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建文帝仁義治世 程教諭術(shù)數(shù)談兵
作者：紀(jì)振倫話說太祖在位三十一年，享年七十一歲，忽一日寢疾不愈?；侍珜O日夜侍奉，衣不解帶，飲食湯藥，俱親手自進。太祖病了兩月，到閏五月一日，鼎湖上升。皇太孫躄踴哭泣，哀毀骨立。群臣百姓，望見其毀瘠之容，深墨之色，與哭泣之哀，莫不舉手加額，喁喁有至德之思。到十六日，始遵遺詔，登了大寶，改元建文。大赦天下，即頒孝詔于天下。詔頒去后，忽聞諸王皆來會葬。建文帝因詔百官商議道：“諸王各擁重兵，借會葬之名，一時齊集京師，恐有不測。奈何？”太常卿黃子澄出班奏道：“諸王齊集，誠為可憂，陛下慮之良是。但陛下頒詔止之，諸王必不肯服，且示疑畏。須早草遺詔一道，稱地方為重，詔諸王唯在本國泣臨，毋得奔喪。則會葬之舉自然止矣?！苯ㄎ牡鄣溃骸扒溲杂欣恚患确Q遺詔，何不更于詔尾添一條，令王國所在吏民，悉聽朝廷節(jié)制?！秉S子澄道：“圣諭允合機宜，宜速為之。”建文帝因命翰林草詔，即刻頒行。詔到各國，諸王開讀了，皆大怒道：“父王殯天，何等大事！即庶民父子，也須撫棺一慟；況諸子備居王位，哪有不奔喪會葬之理，這還說地方為重！如何叫王國吏民，悉聽朝廷節(jié)制！殊與喪禮之遺詔無關(guān)，這明明是怕我們會葬生事，故假遺詔以彈壓耳?！敝T王雖怒，卻也沒奈何，祇得于本國泣臨罷了。
惟燕王有心窺伺，一聞太祖駕崩，即走馬奔喪。及遺詔下時，早已到了淮安。燕王接了遺詔，不肯開讀，道：“詔書原敕孤到本國開讀，孤已先出境，今雖路遇，卻不敢違旨路開。煩欽使先至本國，容孤走馬到京會葬過，然后回國開讀，便情禮兩盡了。”詔官聽了，哪里敢強他開；又知詔書是止他會葬，若放他到京，豈不獲罪，祇得奏道：“殿下大孝所感，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自非殿下之心；但適與遺詔相遇，若棄而竟行，亦似不可。乞殿下少緩數(shù)日，容臣遣人，星夜請旨定奪，方兩不相礙?！毖嗤醪坏靡?，祇得在淮安住下。不數(shù)日，祇見朝廷差了行人，了敕書，勒令燕王還國。燕王見敕，大怒道：“望梓宮咫尺不容孤一展哭泣之誠，是斷人天倫也。既無父子，何有君臣！”遂恨恨而歸。還到本國，即與道衍商議道：“父皇新逝，孤欲親到京中，看他君臣行事如何。無奈一詔兩詔，勒令還國，殊可痛恨?！钡姥艿溃骸斑z詔但止殿下一時不會葬，未嘗止殿下終身不入朝。請待葬期已過，殿下悄悄去入朝，看他們行事，未為不可。他難道又好降詔攔阻？”燕王聽了大喜道：“汝言有理！”
到了建文元年二月，竟暗暗發(fā)駕入京。到了關(guān)外，報單入城，朝中君臣，方纔知道。果然不好攔阻，祇得宣詔入朝。燕王原是個英雄心腸，橫視一世。此時建文帝是他侄子，素稱仁柔，諒不能制他，又看得兩班文武，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故進了朝門，竟馳丹陛，步步龍行虎躍，走將上去。到了殿前，又不山呼萬歲，行君臣之禮，竟自當(dāng)?shù)疃?，候旨宣詔。忽左班中閃出一人，執(zhí)簡當(dāng)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親不敵貴，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馳御道，又當(dāng)陛下不拜，請敕法司，拿下究罪?！毖嗤趼犃舜篌@，忙跪奏道：“臣棣既已來朝，焉敢不拜。但于路傷足，不能成禮，故鵠立候旨?！苯ㄎ牡蹅髦嫉溃骸盎适逯劣H，可勿問說不了。”又見右班中閃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何代無之！自古虎拜朝天，殿上敘君臣之禮；龍枝拂地，宮中敘叔侄之情。今燕王驕蹇不法，法當(dāng)究治。”建文帝又傳旨道：“皇叔至親，朕為屈法，可勿問也?；适鍟和?，容召入宮相見?！毖嗤醴钪稼叧?。