憐，于大人前致一語，天啟其衷，俾續(xù)秦晉，再世之盟，未嬸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于鶯鶯，烏足道哉！茲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臨此以布腹心，幸相與謀之，臨風(fēng)以俟佳音。家居元聊，偶思佳麗夜別之言，綴《永遇樂》一詞，并用錄呈，亦以見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善加保衛(wèi)?！鄙鷮憰?，并錄前所作《永遇樂》詞，緘封私付女媒氏，父母不知也。媒得書，既往見舅妗，且以生父命告之。勇為之開宴。次日，媒申前請，舅曰：“三哥才俊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內(nèi)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shù)月，甚能為老夫分憂。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條有礙，以此不敢形言?！泵绞显偃疝D(zhuǎn)，終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舅命妗主席，嬌時待立妗側(cè)，知親議之不諧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媒左右顧視無人，欲致生書于嬌?！斑m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情人耶？厚卿有手書，令我私致于子?！眿神等唬⒀詰?yīng)曰：“然?！睖I隨言下。媒為之改顏，遂從身畔取書授嬌，嬌收置袖間，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人室。次早，媒再請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置老夫罪戾也？爾勿復(fù)言，此決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之為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也。”因出手書，令媒持歸，以復(fù)于生。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之，乃新詞《滿庭芳》一閡，嬌所制也：
簾影飾金，簟紋浮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長記當(dāng)時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云去后，杏不見蹤由。殷勤，紅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yīng)是奴家薄命，難陪伴，俊雅風(fēng)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詞后又有詩二絕。詩云：
云重月難見，風(fēng)狂雨不成，
尺書從寄意，傾淚若為情。
目斷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憐舊日，莫絕羽鱗音。
生覽誦數(shù)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伎丁憐憐者，極相厚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還鄉(xiāng)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于臨風(fēng)對月之間，因拉生至成都舒懷，遂同至憐憐之家。生既人，憐不勝欣喜，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寢，而自薦于生。生不得已，因與同席。枕邊切切詰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娘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憐又問：“其質(zhì)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fēng)韻過之?！睉z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躁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酷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欲殊色，常捐數(shù)千緡，命畫工于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鬢，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嘗至帥府內(nèi)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親見其人，即是此女?！睉z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常人視，佇目不能去，第恨不見其身。今后至彼，愿求舊鞋丐我?！鄙Z之，明日遂與陳仲游同歸。抵家后，生因追念憐憐“天上人”之語，慨然賦詩一絕，詩曰：自人仙境路已深，桃花與我是知心，
紛紛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賞音。
生因悵恨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因令人訪問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qū)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為鬼物所憑，必當(dāng)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聞巫言，大驚懼，以為誠然。于是，議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難，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人回報，生亦欣快，隨覺病差愈，父母以為得計。及期，生戒行，病亦向安。于時，鴦簧聲，百花竟發(fā)，園林錦繡，奪目爭妍。生至舅居，及門，遇嬌于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暄畢，生欲人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暮方歸。姑至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蹦伺c嬌并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養(yǎng)攝不如平時，何故？今復(fù)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離之后，坐不安席，味不適口，寢不著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屋梁之思，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的，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fēng)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fù)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眿衫⒅x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人室。生至其舊館，窗幾依然，向時所書詩曲，左顧右盼，濡染如新，生悵然自失。復(fù)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已隔年，重來窗幾尚依然。
仙房長擁云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
濃淡筆，短長篇，舊吟新誦萬愁牽。
春風(fēng)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有微恙，想二豎子遁矣?！鄙x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本随诿阒?。生就室，自后與嬌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數(shù)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鞋于嬌。嬌力詢生曰：“安用敝履為哉？”生不以實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常互鞋而行，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cè)，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嘗獲寵于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日。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喜謔浪，善應(yīng)對，快談?wù)?，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cè)，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后，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
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也，因怏怏于懷。遂作《清平樂》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蹩。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華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素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紅矣。一日，見飛紅與生戲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詬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聞妗，未有間也。后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語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變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yīng)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發(fā)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復(fù)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園縱步，適于花下見鸞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清平樂》詞也：
花低鶯踏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
楊花夢散楚云平，空惹起，情無限。
傷心漸覺成牽絆，奈愁緒寸心難管。
深誠無計寄天涯，幾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書，因攜歸置于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yǎng)能言鸚鵡一只，甚馴，嬌過其側(cè)，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娘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再挽之方來。嬌人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目申生不語。移時，生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yīng)。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詞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辯，嬌并無一言。徘徊良久，長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愈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才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徑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灰篆香難炷，風(fēng)花影易移。
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nèi)招嗡浦g，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至θ詹蛔?。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茍有二心，有如此日?！币蛑柑熳允模悦鳠o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也?！鄙鎏焯⒃唬骸坝惺窃?，吾怪邇?nèi)找娮尤粲袘n者，人之情態(tài)，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dāng)前發(fā)大誓于神明之前?！眿赡嘶匦υ唬骸熬环瘢俊鄙唬骸昂魏?？”嬌曰：“若然，后園中池，正望明靈大王之詞；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yīng)。君能同妾企伺大誓，則幸甚也?！鄙唬骸叭缑?，想明靈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眿赡思s以次早與生俱游后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伺，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shè)誓，其詞累千百，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嬌乃作一詞與生，寓再團圓云：
芳心一點，柔腸萬轉(zhuǎn)，有意偷憐。
孜孜守著，甚日來結(jié)得惡姻緣。
語言是心聲，明神在上，說破從前。
天還知道，不違人愿，再與團圓。
生得詞，亦口占一詞，寓白牡丹，備述心事以謝之，詞云：
一片芳心，被春拘管，重尋云翼盟約。說與從前，不是我情薄。都緣燕逐情絲，蜂拈花蕊，便成執(zhí)著。密愛堪憐處，幾多寂寞。此心只有天知，終不成輕狂做作?？v滿眼閑花媚柳，也則無情摸索。后園同步，遙告神明，地久天長更誰托，從合再與團圓，莫把是非斷卻。
