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岑秀才奉母避冤仇 何公子遇仙偕伉儷
作者：陳朗卻說為人在世，荷天地之覆載，食君國之水土，賴父母之養(yǎng)育，受師父之教誨，所以這天、地、君、親、師的大恩，自當(dāng)焚頂朝夕，必須刻刻存心，思所報答。凡為臣盡忠，為子盡孝，恤孤憐寡，濟(jì)困扶危，一切善言善行，皆可少報天、地、君、親師的大德，庶幾不愧此生，若見義不為，悠悠忽忽，隨波逐流，混俗和光，豈不將此生虛度？況現(xiàn)在的富貴利達(dá)，皆是祖父的遺澤。若自身再加培植，則子孫之流澤更遠(yuǎn)；若妄作非為，損人利己，不但上剝祖父之元氣，下削子孫之蔭庇，則自身之災(zāi)禍亦所難保。故太上云：“禍福無門，惟人自召?！狈鸾?jīng)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贝四吮厝恢怼＜词ベt的經(jīng)傳，亦無非教人以教、悌、忠、信之事，然此中愚夫愚婦，難以介究。惟有因果之說，言者津津，聽者有味，無論賢、愚、貴、賤，婦人、女子俱能通曉，可以感發(fā)善心，戒除惡念。今有一段奇文，于中千奇百怪，到頭天理昭彰，報應(yīng)絲毫不爽，一一說來，可以少助勸人為善之道，又見得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況情真事實，非此荒唐。請靜聽始末：不但可以清閑排悶，且于身心大有裨益，即作一因果觀之，亦無不可。 卻說這段故事出在明朝嘉靖年間。有一秀士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貫金陵建康人氏。祖父岑源道官至九江太守。父親岑如嵩中過一榜，因病早亡。寡母何氏，撫育成人。這岑公子年方弱冠，生得天姿俊雅、稟性溫良，事母至孝，且篤行好學(xué)，十六歲上即游泮水，甚慰母心，更喜馳馬試劍，熟習(xí)韜略。嘗自謂曰：“大丈夫當(dāng)文武兼?zhèn)?，豈可只效尋章摘句而已！”因此論文之暇便以擊劍騎射為樂。家中薄有田產(chǎn)，只老仆岑忠夫婦二人，相依度日。
祖父任九江太守時，一清如水，宦橐蕭條。彼時有一所屬縣令候子杰，因貪贓枉法、誣良為盜招解到府，被岑公審出實情，據(jù)實將該縣詳參。不料這候子杰恃有內(nèi)援，且與上臺有情，反揭岑公得贓枉斷。上司欲從中袒護(hù)，又恐難違公論，只得將那人重罪減輕，含糊結(jié)案。岑公見仕途危險，且稟性不合時宜，遂告病致仕。因此，候子杰記仇甚深，及岑公致仕后又夤緣權(quán)要，不及二年，行取進(jìn)京，歷遷部郎，數(shù)年之間出為江南巡按。因憶舊仇，于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來察探岑家動情，及聞岑公已故、公子早亡，只有公孫在庠，孤兒寡婦，視同幾肉，計圖泄恨。及到任后，屢在各官面前誣說岑公當(dāng)日勒他代賠官項銀八百兩，現(xiàn)有借券未償，指望屬官希其旨意起釁中傷。各官中有知其底里者，惟含糊答應(yīng)而已。內(nèi)有一府學(xué)教授徐元啟，是岑秀的老師，平素最是相得，聞知此事即暗地通信與岑生，令其早為防備莫至臨時失措，并教他告游學(xué)遠(yuǎn)出以避其鋒。
這岑公子亦常聽母親說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償官項之言，勢必借此起禍。孤兒寡婦，何以支持、因與母親商量：不如依老師之言，暫離鄉(xiāng)井遠(yuǎn)避兇鋒，此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東沂水縣之尚義村，可以往就，欲奉母親一同前往。岑夫人道：“自你父親去世，你還幼小無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鄉(xiāng)外省何處存身？”岑秀道：“母親不須遠(yuǎn)慮，兒已計及：即母舅處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暫為賃寓他方，亦無不可。況這巡按官限期一滿就要離任，待他去后，便可回鄉(xiāng)。母親但請放心?！崩掀歪乙嗟溃骸按笙喙f甚是，況他是一個炎炎赫赫的巡按，要來尋起我們的事來，如何了得？太老爺在日，執(zhí)法無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雖有幾個同年故舊，已冷淡多年，不相關(guān)切。倘有不虞之事，誰來照應(yīng)？還是避他的為妙。”岑夫人道：“既如此，便依你們前往。自從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時常記念你母舅，幾番要打發(fā)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與你母舅一會，也慰了我夙愿。” 當(dāng)下商量停妥，即遞了一張告游學(xué)的呈子。一面將家中一切托與岑忠照管。母子收細(xì)軟，帶了老仆婦梅氏，即日雇就船只。岑秀只有一個親姑娘，嫁與本地鄭巡廳為妻，姑夫已故，單生一子，名叫鄭璞，已入黌門，為人樸實，卻有些憨耍，惟與岑秀兩表弟兄最相友愛。當(dāng)日晚間，前往一別，次日五鼓即開船前往山東進(jìn)發(fā)。
