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七回　兩差人暗搜內(nèi)藏　一老丐獨陰封門

話說賈知縣正同金仁鼎想著主意，忽見李龍、王虎兩個差人，一個抱住頭，一個捧住嘴，說得不清不楚的，走得來請老爺作主?？垂伲愕肋@是一回什么事呢？原來李龍、王虎這兩個差人，本是監(jiān)安縣一百幾十個差役中著名的兩個好手，他同本官有個定例在前，凡遇到批差的事件，下手先都是批他們兩人。他們把票子了，劃本劃利的一算，如其沒甚好處呢，當(dāng)時便把票子繳上回道：“這件事差人干不來。”本官這才另改旁人。若是票子接走了呢，刑名案件抵準(zhǔn)十兩銀子孝敬，錢谷案件抵準(zhǔn)二十兩銀子孝敬。今天批差照應(yīng)大成廟，他們曉得這廟里是富足不過，單那佛殿當(dāng)中那架香錢柜子還要倒兩百千文呢。所以接著這張票子，以為可以發(fā)一筆大大的財交，心中歡喜不過。到了本官走后，一些人便忙了代鐵珊收尸。李龍向王虎把嘴一歪，兩人直朝里走進了二門。李龍就直奔大殿，王虎大喊道：“老龍，你那里不識嗎？一直上大雄殿上，難道抱個羅漢去換糖吃嗎？你不看見東邊掛著一面牌喊我們?nèi)ツ亍！崩铨埑踹€不懂，及至廟東望去，果見那柱上掛了一面牙紅色牌，上面“庫房”二字。李龍看明，反轉(zhuǎn)抱怨王虎道：“你這人就說明了也好。要用這些功夫，可不要耽擱時候嗎？假如再碰個把同伙的走得來，那便又要分肥呢。”王虎道：“我舛，我舛，怪我不好。讓你上大殿兜個圈子，那才真燥呢?！?就這說話的時候，兩人已走到庫房門口。但見那庫房是一扇自關(guān)門，李龍用手一推，忽聽那鈴鐺響了一陣。二人走至里面，見當(dāng)窗橫了一張帳桌，桌頭豎了一架賬箱，賬箱上面暗鎖鎖得好好的。王虎生來精細，他并不造次搜羅，便定神在四面察看。李龍那知就里，先想開那帳箱，因沒有鑰匙，只得在箱門上捫了一捫，連抓手都沒有，只得嘆了口氣。跟后便將桌子當(dāng)中的一個抽屜，心里便想開來看看。拉住銅環(huán)一抽，那知里面也有暗鎖。他便任起性來，使出那吃奶的力氣，拼命的觸了兩觸，果然被他觸開，朝里一望，銀屑于一些沒有，只有一方錢板，上面穿了一百通行的制錢，旁邊十五六個靖康的小鈔，其余一塊硯臺，一本草紙的零用帳，一錠斷頭黑墨，兩支禿筆。李龍好生氣悶，復(fù)行又將兩頭的抽屜觸開，里面全是廢紙。李龍格外火冒，把幾只抽屜向地下一摜，提起來就是幾腳，可憐萬物有無常，好好的一張白木桌子，登時就殘壞掉了。王虎看著他好笑不過，便說道：“你且莫忙，事總有個一定的道理。摸不著氣嗓亂擼，徒然驚天動地，那是不得成功的。我倒看定了一塊地方，大約廟中的一些家當(dāng)，有八分數(shù)藏在里面。”李龍道：“不要做格式，大家旅躁點罷。我看今日這個交易，多分還要歇本呢。你那處看著氣眼，我們快些動手是了?！?王虎見說，不慌不忙的便走到那個書架下面，把末層的一層木板提起，低頭一望，哈哈大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崩铨埪犝f，也覺歡喜。走至近切，但見那書架下層本同個柜子一般，里面卻還有二尺高長方式兩張外國鐵柜，將將橫放在架下，不大不小。那柜蓋上有一個黃銅提手，提手旁邊有一個暗鎖的鎖門。王虎提了兩把，卻然提不開來。那柜蓋上一張貼了個“內(nèi)儲票據(jù)要件”，一張貼了個“內(nèi)收金銀錢財”。李龍道：“我們不要鑰匙，最好每人抗一只走，最是干凈?！蓖趸⒌溃骸澳愫么罅猓∥蚁牍裆系蔫€匙一定在一個地方呢?！闭f著將那帳箱搬下地來，用腳一踏，只見那箱子分成幾片，里面的帳簿翻了一地，卻沒什么鑰匙。