自后嬌與生情好深篤，飲食起居，無不留意。生自此亦不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縱步至后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之，必欲求合。嬌卻之，言曰：“丑陋之質(zhì)，固不敢辭于君，但慮云雨初交，歡會方密，妾于情狀俱昏迷矣。能保人之不至？若有所覺，妾無容身之地矣?！鄙勂溲裕d已稍闌。遂與嬌瘴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后潛至，見嬌與生并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后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其實欲妗一行，襲敗嬌之蹤跡也。妗可其請，遽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并行于此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反室，惆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故至為妗所覺，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huán)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yīng)難挨，相看冷眼誰瞅睬。鎮(zhèn)日愁眉斂青黛。欄桿倚遍元聊賴，但愿五湖明月在，且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知其跡不寧，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歟？相會未期，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問，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因泣下沾襟，生亦俺泣而別，嬌又作《一剪梅》詞授之。且曰：“兄歸時展視之，即如妾之在側(cè)矣?！毖越K而去。詞之。
豆寇梢頭春意闌。風(fēng)滿山前，雨滿山前，杜鵑啼血五更殘?；ú唤瞬唤?。離合悲歡事幾般。離有悲歡，合有悲歡。別時容易見時難，怕唱陽關(guān)，莫唱陽關(guān)。
申生與嬌別歸，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fù)在眼，遂令生于書齋溫習(xí)舊業(yè)。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xué)，而思嬌之念元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辭，或形于夢寐，恨不能御風(fēng)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滿，道經(jīng)申生之門，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硅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喧闐，送者絡(luò)繹于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后。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眿稍唬骸叭羧?，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蹦苏荚娨皇踪浬河Z征夫促去忙，臨歧分袂轉(zhuǎn)情傷。
不堪千里三年別，恨說仙家日月長。
嬌于袖中又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銷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jié)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竟，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凄然歸于書室，間消永日，無不淚零，晨窗夕燈，學(xué)業(yè)幾廢。間為詞章，元不寄與嬌紅之語，他不暇及。一日賦一曲，以示兄綸，皆寄其意于言詞之外，未嘗斥言也。詞云：
春風(fēng)情性，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dāng)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應(yīng)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鸞，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當(dāng)取青紫如拾芥，以顯二親，夫何流連光景。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zhàn)文場可也?！鄙珶o言，蓋生詞微寓與嬌相會之始未，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思恨之極，作為此詞，其兄不知也。及至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綸謂曰：“三年燈火辛勤，決以此舉，揭榜在近，何不少俟？”生曰：“兄學(xué)業(yè)高遠，危中必矣：劣弟荒唐陋，孫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后，無面目回鄉(xiāng)也?！毙衷偎耐炝?，生不得已，從之。逾數(shù)日，秋闈拆號，生與綸俱在高選。兄弟聯(lián)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受綿州綿山縣主簿，生以弓箭升，且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賣登科記于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彼烨踩酥聲以儐枺骸岸麡s授何官，如瓜期末及，能一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游，委以家事？
然舅妗所命，亦不可違，長孫克家，弟固當(dāng)往?！?br>于是，生欣然領(lǐng)命，即日治行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且曰：“別后喜審吾甥兄弟俱擺?？疲c有榮華?！鄙t謝再三，又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于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而不入，縱或一至嘗堂廡，未與嬌款狎，或與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元聊，住十余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樂。徘徊久之，乃作詞寓相思會以述懷：
脈脈惜春心，無言耿思憶。
夜永如年，誰道藍橋咫尺。
緣分淺，何似舊日莫相識。
試問取柳千絲，愁怎織？
菱花頻照，兩鬢為誰雪積？
幾番會面，見了又元信息。
空追前事，把兩淚偷滴。
且看下梢如何是得。一日，生晨起人謁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嬌于堂側(cè)，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妾別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嘗少息。喜審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執(zhí)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能不棄，不以地遠來臨，妾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人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人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變?nèi)绱?，終日死坐，孤苦之態(tài)，不能備言，方欲于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竟何益也？予將歸矣?！眿稍唬骸版越袢罩剩嘛w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往，當(dāng)愈屈意事之，萬一得回其意，則可與兄復(fù)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來，當(dāng)與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要謀，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愈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fēng)吹夢到天涯。
出墻新竹呈霜節(jié)，匝地垂楊袞雪花。
覓句閑來消永日，遣愁聊復(fù)酌流霞。
狂風(fēng)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自感夢難成。
依床剩覺添風(fēng)味，開戶何妨待月明。
擬情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以明燭，倚床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東邊，有修竹數(shù)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于亭中，經(jīng)歲后移歸鄉(xiāng)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guān)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俱，候君久矣?！鄙恢廊慌c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來？”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將旦，告去。囑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無干不必至中堂?；蛉耄枷嘤?，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幸無見答以狎邪之言，妾必有為，君宜引去不對，則人將謂君無心于妾，庶可釋疑也?！鄙唬骸白尤粢贡匾恢廖崾?，吾人何干！”言訖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生常經(jīng)數(shù)日方一入中堂，左右問之，以他事對，或遇嬌，則遠望引避。常獨吟一詞，寓于飛樂以自喜曰：
天賦多嬌，惠蘭心性。
風(fēng)標(biāo)，憐才不減文蕭。
怕芝窗花館，虛度良宵。
密相捫，就長待燭暗香消。
向人前載跡，休把言語輕挑。
問誰知證，惟有明月相邀。
從今管取為云雨，暮暮朝朝。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則舉而贈之，錦繡綾羅，金銀珠翠，惟紅所欲，人皆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舊憾，與嬌稔密，嬌結(jié)之愈至。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于紅，語嬌曰：“娘子通判之女，貴人也；飛紅，通判之妾，賤者也。奈何以貴事賤，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嬌因嘆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今生遠來已久，我不能與之一敘間闊者，蓋阻于此耳。茍不屈己以結(jié)紅之心，或者與生胥會能保其無語乎？我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為生設(shè)也?！币蛞髟娨唤^云：
雨勤春寒花信遲，癡云礙月夜光微；
披云閣雨憑誰力，花開月圓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墼唬骸澳镒臃寄晷沱?，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游玩花園與湘娥并行，娥不相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幾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駟舍，床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羅幃，猶思其不潔，焚沉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不明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棄敝，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jié)，此妾之所木不曉者。況娘子詩詞清麗，文章華瞻，名聞于時久矣，當(dāng)今少年才子咸愿一見而不可得，茍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而不來，問之而不對，諒必有他意也，娘子何自苦執(zhí)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fù)有鐘情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負我，必得生而后已?！被壑獘删鞈偕晟娜玷F石，乃亦諂事飛紅。紅后感嬌之結(jié)己備至，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茍有效力，當(dāng)以死報?！眿傻魈椴谎?。紅固叩之。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于小樓看經(jīng)，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為真嬌之來，累十余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眷戀之極，情不能已。時作詩以記之，凡九首，其一曰：
情緣心曲兩難忘，夢隔巫山蝶思荒，
春事懶隨花片薄，愁懷偏勝柳絲長。
金松瘦削腸堪斷，珠淚闌珊意倍傷。
人自蕭條春自好，少年空爾惜流芳。
其二曰：
曉窗睡起翠蛾顰，天際晴霞曙色新。
錦字謾題機上恨，黃鵬為喚樹頭春。
每憐芳草愁花悴，偏覺幽魂人夢頻。
翠袖未殘空染淚，閨闈寂寂暗傷神。
其三曰：
一點芳心冷似灰，蘭闈寂靜鎖塵埃。
幾時閨思多慳澀，昨夜燈花又浪開。
夢里佳期成慘淡，想中顏色若疑猜。
芙蓉帳小云屏暗，一段春愁帶雨來。
其四曰：
春山癡恨攢秋思，不慰閑情只自知。
寥落肯容成獨夢，凄涼偏是蹙雙眉。
那知淺笑輕顰態(tài)，不記癡心似醉時。
對面相看只如此，知他欲負此生期。
其五曰：
豐帳春寒嘆寂寥，羅衣那得血痕消。
無因得贖陽臺路，有信無情恰是空。
佳況每從愁里減，芳魂疑是夢中招。
成獨與堪惆悵，珠淚汪汪暗處飄。其六曰：
曉起西床一半開，輕移蓮步下芳階。
流鶯有恨空啼樹，塵榻無情自鎖埃。
