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作者：汪景祺○孤魅畏節(jié)婦
衛(wèi)既齊、嚴我斯、李元振、邵遠平、陳論皆甲辰詞林，相善也。衛(wèi)尚少年，夫人自猗氏來，衛(wèi)買大宅居之。體漸羸，精神日敝。諸同年憂之，咸以保養(yǎng)為言。衛(wèi)愀然曰：“非斫喪也，臥室有妖魅，每就寢，則夫妻二人皆昏瞀不知人事，不知其為何怪？晨起良久，然后能言，夫妻皆病，奈何？”邵曰：“盍移居他處？”衛(wèi)曰：“買屋費重價，棄之不可，轉(zhuǎn)售又無其人，惟望妖舍此而去耳?！眹缿蛟唬骸拔覡钤?，身有奎光四射，治具啖我，我宿于有妖處，妖畏奎光，自當絕跡?！毙l(wèi)欣然命家奴歸市酒肴，且謂李、邵、陳曰：“三兄能偕去逐妖乎？”三君亦鼓舞諾之，至衛(wèi)寓，衛(wèi)先令夫人移側(cè)屋，五人暢飲至給燭。嚴起身作別，詰之，則曰：“不過博一醉飽耳，近來狀元，安得有所謂奎光者?！毙l(wèi)苦留之，嚴軀干偉大，重數(shù)百斤，衛(wèi)文弱又病，挽之不得，嚴徑去，陳亦趨出，衛(wèi)令閉戶，陳跪曰：“我素怕鬼，深夜不敢獨臥室中，雖多人尚蒙被而眠，聞風吹樹葉聲，即驚顫，況有妖處耶？”李、邵皆勸其留，陳奪門而出。室向南，東西各有炕，炕亙南北，其南皆倚窗欞，幾上燃高燭，李已被酒，與衛(wèi)臥東炕上。甫就枕，則二人皆面赤如赭，喉間咯咯有聲，口吐涎沫。邵大驚，急呼其家奴問之。奴曰：“主人、主母每夜如此，至天曉方醒，不足怪也?！鄙鄄桓倚兑?，惟脫雙靴東向趺坐西炕上，心頗惴惴，然目無所見，至雞鳴后，窗影將明，燭光漸淡，低頭以手取靴，若有人以手按其頸者，遂仆地。家奴聞之，入扶起，已不能言，但心中了然，如病數(shù)月不食者。未幾，衛(wèi)、李兩家人各掖其主起，三椅南面，衛(wèi)、李、邵并坐，相顧默然，飲苦茗少許，始能言動。李、邵皆乘輿歸，李病月余，邵臥床半年始愈，因相戒不復再以妖魅問衛(wèi)矣。久之，衛(wèi)病大愈，肌肉充實，精彩煥然，同年頗以為奇，問之則曰：“吾母聞妖為祟，怒曰：‘世安有妖為祟之理。自猗氏來，遣子媳皆出，吾一人獨睡于此，視妖敢近我否？’某泣阻不得，率內(nèi)子及婢女立窗外，通夜寂然。清晨，吾母啟門，某問安畢，即詢夜來何如。吾母笑曰：‘妖已去矣，吾初就寢，忽聞炕穴有聲，見百余人自穴中出，長僅尺，將登炕，其中一人曰：節(jié)婦在此，我輩不可犯也，速去之。皆于窗隙中升瓦望空而沒?！鄙w衛(wèi)幼而孤，太夫人苦節(jié)自守，以女工易米麥，教子讀書，取科第，固得干坤之正氣者。妖魅所畏者正氣，安得而不避去哉。李元振，字貞孟，柘城人，官至工部侍郎。陳論字謝浮，海寧人，官至刑部侍郎。衛(wèi)既齊字爾錫，猗氏人，官至貴州巡撫、都御史。邵遠平字戒三，仁和人，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戒三先生與先公同舉博學鴻儒，余父行也，為余言其事，且曰：“諸人皆為顯官見侮，于妖魅遇節(jié)婦則謹避之，人所恃者，忠孝節(jié)義耳，官爵何足為重哉。”衛(wèi)歷官皆有清名，撫黔時，知府某、副將某，以開邊釁伏法，衛(wèi)亦幾真重辟，長系獄中，后得釋。其官跡有聲，蓋亦母氏之訓云。五月二十五日。