且說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舊族。父親由兩榜做了一任刑廳，在江西任上，遂與岑家聯(lián)姻：后來致仕回家，不幸與夫人相繼去世。家業(yè)雖然不大，尚可溫飽度日。這何式玉為人瀟灑，疏放不羈，且生平好奇，素有膽氣。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黌官，因連丁兩艱，尚未婚取。每念胞姐遠(yuǎn)嫁金陵，姐夫已故，幾欲往探，因家下無人，遷延不果。又見仕途傾險遂無進(jìn)取之念，尋常惟民幾個好友往還，無非以詩酒琴劍為樂。
這一日，從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蔣士奇家赴席回來，時已薄暮。到得書齋，已覺微醉，呼小僮烹茶來吃了一杯，隨寬衣解帶欲就安寢。忽覺背后似有行動之聲，即回頭看時，卻見一素袂女郎在后，手掠鬢鴉，嫣然微笑。何生驀然看見，大吃一驚，及細(xì)看時，生得美麗動人，光艷奪目。何生素有膽識，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問道：“你是精是鬼？請實說無妨?！迸尚Φ溃骸罢垎柪删?，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懼否？”何生道：“人鬼雖殊，其情則一。倘情有所鐘，生死以之，何懼之有？且請問小娘子姓名來歷。”女郎笑道：“妾實告君，我非狐鬼，乃謫仙也。只因有過，暫謫塵凡，與郎君有夙世之緣，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見棄，且與郎君有益?！焙紊笙驳溃骸靶∧镒诱嫔裣芍腥?，今自屈來此，只恐我無福消受?？?cè)皇枪?，亦?dāng)相戀，何況仙乎！”當(dāng)時情興勃然，隨攜手并肩，與之寬衣，只覺肌香膚滑，情蕩神迷，互抱上床，極盡繾綣。何生從未入此溫柔鄉(xiāng)，而今真?zhèn)€銷魂矣！因摟頸問其住居眷屬。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緣方能會合，若使無緣，斷難相強(qiáng)。至于住居雖有，君亦難到，問欲何為？”何生道：“聞得亦有狐屬之類假托仙名與人為祟者，是何緣故？”女郎道：“凡屬精靈變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為怪，大抵緣至而合，緣盡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傷亡之處，原是其人命盡祿絕，并非若輩之祟；再或其人兇狂淫亂，故使若輩促其喪亡。如武三思輩，亦是數(shù)所使然。倘有人無故傷殘若輩，自然也有報復(fù)之道；否則與人交接，有益于人處甚多。若其人根基本來深固，福祿綿厚，則若輩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淺薄，即與之因緣會合，亦不能強(qiáng)而益之?！焙紊溃骸皳?jù)仙姊說來，與小生固屬有緣，但恐我無福以當(dāng)。將來究竟何以結(jié)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歔嘆息之意，良久乃言：“郎君此時，情意雖好，其中修短有數(shù)，不能預(yù)定。所慮郎君福祿淺薄，恐有中變，然此時尚早，不必過計?！焙紊嗖粡?fù)問。兩個枕上歡娛，綢繆備至。 初則宵來晝?nèi)ィ^而終日不離。僮仆輩亦無嫌避，皆以仙娘稱之。后來，朋友輩知道，凡請見者，驚心奪目，無不以為神仙中人，亦有固請一見而終不與見者，何生亦不能強(qiáng)。惟世交蔣士奇到來，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盡禮，常說他是端人正士，后來功名富貴未可限量。至于操作井臼、女紅中饋之事，無不盡美。真同伉儷，恩愛異常。兩月之間，腹已有好，年余即產(chǎn)一女。何生甚喜，遂無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當(dāng)為郎圖一后嗣?！焙紊嘞捕ㄎā?