薄幸動成經(jīng)歲別，光陰在負少年懷。
每期對榻人長負，輸了愁眉淚滿腮。
其七曰：
咫尺天涯一望見，重簾十二擁朱欄。
斷腸芳草連天碧，作惡東風(fēng)徹地寒。
寵里飛禽堪再復(fù)，盆中覆水恐收難。
落花舞絮春如水，下卻朱簾不忍看。
其八曰：
屈指光陰又隔春，朱顏枉負一生身。
情牽相喚鶯聲細，腸斷無端草色新。
露帳銀床初破睡，舞衫歌扇總生塵。
幾回惆悵空悲嘆，只為無情薄幸人。
其九曰：
瘦盡紅芳綠正肥，枕中春夢不多時。
好將此日思前日，莫道佳期負后期。
鎮(zhèn)日閑愁魂去遠，殘春孤恨夢生遲。
憑誰寄與多情道，憔悴闌干怨落暉。
嬌娘吟畢，付與紅觀曰：“我別申生，動經(jīng)一載之余，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仆于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辨⌒胖蕥呻m惟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艷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他有所昵，宜乎寡情于娘子，何自若乃爾。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嬌見生之相棄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叟c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nèi)燈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tài)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嘆駭。歸室、則見嬌與紅并坐于室?；墼唬骸澳镒舆m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被?、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币蛴c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甚嚴，不復(fù)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人室。不過。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dǎo)至后室，見嬌獨坐，生彷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芳是，豈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眿稍唬骸安槐仉[諱?！鄙^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眿捎衷唬骸版詣e君之后，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fù)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后，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召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蹦藵撌谷撕艏t。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于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币蚪渖唬骸敖褚苟模c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妗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鄙銖娫S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fā)露，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嶺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后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nèi)，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蛑辽疫B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感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云：
從前事，今日始知。
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無蹤。
一覺大槐宮。
花月地，天意巧為容。
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
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余，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壇，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fù)有今日，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币蜷L吁曰：“數(shù)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后，能念妾勤心否乎？”生元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
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shù)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于舅，因宛轉(zhuǎn)為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jīng)理？且其瓜期末及也?！?br>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diào)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dāng)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掩映，玉枕相挨，鸞鳳并翼，或時朱欄共倚，舉盞飛觴，嬉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diào)利州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惟于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后，見生經(jīng)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諧矣，敢不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jié)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眿稍唬骸疤旃贿`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生賦《內(nèi)家嬌》詞以相慶云：燈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從人念。子秀蘭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紳。堪夸處。一雙兩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因緣，今生契合，昔時秦晉，重締姻親。殷勤謝紅葉，傳來佳耗，意密情真，記東池畔，要誓神明。料得從今臨風(fēng)對月，消除舊恨，慘雨愁云。管取團圓到廡，不負深盟。
是夕，紅反命于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愿也?！睋袢涨财浮?br>丁憐憐者，自生別后，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币蛑笅上裨唬骸奥劥艘讶氘嬚撸茨苣懫湟欢?。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睅涀酉苍唬骸拔覍⑶蠡榇伺?。”
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睉z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時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diào)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媒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嬌夜掛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fù)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quán)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dāng)徐圖之?！眿勺允且娚?，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wù)邉尤荩蛑亮魈?；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云：
世間萬事轉(zhuǎn)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fēng)。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待側(cè)。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shù)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cè)，生迎與相見，鳴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闭Z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于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本朔綄櫲物w紅，信其言不復(fù)再問，只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袂矣?！币蛞栽~一首，寓《好事近》與嬌為別。詞云：
一自識伊來，便許綰同心結(jié)。
天意竟辜人愿，成幾番虛設(shè)。
佳期近也想新歡，遣我空懸絕。
莫忘花蔭深處，與西窗明月。
嬌覽詞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币蜓诿娲髴Q，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仆馬促回。生使人候嬌，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后，回目仁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后，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壇，無執(zhí)干者?！鄙o曰：“令愛親期已近，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是數(shù)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币蚝舫鰟e生。嬌聞?wù)Z，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艷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征鴻獨叫，則凄慘不自勝也。近半月，病愈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后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zé)，明日，舅送舊守出于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zhí)生手大慟曰：“即不來矣，恨無以報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兄今青云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妾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dāng)以死謝?！冶炒搜阅?？兄氣質(zhì)孱薄，常多病，善攝養(yǎng)，毋以妾為念?！币虺鰯嘈溥€生曰：“謝兄厚恩，復(fù)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詞以贈生云：
郎今去也！拋奴去，恨共離舟，留不住。扶病別江頭，沾襟淚如雨。路遠終須別，一寸腸千結(jié)。此會再難逢，相逢只夢中。
又吟一絕為別云：合歡帶上真珠結(jié)，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dāng)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別！
生得嬌詩詞，揖別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悼，浪翻風(fēng)，彩急飛，征鴻易斷，目力有盡，江山無窮。
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殞。
因絕食數(shù)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后，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于此矣?！币驁D帥子之貌以獻曰：“得婿如是，亦無負矣?！眿稍唬骸懊绖t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佩，下結(jié)以破環(huán)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jié)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shù)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币蛉∠闩寮氄J，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fù)言。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yè)已成矣，無可奈何?！鼻布t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
汪汪兩眼西風(fēng)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
擁爐細語鬼神知，拼把紅顏與君絕。