○婦人纏足
婦人纏足，不知起于何代。詠足詩見于古者，如：兩足白如霜，如：臨流濯素足。又韓詩：六寸膚圓光致致，此不纏之說也。東昏侯使潘妃以帛纏足，金蓮貼地，行其上謂“步步生蓮花”?！稑犯るp行纏》其辭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石崇屑沈香為塵，使姬人步之無跡，若尺許大腳，有何意致。纏足始自六朝，其說近是?！赌f漫錄》考婦女弓足起于李后主，《史記》云：“臨溜女子，彈弦纏足?！庇衷疲恨硇扌?，躡利屣，則漢時已有之。然《秘辛》所載樊慝語，則王皇后尚不纏足也?！断尻栮扰f傳》云：盜發(fā)楚王冢，得宮人玉屐，晉世履有鳳頭，重臺分梢之制。陶南村謂唐人題《詠略不及之杜牧》詩：釧尺裁量減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畫裙。段成式詩：醉袂幾侵魚子纈，影纓長戛鳳皇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愿將身托繡鞋。韓詩：懷里不知金鈿落，暗中惟覺繡鞋香?！痘ㄩg集》云：慢移弓底繡羅鞋，亦屢見吟詠矣。至于弓足，言其形彎斷如弓也。秦晉燕趙間，女子二三歲即纏足，天然纖小，并不似弓形。其弓形者，嗤為鵝頭腳。余見秦晉燕趙女子足小者，以尺度之，僅二寸七八而已。足底平，呼足為弓，真是門外漢語。五月二十六日。○婦人襪
婦人纏足，大率以帛纏之，如東昏侯以帛纏潘妃足是也?！稑犯沸铝_繡行纏，足趺如春妍，則似以羅纏足?！堵迳褓x》：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李后主詞：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崔浩《禮儀》：近古，至日上履襪于舅姑。《太真外傳》：馬嵬嫗得貴妃錦襪，每遇過客，一玩百錢。不似近日所謂腳帶矣，抑腳帶之外，更加一小襪耶。西北女子，往往貼足尚有軟鞋襪，或即軟鞋也。此等無關(guān)重輕，然亦格物之一端，不可不考。五月二十六日。
○周鐘項煜之死
福王亻替立南都，生殺予奪，無一不乖謬者，惟于周鐘、項煜之死，至今人以為允當，余意獨謂不然。周鐘者，才不足以副其名，為人頗敦篤倫理，欠崇禎一死，大負生平，律以不忠之臣，雖百喙無可置辨。乃元宋紅巾堯湯武等語，見載《輟耕錄》，遽引入爰書，棄之于市，此何說哉？聞悍帥劉澤清曾金幣聘之，不應。鐘有季弟曰，嘗同飲阮大鋮家，壞坐大罵，鐘不為謝，以此兩人切齒。傅成其獄，李舒、章雯為詩吊之曰：“亂世身名可自由，恨君不及鄭臺州。劇秦新論何曾草，月旦家評總世仇?！表楈暇蛹?，簋不飭，為公論所擯棄。在朝累以詭激，市伉直聲。闖賊于三月十九日破京師，煜于四月十八日至金陵，福王稱偽號時，身與拜舞之列，因向朝士述在途毀形易服狀，為陳侍御所糾，其日月可考也。當時竟以污偽署殺之。以彼棄妻子南還，三千余里之遙，不一月重繭而至。即使曾從闖賊，偷旦夕之生，辛苦賊中，來亦宜留其殘喘，以勸來者。黃石齋先生正告南中用事諸臣曰：“唐天寶之亂，從王為上，自拔次之，若水心者何罪？”嗚呼，亡國之帷幄重臣，有為新朝之佐命者，介生、水心皆小臣耳，罪宜末減，況又間關(guān)南返耶？大約更玉改步之時，傳聞異辭，是非失實。馬士英、阮大鋮，小人中之最不堪者，蚍蜉累累，不過槐國君臣。如項如周，一死本不足惜，尚論者應詳加考核，無左袒貴陽懷寧也。五月二十八日。○女子之禍
