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異編卷二十七·妓女部二
作者：王世貞王之渙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當(dāng)時風(fēng)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dāng)?shù)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xù)而至，奢華艷異，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dāng)時之名部也。
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都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yōu)矣?！倍矶涣妫怨?jié)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人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
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睂び忠涣嬷幵唬?br>
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tuán)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br>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dāng)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币驓g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fā)聲，則曰：
黃河遠(yuǎn)上白云問，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之渙即掀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
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竟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比訌闹?，飲醉竟日。
洛中舉人
舉子乙，洛中居人也。偶與樂妓茂英者相識。英年甚小。及乙到江外，忽于飲席遇之，因贈詩云：
憶昔當(dāng)初過柳樓，茂英年小尚含羞。
隔窗未省聞高語，對鏡曾窺學(xué)上頭。
一別中原俱老大，重來南國見風(fēng)流。
彈弦酌酒話前事。零落碧云生暮愁。
舉子因謁節(jié)使，遂客游留連數(shù)月。帥遇之甚厚，宴飲既頻，與酒諧戲頗洽。一日告辭，帥厚以金帛贐行，復(fù)開筵送別，因暗留絕句與曰：
少種花枝少下籌，須防女伴妒風(fēng)流。
坐中若打占相令，除卻尚書莫點頭。
因設(shè)舞曲，遺詩，帥取覽之，當(dāng)時即令人所在，送付舉子。
鳳窠群女
姑城太守張憲，使娼妓戴拂壺中，錦仙裳，蜜粉淡妝，使侍閣下。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蛾”，換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諸娼曰“鳳巢群女”。又曰咽隊曳云仙”?！?br>
鄭中丞文宗朝，有內(nèi)人鄭中丞（中丞，當(dāng)時宮人官也），善胡琴。內(nèi)庫有琵琶二面，號大忽雷、小忽雷。因為匙頭脫損，送在崇仁坊南趙家料理。大約造樂器，悉在此坊，其中有二趙家最妙。
時有權(quán)相舊吏梁厚本，有別墅在昭應(yīng)縣之西南，西臨渭河。垂釣之際，忽見一物流過，長五七尺許，上以錦纏之。令家童摟得就岸，乃秘器也。及發(fā)開視之，乃一女郎，妝色儼然，以羅中系其頸。遂解其領(lǐng)巾，伺之，口鼻之間，尚有余息。即移至室中，將養(yǎng)經(jīng)旬，方能言語，云：“我內(nèi)弟子鄭中丞也。昨因忤旨，令內(nèi)人縊殺，投于河中，錦即是弟子，臨刑相贈耳?！蹦巳绻剩创蛊兄x。厚本無妻，即納為室。自言善琵琶。其琵琶今在南趙家修理，恰值訓(xùn)、注之事，人莫有知者。厚本因賂其樂器匠，購得之。至夜分，方敢輕彈。后值良辰，飲于花下，酒酣，不覺朗彈數(shù)曲。是時，有黃門放鷂子過門，私于墻外聽之，曰：“此是鄭中丞琵琶聲也?！备`窺識之。翌日，達(dá)上聽。文宗始嘗追悔，至是驚喜。遣中使宣召，問其由來，乃舍厚本罪，任從匹偶，仍加賜賚焉。
李季蘭
李季蘭，以女子有才名。初，五六歲時，其父抱于庭，作詩詠薔薇，其未句云：“經(jīng)時才架卻，心緒亂縱橫?！备疙Ｔ唬骸按伺訉砀挥形恼?，然必為失行婦人矣。”竟如其言。又，季蘭嘗與諸賢會烏程縣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疾，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遍L卿對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季蘭有詩曰：“遠(yuǎn)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鄙w五言之佳境也。上方班姬即不足，下比韓英則有余。亦女中之詩豪也。嘗賦得《三峽流泉歌》曰：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嘗自聞。
玉琴彈出轉(zhuǎn)寂，直似當(dāng)時夢中聽。
三峽迢迢幾千里，一時流入深閨里。
巨石奔湍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噴涌含雷風(fēng)，又似嗚咽流不通。
湍曲瀨勢將盡，時復(fù)滴瀝平沙中。
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使仲容聽不足。
一彈既罷還一彈，愿似流泉鎮(zhèn)相續(xù)。
李逢吉
李丞相逢吉，性強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無愧色。既為三川居守劉禹錫，有妓甚麗，為眾所知。李恃夙望，恣行威福，分務(wù)朝官，取容不暇，一旦陰以計奪之。約曰某日皇城中堂前致宴，一應(yīng)朝賢寵嬖，并請早赴境會。稍可觀囑者，如期云集。敕閽吏先收劉家妓從門入，傾都驚異，元敢言者。劉公計無所出，惶惑吞聲。又翌日，與相善三數(shù)人謁之，但相見如常，從容久之，并不言境會之所以然。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罷，一揖而退。劉嘆咤而歸，知無可奈何，遂憤懣而作四章，以擬《四愁》云爾：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能言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拋不續(xù)弦。若向靡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鸞飛遠(yuǎn)樹棲何處，鳳得新巢已去心。紅壁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斷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jīng)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人曾行處更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樹邊花已老，畫眉窗下月猶殘。云藏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干。