間隔數(shù)日，嬌竟以憂卒。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隨至。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以吊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zhì)，憐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今生拼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明神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云信斷，聽蕭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追慕無已，殆不能堪。又于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
竇翁德劭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
又為詩一絕以別兄，詩曰：
當(dāng)年鳳雅藹雙鸞，擬共翱翔萬里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誰憐只影叫蒼煙。
生題詩畢，索嬌所自贈香羅帕，自縊于書窗間，為家人所覺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云足下，而甘死此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币蚧仡櫠H叮嚀曰：“二哥才學(xué)俱優(yōu)，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侍養(yǎng)，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弊允巧袼蓟杳?，不思飲食，日漸贏，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慟，即日馳書告舅。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位。舅因呼紅痛責(zé)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告我？稔成事變，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也?！币蛲醋曰?。又謂紅曰：“申生豐儀如許，才學(xué)又如許，正昔人所謂‘我見汝猶憐，況老奴乎？，生前之愿既已違之矣，與死后之姻緣可也?！奔t曰：“然則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復(fù)書，舉嬌柩以歸于申家，得合葬焉。歿者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紅曰：“然?！庇谑菑?fù)書，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zé)，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吊慰，營辦喪事。又月余，詢謀僉同，乃合葬于濯錦江邊，葬畢，紅告歸。
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嬌謂紅曰：“喪事謝汝遠來營辦，吾二人死無憾矣。我自去世，即歸仙道，見住碧瑤之宮，相距蓬菜不遠咫尺。朝歡暮宴，天上之樂，不減人間，所愿足矣。惟是親恩未報，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賴汝支吾，善事家君，無以為我念。明年寒食，祭掃新墳，汝能為我一來，彼時又得相會也。”語未終，紅且驚且喜，倉皇告舅。舅復(fù)與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所有矣。惟見壁間之詞一閡云：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
華表來歸，風(fēng)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家里。
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覺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嘆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紅見嬌之事，呼仆命騎往詣墳所。灑酒莫位之際，唯見雙鴛鴦飛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畢，倏然不見。后人故名為鴛鴦冢云。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寓成都，八歲通六經(jīng)，十歲能屬文。天姿卓越，杰出世表，風(fēng)情接物，不減于斯，故賢士大夫，多推譽焉。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郁郁不自勝。家居月余，因適鄰郡母舅王通判。信宿而至，則門枕碧流，目斷千里，波濤洶涌，風(fēng)景粲然，明滅遠山，特起望外。因賦《摸魚兒》詞一閡，以寫其勝，詞曰：
錦城西，一區(qū)華屋，天開多少佳趣。當(dāng)門綠水朝千里，何況碧山無數(shù)?？皭厶?，有滯湘新簧，松檜森前路。深深院，見簾幕低垂，絲簧迭奏，鎮(zhèn)日價歌舞。金閨彥，卑歲歸占住。小生平昔依慕。今朝走馬行來近，試綺繡鞅凝駕。君真真，且從守分，幽意誰為主。詩朋酒侶。向此地嬉游，尋花問柳，須是有奇遇。生既至，因人謁舅，舅見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見。生進拜畢，就位。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歲，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出見。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娘未經(jīng)妝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
妗因笑曰：“適方出浴，未理妝，故欲少俟。三哥家人也，何事鉛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起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后。生熟視，愈覺絕色，目搖心蕩，不能自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東，去堂二十余步。生歸館后，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恨不能吐盡心素與款語，故常意屬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于嬌娘也。
平嘗出入舅家，周旋堂底，雖終日得與嬌游從，未嘗敢妄一邪言相及。生因察其動靜，見嬌言笑舉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狀，生知其賦情特甚也，求所以導(dǎo)情達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后，嬌不知也，因浩然長嘆。生知其有所思，因低聲問曰：“爾何于此仁視長嘆也，將有思乎？將有約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詞相拒，因應(yīng)曰：“春寒固也?！眿烧?，逡巡引去，生獨歸室。無聊，乃書《點絳唇》一詞于寓室之東，以寓意焉。詞曰：
庭院深沉，遲遲日上荼架。芳叢相亞，裝點春無價。玉體香肌，好手應(yīng)難畫。還驚訝，春心蕩也，誰共游蜂話。
自后，日聚飲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嬌則凝袂正色，若將不可犯。生雖慕其美麗，然見其不相領(lǐng)略，以謂嬌年幼情簡，不請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開宴，申生預(yù)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勸他甥，舅將酣，嬌時陪立妗后贊之，令溢觴。酒至生，力辭。妗曰：“子素能飲，獨不能為我開懷乎？”生辭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復(fù)加，妗未答，嬌因參言其后曰：“三兄動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輟瓶授觴，生再拜而飲，因喜不自勝。既畢，妗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因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兄醉甚矣?！鄙x曰：“此恩當(dāng)銘肺腑?！眿晌⑿υ唬骸按四硕骱?？”生曰：“意重于此矣?！闭Z未畢，妗因素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fù)留意。一夕，嬌獨坐于堂惻借花軒內(nèi)，生偶至座側(cè)，見嬌憑欄無語，徙倚沉吟。
時花檻中有牡丹數(shù)本，欲開未開，生因為二絕以戲之曰：
亂惹祥煙倚粉墻，繹羅輕卷映朝陽。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
嬌姿質(zhì)艷不勝春，何意元言恨轉(zhuǎn)深。
惆悵東君不相顧，空余一片惜花心。
生援筆寫此二詩，以示嬌，嬌巡檐展誦，傾環(huán)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間，忽聽流鴦，如道人意中事。生又揮毫作《喜遷鶯》詞一章曰：
園林過雨，問滿目媚景，是誰為主？翠柳舒眉，黃鵬調(diào)舌，鎮(zhèn)日姿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牽惹萬千愁緒。芳草地，有香車寶馬，驕闐來許。無據(jù)，行樂處，好景良辰，休把輕辜負。一種春風(fēng)，幾多圖書，聽取綿蠻簧語。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無路。知墻外，待放伊飛過，旁人低訴。
嬌覽之未畢，忽聞妗語聲，嬌乃攜此詞并前二詩，藏之袖間，徐步趨歸堂中坐。悵恨久之，歸室，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于堂西之綠窗上。詩曰：
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fēng)平。
玉蕭吹盡霓裳調(diào)，誰識鸞聲與鳳聲。
后二日，舅他出，嬌因至生臥室，見東窗有《點繹唇》詞一首，西窗有詩一絕，躊躇玩味，不忍舍去。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其西窗之韻以寄意焉。詩曰：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炯風(fēng)高漏正平。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
生歸見嬌所和詩，愿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間便以感動嬌。然嬌或?qū)蚍?，或相親昵，或相違背。生不測其意。莫得而圖之。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鈾釵，勻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又繼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夜漏之深淺，乃顧生曰：“月已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币蛟唬骸霸掳罪L(fēng)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鐘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異者，情有甚于此焉?？梢源苏V東坡也？”嬌曰：“兄出此言，應(yīng)彼此苦眾矣，于我何獨無之?！鄙唬骸叭粍t實有也，不然則佳句所謂‘魘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耶？”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nèi)嶺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
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
織女斜河，月白鳳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嬌于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則愿以一半丐我書家信。”嬌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舉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以遺我，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贄！”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
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來的的，郎衣拭處輕輕。
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自后，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
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于地。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br>嬌曰：“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元悔?！眿尚υ唬骸皩⒑沃Z？”生曰：“試思之?！眿刹淮鹨蛑^生曰：“風(fēng)差勁，可坐此共火?！鄙廊患聪c嬌偶坐，相去僅尺余，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鄙腥辉唬骸澳苣钗液?，而不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dāng)為兄謀之?！鄙唬骸盁o戲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飛魄揚，不能著體，夜更苦長，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予每見子言語態(tài)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豈可不解世事，而為是沽矯哉？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dāng)雅意，深藏自閉，將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余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久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數(shù)月來諸事不復(fù)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币蜷L吁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dāng)以死謝君?！鄙唬骸白庸兄荆瑒t以策我?！眿晌醇按穑砣痪俗酝庵?，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室，不可再語。生乃賦《石州引》詞，以記其事云：