明末流賊之起，始于裁驛遞。驛遞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劉懋羽。健官京師，娶妾甚嬖之，其妻乘傳至，立遣去，迅雷不及掩耳。羽健恨甚，遂遷怒于驛遞，倡為裁驛卒之說，而懋附和成之。一時游手十余萬人倚驛遞糊口者，無以為生，相率為盜。張獻忠亦驛卒也，流毒中原，顛覆宗社，兩人首禍，萬死不足贖也。吳三桂飲田皇親嘉遇家，嘉遇出歌伎侑酒，其中有陳沅者，色藝冠倫，三桂醉，長跪向嘉遇乞沅，嘉遇曰：“吾老矣，謝世后當以持贈。”李自成陷京師，三桂方鎮(zhèn)山海關(guān)，自成遣人招之，三桂已納款矣。時嘉遇己死，遺命家人送陳沅至三桂所，以兵戈載道，未遑也。三桂偵知陳沅為劉宗敏所得，聞之自成，自成諭宗敏以陳沅還三桂，宗敏不可，三桂遂不降，自成竟滅。女子之能禍人家國如此。五月二十八日。
○燕十六州
石晉以燕十六州賂契丹不屬中國者，四百三十余年，曰幽州，今順天府，曰薊州，今薊州，曰瀛州，今河間府，曰莫州，今任邱縣，曰涿州，今涿州，曰檀州，今密云縣，曰順州，今順義縣，此山前之州也；曰新州，今保安州，曰媯州，今延慶州，曰儒州，今永寧縣，曰武州，今在翔州西境，曰云州，今大同府，曰應州，今應州，曰寰州，今馬邑縣，曰朔州，今朔州，曰蔚州，今蔚州，此山后之州也。劉仁恭以營、平、灤三州賂契丹，營州即今昌黎縣，平州即今盧龍縣，灤州即今灤州也。周世宗□□南北，則瀛、莫二州復歸中國。白溝河為宋遼分界，遂為百戰(zhàn)之地。其后與金夾攻遼，以請石晉所賂故地，而忘營、平、灤三州乃劉仁恭獻契丹以求援者。王黼欲并得之，金主云今更不論原約，特與燕、京及薊、景、檀、順、涿、易六州，其山后諸州皆毀約不與。張玨殺遼故相左企弓等，以平州來歸，金人藉為兵端，長驅(qū)直入，而汴京不守矣。五月二十八日。
○功臣不可為
鳥盡弓藏，古今同慨。論者或謂，功高不賞，挾震主之威，不能善自晦故，鮮有以功名終者。予曰不然。天步艱難，干戈鼎沸，糧餉挽輸于外，庫帑耗竭于中，其時節(jié)鉞重臣，為國奮身，不顧萬死一生，晝食不甘味，夜臥不貼席，孤軍累卵，出入鋒鏑之間，或身歷戎行，或運籌帷幄，雖父母妻子亦棄之如遺，幸而告厥成功，九重不致旰食，舉酬勛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者，又何所苦而反乎？橫加猜疑，致成嫌隙，進不得盡其忠節(jié)，退不得保其身家，撫馭乖方，君臣兩負，嗚呼！千古之豪杰英雄所為槌心而泣血者也。彼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復怯，當賊寇昌熾時，望烽火則魂驚，見軍書則股栗，忽有奇才異能之臣，起而戡定群兇，寧謐四海，捷書一奏，喜出非常，七寶莊嚴之殊禮寵遇之，遲之既久，則轉(zhuǎn)念曰：“敵人如此其橫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滅之，萬一晉陽之甲興，誰復能捍御者？