王虎也只得嘆了一口氣，便又走向那和尚一張睡覺的鋪上去翻。還未動身，忽聽李龍笑嘻嘻的叫道：“虎伙計，鑰匙都尋著了！”說著便拿了一大串的走來，足有二三十把。又說道：“平時做事，你都說我有粗沒細，今日卻比你細心了。你可曉得那帳箱底下還有一個抽屜，這鑰匙就是在里面的?！蓖趸⒔舆^一看，見有一把個銅叫子一般，較那鐵柜上的鎖門正然相稱，心中好生歡喜，忙拿了去套上機關(guān)，扭了一扭，果然一提就開。只見里面睡了十幾串大錢，五只一排排了十五只大寶，還堆了幾封碎銀子。另外有個銀袱包了一包，大約是零用的散碎。李龍道：“我們怎樣辦理？”王虎道：“沒有別樣說頭，一抵一半是了。但此時人贓現(xiàn)獲，不但不便弄走，而且一趟也弄不去的。不如我們?nèi)詫㈣F柜蓋好，將鑰匙帶走，押著把門封閉。夜間帶兩個伙計，翻屋進來，那才真妥當(dāng)呢?！崩铨埖溃骸耙埠?。”王虎收好鑰匙，關(guān)好了門，又把庫房的牌代他下掉。二人一點聲色不露，一搖二擺的到了前面，恰恰鐵珊的棺材已經(jīng)起身出門。王虎大喊道：“你們諸位各散罷，馬上要封門了！”李龍在身邊掏出封條，走到廟外一片香燭店里，討了一篤面糊。王虎又前前后后喊了兩遍，一些看閑的都紛紛走散。王虎道：“哎呀，我還忘掉一事呢，你快到西邊鐵匠店里買他兩副象鼻兩把大鎖?！崩铨埬歉业÷?。溜得血奔心似的，不上一刻，果然買到。里面的梯子本是有的，抗了一張出來，方好鎖頭上的鎖。
一應(yīng)碎事，統(tǒng)統(tǒng)停當(dāng)。二人又進里巡邏了一遍，見得一人沒得，然后到了外面，只見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花子，眼睛只有三分光，白頭發(fā)長了披得滿頭，一手拎了一壺酒，一手不曉得拿的一塊什么，在嘴里咬著。一個騎馬勢，坐在那廟門口石檻上，身子倚著那東邊的門柱，喝著酒，那嘴里唱道：
人忙我不忙，有酒有食有衣裳；人苦我不苦，衣裳不洗飯不煮。那怕將相與公侯，不若我身能作主。欲歌就歌笑就笑：妙高峰下皆樂土。 這老乞丐正然倚在門上，喝喝唱唱的。李龍由里跑出，大喊道：“老花子，你坐到那石頭臺子上去罷！這里要鎖門呢?！蹦抢县げ且膊徊?，他還喝他的酒，唱他的歌。李龍站在面前，眼睛瞤瞤的預(yù)備就想動手。王虎暗道：使不得，我曉得他手下是很有一點呢，這老頭子那能吃當(dāng)?shù)闷穑坎灰粯睹肝赐?，再弄出一樁命案罷。當(dāng)下便向李龍使了一個眼色，他便走到老丐面前說道：“老人家，你到那石頭臺上乘涼去罷，這里我們奉了縣大老爺?shù)墓?，要來封門呢?！崩县ひ娬f，把眼睛向他崩了一崩，耳朵就了一就道：“你說什么嗎？”王虎疑惑他是個聾子，便放大喉嚨，又照樣說了一遍。老丐見說，笑了一笑道：“你奉的縣大老爺?shù)墓?，叫我到石頭臺上去，想系是個押逐了。倒要請教，那公事把我看一看呢?！蓖趸⒂执舐暤溃骸安皇茄褐鹉愕墓拢欠膺@廟門的公事。因你倚在這門口，廟門不好關(guān)，所以叫你移到那石頭臺上去的?！崩县ひ娬f，把頭向王虎一仰，下殼湊了兩湊，又說道：“公差老爺，不是押逐我，是封這個廟？我曉得了。同你商議件事，我人老骨頭硬，怕動得很喲。請你封第二重門罷?！崩铨堃娬f，向王虎埋怨道：“可是的，你要同他講理呢！依我老早一拖，門倒封起來了?！蓖趸⒌溃骸澳氵@老人家，那里這樣的不知事，老爺?shù)墓路忾T，就便紳經(jīng)董事都沒有變通的道理，那里有你這個叫化子做得主嗎？也罷，你既怕動，我來攙你是了。”說著便用手來拖他的衣袖。老丐道：“不要動粗，賭硬是更不行?！?