懊恨東君催趲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淚溶溶，知是為誰輕別。沖寒向晚，特地折取歸來，佳人無語從地擲，瞥見卻驚猜，忍使芳塵歇。收拾道明窗凈幾，瓶里一枝，便添風(fēng)月。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時節(jié)。近新消減，料有萬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結(jié)。甚日把山盟向枕邊說。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nèi)而立，背面視井檐，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nèi)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甫?！眿陕勚?，自窗內(nèi)呼生曰：“君有鄉(xiāng)閭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無可導(dǎo)意，只得歸矣。”嬌曰：“君果誕妾那？既無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今日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羨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dāng)與君會也?！鄙勚廊蛔缘?，惟俟日暮，得諧所愿。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fù)可期，生悵恨不已。因作《玉樓春》詞，援筆書之，以寫怏怏之懷。詞曰：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zhuǎn)櫻唇紅半吐。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生晨起會嬌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許君矣，當(dāng)別圖之?！笔侨?，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問別圖之言，疑嬌還復(fù)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shù)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發(fā)，書盟言于片紙付嬌，嬌亦剪發(fā)設(shè)盟以復(fù)于生。雖是極意慕戀，然終于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字勸春歸。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生得詩和韻以復(fù)嬌，詩曰：
密幄重幃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
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拼金縷衣。
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
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guān)山千里，目斷三秋，漫回頭。殷勤分付東園柳，好為管長條。只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
嬌知生之疑己，亦以《卜算子》詞復(fù)之，詞云：
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莫怨好音遲，兩下堅心守。三只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
嬌情不自已，復(fù)繼以詩云：
臨別殷勤詩語長，云云去后早還鄉(xiāng)。
小樓記取梅花約，目斷江山幾夕陽。
自后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居，無非為嬌興念，以至沉思成病。因托求醫(yī)，至舅家。數(shù)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于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yī)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shù)日，病小愈。一口，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后，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病?！鄙仡櫉o人，因前牽嬌衣欲與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鄙c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舍生趨視，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fù)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見于顏色。乃作《擷芳詞》一闋以自釋，詞日如年，風(fēng)輕扇，文園多病尋芳倦。春衫窄，庭院闐，獨步回廊體嬌無羨。如花面，親曾見，千方百計尋方便。藍橋隔，暮云碧，燕兒墮也，又無消遣。
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dāng)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鄙唬骸肮躺埔?，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fù)有鐘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dāng)以死繼之?！鄙唬骸叭羧唬嗪魏藓?？”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繞堂后數(shù)百步至荼架側(cè)，久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尋路得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因疾趨人，見嬌方開窗倚幾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舉首向月，若重有憂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抉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鄙伺c嬌并坐窗下，時正夜分，月色如晝。生視嬌，體態(tài)艷媚，肌瑩無暇，飄飄然不啻娥之下臨人間也。嬌謂生曰：“夜漏過半，幸會難逢，可就枕矣?！毙廊慌c生相攜素手，共人羅帳之中。解衣并枕間，嬌曰：“妾年幼，殊不諸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見憐?！鄙唬骸安淮嘌浴！眱汕榧群?，嬌乃嬌啼嫩語，體若不勝，雨態(tài)云蹤，交頸之鴛鴦，和鳴之鸞鳳，無以逾者。一晌歡娛，而嬌娘千金之身，自茲失矣。歡會之際，不覺血漬生衣袖。嬌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有頃，雞聲催曉，虬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視生曰：“此后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懼他人之耳目長也?！币蚩谡肌镀兴_蠻》詞以贈生：
夜深偷展窗紗綠；小桃枝上留駕宿。
花嫩不禁抽，春風(fēng)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脈脈愁無那。
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謹防。
生亦口占答之：
綠窗深仁傾城色，燈花送喜秋波溢。
一笑人羅幃，春心不自持。
云雨情散亂，弱體羞還顫。
從此問云英，何須上玉京。
嬌得生所和之詞，謝曰：“妾，女子也，情牽事感，殊乖禮法，幸垂明鑒，好為秘之。妾之托君，亦無憾矣。”生辭，愧喜交集。自后，生夜必潛至嬌室，凡月余，無有知者。豈期欲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日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第飛紅輩雖覺之，而未之敢發(fā)。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思欲娶嬌為婦，乃作書達嬌曰：“前日佳遇，倏爾旬余?；觑w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記憶。蒹葭之跡，得自托于蘭蕙之旁，為幸大矣。幽會未終，白云在念，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浦之風(fēng)煙也。家事經(jīng)史，非為不復(fù)措念，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懷。有親朋見憐，于大人前致一語，天啟其衷，俾續(xù)秦晉，再世之盟，未嬸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于鶯鶯，烏足道哉！茲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臨此以布腹心，幸相與謀之，臨風(fēng)以俟佳音。家居元聊，偶思佳麗夜別之言，綴《永遇樂》一詞，并用錄呈，亦以見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善加保衛(wèi)?！鄙鷮憰?，并錄前所作《永遇樂》詞，緘封私付女媒氏，父母不知也。媒得書，既往見舅妗，且以生父命告之。勇為之開宴。次日，媒申前請，舅曰：“三哥才俊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內(nèi)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shù)月，甚能為老夫分憂。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條有礙，以此不敢形言?！泵绞显偃疝D(zhuǎn)，終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舅命妗主席，嬌時待立妗側(cè)，知親議之不諧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媒左右顧視無人，欲致生書于嬌?！斑m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情人耶？厚卿有手書，令我私致于子?！眿神等唬⒀詰?yīng)曰：“然?！睖I隨言下。媒為之改顏，遂從身畔取書授嬌，嬌收置袖間，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人室。次早，媒再請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置老夫罪戾也？爾勿復(fù)言，此決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之為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也。”因出手書，令媒持歸，以復(fù)于生。媒既歸，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之，乃新詞《滿庭芳》一閡，嬌所制也：
簾影飾金，簟紋浮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愁。長記當(dāng)時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云去后，杏不見蹤由。殷勤，紅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yīng)是奴家薄命，難陪伴，俊雅風(fēng)流。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
詞后又有詩二絕。詩云：
云重月難見，風(fēng)狂雨不成，
尺書從寄意，傾淚若為情。
目斷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憐舊日，莫絕羽鱗音。
生覽誦數(shù)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
初，生與成都府角伎丁憐憐者，極相厚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還鄉(xiāng)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于臨風(fēng)對月之間，因拉生至成都舒懷，遂同至憐憐之家。生既人，憐不勝欣喜，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寢，而自薦于生。生不得已，因與同席。枕邊切切詰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娘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憐又問：“其質(zhì)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fēng)韻過之?！睉z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躁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酷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欲殊色，常捐數(shù)千緡，命畫工于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鬢，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嘗至帥府內(nèi)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親見其人，即是此女?！睉z曰：“宜子之視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常人視，佇目不能去，第恨不見其身。今后至彼，愿求舊鞋丐我?！鄙Z之，明日遂與陳仲游同歸。抵家后，生因追念憐憐“天上人”之語，慨然賦詩一絕，詩曰：自人仙境路已深，桃花與我是知心，