于是而疑心生焉矣。既而閱所上紀功冊，某處斬首幾十萬，某處拓地幾千里，某處招撫若干，某處虜獲若干，心膽震驚，魂魄蕩懾，于是而畏心生焉矣。既建奇功，復膺異數(shù)，位崇五等，禮絕百僚，內(nèi)外臣工以其為朝廷所重也，無不敬而奉之，諂佞小人趨承恐后，長跪叩首，待之逾于常禮，而且，題官則嫌其專擅，奏銷則防其冒濫，敘功則憾其詐偽，鹵獲則謂其私藏，觸處礙，爭寵者又從而構(gòu)之，于是而怒心生焉矣。彼自謂受恩既深，以忠藎為報國，懷光欲去盧杞，李晟思慕魏征，而愛昵不可遽除，忠言不能入耳，反恨其無禮于君，恃功驕橫，于是而厭心生焉矣。疑也，畏也，怒也，厭也，以此四者待功臣，有不兇終而隙末者乎？郭子儀以酒色自晦，僅能保首領(lǐng)以歿。李光弼遂至擁兵不朝，幾失臣節(jié)，下之未有不麾軍犯闕者矣。仆固懷恩恐賊平寵衰，遂奏留田承嗣三節(jié)度。劉巨容追黃巢，幾獲之而縱其去，曰：“國家喜負人，不如留之以為富貴之資。”而唐社遂屋，雖由臣節(jié)之未純，亦猜暴之主有以致之也。殺道濟而長城壞，害蕭懿而東昏亡，洪武﹃開國諸臣，如屠羊豕，靖難兵起，而金川不守，可勝慨哉！可勝慨哉！三月十七日。
○程如絲貪橫（按此條見雍正五年三月戊戌諭旨所引）
程如絲重賄蔡，調(diào)補夔州知府。程如絲至夔，凡商家所有之鹽盡以半價強買之。私鹽船自夔至楚者，官素不甚禁以活窮民。程如絲悉奪之。私鹽船過夔，程如絲遣人籍其鹽，私商不服，程如絲集吏人、鄉(xiāng)勇、獵戶、汛兵幾千人往捕治之。鳥槍弓矢競發(fā)，私商與捕人死者枕藉，商人過客斃者無算。蔡庇之不以上聞。湖督楊宗仁受客商呈詞，欲入告，程如絲指稱是年大將軍意。楊督竟寢其事。年公聞之，遂具題參劾，奉旨革職拿問。蔡入覲，力言程如絲為天下第一清官，上將大用之。今此案令西安巡撫石文焯秉公確審，石欲脫程罪，且議復其官以合上意。嗚呼！浙撫黃叔琳以置土豪賀茂芳于死，遂革職問罪，乃知府殺人不計其數(shù)，而反無過乎？
○秦中凱歌十三首（按此詩為當時自刻之詩片，以備投贈者）
軍聲鼎沸米川城，帝簡元戎詰五兵。班劍袞衣龍節(jié)至，巖疆赤子慶更生?！?br>寵命初登上將壇，相公自出逐呼韓。錦衣驄馬親臨陣，士卒歡騰敵膽寒?！?br>詞臣舊賜繡宮袍，肘綰金章?lián)戆嘴?。賞遍三軍溫挾纊，恩加萬帳飲投醪?！?br>指揮克敵戰(zhàn)河湟，紀律嚴明舉九章。內(nèi)府新承盧矢賜，令公引滿射天狼?！?br>陣前金甲繡蛟螭，五色云開玉帳旗。青海已聞傳箭去，天山又見掛弓時?！?br>畏威面縛出千群，手把旌旄掃惡氛。朝野競夸新戰(zhàn)績，破羌不數(shù)趙將軍?！?br>大纛高牙五等崇，身騎御馬佩彤弓。元和天子原神武，收復淮西賴晉公?！?br>連營鼓吹凱歌回，接壤歡呼喜氣開。聞道千官陪彩仗，君王親待捷書來?！?br>升平嘉宴舉金觴，露布星馳奏未央。道左皆大將，望塵迎拜郭汾陽?！?br>邊燧消時戰(zhàn)鼓閑，戈解甲入重關(guān)。揮兵已奪狼頭纛，膽落名王慟哭還?！?br>運籌決勝朔庭空，麟閣威名破遠戎。卻笑曩霄稱兀卒，當年猶說范韓功?！?br>飲至元功竹帛名，至尊頒賞遍行營。一時下馬聽明詔，遠近同呼萬歲聲?！?br>黃金堂印鎮(zhèn)三秦，鐘鼎常社稷臣。萬里穹廬歸圣化，窮邊影絕射雕人。
