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遵師言投生擇地　游冥府奉命提魂

虛無子自領(lǐng)師命，二次神游空中，選視積善之家，以為投生計。殊意神飛天外，俯察塵寰，散處居民。雖繡錯星羅，類皆黑霧漫空，毫無祥光發(fā)現(xiàn)。暗自思曰：“此方不谷，非吾投生之地?！痹祁^播轉(zhuǎn)，向西而行。西地紫霧蒙臧，結(jié)成一片，周詳審視，究難分善者之所居。將袖拂之，倏起一陣微風(fēng)，吹紫霧為七段，一段投西之北，三段投西之東，再三段旋繞空中無有定所。虛無子曰：“紫霧凝結(jié)，其地必臧。但不能室辨芝蘭，安可輕將吾神墮入凡胎？”于是按下云頭，墜于雪煉山嶺。
云頭剛墜，當(dāng)方見而迎曰：“仙子其神游相外，覽山水之奇乎？”虛無子曰：“非也。前日道祖身登八卦臺，傷大道之不明，特聚仙真臨臺囑咐，選一道根深蘊者托化入世，一則闡明大道，除卻旁敷；一則鍛煉仙根，登諸上品。有紫霞真人者，道祖長弟，即吾師也，奉命歸來，高豎聚仙旗于繡云洞外。俄而旗尖飄舉，霞生五色，金鈴響徹，云集眾仙。師道其由，盡皆啞然不答。久之，呼吾至座，囑以投世之言。吾恐其任難勝，力辭弗許。紫霞曰：『師觀弟子中，惟爾道根深厚，闡道一事，輪次在爾。爾不應(yīng)諾，必遭天譴?！晃崞韼煂挄r日，四境游神。細(xì)察紅塵，皆陷仙之窟。今限已滿，應(yīng)合投生。先睹乎東，黑霧迷天；轉(zhuǎn)西而行，紫霧遙結(jié)，知西之勝于東也多矣。但紫霧入目，雖知是地為善地，究不知尤善者為誰。爾司當(dāng)方，應(yīng)識此境居民誰為善，誰為尤善，一一指陳，俾吾有地投生。他日闡明大道，爾功不小?！碑?dāng)方曰：“仙子所言，吾何敢輕。以吾管轄計之，共一萬零三百六十八戶。冊中善惡注明無紊，敬呈仙子，隨所擇而投焉?！毖砸?，將冊呈上。虛無子詳細(xì)披閱，其中八德有缺四五者，有缺三四與二三者。合冊觀畢，絕無有八德俱全之人。因拭淚言曰：“世人多矣，求一全善者而不得，將何以復(fù)吾師命哉？”當(dāng)方曰：“八德中能全一二，即是善人矣，奚必求全若是？”虛無子曰：“仙子投生，不過暫為鍛煉，終亦必成上品。既成上品，九玄七祖，皆可超升，八德不全，何敢當(dāng)此？”當(dāng)方曰：“如是，則小神所轄，無可以當(dāng)仙子親矣。”虛無子曰：“西之北其善如何？”當(dāng)方曰：“是宜詢諸北地當(dāng)方焉。”
虛無子將神一展，向北而去，駐于黃鶴溪邊。見一女娘沿溪直下，身懷六甲，面帶愁容，頭上祥光時時出現(xiàn)。虛無子欲詢其詳，奈神人相隔，不能與語?？谠E吟動，當(dāng)方拜而迎曰：“仙子呼小神何遣？”虛無子曰：“特呼爾來詢此婦為何人，與其人之行為若何耳？”當(dāng)方曰：“母家耿氏，所配者常老次子。于歸三載，常子病亡，此婦誓守節(jié)操，心如鐵石，兼之翁姑性躁，每加呵斥，毫無怨恨。姑今疾矣，幾次彌留，割股者再，有是節(jié)孝，神欽鬼敬。不知仙子何意于此婦而詢之？”虛無子當(dāng)將投生事訴厥由來。當(dāng)方曰：“如仙子言，此婦功行可為母否？”虛無子曰：“可則可耳，但吾之生也，宜擇吉日。何日大吉，爾其為吾卜之?！碑?dāng)方曰：“是月廿三，乃天恩主照，投生此日，吉莫大焉。”虛無子曰：“如是，廿三日爾來導(dǎo)吾常宅投生，毋誤此大事也可。”當(dāng)方唯唯。