紛紛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賞音。
生因悵恨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因令人訪問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qū)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為鬼物所憑，必當(dāng)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聞巫言，大驚懼，以為誠然。于是，議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難，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人回報，生亦欣快，隨覺病差愈，父母以為得計。及期，生戒行，病亦向安。于時，鴦簧聲，百花竟發(fā)，園林錦繡，奪目爭妍。生至舅居，及門，遇嬌于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暄畢，生欲人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牡丹，至暮方歸。姑至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蹦伺c嬌并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養(yǎng)攝不如平時，何故？今復(fù)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離之后，坐不安席，味不適口，寢不著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屋梁之思，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的，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風(fēng)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fù)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眿衫⒅x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人室。生至其舊館，窗幾依然，向時所書詩曲，左顧右盼，濡染如新，生悵然自失。復(fù)作《鷓鴣天》詞以記之，云：
甥館睽違已隔年，重來窗幾尚依然。
仙房長擁云煙瑞，浮世空驚日月遷。
濃淡筆，短長篇，舊吟新誦萬愁牽。
春風(fēng)與我渾相識，時遣流鶯奏管弦。
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有微恙，想二豎子遁矣?！鄙x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本随诿阒?。生就室，自后與嬌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數(shù)月，情意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鞋于嬌。嬌力詢生曰：“安用敝履為哉？”生不以實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常互鞋而行，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嬌不在側(cè)，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嘗獲寵于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日。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紅尤喜謔浪，善應(yīng)對，快談?wù)?，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cè)，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后，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
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也，因怏怏于懷。遂作《清平樂》詞以自記。詞云：
尖尖曲曲，緊把紅綃蹩。朵朵金蓮奪目，襯出雙鉤紅玉。華堂春睡深沉，拈來綰動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蘆花明月難尋。
及暮，嬌問生素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紅矣。一日，見飛紅與生戲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詬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聞妗，未有間也。后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語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變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yīng)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發(fā)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復(fù)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園縱步，適于花下見鸞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清平樂》詞也：
花低鶯踏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
楊花夢散楚云平，空惹起，情無限。
傷心漸覺成牽絆，奈愁緒寸心難管。
深誠無計寄天涯，幾欲問，梁間燕。
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書，因攜歸置于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yǎng)能言鸚鵡一只，甚馴，嬌過其側(cè)，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娘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再挽之方來。嬌人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目申生不語。移時，生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yīng)。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詞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辯，嬌并無一言。徘徊良久，長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愈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才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徑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灰篆香難炷，風(fēng)花影易移。
徘徊無限意，空作斷腸詩。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nèi)招嗡浦g，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至θ詹蛔?。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茍有二心，有如此日?！币蛑柑熳允模悦鳠o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偶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也?！鄙鎏焯⒃唬骸坝惺窃?，吾怪邇?nèi)找娮尤粲袘n者，人之情態(tài)，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dāng)前發(fā)大誓于神明之前?！眿赡嘶匦υ唬骸熬环瘢俊鄙唬骸昂魏?？”嬌曰：“若然，后園中池，正望明靈大王之詞；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yīng)。君能同妾企伺大誓，則幸甚也?！鄙唬骸叭缑?，想明靈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眿赡思s以次早與生俱游后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伺，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shè)誓，其詞累千百，不能備載。誓畢，攜手而歸，恩情有加焉。嬌乃作一詞與生，寓再團圓云：
芳心一點，柔腸萬轉(zhuǎn)，有意偷憐。
孜孜守著，甚日來結(jié)得惡姻緣。
語言是心聲，明神在上，說破從前。
天還知道，不違人愿，再與團圓。
生得詞，亦口占一詞，寓白牡丹，備述心事以謝之，詞云：
一片芳心，被春拘管，重尋云翼盟約。說與從前，不是我情薄。都緣燕逐情絲，蜂拈花蕊，便成執(zhí)著。密愛堪憐處，幾多寂寞。此心只有天知，終不成輕狂做作?？v滿眼閑花媚柳，也則無情摸索。后園同步，遙告神明，地久天長更誰托，從合再與團圓，莫把是非斷卻。
自后嬌與生情好深篤，飲食起居，無不留意。生自此亦不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縱步至后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遽擁抱之，必欲求合。嬌卻之，言曰：“丑陋之質(zhì)，固不敢辭于君，但慮云雨初交，歡會方密，妾于情狀俱昏迷矣。能保人之不至？若有所覺，妾無容身之地矣?！鄙勂溲裕d已稍闌。遂與嬌瘴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后潛至，見嬌與生并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晴暄，可入后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其實欲妗一行，襲敗嬌之蹤跡也。妗可其請，遽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并行于此亭畔，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反室，惆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故至為妗所覺，無以自釋。強作一詞《漁家傲》寫其悒怏云：
情若連環(huán)終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yīng)難挨，相看冷眼誰瞅睬。鎮(zhèn)日愁眉斂青黛。欄桿倚遍元聊賴，但愿五湖明月在，且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越二日，生自知其跡不寧，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歟？相會未期，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問，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因泣下沾襟，生亦俺泣而別，嬌又作《一剪梅》詞授之。且曰：“兄歸時展視之，即如妾之在側(cè)矣?！毖越K而去。詞之。
豆寇梢頭春意闌。風(fēng)滿山前，雨滿山前，杜鵑啼血五更殘?；ú唤瞬唤?。離合悲歡事幾般。離有悲歡，合有悲歡。別時容易見時難，怕唱陽關(guān)，莫唱陽關(guān)。
申生與嬌別歸，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fù)在眼，遂令生于書齋溫習(xí)舊業(yè)。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xué)，而思嬌之念元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辭，或形于夢寐，恨不能御風(fēng)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滿，道經(jīng)申生之門，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硅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喧闐，送者絡(luò)繹于道。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后。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眿稍唬骸叭羧?，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蹦苏荚娨皇踪浬河Z征夫促去忙，臨歧分袂轉(zhuǎn)情傷。
不堪千里三年別，恨說仙家日月長。
嬌于袖中又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銷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jié)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竟，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凄然歸于書室，間消永日，無不淚零，晨窗夕燈，學(xué)業(yè)幾廢。間為詞章，元不寄與嬌紅之語，他不暇及。一日賦一曲，以示兄綸，皆寄其意于言詞之外，未嘗斥言也。詞云：
春風(fēng)情性，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dāng)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幾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云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鴻，秋娘聲價，應(yīng)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鸞，同跨歸去？