衛(wèi)既齊、嚴我斯、李元振、邵遠平、陳論皆甲辰詞林，相善也。衛(wèi)尚少年，夫人自猗氏來，衛(wèi)買大宅居之。體漸羸，精神日敝。諸同年憂之，咸以保養(yǎng)為言。衛(wèi)愀然曰：“非斫喪也，臥室有妖魅，每就寢，則夫妻二人皆昏瞀不知人事，不知其為何怪？晨起良久，然后能言，夫妻皆病，奈何？”邵曰：“盍移居他處？”衛(wèi)曰：“買屋費重價，棄之不可，轉(zhuǎn)售又無其人，惟望妖舍此而去耳?！眹缿蛟唬骸拔覡钤?，身有奎光四射，治具啖我，我宿于有妖處，妖畏奎光，自當絕跡?！毙l(wèi)欣然命家奴歸市酒肴，且謂李、邵、陳曰：“三兄能偕去逐妖乎？”三君亦鼓舞諾之，至衛(wèi)寓，衛(wèi)先令夫人移側(cè)屋，五人暢飲至給燭。嚴起身作別，詰之，則曰：“不過博一醉飽耳，近來狀元，安得有所謂奎光者?！毙l(wèi)苦留之，嚴軀干偉大，重數(shù)百斤，衛(wèi)文弱又病，挽之不得，嚴徑去，陳亦趨出，衛(wèi)令閉戶，陳跪曰：“我素怕鬼，深夜不敢獨臥室中，雖多人尚蒙被而眠，聞風吹樹葉聲，即驚顫，況有妖處耶？”李、邵皆勸其留，陳奪門而出。室向南，東西各有炕，炕亙南北，其南皆倚窗欞，幾上燃高燭，李已被酒，與衛(wèi)臥東炕上。甫就枕，則二人皆面赤如赭，喉間咯咯有聲，口吐涎沫。邵大驚，急呼其家奴問之。奴曰：“主人、主母每夜如此，至天曉方醒，不足怪也?！鄙鄄桓倚兑?，惟脫雙靴東向趺坐西炕上，心頗惴惴，然目無所見，至雞鳴后，窗影將明，燭光漸淡，低頭以手取靴，若有人以手按其頸者，遂仆地。家奴聞之，入扶起，已不能言，但心中了然，如病數(shù)月不食者。未幾，衛(wèi)、李兩家人各掖其主起，三椅南面，衛(wèi)、李、邵并坐，相顧默然，飲苦茗少許，始能言動。李、邵皆乘輿歸，李病月余，邵臥床半年始愈，因相戒不復再以妖魅問衛(wèi)矣。久之，衛(wèi)病大愈，肌肉充實，精彩煥然，同年頗以為奇，問之則曰：“吾母聞妖為祟，怒曰：‘世安有妖為祟之理。自猗氏來，遣子媳皆出，吾一人獨睡于此，視妖敢近我否？’某泣阻不得，率內(nèi)子及婢女立窗外，通夜寂然。清晨，吾母啟門，某問安畢，即詢夜來何如。吾母笑曰：‘妖已去矣，吾初就寢，忽聞炕穴有聲，見百余人自穴中出，長僅尺，將登炕，其中一人曰：節(jié)婦在此，我輩不可犯也，速去之。皆于窗隙中升瓦望空而沒?！鄙w衛(wèi)幼而孤，太夫人苦節(jié)自守，以女工易米麥，教子讀書，取科第，固得干坤之正氣者。妖魅所畏者正氣，安得而不避去哉。李元振，字貞孟，柘城人，官至工部侍郎。陳論字謝浮，海寧人，官至刑部侍郎。衛(wèi)既齊字爾錫，猗氏人，官至貴州巡撫、都御史。邵遠平字戒三，仁和人，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戒三先生與先公同舉博學鴻儒，余父行也，為余言其事，且曰：“諸人皆為顯官見侮，于妖魅遇節(jié)婦則謹避之，人所恃者，忠孝節(jié)義耳，官爵何足為重哉。”衛(wèi)歷官皆有清名，撫黔時，知府某、副將某，以開邊釁伏法，衛(wèi)亦幾真重辟，長系獄中，后得釋。其官跡有聲，蓋亦母氏之訓云。五月二十五日。
○婦人纏足