早有戶部傳郎卓敬，俯伏奏道：“燕王智慮絕人，酷類先帝；況都北平，北平乃強干之地，金元所興也，不如乘其有罪，早除之以絕后患。若陛下念親親之誼，不忍加誅，當(dāng)徒封南昌，以絕禍本?！苯ㄎ牡鄞篌@道：“燕王至親，卿何論至此！”卓敬道：“楊廣、隋文，非父子耶？”建文帝聽了，默然良久道：“卿且退，容朕細思?！弊烤赐顺霾活}。卻說燕王趨出，忙問左右道：“此二臣為誰？”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鳳韶，左班乃侍中許觀?！毖嗤鯂@道：“莫謂朝中無人！”候?qū)m中朝見過，恐怕有變，忙忙還國去了。
再說齊泰、黃子澄密奏于帝道：“燕王名雖入朝，實是窺伺動靜。又當(dāng)陛下不拜，藐視朝廷。既經(jīng)御史、侍中彈劾，就該敕法司拿下，以絕禍根，不宜縱虎還山，以貽后患。”建文帝道：“燕王為先帝愛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小禮治之，不獨失親親之義，而亦非孝治天下之道，朕不忍為也?！饼R泰又奏道：“陛下以仁義待人，真堯舜之心也！但恐人不以堯舜之心待陛下。今聞燕王以張玉、朱能為心腹，招軍買馬，聚草屯糧，又造人招天下異人，以圖不軌。今不剪除，必有后患。”建文帝道：“燕王既所為不法，當(dāng)徐圖之，決不可因其來朝，輒加謀害，以生諸王之心?！币蝾欬S子澄道：“先生尚記東角門之言乎？”黃子澄道：“臣安敢忘！但事須漸次圖之，不可驟也?！苯ㄎ牡鄣溃骸皾u次當(dāng)從何國為先？”黃子澄道：“燕王預(yù)備已久，一旦削之，彼或不服，是促其反也。今聞周王與燕王相與甚密，結(jié)為唇齒。莫若是先削周王，使燕知警；燕不知警，再加削奪，則勢孤而可圖取矣?！苯ㄎ牡鄣溃骸叭蓦奘焖级小！?br>到了次日，建文帝覽表章，忽然見四川岳池教諭程濟一本，奏道：“臣夜觀干象，見熒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術(shù)數(shù)占之，當(dāng)主明年七月，北方有大兵起，侵犯京師，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lián)錅?，無貽后悔?！苯ㄎ牡垡娏?，甚是憂懼，因下其章，命群臣會議。群臣奉旨會議，奏道：“程濟以一教諭，無故出位，妄言禍福。且事關(guān)藩主，大逆不道，罪當(dāng)斬首?！苯ㄎ牡垡娮啵迪氲溃骸氨逼窖嗤?，謀為不軌，已有形跡。這程濟一小官，而敢于出位進言，必有所見。今其言妄與不妄，尚未可知，而無端先斬其首，豈不冤哉?！贝稳赵O(shè)朝，召程濟入朝，而叱之道：“你多大官兒，有何才能，輒敢妄言禍福！可細細奏明?！背虧溃骸俺甲庸匐A，雖有大小，而忠君愛國之心，則無大小也！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不言，則其罪不更甚于出位乎！臣濟幼年，曾遇異人傳授，善天文術(shù)數(shù)之學(xué)。今觀熒惑守心，久而不退，且王氣見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而弒奪之禍，有不忍言者。陛下躬堯舜之仁，以至誠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書生，但知守守常，而不知馭變，恐一旦噬臍，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豈敢惜一死，而不為陛下陳之?！币幻孀啵幻嫱纯奘?。建文帝聽了，殊覺動情，尚不忍加罪，當(dāng)不得左右朝臣，一齊跪下，奏道：“今治國有道，臣子論事有體。今天下太平，國家全盛，而程濟借術(shù)數(shù)荒唐之說，敢痛哭流涕，而妄言禍福，以聳動人主，當(dāng)與妖言惑眾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則讖緯之學(xué)進，而仁義道德之政微，何以治世？