兄見之，撫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當(dāng)取青紫如拾芥，以顯二親，夫何流連光景。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zhàn)文場可也?！鄙珶o言，蓋生詞微寓與嬌相會之始未，至亂紅飛盡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思恨之極，作為此詞，其兄不知也。及至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綸謂曰：“三年燈火辛勤，決以此舉，揭榜在近，何不少俟？”生曰：“兄學(xué)業(yè)高遠，危中必矣：劣弟荒唐陋，孫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后，無面目回鄉(xiāng)也?！毙衷偎耐炝?，生不得已，從之。逾數(shù)日，秋闈拆號，生與綸俱在高選。兄弟聯(lián)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受綿州綿山縣主簿，生以弓箭升，且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賣登科記于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彼烨踩酥聲以儐枺骸岸麡s授何官，如瓜期末及，能一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綸曰：“父母在，焉可遠游，委以家事？
然舅妗所命，亦不可違，長孫克家，弟固當(dāng)往?！?br>于是，生欣然領(lǐng)命，即日治行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且曰：“別后喜審吾甥兄弟俱擺?？疲c有榮華?！鄙t謝再三，又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于廳事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而不入，縱或一至嘗堂廡，未與嬌款狎，或與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元聊，住十余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樂。徘徊久之，乃作詞寓相思會以述懷：
脈脈惜春心，無言耿思憶。
夜永如年，誰道藍橋咫尺。
緣分淺，何似舊日莫相識。
試問取柳千絲，愁怎織？
菱花頻照，兩鬢為誰雪積？
幾番會面，見了又元信息。
空追前事，把兩淚偷滴。
且看下梢如何是得。一日，生晨起人謁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嬌于堂側(cè)，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妾別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嘗少息。喜審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執(zhí)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能不棄，不以地遠來臨，妾何以得此？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人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人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變?nèi)绱?，終日死坐，孤苦之態(tài)，不能備言，方欲于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竟何益也？予將歸矣?！眿稍唬骸版越袢罩剩嘛w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往，當(dāng)愈屈意事之，萬一得回其意，則可與兄復(fù)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來，當(dāng)與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要謀，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愈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有二詩云：
庭院深深寂不嘩，午風(fēng)吹夢到天涯。
出墻新竹呈霜節(jié)，匝地垂楊袞雪花。
覓句閑來消永日，遣愁聊復(fù)酌流霞。
狂風(fēng)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報晚衙。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人自感夢難成。
依床剩覺添風(fēng)味，開戶何妨待月明。
擬情蛙聲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
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以明燭，倚床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東邊，有修竹數(shù)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于亭中，經(jīng)歲后移歸鄉(xiāng)里，然精誠常在亭中，每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關(guān)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俱，候君久矣?！鄙恢廊慌c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來？”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將旦，告去。囑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無干不必至中堂?；蛉耄枷嘤?，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幸無見答以狎邪之言，妾必有為，君宜引去不對，則人將謂君無心于妾，庶可釋疑也?！鄙唬骸白尤粢贡匾恢廖崾?，吾人何干！”言訖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生常經(jīng)數(shù)日方一入中堂，左右問之，以他事對，或遇嬌，則遠望引避。常獨吟一詞，寓于飛樂以自喜曰：
天賦多嬌，惠蘭心性。
風(fēng)標(biāo)，憐才不減文蕭。
怕芝窗花館，虛度良宵。
密相捫，就長待燭暗香消。
向人前載跡，休把言語輕挑。
問誰知證，惟有明月相邀。
從今管取為云雨，暮暮朝朝。
嬌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則舉而贈之，錦繡綾羅，金銀珠翠，惟紅所欲，人皆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舊憾，與嬌稔密，嬌結(jié)之愈至。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于紅，語嬌曰：“娘子通判之女，貴人也；飛紅，通判之妾，賤者也。奈何以貴事賤，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嬌因嘆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今生遠來已久，我不能與之一敘間闊者，蓋阻于此耳。茍不屈己以結(jié)紅之心，或者與生胥會能保其無語乎？我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為生設(shè)也?！币蛞髟娨唤^云：
雨勤春寒花信遲，癡云礙月夜光微；
披云閣雨憑誰力，花開月圓且待時。
吟畢，因泣下?；墼唬骸澳镒臃寄晷沱?，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游玩花園與湘娥并行，娥不相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幾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駟舍，床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羅幃，猶思其不潔，焚沉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不明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棄敝，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jié)，此妾之所木不曉者。況娘子詩詞清麗，文章華瞻，名聞于時久矣，當(dāng)今少年才子咸愿一見而不可得，茍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而不來，問之而不對，諒必有他意也，娘子何自苦執(zhí)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fù)有鐘情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負我，必得生而后已?！被壑獘删鞈偕晟娜玷F石，乃亦諂事飛紅。紅后感嬌之結(jié)己備至，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近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茍有效力，當(dāng)以死報?！眿傻魈椴谎?。紅固叩之。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于小樓看經(jīng)，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為真嬌之來，累十余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眷戀之極，情不能已。時作詩以記之，凡九首，其一曰：
情緣心曲兩難忘，夢隔巫山蝶思荒，
春事懶隨花片薄，愁懷偏勝柳絲長。
金松瘦削腸堪斷，珠淚闌珊意倍傷。
人自蕭條春自好，少年空爾惜流芳。
其二曰：
曉窗睡起翠蛾顰，天際晴霞曙色新。
錦字謾題機上恨，黃鵬為喚樹頭春。
每憐芳草愁花悴，偏覺幽魂人夢頻。
翠袖未殘空染淚，閨闈寂寂暗傷神。
其三曰：
一點芳心冷似灰，蘭闈寂靜鎖塵埃。
幾時閨思多慳澀，昨夜燈花又浪開。
夢里佳期成慘淡，想中顏色若疑猜。
芙蓉帳小云屏暗，一段春愁帶雨來。
其四曰：
春山癡恨攢秋思，不慰閑情只自知。
寥落肯容成獨夢，凄涼偏是蹙雙眉。
那知淺笑輕顰態(tài)，不記癡心似醉時。
對面相看只如此，知他欲負此生期。
其五曰：
豐帳春寒嘆寂寥，羅衣那得血痕消。
無因得贖陽臺路，有信無情恰是空。
佳況每從愁里減，芳魂疑是夢中招。
成獨與堪惆悵，珠淚汪汪暗處飄。其六曰：
曉起西床一半開，輕移蓮步下芳階。
流鶯有恨空啼樹，塵榻無情自鎖埃。
薄幸動成經(jīng)歲別，光陰在負少年懷。
每期對榻人長負，輸了愁眉淚滿腮。
其七曰：
咫尺天涯一望見，重簾十二擁朱欄。
斷腸芳草連天碧，作惡東風(fēng)徹地寒。
寵里飛禽堪再復(fù)，盆中覆水恐收難。
落花舞絮春如水，下卻朱簾不忍看。
其八曰：
屈指光陰又隔春，朱顏枉負一生身。
情牽相喚鶯聲細，腸斷無端草色新。
露帳銀床初破睡，舞衫歌扇總生塵。
幾回惆悵空悲嘆，只為無情薄幸人。
其九曰：
瘦盡紅芳綠正肥，枕中春夢不多時。
好將此日思前日，莫道佳期負后期。
鎮(zhèn)日閑愁魂去遠，殘春孤恨夢生遲。
憑誰寄與多情道，憔悴闌干怨落暉。
嬌娘吟畢，付與紅觀曰：“我別申生，動經(jīng)一載之余，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仆于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辨⌒胖蕥呻m惟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艷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他有所昵，宜乎寡情于娘子，何自若乃爾。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嬌見生之相棄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叟c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nèi)燈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tài)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嘆駭。歸室、則見嬌與紅并坐于室?；墼唬骸澳镒舆m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被?、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币蛴c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甚嚴，不復(fù)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人室。不過。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dǎo)至后室，見嬌獨坐，生彷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芳是，豈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眿稍唬骸安槐仉[諱?！鄙^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眿捎衷唬骸版詣e君之后，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fù)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后，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召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蹦藵撌谷撕艏t。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于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币蚪渖唬骸敖褚苟模c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妗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鄙銖娫S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fā)露，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嶺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后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nèi)，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蛑辽疫B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感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云：
從前事，今日始知。
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無蹤。
一覺大槐宮。
花月地，天意巧為容。
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