婦人纏足，不知起于何代。詠足詩見于古者，如：兩足白如霜，如：臨流濯素足。又韓詩：六寸膚圓光致致，此不纏之說也。東昏侯使潘妃以帛纏足，金蓮貼地，行其上謂“步步生蓮花”?！稑犯るp行纏》其辭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石崇屑沈香為塵，使姬人步之無跡，若尺許大腳，有何意致。纏足始自六朝，其說近是?！赌f漫錄》考婦女弓足起于李后主，《史記》云：“臨溜女子，彈弦纏足?！庇衷疲恨硇扌?，躡利屣，則漢時已有之。然《秘辛》所載樊慝語，則王皇后尚不纏足也?！断尻栮扰f傳》云：盜發(fā)楚王冢，得宮人玉屐，晉世履有鳳頭，重臺分梢之制。陶南村謂唐人題《詠略不及之杜牧》詩：釧尺裁量減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畫裙。段成式詩：醉袂幾侵魚子纈，影纓長戛鳳皇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愿將身托繡鞋。韓詩：懷里不知金鈿落，暗中惟覺繡鞋香?！痘ㄩg集》云：慢移弓底繡羅鞋，亦屢見吟詠矣。至于弓足，言其形彎斷如弓也。秦晉燕趙間，女子二三歲即纏足，天然纖小，并不似弓形。其弓形者，嗤為鵝頭腳。余見秦晉燕趙女子足小者，以尺度之，僅二寸七八而已。足底平，呼足為弓，真是門外漢語。五月二十六日。○婦人襪
婦人纏足，大率以帛纏之，如東昏侯以帛纏潘妃足是也?！稑犯沸铝_繡行纏，足趺如春妍，則似以羅纏足?！堵迳褓x》：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李后主詞：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崔浩《禮儀》：近古，至日上履襪于舅姑。《太真外傳》：馬嵬嫗得貴妃錦襪，每遇過客，一玩百錢。不似近日所謂腳帶矣，抑腳帶之外，更加一小襪耶。西北女子，往往貼足尚有軟鞋襪，或即軟鞋也。此等無關(guān)重輕，然亦格物之一端，不可不考。五月二十六日。
○周鐘項煜之死
福王亻替立南都，生殺予奪，無一不乖謬者，惟于周鐘、項煜之死，至今人以為允當，余意獨謂不然。周鐘者，才不足以副其名，為人頗敦篤倫理，欠崇禎一死，大負生平，律以不忠之臣，雖百喙無可置辨。乃元宋紅巾堯湯武等語，見載《輟耕錄》，遽引入爰書，棄之于市，此何說哉？聞悍帥劉澤清曾金幣聘之，不應。鐘有季弟曰，嘗同飲阮大鋮家，壞坐大罵，鐘不為謝，以此兩人切齒。傅成其獄，李舒、章雯為詩吊之曰：“亂世身名可自由，恨君不及鄭臺州。劇秦新論何曾草，月旦家評總世仇?！表楈暇蛹?，簋不飭，為公論所擯棄。在朝累以詭激，市伉直聲。闖賊于三月十九日破京師，煜于四月十八日至金陵，福王稱偽號時，身與拜舞之列，因向朝士述在途毀形易服狀，為陳侍御所糾，其日月可考也。當時竟以污偽署殺之。以彼棄妻子南還，三千余里之遙，不一月重繭而至。即使曾從闖賊，偷旦夕之生，辛苦賊中，來亦宜留其殘喘，以勸來者。黃石齋先生正告南中用事諸臣曰：“唐天寶之亂，從王為上，自拔次之，若水心者何罪？”嗚呼，亡國之帷幄重臣，有為新朝之佐命者，介生、水心皆小臣耳，罪宜末減，況又間關(guān)南返耶？大約更玉改步之時，傳聞異辭，是非失實。馬士英、阮大鋮，小人中之最不堪者，蚍蜉累累，不過槐國君臣。如項如周，一死本不足惜，尚論者應詳加考核，無左袒貴陽懷寧也。五月二十八日。○女子之禍