言談及此，東角上金光一縷，閃閃而來。虛無子以為師遣神祗促彼投生，近而視之，虛心子也。謂虛無子曰：“兄領(lǐng)師命托化凡塵，今尚濡滯在茲，其命不幾有負(fù)？”虛無子曰：“師命何承負(fù)。所以不即投生者，以善人之室驟未能得，今始得之也?！碧撔淖釉唬骸罢l氏？”虛無子曰：“即溪右常老之次媳耳。”虛心子曰：“卜吉何日？”虛無子曰：“是月廿三，無可待矣?！碧撔淖釉唬骸靶执艘恍校M登天，不生不滅，吾輩庸庸碌碌，不知何日乃能及兄。”虛無子曰：“兄道甚高，即不鍛煉，亦是上品?！碧撔淖游醇盎匮?，虛無子已神飛天際，歸得洞府。眾友問其投生有地，皆煮黃粱以為賀。
無何，廿三已至，虛無子拜辭紫霞、眾友，直投常宅。未見當(dāng)方，口訣一吟，當(dāng)方由常宅出。虛無子曰：“命爾導(dǎo)吾，爾其忘耶？”當(dāng)方曰：“吾候久矣。仙子不至，恐其別有所投。轉(zhuǎn)瞬間一道祥光落于宅內(nèi)，小神驚而入視，而牀頭呱呱，已產(chǎn)子焉?！碧摕o子曰：“此何鬼妖，竊吾投生之所？”袖中默會，知是虛心子，跌足言曰：“吾今而知言宜謹(jǐn)也?！碑?dāng)方慰之曰：“別豈無善地乎？”虛無子無可如何，只得神立云頭，又往異地而擇之。
向南四望，遙觀南面黑霧內(nèi)白光突起，挺立千尋。神墜其間，乃一帶柳林，林外翠竹青松，交相掩映；轉(zhuǎn)從東去，紅垣在目，耳聞垣內(nèi)書聲隱隱。當(dāng)誦口訣，當(dāng)方見而跪迎曰：“仙子何來？”虛無子曰：“吾見此宅白光挺立，不識宅中有何善人，特呼爾而一詢耳?！碑?dāng)方曰：“是宅李翁所住。翁世代孝友，故有此光?！碧摕o子曰：“翁有子乎？”當(dāng)方曰：“只一子，名榮慶，年始十六，已服青衿，今三旬矣，因科名未就，尚日日吟哦。仙子所聞書聲者，即其人也?！碧摕o子曰：“榮慶有幾子耶？”當(dāng)方曰：“弄瓦者一，弄璋尚有待之。”虛無子喜曰：“吾欲入世投生，此宅正合吾意。”當(dāng)方曰：“論翁富豪，可甲一郡；論翁孝友，可以動天。仙子如欲投生，則榮慶之妻已負(fù)孕十月矣?！碧摕o子曰：“果爾，吾筮吉臨塵，爾可為吾先導(dǎo)?！碑?dāng)方諾，虛無子遂隱神光于宅內(nèi)，候其時至而蒂落焉。
韶光易逝，誕期已臨。無垢子忽然而至曰：“吾奉師命來與爾言。爾入胎降地時，須將『塵根易墜、仙體難還』八字，常記于心，切不可稍去諸懷以自誤也?！毖砸?，乘云而去。虛無子謂當(dāng)方曰：“投生是其時乎？”當(dāng)方曰：“是其時矣?！碧摕o子即赴母懷，霎時墜地。
丫輩見產(chǎn)麟兒，喜報李翁，翁命仆婦溫水洗潔。洗左能以左臂就洗，右亦能以右臂將，仆婦笑曰：“始出母懷，似知人事，此子后日的是非凡?！奔澳敢匀椴钢?，不食，再哺，再不食。母驚曰：“兒有疾耶？何乳之不食也？”其子答曰：“兒無疾，只畏將師父『塵根易墜、仙體難還』八字忘卻，故口常誦而忘饑耳。”其母駭而他適。家人驚詢，母以乳子能言告，自此畏近其子矣。李翁聞之異，于門外詢曰：“汝妖乎？鬼乎？可為吾告之。”其子曰：“吾非妖鬼，乃仙也?！蔽淘唬骸跋勺雍稳敕蔡ィ俊逼渥釉唬骸盀殛U道計，不得不然。腹饑矣，母可以胡麻飼我?！崩钗恬敚胰艘囫?。仆婦曰：“此必怪也，不除終為家害?！毖经h(huán)曰：“相公望嗣多年，如其死之，安知復(fù)能產(chǎn)子否也。”