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更可尋。青鳥去時云路斷，娥歸處月宮深。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料得夜來天上鏡，只應(yīng)偏照兩人心。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當(dāng)時風(fēng)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dāng)?shù)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xù)而至，奢華艷異，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dāng)時之名部也。
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都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yōu)矣?！倍矶涣妫怨?jié)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人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
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睂び忠涣嬷幵唬?br>
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tuán)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br>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dāng)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币驓g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fā)聲，則曰：
黃河遠(yuǎn)上白云問，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之渙即掀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
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竟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比訌闹?，飲醉竟日。
洛中舉人
舉子乙，洛中居人也。偶與樂妓茂英者相識。英年甚小。及乙到江外，忽于飲席遇之，因贈詩云：
憶昔當(dāng)初過柳樓，茂英年小尚含羞。
隔窗未省聞高語，對鏡曾窺學(xué)上頭。
一別中原俱老大，重來南國見風(fēng)流。
彈弦酌酒話前事。零落碧云生暮愁。
舉子因謁節(jié)使，遂客游留連數(shù)月。帥遇之甚厚，宴飲既頻，與酒諧戲頗洽。一日告辭，帥厚以金帛贐行，復(fù)開筵送別，因暗留絕句與曰：
少種花枝少下籌，須防女伴妒風(fēng)流。
坐中若打占相令，除卻尚書莫點頭。
因設(shè)舞曲，遺詩，帥取覽之，當(dāng)時即令人所在，送付舉子。
鳳窠群女
姑城太守張憲，使娼妓戴拂壺中，錦仙裳，蜜粉淡妝，使侍閣下。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蛾”，換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諸娼曰“鳳巢群女”。又曰咽隊曳云仙”?！?br>
鄭中丞文宗朝，有內(nèi)人鄭中丞（中丞，當(dāng)時宮人官也），善胡琴。內(nèi)庫有琵琶二面，號大忽雷、小忽雷。因為匙頭脫損，送在崇仁坊南趙家料理。大約造樂器，悉在此坊，其中有二趙家最妙。
時有權(quán)相舊吏梁厚本，有別墅在昭應(yīng)縣之西南，西臨渭河。垂釣之際，忽見一物流過，長五七尺許，上以錦纏之。令家童摟得就岸，乃秘器也。及發(fā)開視之，乃一女郎，妝色儼然，以羅中系其頸。遂解其領(lǐng)巾，伺之，口鼻之間，尚有余息。即移至室中，將養(yǎng)經(jīng)旬，方能言語，云：“我內(nèi)弟子鄭中丞也。昨因忤旨，令內(nèi)人縊殺，投于河中，錦即是弟子，臨刑相贈耳?！蹦巳绻剩创蛊兄x。厚本無妻，即納為室。自言善琵琶。其琵琶今在南趙家修理，恰值訓(xùn)、注之事，人莫有知者。厚本因賂其樂器匠，購得之。至夜分，方敢輕彈。后值良辰，飲于花下，酒酣，不覺朗彈數(shù)曲。是時，有黃門放鷂子過門，私于墻外聽之，曰：“此是鄭中丞琵琶聲也?！备`窺識之。翌日，達(dá)上聽。文宗始嘗追悔，至是驚喜。遣中使宣召，問其由來，乃舍厚本罪，任從匹偶，仍加賜賚焉。
李季蘭
李季蘭，以女子有才名。初，五六歲時，其父抱于庭，作詩詠薔薇，其未句云：“經(jīng)時才架卻，心緒亂縱橫?！备疙Ｔ唬骸按伺訉砀挥形恼?，然必為失行婦人矣。”竟如其言。又，季蘭嘗與諸賢會烏程縣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疾，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遍L卿對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季蘭有詩曰：“遠(yuǎn)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鄙w五言之佳境也。上方班姬即不足，下比韓英則有余。亦女中之詩豪也。嘗賦得《三峽流泉歌》曰：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嘗自聞。
玉琴彈出轉(zhuǎn)寂，直似當(dāng)時夢中聽。
三峽迢迢幾千里，一時流入深閨里。
巨石奔湍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噴涌含雷風(fēng)，又似嗚咽流不通。
湍曲瀨勢將盡，時復(fù)滴瀝平沙中。
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使仲容聽不足。
一彈既罷還一彈，愿似流泉鎮(zhèn)相續(xù)。
李逢吉
李丞相逢吉，性強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無愧色。既為三川居守劉禹錫，有妓甚麗，為眾所知。李恃夙望，恣行威福，分務(wù)朝官，取容不暇，一旦陰以計奪之。約曰某日皇城中堂前致宴，一應(yīng)朝賢寵嬖，并請早赴境會。稍可觀囑者，如期云集。敕閽吏先收劉家妓從門入，傾都驚異，元敢言者。劉公計無所出，惶惑吞聲。又翌日，與相善三數(shù)人謁之，但相見如常，從容久之，并不言境會之所以然。座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罷，一揖而退。劉嘆咤而歸，知無可奈何，遂憤懣而作四章，以擬《四愁》云爾：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能言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拋不續(xù)弦。若向靡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鸞飛遠(yuǎn)樹棲何處，鳳得新巢已去心。紅壁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斷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jīng)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似人石，丈夫形狀淚痕深。人曾行處更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樹邊花已老，畫眉窗下月猶殘。云藏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干。
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更可尋。青鳥去時云路斷，娥歸處月宮深。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料得夜來天上鏡，只應(yīng)偏照兩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