明末流賊之起，始于裁驛遞。驛遞之裁，倡于御史毛羽健，成于科臣劉懋羽。健官京師，娶妾甚嬖之，其妻乘傳至，立遣去，迅雷不及掩耳。羽健恨甚，遂遷怒于驛遞，倡為裁驛卒之說，而懋附和成之。一時游手十余萬人倚驛遞糊口者，無以為生，相率為盜。張獻忠亦驛卒也，流毒中原，顛覆宗社，兩人首禍，萬死不足贖也。吳三桂飲田皇親嘉遇家，嘉遇出歌伎侑酒，其中有陳沅者，色藝冠倫，三桂醉，長跪向嘉遇乞沅，嘉遇曰：“吾老矣，謝世后當以持贈。”李自成陷京師，三桂方鎮(zhèn)山海關(guān)，自成遣人招之，三桂已納款矣。時嘉遇己死，遺命家人送陳沅至三桂所，以兵戈載道，未遑也。三桂偵知陳沅為劉宗敏所得，聞之自成，自成諭宗敏以陳沅還三桂，宗敏不可，三桂遂不降，自成竟滅。女子之能禍人家國如此。五月二十八日。
○燕十六州
石晉以燕十六州賂契丹不屬中國者，四百三十余年，曰幽州，今順天府，曰薊州，今薊州，曰瀛州，今河間府，曰莫州，今任邱縣，曰涿州，今涿州，曰檀州，今密云縣，曰順州，今順義縣，此山前之州也；曰新州，今保安州，曰媯州，今延慶州，曰儒州，今永寧縣，曰武州，今在翔州西境，曰云州，今大同府，曰應州，今應州，曰寰州，今馬邑縣，曰朔州，今朔州，曰蔚州，今蔚州，此山后之州也。劉仁恭以營、平、灤三州賂契丹，營州即今昌黎縣，平州即今盧龍縣，灤州即今灤州也。周世宗□□南北，則瀛、莫二州復歸中國。白溝河為宋遼分界，遂為百戰(zhàn)之地。其后與金夾攻遼，以請石晉所賂故地，而忘營、平、灤三州乃劉仁恭獻契丹以求援者。王黼欲并得之，金主云今更不論原約，特與燕、京及薊、景、檀、順、涿、易六州，其山后諸州皆毀約不與。張玨殺遼故相左企弓等，以平州來歸，金人藉為兵端，長驅(qū)直入，而汴京不守矣。五月二十八日。
○功臣不可為
鳥盡弓藏，古今同慨。論者或謂，功高不賞，挾震主之威，不能善自晦故，鮮有以功名終者。予曰不然。天步艱難，干戈鼎沸，糧餉挽輸于外，庫帑耗竭于中，其時節(jié)鉞重臣，為國奮身，不顧萬死一生，晝食不甘味，夜臥不貼席，孤軍累卵，出入鋒鏑之間，或身歷戎行，或運籌帷幄，雖父母妻子亦棄之如遺，幸而告厥成功，九重不致旰食，舉酬勛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者，又何所苦而反乎？橫加猜疑，致成嫌隙，進不得盡其忠節(jié)，退不得保其身家，撫馭乖方，君臣兩負，嗚呼！千古之豪杰英雄所為槌心而泣血者也。彼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復怯，當賊寇昌熾時，望烽火則魂驚，見軍書則股栗，忽有奇才異能之臣，起而戡定群兇，寧謐四海，捷書一奏，喜出非常，七寶莊嚴之殊禮寵遇之，遲之既久，則轉(zhuǎn)念曰：“敵人如此其橫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滅之，萬一晉陽之甲興，誰復能捍御者？于是而疑心生焉矣。既而閱所上紀功冊，某處斬首幾十萬，某處拓地幾千里，某處招撫若干，某處虜獲若干，心膽震驚，魂魄蕩懾，于是而畏心生焉矣。