仆婦曰：“乳子能言，千古罕有，留之，始而以言駭人，終而以口噬人矣，吾輩安能逃乎？”丫環(huán)曰：“此必世之多言而辯者，初來投生，尚禁不慣嘴兒，不如留以長成，為吾鄉(xiāng)作一說客?！逼蛬D曰：“乳子即能嚼舌，待長成時必顛倒此方是非。且請之翁，看將若何？”翁曰：“誅之?！逼蛬D聞言，撩袖之室。乳子曰：“爾色怒甚，意欲何為？”仆婦曰：“誅怪耳?！比樽釉唬骸盃柲苏婀?，不自誅己，反欲誅吾耶？”仆婦曰：“吾怪安在？”乳子曰：“絕人血食，毒如蛇蝎，非怪而何？”仆婦忿然，以手緊逼其喉，乳子氣無所伸而命絕。魂離軀殼，暗自恨曰：“不生爾室，別豈無可投之家乎？”遂離李宅，向前徐行。
約行十里，見數(shù)童子游戲松下。虛無子亦坐于是，謂童子曰：“爾輩在此何干？”童子曰：“游戲耳?！碧摕o子曰：“手執(zhí)花幡，又將何用？”童子曰：“引魂耳?！碧摕o子曰：“職司引魂，吾問爾陰曹究何光景？”童子曰：“陰曹地面，寬闊無際，隨所之而皆有勝境焉。”虛無子曰：“吾與爾輩偕行可乎？”童子曰：“有胡不可，但不知爾屬何界人物？”虛無子曰：“平常者流，何足掛齒?！蓖釉唬骸叭缡请S吾行之?！甭愤^火風(fēng)山下，遙見猛火飛逐行人。虛無子駭然曰：“是火也，胡為乎向人而逐乎？”童子曰：“火由地生，蓋自天派，司火神將，管束嚴(yán)謹(jǐn)，火亦不敢肆焉。其向人而逐者，是人在世必忤逆父母，不顧庭幃之養(yǎng)，沒入此間，猛火無故飛騰，毀濫身軀，以昭逆報也?！碧摕o子立視良久，童子催促前進(jìn)。
行至寬廣之地，見一犢高大異常，凡遇來人，觸之以角，觸碎而食，喉似雷鳴。虛無子曰：“犢厲如是，其殆世之稱犟犢而不通人事者歟？”童子曰：“君言過矣?！碧摕o子曰：“以吾思之，世之一理不知，橫逆加人，而自號為豪杰者，比于是犢，殆有甚焉?！蓖釉唬骸笆菭僖?，陰曹特設(shè)以報食犢脯、殺犢軀者，世豈有是犢哉？”虛無子曰：“爾之言犢，吾已知矣。而左旁犬子盈千累萬，遇人而嚼者，其亦世之守財犬以及騰口食人者所化歟？”童子曰：“否。是犬也。天地生之以報擊犬而食犬者也?！碧摕o子曰：“前之暗無天日、黑霧彌漫者，即世所謂枉死城耶？”童子曰：“然?！鄙现v騰紫氣、音樂嗷嘈者，又何所哉？”童子曰：“升仙國耳?！碧摕o子曰：“升仙國中何榮若此？”童子曰：“人生斯世，能敦倫紀(jì)，見善即行，縱不能拔宅飛升，亦必名列仙班，以彰為善之報?！碧摕o子曰：“升仙之說，其在是矣。前山古洞中龜行如蟻，是物也，何如是之多乎？”童子曰：“是洞由轉(zhuǎn)輪車內(nèi)而出，龜也，其實皆人所化耳?！碧摕o子曰：“人胡以化龜耶？”童子曰：“世之毀人器具而匿其形者化之，交友不信、遇患難而縮首者化之，不顧廉恥、一味縱淫薦枕、詠及新臺者化之?！碧摕o子曰：“北面矮室內(nèi)剖人腹而抽其腸者，何哉？”童子曰：“世之使詐懷里而害人性命者，剖之也。”虛無子曰：“山麓牛馬成群，又來何自？”童子曰：“此則世之痞騙錢銀而離人妻子、間人骨肉者所化焉?！碧摕o子尚欲問詢，童子曰：“陰曹之事，一言難盡，一時難窺。爾欲何之，吾將歸矣。”撒手而去。
虛無子途程不識，左走右奔，適被銅頭鬼王見之，知為仙子臨凡，真性迷卻。竊自喜曰：“吾專司七百里野鬼，難以統(tǒng)攝，不如收此人于麾下，伏彼珊珊仙骨鎮(zhèn)壓鬼魂，俟到時有可乘，好統(tǒng)吾部屬投生，以為世擾?！庇嬜h已決，化一少年男子，約與偕行。虛無子正畏迷逃難返，當(dāng)即隨歸鬼窟。投生闡道之命，自此已忘。