大凡人生在世，富貴窮通、壽夭鰥孤，俱有定數(shù)，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與這仙姊始終偕好，生子續(xù)嗣，豈不完美、總因少年情性，初時得此麗人，便如獲至寶；迨后習(xí)以為常，便覺司空見慣；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是個名門舊屬，豈可不選門當(dāng)戶對正經(jīng)婚娶，乃與一妖異為偶，豈不被人笑話？”有的說：“他雖然美好，終不知他來歷，日后恐難保始終。”有的說：“總?cè)慌c你生育子女，到頭來，人知道是妖異所生，誰肯與你聯(lián)姻婚配？”——似此眾口呶呶、言三語四，把一個何生弄得沒了主意。這日因與心腹世交蔣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個主見。這蔣士奇是個豪邁之士，見他問及，便道：“情之所鐘，固不能忘。但夫婦為人倫之始，原不可苛如，今當(dāng)正娶一房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見妬，如此則情義兩盡。”何生聽了，只是點頭，自此遂有另娶之念。這仙姊亦早知其意，只做不知，聽其動作而已。
卻說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將望六，一生不務(wù)正業(yè)，惟以嫖賭為事，以致家業(yè)蕩然，目前又無兒女，只夫妻兩口度日。何生的父親在日，亦常常周濟(jì)與他，無如到手即空，難填欲壑。及到何生手里，雖不能如光人看顧，斗米束薪，亦屢屢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從不能一見，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勸他婚娶，這日走來，說起：城中黃員外家有一女兒，生得如花似玉，年才二九，女工針黹無一不精，又是獨養(yǎng)女兒，妝奩甚是豐厚；這頭親事，我知詳細(xì)，不可錯過。何生因知他是個荒唐的人，難以憑信，因隨口應(yīng)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聽明白，再煩叔父為媒。”當(dāng)日就留何成酒飯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處探訪這頭婚事，果與何成所說不差，因思：若即請他作媒，恐又生出別故，不若竟煩蔣兄為媒，萬無一失。當(dāng)時主意已定，即央請蔣士奇作伐。那黃員外與蔣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風(fēng)雅，便已應(yīng)許。選日行聘、擇吉婚娶，諸事已備。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歸家，對著仙姊欲言不語，自覺抱漸；欲待不說，事已成就；欲待說出，又恐見怪。正是：
只因自不堅情意，莫怪人多說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說出來？仙姊果否允從？且聽下回分解。
祖父任九江太守時，一清如水，宦橐蕭條。彼時有一所屬縣令候子杰，因貪贓枉法、誣良為盜招解到府，被岑公審出實情，據(jù)實將該縣詳參。不料這候子杰恃有內(nèi)援，且與上臺有情，反揭岑公得贓枉斷。上司欲從中袒護(hù)，又恐難違公論，只得將那人重罪減輕，含糊結(jié)案。岑公見仕途危險，且稟性不合時宜，遂告病致仕。因此，候子杰記仇甚深，及岑公致仕后又夤緣權(quán)要，不及二年，行取進(jìn)京，歷遷部郎，數(shù)年之間出為江南巡按。因憶舊仇，于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來察探岑家動情，及聞岑公已故、公子早亡，只有公孫在庠，孤兒寡婦，視同幾肉，計圖泄恨。及到任后，屢在各官面前誣說岑公當(dāng)日勒他代賠官項銀八百兩，現(xiàn)有借券未償，指望屬官希其旨意起釁中傷。各官中有知其底里者，惟含糊答應(yīng)而已。內(nèi)有一府學(xué)教授徐元啟，是岑秀的老師，平素最是相得，聞知此事即暗地通信與岑生，令其早為防備莫至臨時失措，并教他告游學(xué)遠(yuǎn)出以避其鋒。