何以示后？”建文帝聞奏，心雖知程濟之忠，但屈于群臣交論，無可奈何。正要傳旨拿人，忽見程濟又叩頭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緩臣之死，將臣系獄，候至明年七月，北平若無兵起，臣到那時，雖被寸斬亦甘愿矣。”建文帝道：“此時斬汝，殊覺無名，到明年斬汝未遲?！币騻髦紝⒊虧陋z，候至期定奪。武士領(lǐng)旨，就將程濟押入獄中監(jiān)禁。祇因這一事，有分教：今日觸怒皇上之日，異日可顯忠臣之口。
畢竟后來如何應(yīng)驗，欲知端的，請看下回分解。
惟燕王有心窺伺，一聞太祖駕崩，即走馬奔喪。及遺詔下時，早已到了淮安。燕王接了遺詔，不肯開讀，道：“詔書原敕孤到本國開讀，孤已先出境，今雖路遇，卻不敢違旨路開。煩欽使先至本國，容孤走馬到京會葬過，然后回國開讀，便情禮兩盡了。”詔官聽了，哪里敢強他開；又知詔書是止他會葬，若放他到京，豈不獲罪，祇得奏道：“殿下大孝所感，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自非殿下之心；但適與遺詔相遇，若棄而竟行，亦似不可。乞殿下少緩數(shù)日，容臣遣人，星夜請旨定奪，方兩不相礙?！毖嗤醪坏靡?，祇得在淮安住下。不數(shù)日，祇見朝廷差了行人，了敕書，勒令燕王還國。燕王見敕，大怒道：“望梓宮咫尺不容孤一展哭泣之誠，是斷人天倫也。既無父子，何有君臣！”遂恨恨而歸。還到本國，即與道衍商議道：“父皇新逝，孤欲親到京中，看他君臣行事如何。無奈一詔兩詔，勒令還國，殊可痛恨?！钡姥艿溃骸斑z詔但止殿下一時不會葬，未嘗止殿下終身不入朝。請待葬期已過，殿下悄悄去入朝，看他們行事，未為不可。他難道又好降詔攔阻？”燕王聽了大喜道：“汝言有理！”
到了建文元年二月，竟暗暗發(fā)駕入京。到了關(guān)外，報單入城，朝中君臣，方纔知道。果然不好攔阻，祇得宣詔入朝。燕王原是個英雄心腸，橫視一世。此時建文帝是他侄子，素稱仁柔，諒不能制他，又看得兩班文武，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故進了朝門，竟馳丹陛，步步龍行虎躍，走將上去。到了殿前，又不山呼萬歲，行君臣之禮，竟自當(dāng)?shù)疃?，候旨宣詔。忽左班中閃出一人，執(zhí)簡當(dāng)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親不敵貴，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馳御道，又當(dāng)陛下不拜，請敕法司，拿下究罪?！毖嗤趼犃舜篌@，忙跪奏道：“臣棣既已來朝，焉敢不拜。但于路傷足，不能成禮，故鵠立候旨?！苯ㄎ牡蹅髦嫉溃骸盎适逯劣H，可勿問說不了。”又見右班中閃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何代無之！自古虎拜朝天，殿上敘君臣之禮；龍枝拂地，宮中敘叔侄之情。今燕王驕蹇不法，法當(dāng)究治。”建文帝又傳旨道：“皇叔至親，朕為屈法，可勿問也?；适鍟和?，容召入宮相見?！毖嗤醴钪稼叧?。早有戶部傳郎卓敬，俯伏奏道：“燕王智慮絕人，酷類先帝；況都北平，北平乃強干之地，金元所興也，不如乘其有罪，早除之以絕后患。若陛下念親親之誼，不忍加誅，當(dāng)徒封南昌，以絕禍本?！苯ㄎ牡鄞篌@道：“燕王至親，卿何論至此！”卓敬道：“楊廣、隋文，非父子耶？”建文帝聽了，默然良久道：“卿且退，容朕細思?！弊烤赐顺霾活}。卻說燕王趨出，忙問左右道：“此二臣為誰？”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鳳韶，左班乃侍中許觀?！毖嗤鯂@道：“莫謂朝中無人！”候?qū)m中朝見過，恐怕有變，忙忙還國去了。