紫霞真人默會得知，遂書法旨，命凈塵子身入冥府，提返真魂。凈塵子得命前來，直向鬼王索齲鬼王曰：“吾奉玉旨管轄鬼魂，政務(wù)甚煩，何時得遇上界仙子？”凈塵子曰：“爾言未遇，胡鬼窟中一縷祥光，直射窟外？”鬼王曰：“祥光發(fā)現(xiàn)，即仙子哉？鬼中能存善念，又豈無祥光乎？”凈塵子見其言語支吾，將麈一揮，鬼王連跌二次，忙將陰風(fēng)駕動，與凈塵子斗于天半。酣戰(zhàn)良久，鬼王力不能敵，取出觸仙銅錘，向空拋之。凈塵子敗回洞府，稟之紫霞。紫霞乘五色祥云，直逐鬼王。鬼王不服，復(fù)與相斗。紫霞怒，拋下紫霞瓶，吞鬼王于瓶內(nèi)。鬼王于內(nèi)一變，化蠅而逃。紫霞口吐金光，照耀大千世界。
鬼王知難逃遁，手捧玉旨，竟到凌霄，奏紫霞恃仙欺鬼。紫霞隨至，俯伏金階，將闡道源流暨鬼王隱匿虛無子之情，一一奏之。上皇斥責(zé)鬼王不應(yīng)匿闡道仙真，打入陰幽受罪，敕將虛無子真魂提出，以便臨凡。紫霞得旨，金光下照鬼窟，群鬼護(hù)送虛無子而來焉。虛無子見紫霞真人，似曾相識，而又忘之者。紫霞拍其額而呼曰：“塵根易墜今何墜，仙體難還務(wù)要還?！碧摕o子聞此二語，恍然悟曰：“爾吾師耶？吾何護(hù)世而猶在此耶？”紫霞詳言所以，且曰：“生限已違一次，爾宜急急投世，毋得再誤焉?！碧摕o子曰：“紅塵甫入，首迷之厲如斯；若久在人間，其迷我者更不知何如也。吾不愿入世矣。”紫霞曰：“前諾后悔，有是理哉？”用袖揮之，虛無子神飄天外，倚云而泣曰：“仙降紅塵，欲得一生，而艱難若是，豈吾非仔肩大道者，而乃有此挫折也?！闭g，赤霧真人穿云而至，笑謂虛無子曰：“爾尚在仙界耶？”虛無子立道其由。赤霧曰：“乳子能言，人多為怪，見怪思斃，常情乃爾。如再投世，須謹(jǐn)言焉。”虛無子曰：“善家難得，今古同慨，又將誰投？”赤霧曰：“自孩軀喪后，吾命仙童納丹口中，俟?fàn)柖紊窀狡潴w，奚必另擇他所乎？言訖，即導(dǎo)虛無子直投孩墓。
榮慶妻自知子嗣艱難，日守孩墓，泣曰：“為娘艱于得嗣，兒即早言，亦愿撫之。此皆仆婦斃兒，悔何及乎？”倚墓而泣，已歷半月。是夜更深，赤霧呼雷劈開孩墓，暴其軀于荒野，遣群鶴展翅覆之。次日，榮慶妻率丫環(huán)數(shù)人，又臨墓所獻(xiàn)果品之屬。剛至其地，群鶴飛鳴，乳孩呱呱。丫環(huán)驚而近視曰：“公子生矣?！睒s慶妻喜出望外，急抱歸去。李翁恐為家害，令居異地。候至數(shù)日，無異常孩，始命歸來，同居一室，竟至七八載未嘗出一語焉。李翁以為啞也，更其名曰三緘。三緘樂觀書史，日夜不倦。翁惜其啞不能言，為之廣積陰功，以祈神佑。
祈禱甚久，毫無應(yīng)驗，已置諸度外矣。
是歲，李翁七秩虛度，遍辭賓客，以酒燕之費為寒衣之施。衣始施余，門外來一老道，鳴木魚唱偈。李翁迓入，食以齋供。
食已，詢及龍孫，翁以啞不能言為終身恨。老道曰：“是何足憂？今夜命彼同吾一室，明晨即能言矣?！崩钗倘缑?。老道于人靜候，私謂三緘曰：“爾何不言？”三緘曰：“言恐必死?！崩系涝唬骸跋蛑蕴缍?，今其時矣。”李翁聞之，悉入室，喜曰：“孫能言耶？”遂命家人厚備禮儀以謝老道。老道曰：“謝吾不受。他年如許爾孫與吾結(jié)冰水之緣，其愿足矣?！毖粤T，飄然而去。
李翁于是命子榮慶聘請名士，以訓(xùn)三緘。