王虎見他出言太硬，不覺動了氣，便罵道：“不知進退的老狗！大約還不得由你不行呢?！闭f著便用勁的拖他，以為總沒個拖不動的，那知真?zhèn)€還拖他不走。李龍笑道：“你真沒用處，等我來！”當(dāng)下把袖子一卷，一手拖住那老丐的一只腳，就同拉死狗一般?？尚@個老丐，雖然腳被人拖著，那手上一個燒酒壺還是一口一口的啯，那籠著袖子里的不知一樣什么東西，他還是一口一口的咬。李龍真?zhèn)€無名火起，一手搶過了他手上的那把壺，認定他頭上就是一下，說道：“老王八，我對你做個結(jié)兒罷！”在李龍看著以為眼睜睜的一下，打在老丐頭上，鮮血直流。那知忽聽王虎“哎呀”了一聲，雙手抱住了一顆頭，那些血把王虎的副臉淌得同戲臺上的個關(guān)圣帝君一般。李龍好生詫異，再把老丐一看，那一把壺還在手上，那頭上連油皮也不曾去掉些。就此這一喧嚷，那廟門口便圍下一圈人來查問底細。李龍道：“這個老龜?shù)?，多分有障眼法呢?！崩县ひ娝瓶诹R龜?shù)埃愎α艘恍?，說道：“李龍，俺且交代你，你如再破口罵人，一定是要請你吃嘴頭呢?！崩铨堃娬f，加倍冒失，他們這些當(dāng)公門的那個受得人的慪氣？當(dāng)下便咬牙切齒，蹬起腳來罵道：“老狗！老畜！老龜！老賊！老砍刀！老忘八！”不住嘴的罵?？梢财婀?，他罵一句，腳便一蹬，那手就向上一舞，“喥”的一個嘴頭。罵了一串連，便打了一串連。要論李龍年紀才三十多歲，那一嘴的牙齒銅墻鐵壁一般，那知就這幾個嘴頭，可憐三十二個牙齒剩不上個倒四折，那嘴里鮮血直流?？尚Χ送线@一個老丐，鬧了許久，吃了一些死苦，卻不曾移動他一寸。 二人曉得不是勢頭，一個抱住頭，一個捧住嘴，說道：“是好漢，你不要走！我們有本事把本官請得來，再同你算帳?！崩县ご笮Φ溃骸昂芎煤芎?！請你們帶個信把你家本官，就說他家老祖宗在此，不許封大成廟的門?！倍四抢镞€理會他，隨即奔到街前；聽說知縣到了相府，又奔到金相府，聽說知縣到了萬秋園。兩人不但傷處疼痛，就這四處一奔，也就頭昏腦悶。所以見了知縣，說了個沒頭沒尾。賈知縣問之再三，兩人方把老丐這一番情形說出。畢竟賈知縣聽了李龍、王虎的話，究竟怎樣辦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