這岑公子亦常聽母親說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償官項之言，勢必借此起禍。孤兒寡婦，何以支持、因與母親商量：不如依老師之言，暫離鄉(xiāng)井遠(yuǎn)避兇鋒，此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東沂水縣之尚義村，可以往就，欲奉母親一同前往。岑夫人道：“自你父親去世，你還幼小無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鄉(xiāng)外省何處存身？”岑秀道：“母親不須遠(yuǎn)慮，兒已計及：即母舅處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暫為賃寓他方，亦無不可。況這巡按官限期一滿就要離任，待他去后，便可回鄉(xiāng)。母親但請放心?！崩掀歪乙嗟溃骸按笙喙f甚是，況他是一個炎炎赫赫的巡按，要來尋起我們的事來，如何了得？太老爺在日，執(zhí)法無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雖有幾個同年故舊，已冷淡多年，不相關(guān)切。倘有不虞之事，誰來照應(yīng)？還是避他的為妙。”岑夫人道：“既如此，便依你們前往。自從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時常記念你母舅，幾番要打發(fā)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與你母舅一會，也慰了我夙愿。” 當(dāng)下商量停妥，即遞了一張告游學(xué)的呈子。一面將家中一切托與岑忠照管。母子收細(xì)軟，帶了老仆婦梅氏，即日雇就船只。岑秀只有一個親姑娘，嫁與本地鄭巡廳為妻，姑夫已故，單生一子，名叫鄭璞，已入黌門，為人樸實，卻有些憨耍，惟與岑秀兩表弟兄最相友愛。當(dāng)日晚間，前往一別，次日五鼓即開船前往山東進(jìn)發(fā)。
且說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舊族。父親由兩榜做了一任刑廳，在江西任上，遂與岑家聯(lián)姻：后來致仕回家，不幸與夫人相繼去世。家業(yè)雖然不大，尚可溫飽度日。這何式玉為人瀟灑，疏放不羈，且生平好奇，素有膽氣。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黌官，因連丁兩艱，尚未婚取。每念胞姐遠(yuǎn)嫁金陵，姐夫已故，幾欲往探，因家下無人，遷延不果。又見仕途傾險遂無進(jìn)取之念，尋常惟民幾個好友往還，無非以詩酒琴劍為樂。
這一日，從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蔣士奇家赴席回來，時已薄暮。到得書齋，已覺微醉，呼小僮烹茶來吃了一杯，隨寬衣解帶欲就安寢。忽覺背后似有行動之聲，即回頭看時，卻見一素袂女郎在后，手掠鬢鴉，嫣然微笑。何生驀然看見，大吃一驚，及細(xì)看時，生得美麗動人，光艷奪目。何生素有膽識，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問道：“你是精是鬼？請實說無妨?！迸尚Φ溃骸罢垎柪删?，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懼否？”何生道：“人鬼雖殊，其情則一。倘情有所鐘，生死以之，何懼之有？且請問小娘子姓名來歷。”女郎笑道：“妾實告君，我非狐鬼，乃謫仙也。只因有過，暫謫塵凡，與郎君有夙世之緣，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見棄，且與郎君有益?！焙紊笙驳溃骸靶∧镒诱嫔裣芍腥?，今自屈來此，只恐我無福消受?？?cè)皇枪?，亦?dāng)相戀，何況仙乎！”當(dāng)時情興勃然，隨攜手并肩，與之寬衣，只覺肌香膚滑，情蕩神迷，互抱上床，極盡繾綣。何生從未入此溫柔鄉(xiāng)，而今真?zhèn)€銷魂矣！因摟頸問其住居眷屬。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緣方能會合，若使無緣，斷難相強(qiáng)。至于住居雖有，君亦難到，問欲何為？”何生道：“聞得亦有狐屬之類假托仙名與人為祟者，是何緣故？”女郎道：“凡屬精靈變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為怪，大抵緣至而合，緣盡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傷亡之處，原是其人命盡祿絕，并非若輩之祟；再或其人兇狂淫亂，故使若輩促其喪亡。如武三思輩，亦是數(shù)所使然。倘有人無故傷殘若輩，自然也有報復(fù)之道；否則與人交接，有益于人處甚多。