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余，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壇，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fù)有今日，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币蜷L吁曰：“數(shù)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后，能念妾勤心否乎？”生元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
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shù)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于舅，因宛轉(zhuǎn)為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jīng)理？且其瓜期末及也?！?br>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diào)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dāng)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掩映，玉枕相挨，鸞鳳并翼，或時朱欄共倚，舉盞飛觴，嬉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diào)利州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惟于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后，見生經(jīng)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諧矣，敢不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jié)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眿稍唬骸疤旃贿`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生賦《內(nèi)家嬌》詞以相慶云：燈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從人念。子秀蘭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紳。堪夸處。一雙兩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因緣，今生契合，昔時秦晉，重締姻親。殷勤謝紅葉，傳來佳耗，意密情真，記東池畔，要誓神明。料得從今臨風(fēng)對月，消除舊恨，慘雨愁云。管取團圓到廡，不負深盟。
是夕，紅反命于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愿也?！睋袢涨财浮?br>丁憐憐者，自生別后，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币蛑笅上裨唬骸奥劥艘讶氘嬚撸茨苣懫湟欢?。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睅涀酉苍唬骸拔覍⑶蠡榇伺?。”
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睉z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時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diào)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媒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嬌夜掛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fù)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quán)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dāng)徐圖之?！眿勺允且娚?，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wù)邉尤荩蛑亮魈?；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云：
世間萬事轉(zhuǎn)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fēng)。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待側(cè)。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shù)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cè)，生迎與相見，鳴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闭Z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于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本朔綄櫲物w紅，信其言不復(fù)再問，只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袂矣?！币蛞栽~一首，寓《好事近》與嬌為別。詞云：
一自識伊來，便許綰同心結(jié)。
天意竟辜人愿，成幾番虛設(shè)。
佳期近也想新歡，遣我空懸絕。
莫忘花蔭深處，與西窗明月。
嬌覽詞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币蜓诿娲髴Q，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仆馬促回。生使人候嬌，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后，回目仁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后，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壇，無執(zhí)干者?！鄙o曰：“令愛親期已近，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將及，動是數(shù)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币蚝舫鰟e生。嬌聞?wù)Z，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艷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征鴻獨叫，則凄慘不自勝也。近半月，病愈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后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zé)，明日，舅送舊守出于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zhí)生手大慟曰：“即不來矣，恨無以報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兄今青云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妾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dāng)以死謝?！冶炒搜阅?？兄氣質(zhì)孱薄，常多病，善攝養(yǎng)，毋以妾為念?！币虺鰯嘈溥€生曰：“謝兄厚恩，復(fù)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詞以贈生云：
郎今去也！拋奴去，恨共離舟，留不住。扶病別江頭，沾襟淚如雨。路遠終須別，一寸腸千結(jié)。此會再難逢，相逢只夢中。
又吟一絕為別云：合歡帶上真珠結(jié)，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dāng)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別！
生得嬌詩詞，揖別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悼，浪翻風(fēng)，彩急飛，征鴻易斷，目力有盡，江山無窮。
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殞。
因絕食數(shù)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后，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于此矣?！币驁D帥子之貌以獻曰：“得婿如是，亦無負矣?！眿稍唬骸懊绖t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佩，下結(jié)以破環(huán)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jié)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shù)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币蛉∠闩寮氄J，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fù)言。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yè)已成矣，無可奈何?！鼻布t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
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
汪汪兩眼西風(fēng)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
擁爐細語鬼神知，拼把紅顏與君絕。
間隔數(shù)日，嬌竟以憂卒。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隨至。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以吊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zhì)，憐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今生拼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明神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云信斷，聽蕭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追慕無已，殆不能堪。又于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
竇翁德劭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
又為詩一絕以別兄，詩曰：
當(dāng)年鳳雅藹雙鸞，擬共翱翔萬里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誰憐只影叫蒼煙。
生題詩畢，索嬌所自贈香羅帕，自縊于書窗間，為家人所覺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云足下，而甘死此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币蚧仡櫠H叮嚀曰：“二哥才學(xué)俱優(yōu)，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侍養(yǎng)，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弊允巧袼蓟杳?，不思飲食，日漸贏，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慟，即日馳書告舅。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位。舅因呼紅痛責(zé)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告我？稔成事變，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也?！币蛲醋曰?。又謂紅曰：“申生豐儀如許，才學(xué)又如許，正昔人所謂‘我見汝猶憐，況老奴乎？，生前之愿既已違之矣，與死后之姻緣可也?！奔t曰：“然則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復(fù)書，舉嬌柩以歸于申家，得合葬焉。歿者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紅曰：“然?！庇谑菑?fù)書，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zé)，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吊慰，營辦喪事。又月余，詢謀僉同，乃合葬于濯錦江邊，葬畢，紅告歸。
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嬌謂紅曰：“喪事謝汝遠來營辦，吾二人死無憾矣。我自去世，即歸仙道，見住碧瑤之宮，相距蓬菜不遠咫尺。朝歡暮宴，天上之樂，不減人間，所愿足矣。惟是親恩未報，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賴汝支吾，善事家君，無以為我念。明年寒食，祭掃新墳，汝能為我一來，彼時又得相會也。”語未終，紅且驚且喜，倉皇告舅。舅復(fù)與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所有矣。惟見壁間之詞一閡云：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
華表來歸，風(fēng)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家里。
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覺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嘆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紅見嬌之事，呼仆命騎往詣墳所。灑酒莫位之際，唯見雙鴛鴦飛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畢，倏然不見。后人故名為鴛鴦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