既建奇功，復膺異數(shù)，位崇五等，禮絕百僚，內(nèi)外臣工以其為朝廷所重也，無不敬而奉之，諂佞小人趨承恐后，長跪叩首，待之逾于常禮，而且，題官則嫌其專擅，奏銷則防其冒濫，敘功則憾其詐偽，鹵獲則謂其私藏，觸處礙，爭寵者又從而構(gòu)之，于是而怒心生焉矣。彼自謂受恩既深，以忠藎為報國，懷光欲去盧杞，李晟思慕魏征，而愛昵不可遽除，忠言不能入耳，反恨其無禮于君，恃功驕橫，于是而厭心生焉矣。疑也，畏也，怒也，厭也，以此四者待功臣，有不兇終而隙末者乎？郭子儀以酒色自晦，僅能保首領(lǐng)以歿。李光弼遂至擁兵不朝，幾失臣節(jié)，下之未有不麾軍犯闕者矣。仆固懷恩恐賊平寵衰，遂奏留田承嗣三節(jié)度。劉巨容追黃巢，幾獲之而縱其去，曰：“國家喜負人，不如留之以為富貴之資。”而唐社遂屋，雖由臣節(jié)之未純，亦猜暴之主有以致之也。殺道濟而長城壞，害蕭懿而東昏亡，洪武﹃開國諸臣，如屠羊豕，靖難兵起，而金川不守，可勝慨哉！可勝慨哉！三月十七日。
○程如絲貪橫（按此條見雍正五年三月戊戌諭旨所引）
程如絲重賄蔡，調(diào)補夔州知府。程如絲至夔，凡商家所有之鹽盡以半價強買之。私鹽船自夔至楚者，官素不甚禁以活窮民。程如絲悉奪之。私鹽船過夔，程如絲遣人籍其鹽，私商不服，程如絲集吏人、鄉(xiāng)勇、獵戶、汛兵幾千人往捕治之。鳥槍弓矢競發(fā)，私商與捕人死者枕藉，商人過客斃者無算。蔡庇之不以上聞。湖督楊宗仁受客商呈詞，欲入告，程如絲指稱是年大將軍意。楊督竟寢其事。年公聞之，遂具題參劾，奉旨革職拿問。蔡入覲，力言程如絲為天下第一清官，上將大用之。今此案令西安巡撫石文焯秉公確審，石欲脫程罪，且議復其官以合上意。嗚呼！浙撫黃叔琳以置土豪賀茂芳于死，遂革職問罪，乃知府殺人不計其數(shù)，而反無過乎？
○秦中凱歌十三首（按此詩為當時自刻之詩片，以備投贈者）
軍聲鼎沸米川城，帝簡元戎詰五兵。班劍袞衣龍節(jié)至，巖疆赤子慶更生?！?br>寵命初登上將壇，相公自出逐呼韓。錦衣驄馬親臨陣，士卒歡騰敵膽寒?！?br>詞臣舊賜繡宮袍，肘綰金章?lián)戆嘴?。賞遍三軍溫挾纊，恩加萬帳飲投醪?！?br>指揮克敵戰(zhàn)河湟，紀律嚴明舉九章。內(nèi)府新承盧矢賜，令公引滿射天狼?！?br>陣前金甲繡蛟螭，五色云開玉帳旗。青海已聞傳箭去，天山又見掛弓時?！?br>畏威面縛出千群，手把旌旄掃惡氛。朝野競夸新戰(zhàn)績，破羌不數(shù)趙將軍?！?br>大纛高牙五等崇，身騎御馬佩彤弓。元和天子原神武，收復淮西賴晉公?！?br>連營鼓吹凱歌回，接壤歡呼喜氣開。聞道千官陪彩仗，君王親待捷書來?！?br>升平嘉宴舉金觴，露布星馳奏未央。道左皆大將，望塵迎拜郭汾陽?！?br>邊燧消時戰(zhàn)鼓閑，戈解甲入重關(guān)。揮兵已奪狼頭纛，膽落名王慟哭還?！?br>運籌決勝朔庭空，麟閣威名破遠戎。卻笑曩霄稱兀卒，當年猶說范韓功?！?br>飲至元功竹帛名，至尊頒賞遍行營。一時下馬聽明詔，遠近同呼萬歲聲?！?br>黃金堂印鎮(zhèn)三秦，鐘鼎常社稷臣。萬里穹廬歸圣化，窮邊影絕射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