若其人根基本來深固，福祿綿厚，則若輩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淺薄，即與之因緣會合，亦不能強(qiáng)而益之?！焙紊溃骸皳?jù)仙姊說來，與小生固屬有緣，但恐我無福以當(dāng)。將來究竟何以結(jié)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歔嘆息之意，良久乃言：“郎君此時，情意雖好，其中修短有數(shù)，不能預(yù)定。所慮郎君福祿淺薄，恐有中變，然此時尚早，不必過計?！焙紊嗖粡?fù)問。兩個枕上歡娛，綢繆備至。 初則宵來晝?nèi)ィ^而終日不離。僮仆輩亦無嫌避，皆以仙娘稱之。后來，朋友輩知道，凡請見者，驚心奪目，無不以為神仙中人，亦有固請一見而終不與見者，何生亦不能強(qiáng)。惟世交蔣士奇到來，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盡禮，常說他是端人正士，后來功名富貴未可限量。至于操作井臼、女紅中饋之事，無不盡美。真同伉儷，恩愛異常。兩月之間，腹已有好，年余即產(chǎn)一女。何生甚喜，遂無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當(dāng)為郎圖一后嗣?！焙紊嘞捕ㄎā?
大凡人生在世，富貴窮通、壽夭鰥孤，俱有定數(shù)，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與這仙姊始終偕好，生子續(xù)嗣，豈不完美、總因少年情性，初時得此麗人，便如獲至寶；迨后習(xí)以為常，便覺司空見慣；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是個名門舊屬，豈可不選門當(dāng)戶對正經(jīng)婚娶，乃與一妖異為偶，豈不被人笑話？”有的說：“他雖然美好，終不知他來歷，日后恐難保始終。”有的說：“總?cè)慌c你生育子女，到頭來，人知道是妖異所生，誰肯與你聯(lián)姻婚配？”——似此眾口呶呶、言三語四，把一個何生弄得沒了主意。這日因與心腹世交蔣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個主見。這蔣士奇是個豪邁之士，見他問及，便道：“情之所鐘，固不能忘。但夫婦為人倫之始，原不可苛如，今當(dāng)正娶一房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見妬，如此則情義兩盡。”何生聽了，只是點頭，自此遂有另娶之念。這仙姊亦早知其意，只做不知，聽其動作而已。
卻說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將望六，一生不務(wù)正業(yè)，惟以嫖賭為事，以致家業(yè)蕩然，目前又無兒女，只夫妻兩口度日。何生的父親在日，亦常常周濟(jì)與他，無如到手即空，難填欲壑。及到何生手里，雖不能如光人看顧，斗米束薪，亦屢屢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從不能一見，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勸他婚娶，這日走來，說起：城中黃員外家有一女兒，生得如花似玉，年才二九，女工針黹無一不精，又是獨養(yǎng)女兒，妝奩甚是豐厚；這頭親事，我知詳細(xì)，不可錯過。何生因知他是個荒唐的人，難以憑信，因隨口應(yīng)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聽明白，再煩叔父為媒。”當(dāng)日就留何成酒飯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處探訪這頭婚事，果與何成所說不差，因思：若即請他作媒，恐又生出別故，不若竟煩蔣兄為媒，萬無一失。當(dāng)時主意已定，即央請蔣士奇作伐。那黃員外與蔣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風(fēng)雅，便已應(yīng)許。選日行聘、擇吉婚娶，諸事已備。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歸家，對著仙姊欲言不語，自覺抱漸；欲待不說，事已成就；欲待說出，又恐見怪。正是：
只因自不堅情意，莫怪人多說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說出來？仙姊果否允從？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