再說齊泰、黃子澄密奏于帝道：“燕王名雖入朝，實是窺伺動靜。又當(dāng)陛下不拜，藐視朝廷。既經(jīng)御史、侍中彈劾，就該敕法司拿下，以絕禍根，不宜縱虎還山，以貽后患。”建文帝道：“燕王為先帝愛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小禮治之，不獨失親親之義，而亦非孝治天下之道，朕不忍為也?！饼R泰又奏道：“陛下以仁義待人，真堯舜之心也！但恐人不以堯舜之心待陛下。今聞燕王以張玉、朱能為心腹，招軍買馬，聚草屯糧，又造人招天下異人，以圖不軌。今不剪除，必有后患。”建文帝道：“燕王既所為不法，當(dāng)徐圖之，決不可因其來朝，輒加謀害，以生諸王之心?！币蝾欬S子澄道：“先生尚記東角門之言乎？”黃子澄道：“臣安敢忘！但事須漸次圖之，不可驟也?！苯ㄎ牡鄣溃骸皾u次當(dāng)從何國為先？”黃子澄道：“燕王預(yù)備已久，一旦削之，彼或不服，是促其反也。今聞周王與燕王相與甚密，結(jié)為唇齒。莫若是先削周王，使燕知警；燕不知警，再加削奪，則勢孤而可圖取矣?！苯ㄎ牡鄣溃骸叭蓦奘焖级小！?br>到了次日，建文帝覽表章，忽然見四川岳池教諭程濟一本，奏道：“臣夜觀干象，見熒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術(shù)數(shù)占之，當(dāng)主明年七月，北方有大兵起，侵犯京師，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lián)錅?，無貽后悔?！苯ㄎ牡垡娏?，甚是憂懼，因下其章，命群臣會議。群臣奉旨會議，奏道：“程濟以一教諭，無故出位，妄言禍福。且事關(guān)藩主，大逆不道，罪當(dāng)斬首?！苯ㄎ牡垡娮啵迪氲溃骸氨逼窖嗤?，謀為不軌，已有形跡。這程濟一小官，而敢于出位進言，必有所見。今其言妄與不妄，尚未可知，而無端先斬其首，豈不冤哉?！贝稳赵O(shè)朝，召程濟入朝，而叱之道：“你多大官兒，有何才能，輒敢妄言禍福！可細細奏明?！背虧溃骸俺甲庸匐A，雖有大小，而忠君愛國之心，則無大小也！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不言，則其罪不更甚于出位乎！臣濟幼年，曾遇異人傳授，善天文術(shù)數(shù)之學(xué)。今觀熒惑守心，久而不退，且王氣見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而弒奪之禍，有不忍言者。陛下躬堯舜之仁，以至誠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書生，但知守守常，而不知馭變，恐一旦噬臍，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豈敢惜一死，而不為陛下陳之?！币幻孀啵幻嫱纯奘?。建文帝聽了，殊覺動情，尚不忍加罪，當(dāng)不得左右朝臣，一齊跪下，奏道：“今治國有道，臣子論事有體。今天下太平，國家全盛，而程濟借術(shù)數(shù)荒唐之說，敢痛哭流涕，而妄言禍福，以聳動人主，當(dāng)與妖言惑眾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則讖緯之學(xué)進，而仁義道德之政微，何以治世？何以示后？”建文帝聞奏，心雖知程濟之忠，但屈于群臣交論，無可奈何。正要傳旨拿人，忽見程濟又叩頭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緩臣之死，將臣系獄，候至明年七月，北平若無兵起，臣到那時，雖被寸斬亦甘愿矣。”建文帝道：“此時斬汝，殊覺無名，到明年斬汝未遲?！币騻髦紝⒊虧陋z，候至期定奪。武士領(lǐng)旨，就將程濟押入獄中監(jiān)禁。祇因這一事，有分教：今日觸怒皇上之日，異日可顯忠臣之口。
畢竟后來如何應(yīng)驗，欲知端的，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